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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万艳书 贰 下册》(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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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葬花天

萧懒童本来不姓萧,姓施,没正经名字,因生在初雪时,大伙都唤他雪娃。

雪娃没娘,据说娘同一个外乡人私奔了。雪娃的父亲施忠康是个声名在外的风水先生,生意很不错,无奈施忠康他好酒又好赌,钱财来得快,去得更快,一年到头剩在手里的也就将将够父子俩果腹。邻里亲戚们早和施忠康这赌棍决裂,他只好一人独力拉扯雪娃,醉后常常对雪娃拳脚相加。雪娃就这么不好不坏地长大着。

雪娃七岁这一年,灾难降临了,而灾难最初则是以好运的面目来到的:山西有一位刘员外,乃是个白手起家的富商,刘员外发达后,打算把本来葬在薄田陋地里的先人们迁入牛眠吉地,以荫庇子孙。“暴发户”刘员外要来看地的消息很快传开,继而就有掮客相继到施家来接洽,均许以重利,请施忠康为自己主家在售的地皮美言几句。施忠康见钱眼开,连现场也懒得看,就应诺了出钱最多的那一家。到了陪刘员外勘舆地方的那天,施忠康就说这里也不好,那里也不对,等终于来到预先内定的场所,施忠康展眼一望,立即汗如雨下,竟见这地是七煞上的绝户地,谁要在这里盖坟茔,不出一年,阖门断绝。但他已把内幕交易的定金都花了个七七八八,只好硬着头皮吹捧这地皮,怎样山水雄厚,怎样来龙结穴,又是大吉利,又是大富贵……刘员外见著名的阴阳先生都赞这是百年难逢的吉壤,也就豪掷千金买下这块凶地,大兴土木,筑其祖茔。

说也奇怪,动土后一个月,刘员外的长子就从马上跌落,头部着地,当场去世。再过半月,次子忽犯起寒热来,一夜间不治而亡。丧事未办停,小妾所生的幼子又失足摔入井中。员外的一妻一妾伤心至狂,妻子自缢,小妾跳井。员外见家中莫名来了这许多凶事,便对仍在修建中的祖坟起了疑,马上命令停工,重请过几位风水先生来相看。大家均说这块地凶邪非常,若再不迁避,连员外本人也要被殃及。刘员外另勘吉地不提,又托人调查施忠康是否吃过两家茶礼,一面收钱替他看风水,一面又收钱替人家售地。得知真相的刘员外怒不可遏,暗地里请托了地下潜势力代自己复仇。

这一天,雪娃又成了父亲酒后发泄怒气的对象。施忠康成千上百次地把他踹翻在地,又成千上百次地命令他“给我起来”。雪娃四肢贴地、遍体鳞伤地趴着。正当他的意识就要随即将来临的下一脚消失在疼痛边缘时,那伙人进来了。

他们问明了父亲的姓名后,不由分说先对他饱以老拳,打得施忠康满地找牙、满口求饶,和气息奄奄的儿子雪娃并躺于一处。雪娃起初还以为自己发幻觉,血红摇晃的视野里,他看到那个头头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只夜壶来。头头儿解开裤裆,往里头哗啦啦撒溺,而后又叫一声“兄弟们上捐”,他那些“兄弟们”便也挨个解开裤裆,之后就把灌得热腾腾、黄腻腻、臊腥腥的流质送到了施忠康口边。

“孙子,爷爷们本着疼儿女的心,赏你这杯药酒!趁热仰脖子喝了,你还有的救。若不然,就带着你这张没溜儿的臭嘴,上酆都城给小鬼们批阴阳去吧!”

施忠康求生心切,竟真把夜壶里的玩意全灌入口内。众匪狂笑,又想了许多花招来戏弄他。他们叫他舔鞋底,叫他学狗叫,叫他摇一条不存在的尾巴,他们玩够了、玩烦了,其中一个就抡起那只黄铜夜壶,往雪娃父亲的脑袋上猛砸而下。

雪娃醒来时,正对着父亲的眼睛——只是眼睛而已。父亲的头被敲了个烂碎,一只迸出眼眶的眼球滚落在雪娃的脸边。雪娃不记得自己害怕过,他始终以为这是梦:每一次挨揍后的睡眠里总是布满了乱梦,醒来的第二天也总是比当天更疼。

然而这个梦,他始终没醒来。

捧角的票友都知道,名伶萧懒童是一等一的雅人,爱净、爱香、爱奇花异草,但谁也不知道,名伶的鼻子边总是有挥之不去的血腥的味道、尿臊的味道、脑浆和呕吐物混合的味道。

为了父亲的丧葬费,雪娃自卖自身。其实老早就曾有戏班的班主上门,肯花一笔大钱来讨他,“这孩子天生是吃这碗饭的材料,瞧瞧这眉眼、这身条……”施忠康一个大耳刮子就把班主给呼了出去,“我姓施的就再是个烂赌鬼,也犯不上拿带把儿的儿子给你当兔子!”

施忠康死后,班主再登门,给出的价钱就拦腰斩了一半,但雪娃没争,中间人给他念那张卖身关书时他也没细听,听来听去也不过是一连串的“无责”:学艺期间徒弟若病了,师父无责;徒弟若伤了,师父无责;徒弟残了疯了、逃了死了……师父一概无责,任何事都是“听天由命、与人无干”。雪娃摁下了手印,拿自己换来一块小墓地、一口烂棺材,纸钱香烛是他捡的。安葬过父亲,他在乱坟岗子里跪着,淡淡地在心里想,你给人看了一辈子地,死后这块地,还是儿子给你化来的,儿子死后,可不知有没有人来替我化块地?

这就是七岁那年雪娃的想法,多年后他忆起,会暗笑自己其时的幼稚和多愁。

雪娃学起戏来比一干师兄们都灵,师父却对他责打得更狠,“这是栽培你!”有天深夜,师父把雪娃唤入自己的房里,一面给琴换弦子,一面同他说戏,说着说着,他就放下了手里的琴,把手掌搁在了雪娃的身上,从脸到屁股地又擦又挠、又揉又捏,“这么多孩子里,师父就心疼你一个。你要想学真玩意儿,就得和师父也动真的。”雪娃撞见过师父和几个师兄们私底下的情状,他懂,“动真的”就是父亲骂的“当兔子”。他气得浑身发抖,师父还当他是害怕,连连安慰他说:“乖孩子,别怕呀,一会儿师父包你快乐。”说着就来剥他的衣裤。

师父压上来的时候,雪娃就手摸了根换下来的旧琴弦,套住他颈子。

听天由命,与人无干。

雪娃趁夜逃跑,把一座座城镇和村庄,还有一层套一层的噩梦都抛在了后头。数月之后,他流浪到山东,结果又遇上一个戏班子。这是一名大青衣自己挑的班子,青衣叫萧润麒,曾也是京师红人,后来势头跌落,便来外地跑码头。他看雪娃这孩子容貌俊俏、嘴巴严紧,就收在身边当了个小跑腿,递递拿拿的。因雪娃不擅巴结,总是拨一下动一下,萧润麒就取笑着给他安了个别号——“懒童”。有天萧润麒新排一本戏,萧懒童一时忘情,一壁整理着戏箱,随口哼唱起来。

“你这小子,再哼两句我听听。”这一听,萧润麒听见了未来。

萧懒童起先学的是花旦,为萧润麒的青衣作配,之后又学了花生、风月旦,十二三岁脸容渐开,清冷的眉黛间常含恨色,萧润麒便捡些刺杀旦的戏教他。萧懒童头回挑戏,是在某富绅家堂会上,他原是中轴子,唱《刺梁》,一亮相、一扭腰、一转喉间,座客竟无复喧呶者。一出戏下来,博得满堂华彩,主家又连点了《刺汤》《刺虎》两出,那风头竟不输后面名伶所挑的大轴子。萧润麒随年纪渐长,原已觉力不从心,遂急流勇退,专心捧起了徒弟来,上邀金主,下招宣传,不几月就让萧懒童在山东红了个透。萧润麒欲趁势更上一层楼,便携徒弟杀回了自己曾败走的北京城。

萧懒童年方十五,出落得珊珊玉立,更兼唱作俱佳,身价却并不高,因此几大会馆、戏班没有不爱用他的戏的。萧润麒为让徒弟多亮相,都是每日凌晨就将萧懒童赶起来练功,然后让他白天上各处会馆唱戏,晚上再去万元胡同的茶园演出,散了戏后还要应酬捧客,天天是起五更、睡三更,吃饭解手都和打仗一样。萧懒童因此而愈见清瘦,也愈见幽怨,其色更盛,其音更哀,令人如痴如狂,走红的势头挡都挡不住。因朝廷一向是明令禁止官员蓄养家戏,因此伶人们大都挂籍于某戏班,但近年来名角们往往自己开设私堂,以弦歌娱人、佐尊侑觞,内里的勾当实在与娼寮无异。萧润麒见萧懒童闯出了些名堂来,立便顺势而动,在前门一带的观音寺街自立“配春堂”,以堂主人自居,萧懒童当然就是“少主人”。

多年的梨园生涯早已磨平了萧懒童,毕竟,他的周遭全都是捧戏子的、喜歌郎的、玩相公的,而他就是戏子、歌郎、相公。过去那孩子曾拼死抗拒的黑暗,早已在这少年身上滚过了一遍又一遍。终于,他“红”了——所有人都这样说——你“红”了!

为了红,他放弃了那么多,可得到的一切真是他想要的吗?萧懒童怀疑,放弃的那些才是吧……但他不敢往深里想,已经有好几次,在某一个瞬间,他都感到了那股猛一把将他攥住的冲动:如果他手头有柄刀——一根琴弦就成,他一定会杀人,或者自杀。

不过他意想不到,最终的爆发竟有着那样平淡的开头。

那天他身体不舒服,在床上多赖了一刻,师父萧润麒气坏了,直接拿狼牙棒把他给揍起来,赶他去苏州会馆唱早戏。他硬撑着唱完,有个老捧客留他吃午饭,萧懒童推说不便,“我还要赶戏呢,今儿山西会馆第三出,就是我的邬飞霞[1]。误了戏,师父要打。”客人却笑道:“你这样的红人,还怕师父?红为了什么?不就为了当大爷嘛!”萧懒童心里头忽一动,对呀,红为了什么?他什么都没有,还不能当一次大爷嘛!他真就坐在那儿踏踏实实吃完了一顿午饭。下午他一场戏也没赶,开发了车夫,自己跑到大栅栏逛了一大圈,直玩到天黑才回家。之前早有好几名会馆的管事来配春堂寻人,萧润麒自然已知萧懒童逃戏之举,但当时堂子里正有要人在座,故此他摁下一腔怒气,先叫萧懒童陪客。萧懒童却顶顶厌恶那客人的,那人是吏部的一位侍郎,早年萧润麒在京时二人就结有一段旧欢,此番重逢,少不得前缘再续、新唱后庭。但那侍郎与萧润麒爱好几回之后,便已生腻,且嫌为师的年老,一心想染指新鲜欲滴的徒弟。萧润麒为笼络老相好,也是竭力献媚,早已答应把萧懒童献上以供欢娱,今夜就要成其好事。

萧懒童对他们那点儿脏心思是一清二楚,从头到尾没给半分好脸色。侍郎被呛得下不来台,拂袖而去。萧润麒憋了一天的气便尽数爆发,他抄起一柄水烟烟枪就向萧懒童打来。萧懒童抱头挨打,轻车熟路;他实在被打过太多次了,喊嗓要打、撕腿要打、忘词了要打、脸花了要打、水袖不够白要打、绣鞋磨毛了要打、替师父弄钱不卖力要打、替师父弄人不卖力要打、太卖力惹师父吃醋也要打……蓦地里,年深月久、桩桩件件全涌上心头,萧懒童一跃而起,像他扮演了无数回的义烈女子冲向她们的敌人一样,他信手抄起一只叉水果的银叉子,刺向萧润麒的胸膛。他自觉无辜而委屈,上一回他也是这种感觉:师父,不是我挑起的争端,我只是结束它而已。

但一切远未结束,萧润麒一闪身躲开了,叉子只不过划破了他的花衣裳。

然而,萧润麒还是气疯了,他威胁萧懒童,这件事要么私了,“私了”的意思就是他们师徒俩重新签订一张契书,声明萧懒童一辈子不出师,所有收入都上交师父萧润麒,要么——“我会发动我在京城积蓄了几十年的所有力量,要你小子好看”。

萧懒童选择了后者。

二人彻底翻脸,萧润麒说到做到,邀约一干师兄师弟为自己“雪耻”。那些人里头很有些已成名成家的人物,他们一方面痛恨逆徒欺师灭祖,另一方面也是巴不得借机打压这个年轻人蹿红的势头,因此齐心联手封杀萧懒童。一夜之后,萧懒童再也找不到任何一个愿与自己配戏的伶人,一台戏只剩他一个,孤掌难鸣。萧懒童也一发狠,索性学那些小班倌人们,拣几个出色的折子,自己替自己拉琴,素衣清唱。怎奈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有人招徕了一批流氓无赖,专趁他开戏前守在茶楼外,摇晃着小刀驱赶茶客。萧懒童对着满场空荡荡的座席,半个字也唱不出口。很快,戏提调就出面来请他走路,“您是水晶眼珠,什么看不出?也不必我说出口,大家都难下台。萧老弟,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萧老弟?萧懒童忿忿地想,开台前,你还狗颠狗颠管我叫“萧老板”呢!生气归生气,萧懒童心里头很清楚,再这样下去,也就十天半个月吧,他便会被听客们彻底遗忘,抱着他苦练了十年的嗓子和身段流落街头,最后像条狗一样爬回萧润麒脚边。与其求那老不死,他宁愿求别人。

萧懒童记起来,曾有个捧客同他提起过一个人,说这人在官私两面都眼宽手长,而且心热。

萧懒童钻了条门路去见万海会的会长唐席,唐席听过他的遭遇,没多说什么,单单向身后一个眼皮上刺了青的男人问道:“他们上我庆云楼门前拿刀子拦人,可有此事?”萧懒童在五步开外盯着那强悍的侧脸轮廓,无端端联想起,当年派人在光天化日下将他父亲凌虐至死的,应该也是像这样的一号人物吧:有钱有势,无法无天。

萧懒童不知道唐三爷具体都做了什么,反正师父萧润麒不再要求他追签终身契书,就连现有的这一张还剩三年满师的契书也自愿销毁,此外放弃对“配春堂”的所有权,灰溜溜地回了山东老家。

“三爷的隆情高谊,懒童该怎么报答?”在亲眼目睹过唐席的威势后,萧懒童绝不愿拖欠这一位的报酬,所以他直接就问了出来,并等待着对方同样明确的指示,时间和地点。唐三爷却好似根本没领会,或是懒于领会?总之他仅对他笑了一笑,“小事,不必挂怀,好好唱你的吧。”

萧懒童接着唱下去,还是唱他最拿手的刺戏,一晚上刺死一个大坏蛋。他为自己也杀出了一条红路来。不多久,朝廷禁演刺戏,萧懒童便开始表演被杀,一个个淫妇、泼妇倒在血泊中,兴致来时,他也演一演杨排风、一丈青,戏台上摸爬滚打,下了台前呼后拥,所有的自由和金钱都向他蜂拥而来。但他总在想,这两样东西——人世间最好的东西,本来一样也轮不到他享用,这全是那个人给他的。但那个人为什么一点儿也不急着收取应得的利息呢?就这么白给他了?

他们后来还见过好几回,隔着许许多多的人,仿佛全世界的人都有求于唐三爷。唐三爷也总是应酬圆道、言语谦和,但萧懒童猜,那就和自己扮上了一样,只不过是台面上装装样而已,而他只等着看唐三爷下了戏的嘴脸。他故意在暗处拦他,果然叫他流露出惊喜的样子来,“懒童小友,最近可好?”不过他笑容里坦坦荡荡,绝无丝毫暧昧的暗示。立在这样一个人面前,在他那又高又薄的颧骨与锋锐削直的鼻端下,萧懒童自觉像一个富翁前的穷佃农,忐忐忑忑、局局促促,而人家却早就忘记了他欠他的那笔碎账。唐三爷越不把这个当回事,萧懒童就越是感激他,却也越是对他生气,他隐隐地感到被辜负、被看低。

随着萧懒童声价日高,捧客们一天天多起来,其中不乏贵戚高官。就在萧懒童已决意放弃对唐三爷九曲十八弯的念头时,转折却来了。那天是唐三爷过生日做堂会,萧懒童赶去献戏贺寿,原本他备的是吉祥戏,唐三爷却非要他“把拿手的唱来”——一眼就看出来喝多了。大家伙都在劝,萧懒童却想惯着他:既然你爱听禁戏,我就唱给你听。他当真就在花园里的戏台上公然唱起了被禁演的“三刺”。

才唱完《一捧雪》,唐三爷就摇摇晃晃地被人架走了。萧懒童也懒得再唱下去,自己洗了脸,换过衣裳,正犹豫着是否该告辞时,唐家的下人前来请他,“三爷邀您到后头一叙。”

萧懒童第一次进唐宅的后房,他原以为一定像外厅一样是珠帘棐几,谁知唐三爷的屋子却极为简朴,没一样用不着的东西,仅有的几样也都摆放得纹丝不乱。唐三爷就坐在他这一所令人惊异的“陋室”间,仿如坐在萧懒童所熟悉的舞台上,一几、双椅,就足以展开历史上全部的悲欢和杀戮。

萧懒童感到了一股没来由的震撼,他真心实意地拜下去,说了些祝祷的吉利话。

唐三爷大笑着扶起他,“这么好的戏,该我多谢你才对。有年头,我没过过这么痛快的生日了。懒童小友,你呢,你是什么时候?”

萧懒童一愣,“我?什么什么时候?”

随即他就反应过来,唐三爷是在询问他的生日。对待所有的问题,萧懒童都有备好的答案。比如,那些被他回绝的捧主苦兮兮地说,我都盼了好久了!他就翻一翻眼睛答,你老见谅,咱这是因雨回戏,下期再补吧。再比如,那些他没胆量回绝的捧主懒洋洋笑问他,你自个儿可愿意吗?他就妩然一笑,和你老,我是愿意的。可这个问题,一生中,从没谁问过他。

“你的生日?什么时候?”

他自己曾拿同样的问题对父亲追问不休,父亲一会儿说是十月初,一会儿说是十月底,要是他提醒他的错误,巴掌就会落在他脸上。“反正就是下雪的时候,你自己编一个不完了,莫来烦老子!”

一个根本不在乎何时把他带来这世间的父亲,一个眼珠被砸出眼眶、肚子里灌满了尿水的父亲。

也不知怎么了,萧懒童刹那间只觉悲从中来,他掩面痛泣,瑟瑟不已。但他片刻后就记起,不可见哀于寿星前,这是犯忌讳的。他慌慌张张止住泪,再三为自己的失礼而道歉。唐三爷不由好笑起来,“你这个小朋友,我又没怪你。才你不是还胆大包天吗,嗯?难道我比‘那位’还可怕,罚你立枷笼去呀?”

“那位”暗指九千岁,曾有个旦角演出了被禁的剧目,遭人举报,便被处以立枷之刑——萧懒童曾亲见过——囚犯被锁在一只木笼中,留头颈与双手卡于笼上,笼子的高度又比人稍矮上两三寸,使其只能勉强屈膝支撑,既无法站直,又不能坐下,一旦因疲累而摇摇欲坠,便被窒息而死。

“我不怕立枷笼,”他抹了把眼泪说,“但我怕当真不吉利嘛,我希望三爷一辈子大吉大利。”

唐三爷伸手捧起他的脸,萧懒童了解自己的这张脸;酒后、泪后,定然是不侬而丽、不泽而芳,一对秋波已变得凝凝滞滞,淫艳非常。就用这样的眸子,他探索着他的脸,又递出指尖抚摸他唇边乌黑的须髭。

唐三爷张臂圈住他时,萧懒童感到自己的心像是猛一下被推倒的兵器架,十八般武器稀里哗啦倒下来,他赤手空拳地躺在闪耀的利刃间,带着得逞的快意,我早就知道!

第二天醒来后,他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恨你。”

唐三爷揭开了床帐,就着铺天而来的日光,对准他的脸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一番,而后他呵呵笑起来,“你希望你恨我。”

萧懒童搪了他一拳头,眼泪唰地一下流淌了满脸。

过了几天,也是在床上,唐三爷也是先对着他的脸看了老半天,然后伸了个懒腰说:“你光这样不行的,就这么傻唱,青春饭够吃几年哪?”

他为他延请了一位书画大家,叫萧懒童去习字学画,画什么兰花、竹子。三两堂课之后,萧懒童就同他抱怨,握笔简直比提枪还辛苦,“还有哪,那位老先生他骂我,管我叫什么‘鸡门’!三爷你听听,这一份刻毒下流,还文人哪!嘴巴简直跟在粪缸里涮过似的!”唐三爷大笑了起来,“人家说的是‘及门’,意思就是你已是他的亲传弟子,登门受业了。”“我呸!”萧懒童掏出了手绢抵住鼻子,“谁登过他的门?这老不要脸的诚心糟蹋我名声呀!就他那鸡架子包着一层皮的模样,朝我喷口酸气,我都得找看香的来给我解解秽,我还登他的门?他怎么不干脆说我爬过他的床呀?哎哟三爷你就放过我吧,别让我受这份洋罪了。”唐三爷苦笑着摇摇头,只得重新找了个代笔的,以萧懒童的名义作画,又请了些叫得响的诗人们题诗作序。

“越是泥坑里打滚的艺人,越要做出风雅态度,否则成不了大气候。”真叫唐三爷言中,自打萧懒童“雅”起来,追捧他的人就又上了一层,不乏士大夫、大学士等名流,还有几位甚至以“门生”处之。而萧懒童则不时叫捉刀的师傅代作几幅书呀画呀,一幅往往置得百金余。

自打尝到甜头,萧懒童便知举一反三,他又为自己摸索出了另外一项“风雅”的爱好——惜花。他在配春堂里摆满了鲜花,半醉时一手抚颊、一手抚花而细叹:“花儿呀,最能令人忘忧,却也最最娇嫩易逝!”客人们往往被这一幕触动得泪眼蒙眬,不知写了多少肉麻诗句来赞他。更有不少自诩的“雅士”不惜重金采购明葩奇卉来讨好他,而萧懒童早就和花市老板达成了协议,每一笔生意,他都要收七成的返水。花放在那儿,他也不好好养,专等花一死,他就上客人前头哭,“昨儿还珠玉烂漫,一夜间就花残香尽,朝喜花斗艳,暮悲花委尘……花犹如此,人何以堪!”就这么絮絮叨叨哭一场,安慰他的金玉锦罽紧跟着就来了。再后来,他又掇起箕帚畚锸,玩起了扫花葬花的把戏,还要上各大寺庙为“花魂”做法事,“花魂归何处,芳冢土一抔。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简直浮夸到极致。客人们却十分买账,纷纷慷慨解囊。而每为花魂归葬超度一回,萧懒童也会在背后与掌庙的方丈五五分账。

唐三爷取笑他,“你这位小朋友呀,叫你勤练些字画,跟杀了你似的,专拣这些巧宗。”萧懒童没骨头似的赖在他肩头,和他共饮着一杯酒,“三爷你听听我这名儿,五行犯‘懒’,勤不了。”他把酒递回他手里,唐席呷了一口,突然问他说:“你最初怎么就学上戏了?”萧懒童作势一叹,“你别看我这样,我祖上也发达过,我父亲做过官呢。我小时候随宦山东,后来家父被参劾——”“你等会儿,”唐三爷端着酒杯晃了两晃,“你上回不和我说,你爹是个名医吗?”

萧懒童嘻嘻笑了,“嗐,编得太多,自个儿都记混了。”唐三爷更是哈哈大笑,没再接着追问他什么,好像他全都懂。那些你恨不得揪住头发连根拔除的记忆,那些连自己对自己都难以启齿的秘密,那些无以立锥的窘迫,无光无声的过往,疯狂的奔逃、荒谬的谎言……萧懒童隐约有知,三爷他真的全都懂,和他懂得一样深。于是他借着酒劲盖脸,反问了他一句,“你呢三爷?”“我?我什么我?”“你家乡何处?故人何在?最后怎么就成了‘唐三爷’了?”

萧懒童定定地望向男人俊逸威严的脸孔,而对方却转望壁挂的一幅大字。萧懒童毕竟被他逼着断断续续地练过书法,写过九成宫,看得出那一笔刀裁的是欧体字,出处该是一句唐诗——“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但怪的是,唐家大宅的客厅里挂满了名家手笔,唐三爷卧室里的这一幅字却既无落款,亦无章印。而他的唐三爷就对着这十四个无主的墨字,久久不语。

萧懒童蓦地里悟到了什么,脸上像被狠掴了一巴掌。他终于懂得了张客——他们都叫他“花狼”,当他看他时的眼神。他偶尔在唐三爷身边来来去去时,花狼会冷不丁地冒出那种眼神,萧懒童本以为那是带着不屑的嫉妒,而今他明白,那只是同病相怜:早已有人在他们俩之前来过了,把山川、星空和大海全拿走,只留下了卑微又易逝的边边角角,譬方说,狗的位置,譬方说,花的位置。

萧懒童的心脏像琴弦一样被拧紧,好久没有过的感觉又再度袭来:要是他手头有趁便的工具,他就会杀人,或者自杀。

他噌一下离开了唐席的怀抱,差点儿撞翻他手里那杯酒。为了掩饰自己,他摆弄起窗台下的一盆牡丹花,花朵的颜色猩红骇人,如铺张的血泪。

“喜欢吗?”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如常体贴而温暖。

“这牡丹怎么这个样?竟比杜鹃还绝色三分。”萧懒童拿背脊对着他,不能够回头。

“是变种,叫‘断肠红’。”

萧懒童忽地真心实意怜惜起这花来,他将指尖抚着它的花瓣说:“把它给我吧。”

“原就是给你留着的,回头叫人搬你那儿去。”

“谢三爷赐我这断肠之红。”萧懒童眼看自己的泪珠子噼噼啪啪砸入了花泥中。

那一天起,他就开始疏远唐席。怎么说好呢?现如今捧他的贵客不少,就连镇抚司的头子马世鸣都被他迷得颠三倒四,而这些人只要送他两身衣料、一柄玉如意,他就称心满意;可在唐席的身畔,他却永不能满足。不管他从他那里得到多少好东西,地位、名声、金子和鲜花、迷恋和激情……只要一天他没法得到他完完整整的一颗心,他就一天没办法说服自己在安适中入眠。

但萧懒童算过了,他今年已经十七岁了,至多耗到二十一二吧——最懂保养的伶童也就苟延残喘到这个岁数,之后他就将菁华尽消,一夜间彻底长大。而他既没法长成女人们眼中的男人,也没法继续当一个漂亮男孩,他将被卡在成年与孩子、男与女的夹缝间,度过门前冷落鞍马稀的余生。满打满算,他只剩不到三四年的好光景,他必须尽情享受生命的快乐和繁华,才犯不上自寻烦恼呢。

唐席也觉出了他刻意的回避,他敞敞亮亮来问他。萧懒童之前就摹想过,要是他问他,他该怎么答。他按照排练过的措辞与声调,原原本本地回答道:“三爷,我真心舍不得你,就像小时候醒来了却舍不得起,只想在梦里头多赖一会儿。可我们学戏的都知道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睡梦里再舒服,总有酷暑和严冬在外头等着,迟早得一头扎进去。要不就自个儿乖乖爬起来,要不就等着被棍子抽起来。自己爬起来,多少还存着些体面。”

说着说着,萧懒童再度感到了这段关系的难能可贵:他丝毫也不担心唐席会质疑这一番话的真诚,也不消担心唐席会一一清算那些曾为他砸下去的金钱和人脉,不会有伤害,也没有愤怒和报复,你说分手,我们就分手,大家欢乐一场,好聚好散。然而也正因为对方永恒的温厚,萧懒童才更加觉出挥剑斩情丝的必要。

果不其然,唐席只是把唇上的短髭摸了一摸,继而就微然一笑,“好,我懂了。本来我捧你就是在暗中进行,咱们间的关系也没几人知道,散了就散了,不会有闲言碎语扰到你。你放心吧,我这个人也不会再来扰你了。”

“别呀!”萧懒童急得一把攥住他的手,把那双粗糙又厚实的大掌在自己掌心里反反复复地摩擦着,“三爷你可别错会了我的意思,我只是……时光有限,我不敢把仅有的一点儿好时光全浪费在梦里,被窝外的四季分明纵是苦了些,可真切,能叫人活得踏实。不过,但凡我还有一天的活头,我这条性命就随时供三爷你差遣。不管叫我唱曲喝酒,还是叫我上刀山、下火海,我要跟你说一个‘不’字,明儿就长出喉结胡子,变成个不折不扣的糙老爷们儿!”

唐席被他的“毒誓”逗乐了,他摸摸他脑袋,“你这位小朋友,这是骂谁哪……”

他们重新变回了“朋友”,萧懒童知道,这对于唐席而言,不过像脱掉旧衣裳、穿起新衣裳那样简便,但在他,却几乎把自己扒掉了一层皮,才得以换上新身份。但他可不会让他看出来,人要脸树要皮呢,他给他看的,只有自己越来越婉娈媚人的娇态,越来越凄美精熟的舞台,他的桃李盈庭,他的贵客满座,他萧懒童乃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配春堂主人,谁和他当朋友,都不跌份。

而至于他自个儿心里头那曾期盼过什么、相信过什么的热切,还有那热切破碎后的无地自容,他将永不示人。

刚开始,唐席还呼朋唤友来坐坐,后来就踪影渐稀,慢慢地绝迹不至。外界对他和萧懒童之间的关系本来就止于捕风捉影,这一下,连值得捕风捉影的交往也不剩了,他和他看起来如浊泾清渭,界限分明,仅有的联系,就是配春堂主人在几家大茶楼里唱戏,而唐三爷是其中一家的老板而已。唯有他们俩身边最亲近的人才看见过,偶尔的深夜,唐席会偎靠着萧懒童一杯接一杯地喝闷酒,萧懒童则一言不发地环抱着喝多的男人,轻抚他、拍打他,唐席会在他怀里头迷瞪过去一阵,睡醒了就走。

他们从没分过手,只是关系不一样了。

萧懒童记得五月底的那一夜,榴花满枝头,后院的小花园中,唐席把一杯酒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忽然间一口啜尽,面对着星河说:“小朋友,我想提携一个槐花胡同的姑娘,你能不能帮帮忙?”

“不能也得能呀,更何况不过是举手之劳。”萧懒童一口应承下来,“三爷想捧她成名吗?那叫她来和我吊膀子就是了。”

他笑了,伸手捏了捏他的手臂,“你这小膀子,能禁得住乱吊吗?我有言在先啊,那小娘儿们不是什么善茬儿。”

他也笑,抚摸着男人汗毛丛生的手背,“这话说的!你身边可有善茬儿么?”

唐席仰首大笑,萧懒童就着他的笑脸,自饮一杯。

就这样,他认识了怀雅堂的白佛儿,萧懒童不讨厌佛儿,时常还会觉得她别有魅力,但他从没疑心过唐席对她的感情——唐席不会对她有半分感情,他只是在利用她;虽然猜不到出于何种目的,萧懒童也懒得猜。唐席说多少,他就听多少,听完了就锁上嘴,绝不再和第三个人提起。正因为他的严谨,唐席才愿意时不时地和他讲起一些乱七八糟的事,那些令人烦心不胜的事、叫人破口大骂的事,萧懒童一边听,一边绞尽脑汁地想些轻浮话来逗他笑。

起码我能替他分忧、给他快乐,你行吗?对着虚无中的那一幅大字,萧懒童不无傲慢地想。

大体而言,他总是了解唐席眼下在为什么而烦恼,无外乎沙船粮船、黑货白货、金子铜钱、冷战火并……但萧懒童有一种很清晰的感觉,那就是唐席真正的烦恼其实并不在他那些无停歇的抱怨里,而是在他的欲言又止中,在他的一个沉默和下一个沉默间。他始终在为了言语之外的什么而坐立不宁、寝食难安。认识他这些年,萧懒童第一次触及唐席所面对的问题的庞大和复杂,不过在三两天前。

“徐大人被秘密监管起来了,马大人给了我三天时间,澄清真相。”

一听“马大人”,萧懒童便知唐席绝不是无缘无故对他提这个。

“三爷,我能做些什么?”

“你不是动不动就葬花,还上寺庙里超度花魂吗?明儿,你无论如何把马大人给我拖去翠微山隐寂寺,陪你做一场终夜法事。你就说,镇抚司的案子太过棘手,伤他的心神,不妨礼佛静心,说不准神佛保佑,有些事会自现转机。届时会有沙弥给你记号,你留心些,一旦收到暗示,就找个借口去寺门外,记得把马大人也拽上,来个开门见山。”

“见谁?”

“留门的柳大。他会在寺前的银杏树下开挖,他声称自己所挖的只是亡母的遗骨,但那下头的东西,实际上是一张藏宝图。”

萧懒童沉默了片刻,“我把马大人拖到寺里头去做法事,偏巧就在寺门外撞破柳大他行事诡谲,谁也没法相信这只是个巧合吧。”

“届时你再对马大人交代‘实话’。你就老老实实同他说:‘唐三求我带你来的,他说他查清了一些事,但还需大人你眼见为实。’你只管撒娇耍痴,马大人不会怪你的,他自然会来管我要解释。”

“你又如何对他解释?”

“给他讲个故事。”

“故事?”

这个故事是这样的:很久以前,安国公就通过姘妇白凤做中间人,与她的干老儿柳承宗结盟。柳承宗为安国公反叛九千岁的活动在暗地里收集情报、招徕党羽……而双方均行事谨慎,每每将往来的痕迹一一擦除。然而去年年底,安国公事败,今年年初,户部的张尚书亦被参倒,柳承宗见留门的暗靠山、明靠山接连倒掉,深感自危之下,遂策划庆云楼百花宴一案,欲刺死九千岁,并移祸与庆云楼主人唐席,以期借唐席除掉安国公和张尚书的政敌——也就是他柳承宗自己的敌人——徐正清大人。所幸唐席早有防备,不仅遣人救护九千岁,更揭露了柳承宗长期以来的种种逆迹,导致其独子柳梦斋被逮问。但柳承宗却以势力毁灭证据、以金钱买通司法,使柳梦斋安然脱身。从此后,这一对父子更是对唐席与徐大人恨之入骨,誓要陷忠良于死地。另一方面,安国公被捕后,留门便想方设法要赶在镇抚司之前找到同党的大宝藏。但安国公为人狡兔三窟,非但把钱财分地处置,且将藏宝图的所在地点隐入了一条口头密令,密令由三位不同的“信使”掌管,每位信使只知一句暗语,唯有集齐三句暗语加以破译,才能得出真正的密令。留门已找到两位信使,数日前,另一位信使现身,该人就是前翊运伯长子祝书仪。柳承宗他们在套出祝书仪掌管的暗语后,便杀之灭口,因徐大人之前曾试图拿祝书仪的二妹祝书影诱降安国公,所以留门将一封伪信放置于祝书仪的尸身,诬指安国公与徐大人沆瀣一气。与此同时,留门已开始破译密令,希图掘出宝藏为叛乱筹措资金。然而柳承宗百密一疏,并不知身边早被唐席埋伏了眼线,他取得的密令,唐席也已得知,并更快破译出了藏宝图所在地——翠微山隐寂寺银杏树下。唐席料定绝不会晚于一天一夜,柳承宗、柳梦斋父子也将解开谜题,亲自现身于该处。但他怕打草惊蛇,故不敢明禀马世鸣马大人,只可请托马大人的好友萧懒童在暗中推动,以使马大人亲临现场,瓮中捉鳖。

听过这个故事,萧懒童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三爷,不是我多嘴,可其中的漏洞实在不少。比方说,安国公为什么会选中祝书仪来托付密令的暗语?祝书仪又为什么迟不迟、早不早,偏偏在这时投靠柳家?你万海会安插进留门的眼线又是谁?竟能在第一时间传出消息而不被柳承宗父子窥破?种种细节,不足以令人信服。”

“种种细节,都需要在审讯时一一厘清,否则,要他马世鸣干什么?”

“你觉得老马会买账?”

“反正他不买账我的故事,就得买账柳家的故事。”

“柳家的故事?”

柳家的故事则是这样的:很久以前,安国公与徐正清就以表面上势不两立的姿态于私下结盟,意图颠覆九千岁的统治。他们拿川贵叛乱做引子,先除掉户部的张尚书,又将徐正清推入内阁,同时在民间扶植万海会的会长唐席用以对付尽忠于九千岁的留门。百花宴一案,其真正目的并不在于刺杀九千岁,而是为除掉留门。不过清者自清,唐席所铺排的伪证统统被推翻,柳家安然度过此劫。而经历了独子被捕、帮门被诬的危机后,纵横京城黑白两道的柳老爷子却无动于衷,并未策划任何反攻的行动,而是全凭从天而降的一桩劫杀案,方由死者身上揭露出安国公、徐阁老与唐会长这个阴谋铁三角的存在,还留门以清白。

“如果非要说……”萧懒童不得不点点头,“还是第一个故事可信些,最起码双方都不曾坐以待毙。但柳家难道就不会有更为精妙的辩词?”

“他们辩什么?倘若祝书仪之死并不是天外飞的巧合,而是他们精心设计,那就说明人是他们杀的,那么,那封密信的真伪就大大存疑。信要是假的,留门就是在恶意愚弄九千岁!信要是真的,不就等于说,安国公一直在通过徐阁老,以及在下,同时操控着庙堂与江湖,甚至还通过神棍尹半仙间接操控了九千岁本人?安国公想纾解刑狱之苦,就让九千岁送个少女去牢里头服侍他,他想和长姊通风报信,就让九千岁再把这少女送去太后身边?到头来,九千岁被安国公调遣得团团转哪。”唐席交叉了十指,不紧不慢道,“你琢磨琢磨,马世鸣需要相信哪个故事?九千岁又需要相信哪个故事?是我唐席的故事,还是他柳家的故事?”

“‘需要’……相信?”

萧懒童反复琢磨着唐席的用词,是啊,一个特务头子是需要相信自己明察秋毫,还是相信自己的权贵腻友徐正清与自己的阶下囚詹盛言其实早就串通一气,合伙把他蒙在鼓里?九千岁是需要相信自己被神佛所眷顾,还是被神棍给骗了?

“三爷,那你的故事,和柳家的故事,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或者说,哪一个故事里,真实的成分多一点儿?”

唐席想也不想地反问他:“你爹,他究竟是做什么的?”

萧懒童“扑哧”一声,“你倒会曲譬!”过后他就把眼斜乜着,拿一把靡曼清音笑道,“我爹呀,他是个天杀的大骗子。”

这次轮到唐席垂目一笑,笑而不语。倒是桌上的小灯噼噼啪啪地接连迸出了朵朵灯花。萧懒童便将灯头取下,拉了拉灯带,再装上灯头,那火苗便又直直地挺起。骤然明亮的灯光攀上唐席的脸庞,他依然笑着,但萧懒童却恍似见到了一副永垂的哀容。

他不由叹口气,回身取了一瓶西洋的葡萄酒来,一面把酒汁斟进一只水晶杯里,一面慢悠悠道:“三爷,你讲解的这本大戏,我已听懂了,也学会了。别的我萧懒童不敢说,可我在戏台上从不失手的。现在,你请松松神儿、喝几杯,踏踏实实睡个觉。来,我先讲个笑话给你下酒吧。说是有个人请客,可又无钱沽酒,只好拿了只空杯子放去客人跟前。主人说:‘您请呀。’客人怪道:‘酒还没有来,请什么呢?’主人拿起杯子来说:‘你就饮了吧,这酒原就是干巴巴(干爸爸)的。’”

他已将酒杯抵来了唐席的唇边,低笑着说:“干爸爸的酒,干爸爸喝吧……”

唐席笑得个止不住,他就着萧懒童的手将酒一饮而尽,又在他眉心处轻弹个爆栗,“乖儿子,干爸爸命苦,今生是注定无儿无女、一身伶仃了,还好有你这小家伙。我死后,来给我摔个盆、打个幡吧,也不枉咱爷俩亲热一场。”

一听他说起生呀死呀的,萧懒童就难过得不得了。他便又满了一杯酒去堵他的嘴,“你急什么呀,且轮不着你呢。明儿去送死的,是他们姓柳的……”

第二天,他没费任何力气,就把马世鸣哄去了隐寂寺做法事——萧懒童估摸着对方多多少少也猜到些什么,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当他拽开隐寂寺大门,目睹柳梦斋在逐渐放亮的天空下一点点变得面如死灰时,萧懒童的内心始终平静无波。

台上的角色那么多,然而我们都只能扮演自己在冥冥中被分派到的那一个;今日,我演刺,你被杀。

[1]邬飞霞为《刺梁》一出中的女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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