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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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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大安乐

午后,唐文起叫人捎话来,说晚饭上她这里吃。万漪便吩咐马嫂子早点儿督人去弄几道唐大人爱吃的菜肴,她自己却依旧是病恹恹的,愁倚熏笼。过不多久,忽又见马嫂子踅进来,手里捏着一张局票。

“姑娘果然翻身转运!唐大人昨儿才上门,今儿马上就有人叫条子。”

叫条子的是一位“黄少爷”,万漪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这么一号人来。马嫂子只一味劝道:“苏州会馆的待霜厅,自然是大佬官才能包得起,这阵子叫去,也不过品茶清谈,又费不了什么功夫,去便是,怕他怎地?”

万漪望向马嫂子笑眯眯的脸——一夜间,这些人又重新学会笑了……她自知若拒绝送上门的客人,就等于是断了下人的财路,一旦他们再去掌班那里搬弄是非,马上又将是临头大祸。反正晚一些也得打起精神来款待唐文起,这么一想,她便无奈地叹了声,“那给我梳妆吧。”

马嫂子即刻唤丫头们来伺候穿衣梳头,她见万漪消瘦得厉害,尤其这一个月以来她常常整夜里偎火呆坐,眼圈下被烤出了两道红痕,显得极为憔悴。马嫂子便亲自动手,为她从眼轮到腮颊轻铺了一层淡红胭脂,又将宝髻慵梳,做一个惺忪堕马之妆,乌发间只将一枚云脚卷须珍珠簪并一支白玉钗来点缀,又把往日里那些轻粉鹅黄统统不用,却拣了一袭银丝镶领、竹青掐花的对襟褙子,配上月青中衣,灰紫挑线帕裙,末了,再给万漪披覆起一件烟霞银底的大氅,步步清光似雾,看得几个小丫头皆惊声赞美,说姑娘如此装扮,别有韵味。

马嫂子自夸道:“我可在这行里滚了二十年,可不是里头的虫儿[1]?轿子备好了吗?——那走吧!”

轿子一径抬来苏州会馆。待霜厅的包间门外,守着两个白面仆人,看起来面善非常,万漪却依旧回忆不起“黄少爷”是哪一位。其中一位仆人拦住了随在她身后的马嫂子她们,“家主说,只请姑娘一人进去叙话。”马嫂子待有异议,另一位仆人已抓了把银瓜子递过来,“你们拿去要杯热茶喝。”马嫂子的脸色顿时缓和下来,“姑娘,那我们就在这儿等你,你好好陪黄少爷说话,这一看就是位慷慨轻财的大绅士,你可别再跟人家怄气掉歪!”——这是嘱咐,也是警告。

帘启处,万漪跨过门槛,见过厅空空无人,她便轻呼了一声,又向里找去。进得小饭厅,隐隐见有条人影晃动了一下,她马上低首福一福道:“万漪给黄少爷问安。”

而后她一撩眼皮,就见“黄少爷”已立在她面前。万漪一愣,揣在两手间的一只小手炉“嘭”地直摔在地,炭灰撒了一地,“咕噜噜”滚出一颗添香的松果。万漪热泪盈眶,张开手就扑上前,“影儿!”

书影却撑住两臂,推开她的拥抱,又冷又低地说:“你先答我一句话:我兄长是怎么死的?”

祝书仪被柳梦斋误杀后,万漪早已拟想过有朝一日若与书影重逢,自己该当如何面对她——在愧悔中拟想过一遍又一遍。因此虽沉浸在骤见故人的冲击中,万漪却并不为这一诘问而感到过分的慌乱。

她沉吟片刻,徐徐道:“说来话长。咱们坐下说,好吗妹妹?”

一旁横有一张紫檀雕花缕金的围榻,铺着万字不到头的青金闪缎坐褥,书影便伸手指一指,径自坐下。

万漪也跟着局局促促落座,又偷眼将书影细细端量:她身着丁香色纻丝衣裙,一色绒背心,领袖皆滚着葱绿沿边,头绾垂髻,对挑着一对剪绒绒花,脸容比上次见时更觉标致清贵,秾桃艳李之姿,璞玉浑金之度,一双凤目里隐隐笼罩着一层寒光。

“我兄长乃是被留门所害,留门大少又与你交往甚笃,而兄长的行踪我也只告诉过你一人。对此,你有何解释?”

影儿满口的“你”,连“姐姐”都不肯叫了——万漪明知自己毫无委屈的资格,却依旧感到了受伤和难过。她想要拉一拉书影的手,却再度被推开。她只好紧抓著书影的眼神不放,那是对方仅剩的、还愿意与她触碰的部分。

“妹子,你看着我眼睛,就知我绝没有一句诳语。自打你告诉我说祝公子即将潜返京城,我就日夜忧心,一刻不敢忘。可直等到十月下旬,却仍旧没一丝音讯,我怕祝公子路上出什么意外,才将这件事拜托给我家大爷——”

“你家大爷?”

万漪挨过了心腹间的一阵绞痛道:“柳大爷,他答应帮我关照下头的弟子,让他们留意祝公子的行踪,可奈何为时已晚,人在那之前就已经遇害了……”

“是不是花花财神他派人干的?”

“不是!绝对不是!”

书影见万漪断然否认的态度,原本冷若冰霜的脸孔上腾起了一股鲜活的怒意,“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就算你是出于好意,才将我兄长的行踪吐露给他,说不定他表面上应承你照管我兄长,实则立刻派人去加害他!”

“柳大爷不会这么做,他不是这种人!”

“你怎敢为他打包票?他不过是你的客人!”

“他不是我客人,他是我——”万漪把冲上来的三个字含在唇舌里许久,又沉沉将它们叹出,“我丈夫。”

“你什么?!”书影瞠目而视,耳下的一对素珠环子跳动不已。

万漪直凝她双眸,坦然从容道:“柳大爷已和他奶奶离断了,是为了娶我过门。只不过没等到那一天,他就被抓了。但,纵使未有过婚证礼仪,我们也已是请天地日月为鉴的夫妻了。影儿,从前姐姐总说羡慕你,羡慕你打小有那么多的疼爱呵护,如今不了,我自个儿也有了。哪怕我一点儿也没法跟你比,哪怕我又穷又笨,连我生身父母都不看重我,可我这个‘丫头片子’竟也有了‘千金小姐’方有资格得到的一切——是我丈夫给了我一切。他爱护我、尊重我、宽容我……他也许会伤害人,但绝不会伤害我,他绝不会对我不忠、不诚。他答应了我好好保护祝公子,就必定会做到。假使他没有,就只是来不及而已……”

太古怪了,臆想中的心虚竟丝毫也没有出现,她比上一次——白珍珍之死那一次——做得还要好。所以自何时起,她竟成了行家,同时精通行骗和悔恨?但不管悔恨正在怎样折磨她,万漪也绝不会向书影揭露真相。否则要从何说起呢?难道先袒露自己幼年时曾被“舅舅”侵犯的污点,再以柳梦斋的“无心之过”来祈求书影的谅解吗?她最怕的并不是书影怨恨他们俩,而是怕书影自怨自艾——要不是我在信函中向兄长提及白万漪,他就不会来找她,就不会发生这出惨剧!

七情六欲,没有哪一种感情比“自恨”还伤人:它一遍遍回放不可更改的过去,一遍遍逼你直视自身的愚蠢和无能,它振聋发聩地提醒你,没有你,你爱的人们本会生活得更好,它令你无比希望能够把自己从这个世界上彻底划掉。万漪常常与这可怖的自恨为伍,然而她再无耻些,也不至于无耻到伸手将无辜的书影也拽下来。

所有的罪恶,只归她一人。

果不其然,书影被打动了——不过万漪能看出,打动书影的不单单是她与柳梦斋之间的真情,而是由这一份真情所唤起的另外的什么,独属于书影自己的什么。

书影还能有什么呢?不过是又想起了“他”……如果她还是从前的祝书影,听谁说起一场既无媒人与聘书,又无大礼与观众的秘密婚姻,多半会嗤之以鼻,那和桑间濮上的淫奔有何区别?可在经过了与詹叔叔的狱中岁月后,书影已理解所有,原谅所有。那不是“淫”,只是没办法止乎礼的“情”。

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望着泪华灼灼的万漪,不由也变得柔软了下来。“姐姐,”她唤她,充满了迷惑,“如果不是柳梦斋……不是你、你‘丈夫’,那又是谁做的?谁会对我兄长如此残忍?从头到尾,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柳大爷他们留门和万海会的会长唐席斗得非常厉害,都将对方指为是安国公乱党,祝公子莫名遇害后没多久,我家大爷就被抓了,连柳家也被抄了,说留门在暗地里为安国公运作资金……我终日价被困在槐花胡同,只知脚尖前的小事儿,大爷又鲜少和我谈起男人家的纷争,所以,他们间究竟谁和谁是朋友,谁又是谁的敌人,我简直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影儿,你明白么?”

万漪将这席话中的真与假调配得恰到好处。她的确对许多斗争的细节一无所知,可她很清楚所谓“留门与安国公勾结”一事纯属詹盛言单方面的构陷,柳家极欲摆脱的也是这一份嫌疑。然而,书影却一向将詹盛言奉若神明,她入宫所服侍的又是詹盛言长姊,在她面前,作为安国公的“敌人”而出现并不是最佳选择。不过万漪并不知书影对内情的了解又有多深,也不敢贸然编造什么说辞,才推以一概不知。

这一下却歪打正着,因书影是直到被送出监狱前,方才从她的詹叔叔那里听到了迫不得已的坦白,原来他那最广为人知的死敌徐正清大人竟是他最为牢固的盟友!所以真是这样吧?他们男人们什么也不说,却什么都干得出,他们一个个都是不羁之马、脱辐之牛,又暴烈又执拗,为名望与权力,为利益和领土,还有理想、原则、条款、派系,以及千百种女人无法理解的怪东西……他们可以同敌人媾和,与朋友决裂,侍奉自己的仇家,践踏自己的骨血,他们全都深深着迷于那一个只奖励残暴、狡诈和野心的大游戏,却对蝴蝶与明月不屑一顾。

书影试过了,但她还是不懂。“我也什么都不明白,”她的眼轮一分分红起来,“大概是会审的日子临近,镇抚司请我出宫来认尸。今儿早上,我才亲眼见到我兄长的尸身。他们一直把他冷藏在冰窖里,尽管如此,他的面目也已经……”她噎住了,泪如泉涌。

万漪大为不忍,她起身来这边搂抱她。书影没有再拒绝,她乖乖偎在她胸前,连声低呼着“姐姐”“姐姐”……然后,就像一阵风那样快,那总是与万漪形影不离的自恨又来了。她迅速被它击倒,迅速被抽空。“影儿,对不起,”她无以自控地跟着她一道哭了起来,“真的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原想着,祝公子身份敏感,因此他回京的消息,顶好不要说与他人知晓,这才一直严守秘密。要是我早些告诉给我家大爷,留门准会派人在你兄长一进城时就严密保护他,就不至于叫他白白丧命了!影儿,不怨你气成这样,你祝家遗孤、你父亲唯一的血脉就等于被我给毁了,我说什么也脱不了这份罪。血债还需血来偿,哪怕祝公子乃贵家子弟,但我和我丈夫的两条命,也尽够抵偿了。”

书影正哭得抖肩耸背,蓦一下定在那里,她慢慢抬起脸,睁大了泪眼瞪住万漪,“什么‘两条命’?姐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万漪黯然一笑道:“影儿,我听那些官老爷都在谈论,说等公开审讯后,柳大爷就会被问成死罪、弃首西市——就在你父亲曾经受刑的地方。我近来总梦见那儿,梦见我丈夫他孤零零地立在台上,他的头不见了,腔子里血流如注,他摇摇晃晃地张着手到处找,看起来那么害怕、那么孤单。我得和他一起呀,要没人领着他的手,他连鬼门关都摸不到……影儿,你别生气、别难过了,我和我丈夫都会死的,到了九泉下,我们俩亲口跟祝公子赔罪……”

“不!你——姐姐你等等,难道说,你打算殉死吗?”

万漪又是那般幽幽一笑,“只要能陪着他一起,死就微不足道。”

书影一把揪住她,摇撼了两下,“姐姐!你想想,咱刚落进白家妈妈手里时,我也曾寻过短见,还是你开解我,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你说过日子原就是事事伤心、处处不如意,你说这就是人间呀!你自个儿忘了吗?”

万漪见书影急得面红耳赤,心坎里不觉涌起一股柔情,她抚摸着她满腮的清泪道:“那时,我还没见过天堂呢……妹子,你原是对的,这里是地狱。没了我丈夫,这人世间就是地狱,我只有一死为愈。”

书影的双手无力地滑落,她咬着牙转向一边,似乎在为了什么而苦苦思索。须臾,她重将她望住,那一层朦朦的泪水已退却,眼光锐利逼人。

“姐姐,我再问你一次,你务必诚实答我。”

“你、你问……”

书影低沉而决绝道:“我兄长,果真不是柳梦斋遣人杀害?”

万漪又摇了一摇头——事已至此,何苦徒然令书影为真相而受苦?于是她庄重地竖起一手,立于耳畔,“我发誓,倘若祝公子之死与我丈夫柳大爷有关,我白万漪就直堕十八层地狱,永不得托生。”

没所谓了,自打他从她身边被带走,她就已经在地狱里扎根了。

听到万漪的誓言,书影便在沉默中反复滚动着一个决定,迟迟开不了口。万漪却以为关于此事已告一段落,遂勉强一笑道:“影儿,你今天出宫,怕也不能耽搁很久吧?怎么样,你还都习惯吗?皇宫里好不好?”

书影为之一怔,皇宫里好不好?

她不会用“好”或“不好”来描述那样一个地方,就像人们不会用“好”或“不好”去描述一座入云的高山,或是从海底涌出的风暴与巨鲸,那是所有理解、想象之外的庞大。

那天她入宫的时候,已至掌灯,从神武门一路行来,路过的每一座殿堂、高墙,还有曲曲折折的转角都泛动着暗黑的光泽。慈庆宫的宫殿中亮如白昼,一位大宫女披带着一身明光走出来,太监们把她交给她,“来,见过若宪姑姑。”

书影已详细学习过宫中规矩,也对慈庆宫的人事略知一二。太后身边有两位得宠的大宫女,一叫作“若宪”,一叫作“若荀”,她们俩都是太后从娘家带来的陪房,为伺候主子而终身不出阁的老姑娘,因此在慈庆宫地位极高,是掌事和副掌事。而每一位新入宫的小宫女在独当一面前,都要由老一辈宫女监管带领,新人就管老人叫“姑姑”,能够把若宪指为她的“姑姑”,可知太后对书影极为重视。尽管如此,若宪却并没有叫书影进殿去参拜,而只叫她跪在殿外磕了几个头,“今儿晚了,不便打扰太后娘娘,先这么见礼吧。”

书影被安排住在后殿一所小房间内,同住的还有三人,是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女孩,都是负责扫院子、擦地砖的粗使宫人,言谈幼稚无聊。倒是睡着后,书影却在她们身上感受到了分外的亲切——她们一个个均是向右而卧,右手放在头边,左手搭在身侧——和猫儿姑在怀雅堂里教授的那套一模一样,书影夜夜看万漪与佛儿如此入睡。不过在此处,自然不是怕睡相不雅会冲撞了“客人”,而是据说皇宫各处都有殿神守护,殿神又常常巡夜,所以宫女睡觉绝不能“没人样”。

一片沉酣的呼吸声中,书影思及过往,只短短三年间,她竟已流转过这么多地方、经历过这么多的人。从羁候所到怀雅堂的大通铺,从白凤到白珍珍再到龙雨竹,而后是监牢中与“叔叔”的形影相随……七月七日她被带离他身边后,直接被送往尹半仙处,在“法阵”里度过了四十九天,接着又被送入宗人府学习了两个月的礼仪,今夜,她躺在了大内慈庆宫。

书影还远未成年,但她已尝尽了“老”的滋味。

翌日,是正式的谒见。若宪把她带到宫房中的西偏殿里,书影行过大礼后,就跪在那儿垂目听候。很快,宝座上就传来一个冷淡、平缓,不带丝毫感情的女子声音,“宣你来,是想问问看二爷‘养病’的情况,听说你一直伺候他,说来听听。”

不能提“收监”和“拷问”,要称“养病”。而书影该怎样答,也早就有人耳提面命过。于是她口齿清晰地答道:“回皇太后的话,盛公爷有专人看护调养,病势稳定,人也一天健旺似一天,请皇太后切莫忧虑,以免有碍圣体。”

“那就好,我这个当姐姐的就放心了。我看你挺合眼缘,你就留在我这里伺候吧。”

“奴婢感戴慈恩,谨遵懿旨。”

“行了。”那声音转向一旁,“把她带下去吧。”

接见就此结束,自始至终,书影连太后的模样都没瞧清楚。接下来的一天,是劈面而来的各项杂务,要不就是一动不动地戳在那儿站班,除了吃饭,书影连坐下来歇一歇的工夫都没有。好在她早就伺候过白凤和龙雨竹,又在入宫前学习过各项规仪,能忍受,也能吃苦,绝不至于出什么纰漏。到晚上宫门下钥,夜间没差事的太监们就准备出宫了,恰在此时,有人寻个空子把她叫到一旁。

“影姑娘。”

这人是带她进宫的那名太监,也是慈庆宫的管事牌子,名唤杜廉。杜廉的年纪约莫五十往上,一张虚肿的黄脸,鼻梁平坦,鼻头肥厚如球,眼睛有些红烂病,总含着一泡泪水,尊容实在叫人不敢恭维。但书影一见他,马上就喊了声“干爹”。

只因宫女不能够随意出宫,平时想要买些零碎日用,或想和家里人捎带些东西,免不得要托相熟的太监办理,且为了避“菜户”[2]之嫌,几乎所有的年轻宫女都要找一位上了岁数的老太监做“干爹”,书影入宫前,杜廉就叫她拜了干爹。

“您今儿不在宫里值夜?”书影搭讪着问他。

杜廉没答她,光是笑眯眯拍拍她的肩,“姑娘,你本是必死之人呀,蒙九千岁的宏恩,咱才能从妓院、从监狱里起拔出来,当这份体体面面的上差。人要存着感恩之心,你懂干爹的意思么?”

“干爹教得是,影儿全都懂。”

杜廉还待说什么,忽见那边伸过来一道影子,他就哼一声,走掉了。

墙角后,若宪转了出来。照理说,她至少也该有三十八九年纪,望之却如二十许人,细眉细眼,直鼻薄唇,五官虽不甚美,却自有一种清高的气度。她不动声色瞪著书影,“来。”

书影随她走回自己的下房,若宪弯腰从她们几个女孩睡的大铺铺脚摸出一个长条布袋子,“晚饭没吃饱吧,再给你补一顿藤条面!”她拉开袋子,取出一根藤杖。

姑姑罚小宫女,小宫女向例是不许喊,也不许躲。为此书影只有笔管般地直立,任由那根藤杖在她全身乱抽。

“先数十下,十下之后再说。”一道深沉动听的嗓音浮起,从虚无里鼓励着她。于是书影默默地数着:一、二、三……都会过去的,詹叔叔早已和她一一预言过她不得不面对的一切,然而这一切终将过去的。

“影儿,尉迟度他们可不会跟你说实话,是要拿你做我的活穴,送去太后身边镇魂。他们会告诉你,太后想找个人了解一下我的近况,因此传你去宫中问话。太后也早处在他们的掌控中,不得不屈从安排,表示出和你‘一见投缘’,就此将你留在宫中。而入宫前,阉党会先把你送去命师那里接受施法,对你本人的说辞则是你隶属贱籍,且曾入狱,致使身带邪祟,既朝见太后,需得事先以法术除秽。过后,应该还会送你上宗人府去学习宫中礼节,到时候多半要指给你一名太监当干爹,我估计会是杜廉,他是我姐姐宫里的管事牌子,也是尉迟度的爪牙。总之无论这人是谁,他准定会对你表现出慈爱关照的样子来,施以小恩小惠,最后搬出一套假惺惺的劝词,说你本是罪臣之女,又先后落进妓院和监狱,本来死也没有出头之日,却蒙‘九千岁’特恩,许你以戴罪之身抬籍入宫,要是你知恩图报,愿为千岁忠心办事,说不定还会有恩典清理旧案,为你亡父平反。这一招,一是要收买你的心,二来是要做给太后看,使她疑你为阉党的眼线,如此一来,就算我私下曾叫你传递什么信息进宫,太后也绝不会信任你。一开始,你在宫中的日子不会太好过,千万忍耐,一面对阉党虚与委蛇,另外悄悄相机行事,取信于太后。影儿,从今后,可不再是单单的受苦、受辱那么简单了,你必须同时生活在两个天地,一个红若丹砂,一个白若羊毛,你得在其间不停地穿梭,并随时记得自己在哪里,别犯错,任何一个小错误都会让你掉进裂缝里,重新落回这地方。影儿,叔叔动用了最后的力量才把你托出去,你不准再回来,否则我死也不原谅你。好孩子,聪明点儿,坚强点儿,碰见避不开的难事,咬紧你心里头的牙,先数十下,十下之后再说。竭尽所有,保全自个儿。”

为防窃听,他是贴着她面颊说出这番话的,迄今书影的身体还能回忆起那一阵阵的寒栗:不单单因为他和她耳鬓厮磨,因为他的气息和声音,更是为了他所描述的那黑暗的竞技场。在这封死的斗场内,谎言之下并不是真相,而是另一重谎言,拨开了烟幕后也只有更深的烟幕,镜子外的还是镜子,影子嵌套着影子……唯有失败和流血是真的。

詹叔叔推测的每件事都发生了:尹半仙表面上声称,他要做法为她除去秽毒,但在无人的丹房,他则递给她几封兄长的来信。慈庆宫的管事杜廉暗地里吩咐宗人府的小太监们苛待她,却亲自现身来为她加衣添菜。再没有什么是表面上看起来的样子、是人们说出来的样子,就连书影自己对自己也不再熟悉。她脸上挂着笑,把杜廉那老太监称作“干爹”,但她在心里头放声大哭,说,请爹爹原谅不孝女认贼作父,但女儿从未有一刻敢忘,是这些人让爹爹罹腰斩的酷刑,将我哥哥充军,把我们姐妹打入了妓寮,令我敬爱的詹叔叔受尽非人的羞辱折磨,却想用几身衣裳、几盘小菜来换我的感恩戴德?

我要亲眼看这些人灭亡,叔叔教我的,忍下去,十下、十下,又十下……总有一天,会变天。

此刻的忍耐结束了,若宪姑姑结束了她的责打。她把滕杖的尖端戳住书影的胸口,“没我的吩咐,不许乱走,不许乱和人搭话。‘左腿发,右腿杀’,懂了吗?”

带着一脸疼出的冷汗,书影正色回答:“谢姑姑教导,奴婢懂了。”

又让叔叔说中了,若宪当她是杜廉他们一伙的,故而才对她加以苛责。书影对此毫无怨愤,她迟早会让她改变主意的,但她必须伺机而动,谨慎,谨慎,还是谨慎。

直到数天后,合适的时机才来到她面前。

太后养了只宠物“熊子”,熊子不是熊,而是只小墨猴。太后久居深宫,绝少消遣,长日以习字为乐,而且还收了若宪做她的“女弟子”,常常是太后写几个字,若宪跟着写几个,写得好的太后就颔首留下,大多时候太后对她写的字不满意,便摇摇头把纸往火盆里一丢,二人有时能在书案前消磨整整大半日,彼此一句话也不说。枯燥生涯里,这只小墨猴为主仆俩增添了不少乐趣。临池之前,太后叫一声“熊子”,墨猴便跳出来帮着翻书、铺纸、取笔,还能跪在砚台旁磨墨,之后又将剩下的墨汁舔得个一干二净,吃进肚内去。太后有时逗着它不给吃,它就抱起两只前爪拜拜,每每博太后一笑。熊子长着灰黑的皮毛,赭红脸膛,身高只和笔杆一般,平日就盘曲着睡在大笔筒里,慈庆宫的宫女们对它是又爱又恨。爱的是它的古灵精怪,恨的也是它这份古灵精怪,熊子时不时要撒娇放刁一回,要么掣着一张纸,要么抓着些蜜橘、花生爬到大柜上头,把扯下来的碎纸、果皮四处乱扔,叫人哭笑不得。

这一天,太后又带着若宪在窗下临帖,快到中午,熊子大概是饿了,就趴去砚台边舔起墨来。太后的用墨总是“松丸”“狻猊”这样的名贵古墨,但因最近徽州府进贡了一批歙墨,便换来一试。熊子尝那墨不合胃口,一时气得跳脚,太后和若宪不由都笑起来。熊子更是呲呲乱叫,见太后手里正拿着张准备烧掉的坏字,它冷不防一把抢过,直接蹿到了外殿的屏风上头,撕扯着那纸张一片片往下丢。

书影已见过一次这种事情,上一次若宪对熊子呼喝,太后还不许若宪大声,怕吓坏了熊子,自己好言软语地哄它下来,这一回却不知怎地,太后的声调中透着异常的生气,还有些慌张的味道:“熊子,下来!不许撕了!立刻下来!”

书影原在外殿立规矩,见被熊子撕碎的纸片恰好有一片飘落在自己脚下,也就顺手拾起。一望之下,她却微微一怔,纸上并不是什么法帖的临摹,而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残纸上不过只言片语,但也能看出是两人的笔迹,一人在上写着什么“汉献帝”,一人在下面写道“汉献帝还有个忠心的伏皇后”,竟如你来我往的交谈一般。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书影就明白了。只因慈庆宫中的太监、宫女大多是阉党,就连守宫的侍卫也是尉迟度的党羽,四面八方无一处没有侦查窥探。说起来,太后乃天家至尊之人,实则却与囚犯无异,一言一行均不得自由。想来她总有些郁结不吐不快,但又担心会遭人监听,才会出此下策,每每与心腹之人笔谈一番以聊作纾解,写完便付火一焚,毫不留痕迹。而她们在纸上所谈论的正是热议已久的选后一事;皇帝齐争今年已整十九岁,照理就该大婚亲政,但尉迟度把持朝政,怎肯退让?因此不仅将皇帝软禁在西苑,对外称病,又在选皇后一事上反复拖延。近来略有风声,说礼部尚书的女儿有望中选,但那礼部尚书非但是尉迟度左膀右臂,而且还无耻到拜尉迟度为“义父”,若他家的女儿入宫为后,不过是在皇帝枕边添了个密探而已,所以太后和若宪才会发出汉献帝与伏皇后[3]这一感叹罢了……

一念间,太后已从里间步出,若宪跟在后头喊了声:“你们别吓着熊子,都出去!”其余宫女还未来得及捡拾碎纸,便就纷纷退出,书影正待跟出——“你留下!”若宪上前来拽出她手里的碎纸,扫一眼,就团成一团,向太后那边递了个神机——这死丫头看见了,但不知她“看见”了多少。

“祝书影是吧?”太后气定神闲地落座,拉家常一般道,“你今年几岁了?”

书影垂目答道:“回皇太后的话,过了年,奴婢就虚十五了。”

“哦,宫里头的宫女是不准认字念书的,所以一个个言谈无味,只你若宪姑姑从前在娘家时陪我上过几年女学,有时与她清谈些掌故诗词,还能解解闷。对了,你是翊运伯家的小姐吧,想必一定有好学问的,要也能陪着我谈谈说说,岂不是好?”

“奴婢实在没念过什么书,略读过‘三百千’[4],只记得什么‘人之初性本善,越打小爷越不念’,还有‘周吴郑王,老师停床’。哦,《论语》也念过些,‘蛤蟆咬四大爷’……”

书影故意说得含含糊糊,随后她停顿下来,一颗心怦怦跳。这些全都是詹叔叔教她的——“我念书早,三岁就进书房了,我那位老师既严且明,我一旦躲懒,真会挨戒尺的。小孩子嘛又不知好坏,心里只深恨他凶,所以偷偷编派了好多歪话出气,在别人面前也不敢说,就逮空跟我大姐抱怨,常常让大姐笑得肚疼。对,那老师行四,我在课上还故意把‘何莫由斯道也’念得口齿不清,说成是‘蛤蟆咬四大爷’……这些琐碎玩笑,只有我们姐弟俩才知道。”

诸如此类的小事,詹叔叔谈起过不少,涉及衣食住行各个方面,好令她随时有楔子向太后表忠,而又不会引起他人的警觉。就算有宫女在殿外偷听到“蛤蟆咬四大爷”汇报给谁听,也只会被当作是出于无知而闹出的笑话。

有那么短短片刻,殿内静寂一片。继而——“你抬起头来。”太后重新说话了,音色有细小的变动。

书影抬起头,直视前方。

这还是第一次她在自己眼睛里看清楚这天下间最尊贵的女人,詹叔叔的姐姐。太后她体格丰腴,姿容端丽,天然的细眉又浓又黑,望如远黛,一双深邃幽暗的眸子藏在深深的眼窝后。她身着蹙金十二团氅衣,头关莲簪,戴着嵌玉眉勒子,两侧插有垂珠翠花,装扮极清简。而书影大感惊异的是,太后的相貌与詹叔叔倒谈不上相像,反而哪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风貌竟令她忆起了往昔的白凤来——还是天底下所有的凤凰都一个样?就好似身体里有火,虽然你看不见那些火,但你确切地感知到她们的全身都被烈焰所裹挟,不过比起白凤来,太后多了一丝庄重的克制力,她看起来愤而不怒,以韬晦的沉静取代了闪亮的精明。

她也一眨不眨地盯住书影,眼睛在说:“你是吗?”

书影拿眼睛答复:“我是的。”

半个字也没有出口,她们就完成了全部的交谈。

“若宪,”太后移开了眼神,把琥珀护甲轻轻划过桌面,“尉迟太监他特地赦了这孩子的罪,把她送进来伺候我,我也该领情。瞧她还真是怪伶俐讨喜的,也来了几天了,可以上夜了,今儿你带班吧。”

若宪刚应声,熊子就从屏风上飞身而下,往太后的袖口里钻入。

太后抿了一抿嘴,“我说吧,只别吓着它,一会儿就自己找来了。”

晚间戌正,长街上的梆子声传来,慈庆宫便待下钥。除了夜间守宫门、巡院、站廊的人外,其余太监须即刻出宫,剩下的都是些宫女。两位掌事若宪和若荀并肩而出,她们走在一起的时候让人很难分出彼此,一样的沉默,一样的清冷。就连当差时,她们也鲜少开口,许多安排都是通过打手势发出,若宪对书影摆一摆指头,书影便会意,若荀也点了两个宫女,她们五人就是今夜值班的人了。

明间里一人,静室外一人,太后的卧室门外是若荀姑姑,她靠墙铺一条毡垫子,就歪在上面坐夜,若宪则领书影进入了内房。太后的床边是不许下人打地铺的,二人就在床脚的两头坐下,面对门口,闭目假寐,同时仔细聆听太后睡下后的动静,出气是否均匀、是否多梦、翻身几次、咳嗽几声……种种细枝末节均需用心记忆,以备太医院开平安帖时查问[5]。

直到夜半时分,床内方有轻响传出,若宪即时张开双目,回身揭起了灰鼠帐子。整座寝室里单单在屋角拢着一盏小夜灯,还有地下的牡丹翠叶熏炉发出幽艳的火光。太后的脸孔自帐后探出,似一颗悬空的宝石,闪动着流丽苍白的色泽。

她以书影看不见的方式对若宪发出了某种信号,若宪蹑足退去门前,与门扇另一侧的同伴若荀共同守卫着秘密和禁忌。

“同我说吧。”如此严密关防之下,太后依然极度小心,音量只传到书影的耳边为止。

书影便含泪低诉起来,她把詹叔叔真实的情况一一禀告,还有那些他托她捎给长姊的私语。到后来,太后已是咬唇忍泣,泪水却还是如雨溅落。

“恕奴婢僭越了。”书影靠上前,在太后耳边轻轻唱起了一支儿歌,调子是小孩子们都会的蹦蹦词,歌词却略有改动,“大姐姐你别哭,弟弟抬你走长路,弟弟替你打老虎,弟弟送你金插梳,左一梳、右一梳,梳出平坦吉祥路……”

太后失笑,然而泪却落得更凶。

书影也禁不住淌下泪来,叔叔低唱出这支歌时面带微笑,唱到一半却停住,叹了一口气,“小时候我不懂事,常惹大姐生气,一看把她气哭了,我就赶紧唱歌哄她。现在她要哭,谁还能唱歌哄她?”

突然,太后向前一扑,张臂搂住了书影。书影闻见了一股沉香的味道,还有火焰的气味……她短暂地僵硬了一下,就自愿沉入这孤寂又热烈的怀抱。

她们搂抱着哀泣良久,却始终没有漏出一声呜咽。

那夜后,太后完完全全信任了书影。尽管当着其他宫女,她依然待她冷淡疏离,但每隔两三天,若宪便会例行公事地指派书影夜间坐值,而太后往往借此机会与书影做清夜长谈。不久后,她们就谈起了书影的亡父,太后屡屡叹息,“我对翊运伯心里愧疚得很……”

“太后何出此言?”

“孩子啊,你不知,我常自后悔没替你父亲抢一命。”

书影深感震惊,甚至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不过太后随即把指端摁在她手背上写了几笔,书影方才意会,这指的是“勾决”。

死刑重犯的名单一律须由皇帝亲笔核准,可以“缓勾”,也可以“特赦”,因此太后的意思是,皇帝本该笔下留情,免书影的父亲一死,哪怕改为“斩监候”,好歹也能多拖上一年。

“三年前,皇帝还没有被迫移居西苑,和我还能常常见上面。我记得冬至前,他拿着一份名单来找我,十六七的人了,又是天子,却哭得声气几绝……”

听到这里,书影已不寒而栗。三年前是龙溯元年,尉迟度以瑞亲王进献给干清宫的花灯意外失火为引子,诬陷宗亲们犯上作乱,从而广造冤狱,书影的父亲祝爌也是由于协助瑞王的两位世子逃跑而被问罪。太后所说的这张名单,一定就是龙溯之变中被株连的人犯名单。

“整整一张单子,放眼望去全都是亲贵的名字,而在那么多人里头,皇帝只有权赦免一个人,就一个。哦,你有所不知,尉迟度那狗东西窃权结党,独裁大政,向来什么事都扣在自己手里,不许皇帝决断。但勾决的死囚单子向例是要呈给列祖列宗过目的,尉迟度到底是先帝的奴才,想来还是存有几分顾忌,不敢把自己僭主擅专的玩意在祭祀时公然焚烧给祖宗,以免触发天怒,但他又不愿把勾决的权力交还给皇帝,否则,还如何任意屠杀忠良以建树淫威呢?所以每年,他只许皇帝在死囚中赦免一人。如此一来,这刑单既算是皇帝手裁,又能广杀尉迟度想杀的人。你说这一招,心思何其阴毒?”

“太后的意思是,当初家父的名字也在那张单子上……”书影颤声而问。

太后亦是悲痛印心,她长阖双目道:“皇帝问我的意思,我能有什么意思?尉迟度连第二年秋决都等不得,只说‘谋反大逆,决不待时’,要求立刻勾决。而那些名字,无一不是我熟悉的、认识的人,有的在幼年抱过我,有的在几天前我还接过他的请安折子,有的更是豁出自个儿的安危以救护宗室血脉的肱股之臣——比如你父亲。何者决,何者留?这简直不是救人,是杀人。凡是我救不了的,就全是我杀的……”

书影强拘泪意而劝:“请太后绝不可作此引咎之想,亲贵臣子们食君之禄,自该忠心事主,家父与阉党周旋,早已抱定了必死之心。蒙太后如此垂念,父亲在泉台下也感激慈恩。来日整饬纪纲、诛除奸佞全靠太后主持于上,圣体关系天下福泽,请太后千万珍重。”

太后抚了抚书影的头发道:“屋子这样黑,我都能瞧见你眼睛里的泪光,分明为了自个儿的父亲难过,却怕犯忌讳,强忍着不敢哭出来……好孩子,把你在宗人府学的那套抛开吧,这屋子里只咱娘仨,你若宪姑姑也不是外人,用不着官样话,你只管哭好了,痛快哭出来,我也想哭哇……”

书影这下再也忍不住,一任眼泪流淌,末了,太后也伏去枕上哭得一耸一耸。直到为她们看守门户的若宪在那边轻咳了两声,二人方惊觉彼此已失态忘形。

书影忙收束了泪意,劝慰了太后几句,又故作喜色道:“太后开心些吧,马上冬至了,那不是皇上就要回宫了吗?”

太后微弱的声线里带出了一丝苦笑,“是,冬至一到,宫中的各项祭仪均得由皇帝亲自主持,尉迟那阉竖也不得不把皇帝从西苑接回来,能够母子团圆,我自是开心的,不过随之而来的恐怕又有厚厚的刑单,那些恐怖嗜血的单子,皇帝必要来问我的意思,可我,唉……怎么又说回来了?不说了,不说了。”

那之后,太后的声音、她昏暗的脸容、慈庆宫的彩画与红墙……一一又被收回到时光的缝隙里,消失于书影眼前。

她重新望见了万漪,还有万漪犹带泪痕的笑脸。

“怎么样,你还都习惯吗?皇宫里好不好?”

书影忽略了万漪这一问,她直接抓住她手道:“姐姐,你先别急,或许‘你家大爷’还有救。”

万漪呆立了片刻,突然之间遍体打战,她伏低,抱住了书影的膝面,“妹妹,好妹妹,你有什么法子?求你教教我吧,叫我干什么都成!只要能救我丈夫一条命,我就是你的狗,你叫我往水里去我就往水里跳,你叫我往火里去我就往火里跳!”

“姐姐,你这是干什么?起来,起来我同你慢慢说。”书影拽起万漪,先哄她平静下来,继之就贴耳密语,将太后有权赦免一位死囚之事大略说了说,后又补充道,“若是死刑重犯,要么就在刑部的单子上,要么就在镇抚司那张单子上,总要经太后和皇上的手。太后是待我极好的,我可以替你去求求她。不过话说在前面,太后最终肯不肯管,我真不敢打包票。若不成,姐姐你可别怨我。”

“影儿,我知你素来厌恶留门,何况你兄长之死,柳家的确也有涉案的嫌疑……”

“他们党派争斗,常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描成黑的,真相往往并不是局外人看到的那样。不管这案子审出来到底是何结果,我只听你的。只要姐姐你说柳梦斋没害我兄长,那我就信你。”

“影儿,你真愿去太后跟前为我丈夫讨恩典?人家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你对我是汪洋大海一样的深恩,我这辈子是报不完了,以后我生生世世给你当牛做马,你修成了菩萨,我也当坐骑驮着你!”

“姐姐,你我间还说什么‘恩’不‘恩’的?想老天玩弄苍生,何等残酷?咱姐妹再不彼此帮衬些,这人间真是没一点儿活头了。”

“不过,影儿……”

“怎么了?你说呀姐姐。”

“你、你才说,太后手里头也只有一个赦免的名额,你要是为了我去求,你那詹叔叔怎么办?”

几案上摆放着一只精致的螭兽香炉,炉内腾出细细的烟气。就在那白烟中,慈宁宫的深夜再一次呼啸着冲出。

“那些恐怖嗜血的单子,皇帝必要来问我的意思,可我,唉……怎么又说回来了?不说了,不说了。”

书影猛地一激灵,“太后!看情势,尉迟太监是铁了心要治死盛公爷,何不趁此机会先赦免了公爷呢?”

太后把头扭开一边,久久的静默后,她叹道:“傻孩子……”

“詹盛言”这个名字根本就不会出现在任何名单上,他将被秘密处死,不可能有任何逃生之路。

太后不忍说出口,但书影还是听见了。

彼时她悚然大悲的表情一定是又一次出现在脸上,万漪盯着她,也跟着明白了过来,“哦,我忘了,太后是安国公的亲姐姐,要是能赦,早就赦了……”万漪万分抱歉地抚了抚书影的双臂,“影儿,还好吗?”

书影虽伤痛无比,但她见万漪在如此急迫时还能顾及自己对詹叔叔的情分,也不觉感动。“姐姐,每一次我想起‘詹叔叔就要死了’,这里——”她摁了摁自己的心窝,“便像有千万柄钢刀攒刺。你信我,为了柳大爷,你心里头的那份焦痛,我感同身受。不过,这还没完呢,最要命的还在后头,等一切都无可挽回之后,等你每天夜半惊醒,一分分记起那个人已经死了,就算你翻遍全世界每个角落,也再不能找回他了,你总想知道他死后去了哪儿,总忍不住担心他还在哪里不停地受苦……等到那时候,希望不再煎熬你之后,你才尝得到真真正正的绝望,没有边儿、没有底儿的绝望。姐姐,我失去了父亲,不久后还要再失去‘叔叔’,我太明白那感觉的可怕,我不想让你也经历,所以只要还有一线生机,我都会尽全力为你的柳梦斋去争取。”

“妹妹,妹妹,我、我真不知……”

“好了,咱们姐俩不说客套话。现今我在慈庆宫是侍寝的特等宫女,每月初二可以会见家人了,还有几天就是腊月初二,回头你来找我,成不成,我给姐姐你一句准话。”

“妹妹,我上哪儿去看你?”

“神武门西边,你沿着皇城根一直走,能看到城墙上开了两扇带栅栏的大门,就在那儿。”

太阳西移了一寸,冬日里难得的晴光骤然打进房来,万漪感到了一股股热气涌入长久冰冷的心房,带来了希望回流的跳痛。

抵暮,天气转阴,一时间彤云漠漠,雪意浓浓。万漪回到怀雅堂不多时,唐文起也就到了。因才和书影见过面,怀抱柳梦斋重获生机的希望,万漪的心情是久已不见的明快,显在脸上,便是眉目生春、情态温馨,倒把唐文起看得一愣。他却也没多问,只说自己饿了,叫快快开饭。小厨房早有预备,很快就送上来六道大菜,一笼糖蒸的糕点,一只滚热的白鱼紫蟹锅子,外加一壶山西的老白烧,都合着唐文起素日的口味。

马嫂子不住地向外张望,一壁殷勤赔笑,“这菜都上了,大人的朋友们什么时候到?可要让人出去迎?”

“就我一个。”唐文起在桌边落座,举目向万漪一笑,“你也来坐呀。”

万漪在一旁陪坐,先擦了一双牙筷捧给他,又执壶斟酒,“大人不是挂‘四双双台’[6]吗?怎么就您一位呢?”

“替你绷一绷场面罢了,既知你有心事,何忍叫你去应酬谈笑?马嫂子,这有你们姑娘照应我就够,你带人下去吧。”唐文起凝住万漪一笑,“我给你带来个好消息。”

他不紧不慢地连吃带说,不出十句话就说得清清楚楚:柳家的案子将会由镇抚司移交刑部、都察院与大理寺进行会审议处,过堂的日期定在了腊月二十一,而全权负责主审的钦差正是他父亲唐阁老。

“昨儿我就想和你说来着,但当时还没有下明旨,我怕临时有什么变数。现在不会有问题了,家父就是这桩案子的主审。”

万漪虽不是天性精明之辈,但毕竟也经过不少场面上的历练,能品出这话中浓厚的暗示意味来。她即刻正色道:“柳大爷是被冤的!”

唐文起将眼珠在她脸上慢慢地打滚,“家父与柳老爷子有过一面之缘,可以说是倾盖如故。我呢,同样对小柳极为欣赏,这,你也是有数的。因此,但凡案子还有腾挪的余地,家父与我都乐意推动。我说的,你明白?喏,既然你和小柳他相好一场,若知道些什么,不妨说出来。”

“总之,他们留门不可能和安国公勾结!他其实一直想——”

“想什么?往下说,你不能说半句留半句。”

万漪犹疑了半晌,她懂男人们怎么谈事情、谈生意,那些隐晦曲折、拐弯抹角、藏头露尾、旁敲侧击……她统统都见识过,但她做不来。她只好朴朴实实地说:“大人,接下来这些话,我说过就不会认账了,但我说的全都是真话。”

唐文起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拿烧酒送下了口内的食物,定目于她,“洗耳恭听。”

倘若万漪能畅所欲言,她将说给唐文起听,就如柳梦斋曾说给她听的那样:詹盛言、徐正清、唐席、尹半仙、红珠,或者叫贞娘,他们这一伙人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徐正清就是其中四通八达的一环。詹盛言将藏宝处透露给他,他则以“算命”为由造访红珠的命馆,再由红珠把消息传递给尹半仙,最后由尹半仙假托土地公之名献宝,博取九千岁的信任,以便拿星煞做借口,送祝家二小姐书影入宫。另一边,徐正清则通过万海会会长唐席来掌控一切针对留门的地下行动,百花宴刺案的目的完全就是为栽赃柳家与安国公有涉。柳家的行动不过是以牙还牙,借由祝书仪之死,拿伪信来揭露徐正清的真面目——

但万漪不能这么说。

这么说,就等于是把书影置于险地,也等于是承认能够打击到徐正清的唯一证据是伪造的。

万漪不得不谨慎地避开真相里的毛刺,而只小心翼翼地选取平滑无害的部分重新连缀、拼贴,将量体定做的真相献给唐文起:“就我所知,祝公子祝书仪被劫杀时,身上带着一封信,信中的内容直指次辅徐正清大人一直在暗中与安国公联手反对九千岁,而镇抚司的马大人则压下了这封信,直接和万海会会长唐席合作,打算撇清徐大人的嫌疑,诱捕柳大爷。柳大爷欲探听他们的计划,夜探庆云楼,第二天却在隐寂寺被抓。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转折,我也搞不懂,但我敢发誓,柳大爷他们留门因百花宴而被倾害,恨安国公入骨,怎可能是他同党?”

唐文起一脸震惊,陷于深思中,良久,他自索自解般喃喃道:“镇抚司送来的案卷我也翻看了,其中的确提及祝书仪之死,却并未提及任何信件。你如果不是在撒谎骗我——我谅你不会,朝廷次辅与乱党勾结,这种事,你个小丫头怎么编得出——那就是,这信当真被镇抚司给压下了。”

“大人,您信我,徐大人和安国公才是同党,柳大爷他们是被栽赃的!”

“你既然早知徐正清大人有嫌,那小柳被捕这么久,你为何不替他鸣冤呢?”

“柳大爷同我说过,一旦九千岁发现自己竟被宠臣这般愚弄,他面子上下不来,就会直接除掉知情人。我、我担心说出来,反而会害了大爷他。所以,今天说的话,出了这个屋,我也不会认,但我就想请大人明察,你们冤枉了柳大爷,真正的贼子另有其人!”

“此事非同小可,你容我想想看。”

唐文起走开来,又在角落里独自落座。骤然之间,万漪只见他气质中始终令她不适的那层柔腻、黏软统统消失了,仿似包裹着他的一层薄膜被迅速剥离,里头的那个他跃然而出,材质坚冷厚重、不可穿透。

尖急的风声由屋外卷过,万漪望着唐文起的样子,连大气也不敢出。足足过了小半日,忽听他高嗽一声道:“万漪,我问你,为了救小柳,你可愿把你才同我说的这些,当众再说一遍?当着家父,以及所有审案的官员?”

“大人是叫我上堂做证?”

唐文起点点头。

万漪惑然不解,“可是大人,柳大爷他说不能——”

唐文起将手掌一摆,示意他完全了解她的担忧所在。“小柳他说的在理,徐正清竟与詹盛言沆瀣一气,这要是真的,绝不啻于一个大耳光打在千岁爷脸上,自然是谁出手,谁倒霉,所以镇抚司的老马才会把消息死死压住。不过你想,一个不欲人知的秘密,一个人知道,杀一个就行,十个人知道,杀十个就行,但假如几十人、上百人同时得知,而且这些人里头还包括半个朝廷的法司高官呢?”

万漪感觉像是在黑暗里摸东西,那些轮廓一分一寸地流过,在她脑海里渐渐成形。“就是说,既然这是个要人命的秘密,那就索性把它闹大,闹到尽人皆知?”

“对了!你在公审时抛出这一秘密,其分量就远非市井谣言可比,千岁爷哪怕被伤了颜面,也没法再做私下的处置,而不得不令有司彻查。只要那封信确有其事——”

“确有其事!”

“那徐正清就完了。至于你,你既然立下了揭发逆党之功,千岁爷纵心里头恼你,一时半会儿也绝不会公然拿你怎样,而家父和我必定会帮你说话——也会帮小柳他们说话,替柳家父子平反冤情,至少也能由死刑改为充军。只要出了京,不必真上黑龙江受苦去,我悄悄安排个隐秘的处所,你去同他们会合,假以时日,再加恩赦还。到时候你们小两口请我喝一杯喜酒,谢谢我这位大媒,可好啊?”

唐文起这一番表态,当真将万漪震慑得魂不附体。她插烛般直直跪倒,碰了个响头道:“大人!大人!阁老和您都是权尊势重的显达要员,又是案子的审官,若肯为柳家做主,柳大爷父子俩就有生路了!您对他们的,不,对我的恩惠是天无其高、海无其深!我愿一生为大人守长斋、烧高香,时时念大人的名,求天地神佛保佑大人福禄无边!”

“你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他连忙去扶她,却见万漪小小的脸盘上已是涕泪滂沱,更衬得腮颊生色,如在命运的浪涛中翻滚的一朵红莲,直把个唐文起看得呆呆地出了神去,片刻间回魂,他忙借一句打趣扫开了尴尬道,“可别,你们俩如此如彼的时节念我的名,我要打紫花儿喷嚏的。你瞧你,身子还没好利索,地下这么凉,哪有说跪就跪的,又闹小孩儿样。”

他将万漪安顿去炕上,又将一件梅花鹿皮背心覆好她,“好了,不哭了,来,再和我细说说。若能让你和小柳花月团圆,我也算成就了一桩侠举。”

万漪从泪眼中望他,唐文起褪去了一脸精悍,重又变回了她熟悉的那副样子,像一个更单纯、更软弱、更容易受伤害的他自己。

熬了半日的雪终于来了,簌簌雪花,晶莹剔透,从苍莽的天穹向深深的黑暗里降下。

是夜,万漪做了长日以来的第一个美梦。她梦见那个巫女红珠漂亮的脸孔与鲜丽的嘴唇,一遍遍对她念着:“孔孟留名在上边,船到前头路自明……”万漪想问她后两句是什么,但已听到了背后传来的脚步声,那轻灵又自信的步声。

她听出了那是谁,她笑着转过身,完全忘掉了自己要问的问题。

[1]“里头的虫儿”指对某个领域非常了解。

[2]指太监与宫女结为“假夫妻”。

[3]汉献帝的第一位皇后伏寿因不满曹操总揽朝政,挟持天子,遂写密信向父求援,却遭人告发,事败后,伏皇后被曹操幽闭而死。

[4]“三百千”通常指《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

[5]参见金易等着《宫女谈往录》。

[6]指按照十六台酒席付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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