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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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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自悲戚

之前十月的小阳春,天气曾有过一段回暖,槐花胡同里的姑娘们纷纷脱去了刚穿起不久的冬装,换以苏杭的织锦、倭国的鸟布、波斯的光缎、高丽的马尾……如百花竞放,在客人们面前争妍取怜。不过这所有,早就和万漪无关了。

当她初次由佛儿口中得知镇抚司并未对柳家父子用刑时,亦曾燃起过狂热的希望,认为事态仍有可能峰回路转。毕竟百花宴一案中,柳家的敌人唐席曾入狱受刑,柳梦斋自己也曾被刑部拿问,但两人最终都全身而退,或许这一次,金钱和权势依然会为它们的代言人保驾护航。可惜万漪的幻梦瞬息间便破灭。似乎一夜间,一切的进展都加快了:柳家的产业被大规模查封,留门弟子纷纷出京避难,而柳梦斋那班财势傲人的盟兄把弟们要么不屑于再提到这号人,要么一提到就痛斥不已,仿佛打算凭词锋的锐利来割断他们间的每一丝联系。万漪收到的致命一击,是来自佛儿。到十一月下旬时,佛儿也开始忙着挪走眼神,迅速结束她们间的谈话。有一次,她走投无路地恳求她,“佛儿,九千岁不是曾照顾过你吗?你能不能去求求他?”佛儿先露出惊异,继而是为难的表情来,“姐姐你想想,千岁爷拨给我这屋子,却不许我在外面宣扬一句,那就是叫我好自为之的意思。我去了,千岁爷也不可能接见我。就算接见我,我又哪来那么大面子替留门讨情?还不得被当成同党法办?”

事实上,佛儿最开始于唐席的授意下接近万漪,不过是为了利用她去操纵柳梦斋,而等柳梦斋顺利落入圈套,唐席为谨慎起见,仍命佛儿继续对万漪进行监视干预,以防出现任何意想不到的变化。但随着柳家的倾覆已成为板上钉钉的事实,万漪也失去了剩下的利用价值,佛儿自然再懒得为她花费任何时间精力,因此便日益疏远。可万漪素来是一腔单纯,以己度人之下,她却当佛儿是由于多方奔走无功而羞于启齿,又或是已得知了什么内幕却不忍对自己直言。于是万漪也不愿再过多纠缠佛儿,生怕害得“妹妹”内疚难过。就这样,她一天天愈发孤僻了起来,所过的日子足可称得上是“与世隔绝”;除了悲苦与绝望,再没有什么来探望她和她的狗——是的,她想金元宝从此后就归她所有了。

万漪与尘世仅余的牵绊,就是她的家人们。他们自从被赶出栖身的大宅,搬入神路街的杂院,吃穿用度一落千丈,再也摆不起富人的款。然则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经过了金钱生涯的熏染,曾度了大半辈子的贫穷日子竟变得难以忍受起来。一看万漪进门,一个个便将满怀的牢骚怨气都冲她抛来,不住口地抱怨院落如何浅隘、房屋如何阴湿、邻里如何野蛮、饮食如何粗陋……

万漪早有准备,先掏出一包糖果来塞给弟弟顾小宝,打发他上一旁吃喝,又解开一只小小褡裢,将其摊开来放在桌上。

“这么少,够干什么呀?”娘将灯挑亮了一些,翻拣着那些碎银的成色。

“也足有六七两了,上回的总还有个——”

“什么上回呀?早没上回了。”

万漪掌不住一惊,“上回我临走还搁下十余两呢,这才几天,难道就花完了吗?爹,您是不是又去赌了?我早和您说了,今时不同往日,千万不能再大手大脚,钱得紧着些花用,要不然——”

她一语未竟,已听“噼噼啪啪”一阵,胡乱堆放在屋里的几只木盆、竹筐纷纷翻倒,顾大西伸足乱踢着,一面戟指怒骂:“你个不孝女儿,简直活活气死我!”

“女儿怎敢气您呢?只是从前有柳大爷照拂,爹出去玩玩也没什么,如今柳大爷……”她心口一痛,难以再说下去。

顾大西却满不在乎道:“没了柳大爷,还有杨大爷、榆大爷哪!”

“哪儿来的什么杨大爷、‘余’大爷?”

“啧,这蠢丫头!”娘在她额心一戳,“这个财神爷倒了,你不会找下一个?”

心头那股绞痛越来越厉害,万漪情不自禁揪住了胸襟道:“柳大爷对咱家恩德如天,他刚进去,我就在外头招揽新客人,于情于理怎能对得住他?”

“什么对得住对不住?哦,难道一位老主顾破产,整爿商铺也都跟着歇业不成?”

万漪辩不过这歪理,急切中只好说:“娘,你可知,这就是我们槐花胡同的规矩!要是哪一位点大蜡烛的首客与姑娘分了手,那姑娘可是要穿孝停客的。”

这话倒听得娘愣了一愣,“班子姑娘穿孝?瞎扯吧。”

“我真没瞎扯。论说女儿家本该归夫嫁主,以图终身,但我们这些人又没有拜天地的资格,只可把头一个男人看作是半个丈夫,要是丈夫断了道不再来,姑娘就得当作纪念亡人一般,穿重孝、停夜厢。而今柳大爷不能够再招呼我,我本也该为他戴孝才是,但他情形特殊,乃是惹上了刑狱,我不好再做不吉利的举动,但停客总归要停一阵的。”

万漪所说的规矩确有其事,但那不过是因为小班倌人素重脸面,若是享用她初夜的大客日后竟跟她绝交,或跳槽做了其他姑娘,就算是毁她面子的大仇。因此渐渐演化出这一套例规,什么“从一而终”、什么“纪念亡夫”,无非是为了给客人添点儿晦气,变着法地诅咒负心汉早死。不少客人为息事宁人,在另结新欢前,往往要给那个被他破处的雏妓一大笔“免孝钱”,所以“窑姐穿孝”这一奇景已是经年不曾出现。万漪也不过是闲暇时听仆妇们当奇谈聊过,急中生智,便拿来当成了搪塞的借口。

娘到底是不知根底,也被唬得半信半疑,“啧,那这……你不能整售,总能零卖吧?四处出出局、打打牌,又不掉你一块肉。”

万漪见娘光急着叫自己做生意赚钱,半分也不把柳梦斋的死活放在心上,胸臆间又涌起了痛潮,“娘,整售零卖,有什么区别?不都是背弃故夫,向新人赔笑吗?我实话告诉你,现今官场上传得已盛,说柳大爷他们早已内定了死刑。就算我身上不好戴孝,可我心里早就为他披起了孝衣,权当自己是未亡人了,你再怎么逼我,我也不能……”

“你个不要脸的小货!”顾大西冷不丁儿跃起,抄起炭盆里的火钳子就劈头抽过来,“我老顾家还没让你尽孝呢,你倒先给外路男人戴起孝来了?听说姓柳的亲老婆都和他离断了,你还上赶着当野寡妇?今天非好好打醒你,让你再犯贱!”

其实柳梦斋与高家小姐离婚,完全是为了续娶万漪。但当时斗争的形势尚不明朗,万漪唯恐家里人一个沉不住气,四处炫耀“贵婿”,反而给柳家抹黑,因此她从未和爹娘提起过自己与柳梦斋的婚约。此时再提,似乎更无必要。她只好竭力噙住了泪水,求饶闪避。

顾小宝却不知怎地天良发动,见爹对姐姐动手,竟尔出声阻止道:“爹,您别打,您把姐姐打跑了,谁还给我带好吃的?”

娘也奔上来扯住顾大西的手,嗷嗷直叫:“你可是老悖晦了?也不怕烫着姑娘?本来生意就不好,再叫火星子烫坏了脸,谁还叫她陪客?”

娘把爹推去一边,扶万漪坐下来,就着灯抚了抚她的脸,颇为爱惜道:“还好还好,落不下疤痕,停一会儿拿冷水敷敷。”

万漪自己抹了把眼泪道:“别说我不想,我就想,也不能够了。我近来心窝里常常作痛,脸上也挤不出一丝笑,就算能拉来客人,也只有再给人家怄跑了。好在我手里头还有些首饰、衣裳可供典当,只要爹不再出去赌钱,还是够咱们支撑一阵的。”

娘板起了脸道:“小蚂蚁你别顺杆爬,你爹够体谅你了,就算闲着去玩玩,也只敢玩十钱八分的!就不提玩的事儿,眼下正经日子也难过了。就说这半个月,你爹连炒菜还没吃上过一顿呢!小宝还正长身体,你个大姐忍心呀?”

这已是不知第几回万漪听娘提起“炒菜”……她记得小时候在老家,娘在伙食上都是拼命吝刻,因怕费油、费柴,除非是年节,否则从不开火炒菜,也从不放调料,就连最宝贝的小弟也只能偶尔吃些白水煮肉解解馋,她们姐妹几个平日里什么菜都没有,筷子蘸些盐巴,就是“菜”了——娘自己也一样。还是来京后,仗着柳梦斋的供养,宅子里专雇了一对以前在财翁家做事的老夫妇服侍,上灶都是一个当厨,另一个专管烧火,才能在日常三餐吃得上热乎乎、香喷喷的炒菜。那时娘还背地里管烧火的老婆儿叫“杨排风”,简直要自居佘太君。可以现时的境况,不要说油钱、柴钱,就光是这能够在灶下熟练调弄大火、文火的副厨又从哪里找?万漪明知娘是借小弟为题,以发泄吃不到可口食物的积怨,但也唯有顺着她劝解一句道:“这地方做不了,左近不是也有两个小馆子吗?叫个炒菜解解馋也好。”

“这天气,拿回来早凉了。再说,谁要吃那些苍蝇馆子?只有好像八仙、薰风阁那样的大饭庄,炒出来才是那个味儿!”爹闷哼了一声,吐出一口痰,又拿鞋底一擦。

悲愤去而复来,万漪浑只觉五脏都要被蚀尽,真想痛痛快快嚷一场:那一个供你们日日吃炒菜、天天下馆子的人眼看要性命不保,你们却只惦记着“那个味儿”?还有没有一点儿人味儿?可她眨眼间又见这一条逼仄的窄长屋内,一盏清油灯的惨照下,老的小的都是黑乎乎、皱巴巴,人人都散发着困顿、自怜、焦虑、仇恨的气息——她自幼熟知的气息,不由又令她心软起来。想这一家人一直以来被贫贱压得喘不过气来,才过上几天恣情纵意的太平生活,忽又被打下云端,怎可能心平气和?

“爹、娘,女儿自知亏负于家里,但求你们暂且忍一忍。真到了无可如何,二老放心,女儿就把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也不会叫你们饿肚子。”

“谁要你割肉了?再说,你的肉不还是我给的?我把你生得这样好,十里八街挑不出第二个,简直就是个银子打的活人。你动动小手指就能让一家老小全过上好日子,可偏生叫我们窝在这儿受苦,没良心,不孝顺……”

娘又嘟囔个没完,而万漪早已关闭了耳朵。她不想听,她只想说,她有满心满怀的话儿想要对“他”说;她期盼他的耳朵真有那么神,一直听得到高墙之外、心房之内,把她的绝望与忠贞听得一字不漏。

这些日夜,每当万漪重新看槐花胡同一遍,都会感到一种偌大的荒谬:柳梦斋被带走,居然没有给这个地方带来一丝一毫的不同,照样是莺啼遍地、笙歌盈耳,串串彩灯照出一团团浮动的冷气,还有一位位怀揣欲望的衣冠人物。

万漪熟悉这一切,也厌烦这一切,她悻悻走回,却在门前发现自己的房门被锁上了,门缝处还贴了封。金元宝也被拴在廊外,从喉间发出怯怯的哼鸣,似是挨过打。

“这是什么恶作剧吗?是谁干的?”

万漪头一个想到的,是那些讨好蒋文淑的婆子、龟奴在作祟,然后另一个可能性冒出来:也许是镇抚司查封柳家,一直封到她头上?然而等她看清从甬路上闪现出的人影是猫儿姑时,万漪便大大松了一口气,不过转瞬间她又再度提起了心来,因为猫儿姑的面色十分不善,而且并不是日常冲她们发脾气的那副脸孔,而是笑阴阴、冷森森,似乎下一刻就要拿谁去填棺材馅——一口能叫人永不得翻身的棺材。

“妈妈……”

“别叫我妈妈。”猫儿姑停步在一盏廊灯下,她头戴水钻抹额,耳配明珠环子,身上的紫遍地金比甲镶着黑貂毛饰边,一身华贵,语气冷淡,“咱们这地界,只有红得发紫、日进斗金的姑娘才够格叫我声‘妈妈’,你已经不配了。这一个月,我好话赖话统统说尽,可惜姑娘冥顽不灵,简直是水浇在石头上。要知道,我从白家的手里盘下这班子可是花光了老本的,绝没有闲钱养闲人。你倒好,占着我半层楼,不给我挣钱,还学会往外拿了!”

万漪见猫儿姑从玄狐袖筒里抽出一只手,手指间夹着一张薄纸,她脑袋里登时就“嗡”一响,完了!她明明记得自己已把它藏好在一只空掉的香盒里呀?想来定是马嫂子她们在背后监视她,而她却懵然无觉……其实万漪本来坐拥上万身家,但柳梦斋“寄放”给她的那几箱私产她无心动用,能够动用的现钱她又全部交托给了佛儿,家里逼她给钱,她就只好偷拿衣裳、头面、配饰、脂粉等一一抵押。那当铺里的伙计看得出她乃潦倒的倌人,知她急等用钱,所以极力压价,往往一件货连买时十分之一的价格都不到,她也只有认头受宰。不过这些东西虽是她挣来,也归她使用,但因她尚未赎身,故此连她的人带她的财物名义上都属班子所有。未经掌班许可而典当东西,相当于盗窃公产。

“怎么,跟过剪绺儿的小贼,就成了贼婆子?”

猫儿姑摇一摇那张当票,万漪见抵赖亦是无用,不由自主瞧了瞧拴在廊下的金元宝,也夹起了尾巴道:“妈妈……”

“说了,别再管我叫妈妈。”

猫儿姑完全不容她辩解,也不想听她道歉。她极其利索地把手往皮筒子里插回,向万漪面上递来长长的一瞥,微带着些惋惜的意味。“你呀,原可以成为闻名遐迩的红人——你只差一丁点儿就是了。枉你还跟过我猫儿姑一场,我怎么教你们来着?男人们来来去去,那根本不打紧。天地间需要你紧抓不放的只一样,就是运势。但只运势在你这一边,‘走了状元郎,还有摄政王’——家堂里的段娘娘,你每年都白跪了?多少姑娘费尽心力为求一‘红’,而始终不可得,你这笨货倒好,落在手里头的红运你也任它溜掉。如今红运已经弃你而去,我怀雅堂也就没必要再留你。”

一阵北风呼啸而至,万漪哆嗦了一下,四肢百体、五脏六腑似乎在一点点结冰。她模模糊糊明白了猫儿姑的意思,却依然在犹疑,“怀雅堂不留我……我、我上哪儿去啊?”

“班子姑娘下降,原都是逐级而下,由二等茶室到三等、四等,最后才落入窑子街。念在师徒情分、母女一场,我也不忍拿慢刀子割人,索性直接给你个痛快。梦乐院的男掌班已在外头候着了,你这就随他一起去吧。”

“梦乐院?”

“耳熟吗?咱们凤丫头最后几个月的生意,就是在那儿做的。那儿的生意可不比咱们这儿,还得唱曲侑酒闹许多麻烦,直接就开门下帘、大被同眠。不过我好心提点你,整条窑子街都是同一个规矩,姑娘没生意,那就没被子盖,也没有火盆、没有饭。你可别再偷懒拿乔,好好打点起精神来。希望你生意红火,三餐饱、一觉暖。”

伴随着猫儿姑的每个字,万漪的心跳越来越激烈,到最后,她听到自己的心“嘭”一下在腔子里炸开,十方空洞洞的黑暗里,飘扬而起的是佛儿的声音:“掌班妈妈对你已然是失望透顶,你又不是自家身体,再敢拿首饰衣裳进当铺,你就不怕妈妈一翻脸,直接扣下你财产,再把你转手卖掉?至少她不赔呀。”

万漪深恨自己的愚钝,为什么佛儿一眼就看清的后果,直逼到自己跟前,她还在尽自迷糊?原来猫儿姑真决定把自己发卖到窑子街!难怪连她的屋子都被上了贴封,等于要将屋里的财物尽数扣押。但那里头可不仅仅有她的私囊,更有柳梦斋寄存给她的几箱珍宝,她原已打算好自己去他面前一死相随,这些就留给她家人养老扶幼吧——反正死也死了,要这笔“卷土重来”的资费还有何用呢?猫儿姑并不知这一笔隐秘财富的存在,可眼下之境,万漪却不敢嚷出来,否则非但拿不回应有之物,反而催生出猫儿姑的贪念,只怕更要将她赶尽杀绝,方好独吞巨资。

她实不知怎好,只吓得两股战战道:“妈妈,妈妈行行好,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我一准儿认认真真做生意,绝不再脱赖了……”

“早干什么去了?晚了,晚太多了。你把自己的名声全做坏了,‘牢饭’‘白虎’,啧啧……”猫儿姑扬起脸,神情就像她最初来为她们上第一堂课时那样,满怀先知的优越与冷酷,“再不把你弄出去,我班子的名声也要被你给带坏了。白万漪姑娘,日后你发恨,千万别恨错人。不是我把你推进窑子街的,是你自个儿的执迷不悟领着你走进去的。钱兴家的!”她高呼了一声。

在万漪的回忆里,“钱兴家的”那位婆子不是正把她们往受刑的西屋里拖走,就是马上准备把她们拖走;像是位力大无穷的凶神,随时严阵以待,一等这些少女们犯错,就带着她的惩罚自天而降。

然而这一次的惩罚,已超过了任何一位少女所能承受的极限。

“不!不!妈妈我错了!妈妈再原谅我一次吧!女儿知错了,再也不敢了!妈妈狠狠打女儿一顿,罚我戴淑女脸儿、填棺材馅,填多久都成,只别赶我走,别把我卖去窑子街呀!妈妈!佛儿!佛儿快来帮帮姐姐!佛儿……”万漪拼命抱住了廊柱、横栏、柱脚……一寸寸挣扎着。

钱兴家的拿两手扣住她,发出了枭鸟般的笑声,“佛儿姑娘早就出局去了,还当都像你,躺着吃闲饭吗?别挣命了,走吧!”

她把她箍起,向外拖去。

金元宝扯动着项上的皮带狂吠乱叫,猫儿姑瞥了它一眼说:“附近有没有狗肉馆子?叫他们给几个钱,就把这畜生牵走吧。”

走马楼的上上下下探出了许多脑袋,但没有一双脚走上前抱打不平。万漪被直直拖出了大门,门口等着辆骡车;钱兴家的直接就摁着脖颈把她往里塞。

恐惧令万漪爆发出奇力,她左突右撞,竟令钱兴家的始终无法得逞。那婆子也怒了,一把揪住万漪的发髻,将她的头往车帮上一撞。万漪顿感两眼前金星乱舞,手脚全跟着软了下来。去年年关上,梦乐院的老七来此为白凤募捐,万漪也曾在人群中一五一十地听见过那一个下层艳窟里的种种,自知这一去,便是重蹈白凤的覆辙,日夜被男人和贫困凌辱,直至被饿死、冻死、糟蹋死。死,她不怕,但她怕怀着无法与柳梦斋永别的遗憾去死。

阴森的车厢已吞掉她半个脑袋,她深知自己剩下的部分也要被送进来了,她的上半身、下半身,还有她对这残酷尘世所抱的最后的侥幸,即将一起被葬送进这驶往末世的灵车。

“给我放开她!”

万漪迷迷怔怔间听到这一声,接着她的身体就被谁翻转了过来,又被谁兜住。她望见那人,已抽紧成一团的心脏猛一松,就落入了无知无觉。

万漪看到“梦乐院”的院招——她并不识字,但她就是认得出那几个字。那蓝布市招铺天盖地地朝她覆下,像裹尸布般一层又一层地将她牢牢缠紧。她吓得叫都叫不出,拼尽了吃奶的力气才从被压扁的胸腔里挤出一口气,而后就被自己的咳嗽呛醒。

她感到身体半躺在床里,后背深倚着一只大靠枕,有人在替她拭去嘴角的药痕。

“醒了?觉得怎样?”

万漪张动着酸痛的两目,认出了她自己的卧房。跟着一张脸就占满她昏昏的视线,那脸容背着光,脑后有一束束旋转的灯影,像菩萨圆光[1]里的卷草,也像是扭动的鳗鱼。又用去片刻,万漪才记起这个声音、这张脸属于谁:

唐文起。

唐文起就坐在她面前,端着她惯用的一只粉彩瓷碗。万漪弓下身,嗽得喘不过气。

他将药碗放开在一旁,沉声道:“你们下去吧,不必过来照看。”

杂乱的人声和脚步离开了,万漪的嗽声也渐归平息。灯花“噼啪”爆了两下之后,唐文起却又咳嗽了起来。他咳嗽,是因为他有话要吐。

“都怪我来迟了,否则你也不会受这天大的委屈。怎么样,还疼吗?”他伸手来触碰她额角。

万漪本能地一缩,想躲开他的触碰——她想躲开除了那个“他”之外,任何男人的触碰。

唐文起的手虚悬了一刻,而后他收回它,他把它放在自己的膝头,松松握住了一个拳头。

也不知怎地,万漪不敢直视他眼睛,她就那么盯着他的手。他的手和“他”的手完全两样,又宽又厚。他的声音也比“他”的要厚实,而且柔和许多。

“万漪,小心肝……”

这一声经久不闻的“小心肝”立马在万漪心头搅动起她熟知的厌憎。但她转念一想,倘没有唐文起及时出现,她此际肯定在窑子街班主的皮鞭下生不如死,哪还有余力来“厌憎”人家温存的呼唤?

出于礼貌,她在悲愁的脸儿上竭力拧出了一丝笑容来。

“大人,您怎么来了?”

“我早就想来看你了。‘千年修得共枕眠’,咱们是差一点儿就同床共枕的亲厚缘分,可洞房之夜,我夫人却那样羞辱你,我想你准得恨苦了我,实不敢再来你跟前讨嫌。好在我听说,柳老弟他把你照顾得很周到——”

唐文起见万漪目含惶愧地向他扫了一瞥,遂微然一笑道:“呵,实在说吧,要是我看中的其他姑娘被人割了靴腰子,我定不会善罢甘休,倒不是别的,事关颜面嘛。不过你和小柳要好,我只有替你们高兴的份儿。第一,小柳是我尊重的朋友——看看看,你这样子,多半又在想,以我的身份,怎会尊重一个既无功名,又无学识的帮派少爷?话不是这样说。官场险恶、人心诡诈,我什么没经过?但好像小柳这样深谙世故,却又胸怀赤诚的年轻人,实属罕见,我当真很喜欢这位朋友。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万漪你本身是我心爱的姑娘……”

万漪这一惊不小,忙欠起娇躯道:“大人,这胡同里全管我叫‘白虎’‘重煞’,薄命人不祥之身,不敢累及大人。”

唐文起拿一阵轻笑截断了她道:“胡言乱语!不过是那些人嫉恨你走红,又欺负你倒运罢了,和官场里一样的,‘一抬百人敬,一落万人踩’。何况你也犯不上拿这话来打发我,我不会趁人之危的——至少不会趁‘你’之危。还是那句话,换作其他姑娘,我大概又是别样行事。譬方说龙雨棠那样的姑娘,在她们那儿,我向来只寻求快乐,一旦她们多给我带来一丁点儿麻烦,我就将她们弃之不顾、抛诸脑后。你大概认为我很凉薄无耻吧?可哪个男人——哪个功成名就的男人——不是这样呢?热个堂子姑娘,又抛个堂子姑娘,算什么稀奇?我也一直以为自己就是这个样。然而离了你之后我却发觉,我怎么也抛不开你,思慕之忱一天深似一天,坐也坐不安、卧也卧不宁,也不知白挨了我家那母老虎多少讥骂。唉,一提起这话,我自个儿都喉头发涩、脸上发羞。万漪,你虽和雨棠她们一样,也是我看一眼就想要的女孩,可和她们不一样的是,我想要你的所有,不光是你带来的快乐,但凡你给的,哪怕是痛苦、是折磨,我都甘之如饴。”

万漪久经猫儿姑栽培,也已听熟了男人们各种花言巧语,而唐文起的能言善道她早有领教,本身就不喜他“肉麻”的做派,故此不仅没有被这一番深情的告白引动情愫,反倒格外生出了警惕。

“大人,您别这样说!我不配您这样。”

“我也拿这个话规劝过自己。那夜里,我一走,你就跟小柳圆了房,我难过之余,也深恨你水性杨花,配不上我苦费相思,可又管不住自个儿,总忍不住回味咱们在一起的情景。呵,你不知我一天要想你多少遍,一丝一毫历历在心头……可慢慢地,我却回过味来,原来一开始就是我没眼色,碍了你们这一对金童玉女的事儿。”

“大人,不是全在我一个人身上,是我辜负了您高厚云情,我向您谢罪。”

唐文起急声道:“不不!我不是语出讥讽,怪你拿我当冤桶,我是愧怍无地罢了。我这个人吧,有些自命风流的毛病,总觉得不管论家世还是个人、论相貌还是性情,女人都不会不爱我,所以很有把握能征服你的心,真没想过你居然一点儿也无意于我。不过以局外人的眼光来看,确实你和小柳才是年当貌对,你舍我而取他,无可厚非。尤其小柳出事后,我听闻你屡屡在酒局上举止失度,为了他到处求告,甚至还跑去诏狱求见……我没法不被你待他的真情所打动。万漪,我虽已勘破你当初为了小柳而对我耍弄的那些把戏,但我一点儿也不记恨你,恰恰相反,正因为你厚待他而薄待我,我才愈发认定,你是我向所未见的好姑娘,真配得上我对你的一往情深。”

唐文起的声调依然柔厚,万漪却饱受刺痛。她回忆起自己曾怎样当着面把他百般戏耍,背过脸又对他千般诋毁,可他非但不计前嫌,反而在看穿自己的虚伪后,仍愿于危急时出手相救,不可不谓情深义重了。这样一想,以往由唐文起仗势压人而生出的嫌憎已消去大半,从中生出一片感激来。她情不自禁,语带哽咽道:“大人,万漪何德何能,竟博你如此眷顾……”

“你是被苦境压久了,不惯抬头挺胸地看自己的好处。我早和你说过,你却不信,我瞧你直比那许多大家小姐还珍贵。柳老弟定也是慧眼独具,才不肯把你作普通的玩物相待。唉,一思及你们好端端的却钿劈钗分,你念他,不和我长日里念你的心情无异吗?咱真是‘一般滋味,两处无眠’……若说之前我还能克制住自己不来瞧你,那是因为我知道你身边有小柳庇护,可你离了他每况愈下,闹得我心头也难有一刻宁帖。今儿晚上我本来在听莺阁——有人请客嘛,结果我饭吃到一半,忽就觉一阵心惊肉跳,什么也顾不得了,好像有鬼扛着我的腿一样,非来瞧瞧你不可。真叫我来对了!”

万漪稍稍放松一寸的心弦又绷紧了,她试探着道:“我也是吓傻了,大人今日救我于九死之中,我还没谢您呢。可我又没什么报答您的力量,就这么空口一声,总觉着谢了也白谢……”

“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存心跟我搅嘴!”他又露出一笑,笑容里全是无奈,“我说这话,难道是指望你谢我吗?是逼迫你以身相许,还是以情相报?”

万漪的顾虑被他一语戳破,她自己也闹了个大红脸,嗫嚅着说不出什么,“我、我……”

唐文起依旧是苦笑一声道:“你别会错意。是,我承认,你是我有生所遇的最可意之人,但我之所以向你吐露一片真心,并不是向你索求什么,只不过想让你放下戒心,接受我的帮助而已。你也是深受‘情’字缠缚,如何能不懂?真对一个人有情,那就顾不得自己了,只愿他好好的——我只愿你好好的。才我已同你掌班妈妈说过了,你这一节我全包了。我包你呢,也不是真要你做我的生意,再勉强自己来对我假情敷衍,无非是让你拿我当个幌子,才好渡过眼前的难关,不至于白白受小人欺凌。欸,你别开口,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千万别和我说谢,这根本不值得一谢。我多少也算是个有力量的人,这点钱还不在话下。”

万漪抚摸着一边的腮颊,皮肤已烧得滚烫;但想唐文起满腔赤诚来帮她,她却怀疑别人另有所图,还屡屡在言谈中给他软钉子碰……莫说是首辅公子、朝廷大员,哪怕只是个寻常财主,施人钱财却遭人猜忌,兴许也早就拂袖而去,死生由她,哪里还会尽自俯就,一味地安抚她、讨好她?

万漪越来越为自己的刻薄寡恩而感到自责。她的手从脸颊滑到了胸口,愧声道:“不是钱,是、是大人您竟会为了我这样的人如此周道打算,您的心思,可比钱贵重太多了。”

唐文起却摇首道:“我还嫌自己远远没替你出够力呢。我不单要帮你,还要帮——”他收住了话尾一笑,“现在说这话还嫌早,等我有了准信儿再说。”

“什么准信儿?”

“没什么。嗐,瞧你瘦的,其他先不说了,快把这碗参汤都喝了,我就不喂你了,免得你别扭,自个儿喝,不过得全喝光才成。”

他重端起那只药碗递给她,一面又指一指床脚下的一只描金匣子,“这里全是些散碎银子,你随手取用,要比那整锭的元宝再去兑方便许多,也省得下人占你便宜。对了,你把当票都给我,我叫人把你的东西赎回来。以后不要再进当铺了,那地方多晦气,有我呢,用不着担心钱……”

万漪偷偷瞄一瞄唐文起,她已好久没打量过这张脸了:端然流畅的轮廓,儒雅多情的眼睛,还有含在他眼睛里她朦朦胧胧的身影——“女人都不会不爱我”——也许唐文起的自负并非绝无道理。刹那间,万漪为难了起来,从前她只把唐文起视为寻欢章台的登徒子,才会绝情地耍弄他。她可以百无禁忌地利用男人低等的欲望,却做不到利用他人的真情而毫不愧疚。可她早已将一颗心托付于柳梦斋,对唐文起只能够生感,不可能生爱。就这么平白受他许多好处,又拿不出对等的回报,岂不太过亏心?可要是不愿倚仗“爱”而得利,当场就严词以拒,眼看便将落入下等妓院去受灭绝人伦的蹂躏……

内在的那个万漪自己与自己来回撕扯着,外头的那个她则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参汤,唇舌间染满了淡淡的苦味。

唐文起离开万漪屋里时,漫天的星子已将消隐,但猫儿姑仍在恭候他。她将他引至小花厅里,亲手捧上了一盏热参茶。

“唐大人,您可别心疼。”

唐文起推开了碗盏,流露出一丝倦容,“你也做得忒狠了,看把小姑娘吓得……”

“我不狠,怎能显出您的‘好’来呢?”猫儿姑轻轻一嗤。

唐文起淡淡驳了她一声:“我是为了‘显’自己好吗?我是为了万漪好。”

“是、是!自打您派人来探询那丫头的近况,老身便知,您对她余情未了。不过这丫头近来心病缠绵、神滞不通,若仍叫您以惯常的途径去接近,叫局啊,摆牌啊,她肯定又自己把自己端得高高的,左不顺右不顺——她那些客人不都这么被得罪完了?可您是何等人物,老身不能让您也去受那丫头的邪兴!因此才请您联手做这一出戏,好叫那丫头看清自个儿的处境。总不成她不愿受贵人的照拂,反愿去窑子街伺候挑菜拾粪的?喏,这不一下就把她给扳过来了?才和您,她是不是乖得和兔子似的,不敢再出幺蛾子吧?大人您哪,莫怪老身狠。这就好比是医生治病,对重症只能下猛药,才有立起沉疴之效。”

却原来把万漪呵得魂飞魄散的“窑子街”“梦乐院”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不过是猫儿姑安排的一出大戏。猫儿姑调教过的倌人不在少数,一副眼光精毒无比,她见万漪一出道就能拢住首辅家与首富家的两位贵公子,深知这绝非单单靠美貌与媚功所能达到,必须得天生的性情禀赋里有说不出的好处来,还得有运道加持,才会让见多识广的男人们眷恋难舍。而似这等良才福将绝非是俯仰易得,为此猫儿姑对万漪先就存了一个“惜才”的心思,十分看重其潜质,还指望她将来能成为第二个白凤,大红特红,自己才好大赚特赚,又怎肯因万漪一时的年轻糊涂而白白扔掉这聚宝盆?正逢她一门心思地琢磨该如何叫徒弟尽快重归“正轨”,恰好旧客唐文起就遣人来问候万漪。猫儿姑当即同唐文起那边定下此计,这一场英雄救美后,万漪必定既感动于唐文起的恩情,又慑于随时会被发卖的风险,情与势都将狠狠地驯服她。

唐文起见猫儿姑笑吟吟的神情,知她为得计而得意,便不轻不重道:“‘立起沉疴’,也须细致调养,方能去病。小心照料着,我会时常来探望的。”

“我们万漪真好福气,大人肯为她这样下苦心。那傻孩子不是不惜福的人,早晚也会服侍得您舒舒齐齐。”

“对了,你们的人也太不经心了,那屋里怎么一股子怪味?”

“哎哟,真要叫可气。还不都是万漪这糊涂丫头自个儿闹的?非把那‘剪绺儿’的一条老狗收留在这里,每天买了内脏给它拌着吃,那味道能好闻吗?”

“哦,我说呢。才我出门时,门外有一头巨獒冲我乱吠,眼睛睒睒然的很是骇人,定就是这条狗了。”

猫儿姑斜瞄着唐文起,但他涵养功夫一向到家,全看不出喜怒来,只见他揉着太阳穴打了个哈欠,“不早了,我回了。”

她连忙殷勤相送,回来在院中站了一站,就又向万漪的房间行来。

“把那条狗给我打发了!”

猫儿姑叫万漪送走金元宝,绝非一时兴起。只因她原就是由娼妓和小老婆退为房老,久历风尘、屡事显贵,对每一位客人都有量体而裁的细意巴结,才能使阔客们流连忘返,效死勿去;而唐文起是深沉一路的性子,既提到了这条狗,谁知是不是别有深意?猫儿姑宁可把无心一句当成是旨意来办理,也不肯错过了什么暗示,使花钱的大老爷心中不适。再则,她刚给万漪上了一堂重课,绝不能令万漪转眼间就自恃有客人保护,又不尊管教了起来,因之务求一压到底,以贯彻自己的权威。

而万漪担心夜间风寒,金元宝年老不禁冻,才等唐文起一走,她就已将金元宝领回了屋里,这阵子正拢着它烤火。一听猫儿姑的话,她那眼泪吧嗒吧嗒就落下来,直掉在炭盆里嘶嘶有声。但猫儿姑丝毫不为所动,发狠道:“限你明天一天内把这狗给我弄走,你要是不自行处理,我就叫狗肉馆子来牵走。你可别给脸不要脸,以为有大客回护你,我就不敢拿你怎样!挣的那一点儿包月银子,还不够我置气的!你再跟我出蘑菇,或者跑到客人前搬嘴,我随时叫梦乐院的掌班来拉你走,到时候通报说你自杀了,人家大老爷还会来给你哭棺,请见你遗容不成?”

万漪才经过非人的忧怖,余栗犹在,一见猫儿姑发威,更吓得畏葸不前,只服服帖帖地忍受。她搂着金元宝大哭一场,第二天就将它送去神路街的“家”。家里人也是怨声载道,“人都养不起了,还养狗?”好在这一次万漪有备而来,她将唐文起前夜里与她的银子包了一小包呈到爹娘面前,果然使他们转怒为喜,一口答应照管金元宝。而至于昨夜的险情,万漪半个字也不敢说,说起来,无非只能招致更为严厉的逼迫,逼她忘情于柳梦斋,继续过那艳帜高张、一笑千金的倾人生涯。

万漪遏制住胸中无以言表的愁苦,陪父母小弟强颜谈笑了一阵,临走前又搂抱过金元宝哭泣抚爱,“跟我在槐花胡同打熬,你也只有受白眼、挨打骂的份,连能畅快跑跑的自由都没有,在我家里,你多少走动能自在些。我每天都会来看你的,你要乖,尽量多吃,越不吃东西,牙掉得越快呢。乖孩子,你定要好好保重,要不等大爷回来一看,说金元宝怎么瘦了这么多,我可得落多大褒贬……”

万漪担心出门太久,等猫儿姑起床了又惹一场责问,因此不敢多留。她要走时,金元宝虽凄楚呜咽,但却毫不做追赶,居然好似完全明了她无能为力的处境,不忍再令她更添难过一般。万漪望着它水蒙蒙的圆眼睛,自觉压根不配承受狗儿天性的信任和依恋。她惨默无言,掩面而去。

到得外面,猛一阵晕眩。只因这是个长条院落,狭窄阴暗,出来才见阳光劈面而下。万漪飘飘摇摇走到路口,车夫“胖牛”正在那里等她。万漪的家人就租住在胖牛亲戚家,所以万漪私下里也贴补胖牛一些钱,每一次归家探亲,胖牛都陪着,也是个监视的意思,防止院里的倌人走脱。这时见万漪出来,低低头叫了声“姑娘”。

万漪愣一下,有好一阵了,胖牛只拿“喂”“那谁”来唤她,久不闻这恭敬有加的一声“姑娘”。她恍然有悟,一定是昨夜里唐文起来过了,所以她又从谁都能踩一脚的“重煞”变回了人人抬举的“小金刚”。按说万漪该感到扬眉吐气才是,可她却只觉出浓重的无味和悲凉。

“我想自己走走,你跟远些。”

胖牛暗骂了一句,之前和你牛爷还低声下气的,他妈的官老爷一给你那骚屄开光你就又挺起奶子走路了,真是个婊子!但他此刻已不敢在万漪跟前露出眉高眼低,只含笑应了声,就慢慢地拉车走在一旁。

万漪迈开两只冻脚,信步走着,不觉间就走到了一条临水的小路上。那路边欹斜着一棵极高大的柳树,已枯黄的柳枝低扫着厚厚的冰面。万漪蓦地里回想起夏末有一天,她与柳梦斋在饭后携手散步,恰好经过此处。彼时皓月当空,人影在地,夜风忽度来一缕柳丝拂上她眉眼。她揉目呼痛,他忙叫人举灯前来,捧起她的脸儿细看。柔亮的灯光里,他们四目相投,凝视良久。现在闭上眼,万漪依然描摹得出柳梦斋沐浴在月空下、灯影里的颜容,闪耀如永不逊位的星座。

后来他们同时笑起来,他挥挥手让举灯的仆人退下,向那柳树轻踢了一脚,“你也是柳家弟子,安敢冲撞少奶奶?砍了你当柴烧!”

她见他拿出调侃口吻,不由也笑道:“你不要欺负它,柳树可是世间最好的树了。”

“这倒是头一回听见。你倒说说看,柳树怎么就是世间最好的树了?”

“天底下的树,无论高矮,全都是一个劲儿往上够,谁好像柳树似的愿意垂首下济,俯低自己的身段荫蔽人呢?”

她仰望那高高瘦瘦的,柳姓的男人,满迎着明月清光,嫣然一笑。

他痴痴迷迷地望她,好久没说话,过得一会儿又蘧然一笑,“我提个人,你可别吃心啊。他们都管蒋文淑叫‘女相如’,可我瞧你扫扫牙缝出来的‘诗’,都比她强上千百倍。”

“我字都认不全,还诗呢!您大少爷可别正话反说了,要惦记你那老情人,上她跟前夸去。在我这儿夸文淑姑娘才情高妙,也是‘对着屁股作揖——人家又瞧不见’。”

她逗了他一瞥,佯嗔着拧过身去。他大笑不已,从后拥住她,“瞧瞧这一句‘对着屁股作揖’,何等文思清丽、诗情绵邈,这才叫美人辞令比飞仙哪!”

他们就那么拥在一起往前走,踏着被揉成一片的月色与长长的笑声……

寒冬里的枯柳下,万漪跌坐于地,抚抱着枝干泣血悲啼。

胖牛见她眼泪流得个没完没了,忽觉一阵内急,便偷偷避开了一段,窸窸窣窣解开裤子。洁白的坚冰上,腾起了一股黄滚滚的臊气。

[1]“圆光”指佛、菩萨以及诸圣脑后的光圈,有卷草、团花等多种纹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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