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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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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朔风急

柳梦斋在打猎。

正当秋围的好时节,天高气清,风物宜人。他挥挥手,几十个身着一色猎装的下人就抖开了长绳,在旷野中一字行进。不多时,膘肥体壮的野兔纷纷被惊起。他在马背上高喝一声:“金元宝,走!”

金元宝领着猎狗们飞奔向前,猎鹰重重地在他手臂上一蹬,振翅高飞。在梦里,柳梦斋似乎变成了他自己的鹰,他感到拨动身体的强风、盘旋的日光,他眼中的大地就是一片摇摇晃晃的屠场。他选中了猎物,一个俯冲,一爪子就扣住了野兔的左臀,他在等兔子回头,好拿另一爪拧断它脖颈——一切都在他计划之中。然而不知怎地,那兔子竟挣脱他掌握,猛地翻身仰卧,四爪出击,向着他眼睛袭来。

柳梦斋双目一痛,迷糊中,他不停唤着金元宝的名字,让它赶紧上前咬断那兔子的咽喉,别伤了鹰眼……片刻后,他在一片刺目的雪光中醒来。

雪已经停了,厚厚的积雪被太阳晒着,狱栏的黑影被一道一道铺在雪地上。柳梦斋坐起身,推开了厚重的棉被和搭在被上的裘衣,他闻见从被窝里扑出的味道,不由锁起了眉头。但他什么也没说,毕竟一个人不能在惨叫连连的镇抚司大狱里抱怨自己一个月没洗澡、没衣裳可换,这样不对。

他也不能抱怨囚室,这一间铁栅木门、透气透光的牢房原是为关押皇亲国戚准备的,和其余那些无窗无铺,只有一尺见方石板地的黑号子比起来,已是天上地下。

至于饭食,他就更不能抱怨半分。多数囚犯吃的都是残羹冷饭,他们的三餐却都有破格的优待。不过,除了山鸡锅子、鸭血锅子、羊肉锅子、什锦素锅子、什锦海锅子之外,难道真不能来点儿别的吗?当然,柳梦斋也只敢在心里头嘀咕,今天的锅子已经送来了,父亲正坐在地下埋头大嚼呢。

柳梦斋摘掉头发里、胡子里的草屑——他脸上已爬满了乱糟糟的胡须——掸一掸身体,就慢腾腾地从自己的稻草铺挪下来,在父亲的对面坐下。这间牢房虽已算宽敞,但两张草铺就已占据了大半空间,再摆上一只火炉、一只马桶,两个成年男人中间几乎不剩什么空间。他们一起对着一只滚沸着鸭血和肥肠的锅子,自那锅子中,腾起一股股腥臊的白气。终于,柳梦斋没忍住,轻叹了一声。

柳承宗翻起眼给了儿子一瞥。他实在看不上这小子娇生惯养的德行,只有最没出息的酒色之徒才会在乎仪容的整洁和环境的优雅,真正的男人能够在血坑里活得好好的。比方说——尽管柳承宗不愿承认,但他想到的“男人”正是自己的死敌——詹盛言。刚被收押时,作为“同党”,他曾被带去他面前“对口供”。第一眼看见詹盛言时,柳承宗惊呆了。也就是将将一年,醉财神已彻底失去了他那受尽造物眷顾的旧容颜,变得又瞎又瘸、骨瘦如柴,仿似一架能够移动的巨大骷髅,但让柳承宗更感震撼的还在后头。马世鸣拿许多问题来同时问他们两个,这些问题和问题里的细节唐席早已一一叮嘱过他,也给了他标准答案,柳承宗从头到尾十分配合,问什么答什么,但詹盛言却一个字也不说,连一分表情也没有。

无疑,他很早之前就在彻底的沉默里找到了自由。

但他的自由惹恼了马世鸣。马世鸣叫人绑住詹盛言,扒掉他裤子,拿刚硬的猪鬃毛扎进他尿道。柳承宗本人也曾是个一等一的施暴者,曾无数次站在马世鸣那个位置,但那一幕依然令他裤裆发紧、冷汗直流。他怕的并不是痛苦,而是那种赤裸而纯粹的对人格的凌辱。他设想如果那是他,光是被这么多人围观这一场面,兴许就足以摧毁自己的意志力。但那个人却在一阵又一阵极痛的战栗过后,对着那染满血渍的猪鬃毛近乎于无耻地笑起来,说出他被带进这刑讯室后的第一句话:“老马,为了让我投降,你他妈简直愿意跪下来哀求我。”

柳承宗差点儿没憋住要替他叫好,可不是?马世鸣,还有他所有怪模怪样的刑具都在对这个男人苦苦哀求,求你了,投降吧,不要让我们在你之前如此地渺小、如此无力。

他妈的,那真是个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怪胎,简直是块坚不可摧的花岗岩。

反观自己的儿子,一锅鸭血肥肠,竟就让人家像个怨妇般叹起气来了?而就为这么一个孬种,他放弃了经营数十载的地下王国!霎时间,无以压抑的鄙恨冲上来,柳承宗感到心窝里一阵滚油淋浇的抽搐。

“吃饭。”

柳梦斋抓起筷子,又放下,“我不吃了。顿顿锅子,晚饭能叫他们给换热炒吗?”

这小子在向谁发号施令?柳承宗的脸色愈发沉重,“必须吃。”

“没胃口,不想吃。”

柳承宗没多废话,伸出一手掐住柳梦斋的两腮,另一手就搛起滚烫的肥肠向他口内塞去。“吃,给我吃!”

柳梦斋被烫得大叫起来,胡乱挣扎。马上就有狱卒跑上前,拿刀柄在狱栏上“乒乒乓乓”地敲打几声。

柳承宗不得不松开手,容柳梦斋呻吟着退开,但眼望儿子嘶嘶作喘地痛抚被烫伤的嘴角和唇舌,他却再度忆起了另一位脸贴热炭而面不改色的敌人来。

“我到底为什么要救你这么个废物……”他喃喃着,深怀无限恨意。

柳梦斋闻言,直勾勾瞪过来,双目中也燃起了火,“我求您救我了吗?您大可以任我去死啊!”

“死?你当这地界有这么便宜的东西?”

“还能怎样?给我上刑吗?有什么酷刑抵得上和您老人家共处一室,啊?”

“既然你这么说,我就让你小子见识下什么叫‘酷刑’!一会儿我就派人上槐花胡同找那白家班的姑娘去,你不是想吃热炒吗?今儿晚上,咱们吃炒、心、肝。”他说得咬牙切齿,不容暗示不被领会。

柳梦斋知道父亲做得出——把万漪变成一道菜送进来,并且他知道父亲做得到。尽管柳老爷子人在狱中,但余势尚存,依旧有能力调动人手。柳梦斋盯着父亲的双眼,意图弄清这究竟是不是一句残忍的玩笑,但那眼中的寒意让他的脑袋深处发出了轰隆一响,他彻底失去自制,猛扑了上去。

柳梦斋做了他整个青少年时期一度非常想做,而又不敢做的事情——和父亲扭打在一起。

狱卒再次拿刀柄拍击栏杆,“干吗呢干吗呢?又闹笼啊?这可不是你们留门的地界,都收敛点儿!”

他们的“邻居”——二叔和他儿子柳梦原的呼喊从墙壁那边飘来,“老爷子”“小柳”之声不绝于耳,“有话好好说!”

父子俩气喘吁吁地揪着对方的领子和肩襟,停了手。这是羞愧至死的一刻,柳梦斋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和父亲动手。但如果他张嘴道歉,只会让彼此显得更尴尬,他唯有故作自然,接续方才的争吵道:“不关白姑娘的事。是我自个儿判断失误,才会单枪匹马夜闯隐寂寺,铸下大错。”

“你还在替你那小姘头辩护?呵呵,我告诉你,才我收到报告,白家班万漪姑娘已被唐大爷唐文起包了生意。”

柳梦斋陷入了沉默。他当初被捕时,亦曾在剧烈的情绪冲击下将万漪看作内奸和叛徒,从而心碎欲死,但等他冷静下来后细细回想,便觉发生的一切绝不是出于万漪的本意,尤其是听说——每天送饭的人都会为他们带来外面的各种消息——万漪在他柳家被抄后,疯了一样到处求助,柳梦斋就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万漪只是遭人利用而已。于是他对她最后的一点怨恨也熄灭了,他开始为她担心,担心得不得了。他有好多话想叮嘱她,比如,不要再去找我的“朋友”们了,政治犯没有朋友;比如,不要再相信你身边的“朋友”了,佛儿从头到尾都把你当傻子看;但他最想对她说的是,照顾好自己,对于你这样地位的女孩来说,就是赶紧找一个足够有地位的男人来照顾你,否则在我脱困之前,你就完蛋了。

因此,当父亲拿充满嘲讽的口吻说到唐文起重新出现在万漪身边时,柳梦斋虽然立时就理解了父亲突如其来的暴怒,但也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欣慰。“唐文起包了她?很好啊,这样就有人庇护她了……”他忍住心酸,很平静地重申道,“父亲,我再说一遍,白姑娘是无辜的,她绝不是有意陷我,您不要迁怒她。”

“不是有意的,就更糟。那便是说,你看上的女人是个十足蠢货。婊子也只会在恨你的时候才坑你,蠢货哪怕为你好,都是在坑你。”

柳承宗语气中的细微变化说明万漪已经安全了,但柳梦斋却怒从中来。他掰了掰自己的指关节,竭力控制住自己咻咻的气息,“万漪她不是婊子,也不是‘蠢货’。”

“既不是婊子,也不是蠢货,那她是什么,他妈的观世音吗?”柳承宗那被纵横纹路包围的双眼里射出冷淡的厌恶,对一切执迷不悟的厌恶。

乍然间,柳梦斋又被推向了刀锋。自从父亲也被关进来,他就再没有一刻的安生日子,面对的要不然就是恶意满满的嘲讽——“你花了那么多时间去学那些贼本领,倒是给咱爷俩开锁呀?”“来,学两声狗叫,没准人家就放了咱。”要不然,就是一言不发的暴力宣泄:好几次,他都是睡着睡着被殴醒。但每当这些狂风骤雨般的凌辱过后,父亲却又陷入到深深的愧疚中。父亲不会说,但柳梦斋能觉出来。那时候他们间的相处就会回到入狱前那一段短暂的父慈子孝——直到父亲被新一轮的怒火附体。而眼下,父亲的怒火,那份令他把滚烫的猪下水生捅进儿子嘴里的怒火,令他叫嚣着要把儿子心爱女人的心肝掏出来炒菜的怒火,终于也燃起了柳梦斋的怒火。他受够了当一个任人发泄的布偶:一会儿发泄怨恨,一会儿发泄怜爱;一会儿把他掷向地狱,一会儿又把他捞起来捧在掌心。

他直逼父亲的双眼,斩钉截铁地说:“老爷子,你知道我一直在跟你对着干,但你知道,我后来为什么突然变得听话了起来,嗯?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她,就是因为这个被你贬得像破烂一样的姑娘。”

柳承宗愣住了,他见过柳梦斋在他的毒打下拒不认错的倔强,也见过他对生活无病呻吟的蔑视,但他从来没见过儿子以这样冷静的派头来宣告对自己的反抗,这不再是男孩的虚张声势,而是来自一个男人深思熟虑后的仇视。

柳承宗的眼神在一霎间就已有所退缩,但柳梦斋并没有善罢甘休,他冷冷地、低低地继续道:“很长一段时间,一想起从小到大你对我的打骂,根本不是为了让我知错,而只是为了羞辱我,我都会怨恨满腔;但万漪说,父母讨生活不易,谁没有一肚子肮脏气?做儿女的,该让着些他们、惯着些他们!是这样,我才学会了体谅你——原谅你。是看到万漪和那些权贵周旋的身不由己,我才感受到,你也是身不由己的吧。可笑吗,老爷子?你儿子是从一个妓女的身上,才学会了尊敬你、心疼你,才甘愿接受你一直想教给我的生存之道:不问是非曲直,也不关心真假对错,只需要一手抹蜜、一手拿刀去勒索别人的敬畏,你种种的狡诈无耻,狂妄冷酷,我统统都接受。是她,是那个姑娘的宽厚和真诚,才叫我终于对这个谎话连篇的世界变得心平气和。她不蠢,她才是‘人’本来应当是的样子。你才说她是什么来着?对,她就是我的观世音。”

柳承宗想说些什么,但柳梦斋忽然把手一扬,制止了他。而他注意到,儿子的手势实在和自己太像了,在被牢狱剥掉了所有的修饰后,他和他才露出惊人的相似,脸型、鼻子、下颌、体格,眼神和语气,冷笑与愤怒……柳承宗就是长了皱纹、发了福的柳梦斋,柳梦斋就是还没有生出无情智慧的柳承宗。他们像是同一个人,在接受来自另一个时空的自己的严厉审视。

浓烈的尿臊味弥漫开来,方才他们打斗时踢翻了马桶,尿水弄湿了柳梦斋的唯一一条夹裤。他毫不在意地伸手扭了两把,又拿手背抹抹被烫破了皮的嘴角。

“我不饿,不吃了。”

由父亲的目光里,柳梦斋真切地感受到父亲希望收回适才对儿子的伤害。他骤地生出一股冲动,也想要抚平父亲凌乱的灰白头发,想把手放在他膝头——但他没有这么做。他也希望父亲能明白,伤害是收不回的。

他从仍旧在翻滚着热气的锅子前起身走开,背转去,拿头抵住监狱的栏杆。

咫尺之隔,就是清新的雪,还有灿烂的太阳,但他却走不出去,他只能被困在这里:污秽的牢笼、肮脏的躯体、冤家一样的血亲……他的人生犹如被放在火堆上炙烤。于是他试着去想她:她的泪水、她最开怀时的大笑、她掌心的温热柔腻,她暖洋洋的声音、甜丝丝的双乳……一帧帧、一缕缕、一捧捧。她所有的画面、气味和触感都在他脑子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如贼王的宝库,他就把他的这些收藏一样挨一样地抚摸鉴赏,感到心境一点点被安宁了下来。

无论何时,无论他处于何种境地,纯金白银的空虚里,还是铁铸的牢笼中,只要他心怀虔诚念她的名号,她就能把他从时间里救出来,把他从他自己里救出来。

她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谁是?

当柳梦斋重新积蓄起力量后,他就开始捶击狱栏,放声大喊:“来人!来人!我要求单独关押!来人!将我单独关押,否则我就自杀!来人!”

在他背后,柳承宗动了动嘴巴,却终是只字未吐。老爷子弓起身,捂住了心口。

万漪由梦中惊起,但觉遍身发冷。她拥被静卧,凝神半晌,忽而扬声道:“马嫂子,马嫂子,你去帮我看看,妹妹起床没有?”

这天是腊月初二,乃是“拜娘娘”的大日子。怀雅堂的家堂里供着两尊神位,一是娼家祖师爷白眉大仙,另一位则是近百年前的花魁段青田,倌人们都尊称她为段娘娘。段娘娘就出身于此地,虽是风尘娼女,竟尔得其时独揽大权的摄政王一见钟情、长久眷爱,二人间的奇缘为皇室所不齿,却被民间津津乐道。如今旧侣烟散,艳迹归尘,然而故纸堆里的往事流传了下来,成为《长恨歌》《长生殿》一般的传奇,混杂着深情与残忍、阴谋和神迹。而每逢段娘娘的生忌,槐花胡同里各个小班都会上香祝告,以求仙灵庇佑。昨夜里猫儿姑三令五申,整个班子都得早早起来上头香,谁也不许赖床。

因此,万漪起身后不多久,佛儿也起了。她正困得五迷三道,胡乱拿水拍着脸,就听一声怯怯的“妹妹”。

“我心里有个难题委决不下,你能不能帮我参详参详?”

佛儿见万漪眼巴巴地扶门而立,她神情中的什么激发了她对她丧失已久的兴趣,于是也搬出她近来少见的笑脸道:“姐姐快进来坐。”

佛儿的好奇心得到了报偿,万漪说出来的事情令她张口结舌。万漪说,前两天唐文起大人宣称他父亲唐阁老已被指为留门案的主审,而只要她愿意上堂做证,证明镇抚司将死者祝书仪身上所携的一封密函扣而不报,柳梦斋就能脱罪。

“你指的是‘那封密函’?”佛儿不由自主压低了嗓音。当初她正是通过向万漪透露祝书仪之死,及其身上所携带的密信内容,才成功将柳梦斋诱去唐席设好的陷阱。她嗅到了熟悉的诡计气味,头发丝都兴奋了起来,“那信不是留门伪造的吗?”

万漪不愿说出对柳梦斋不利的话来,便只含含糊糊“嗯”了一声道:“我也不知是不是伪造的……不过佛儿你说,老爷子和大爷入狱这么久,为什么不提起这封救命的信来,是不是当真另有隐情?再有,我家大爷又曾为我和唐大人闹不和,虽说唐大人表现出一副既往不咎的样子来,我却怕他没有那样好心,不过是‘老虎戴念珠——假充善人’,暗怀着什么我猜不透的坏心思。我之前在激动之下一口答应上堂做证,可我过后一想,又犹豫起来,生怕自己错信人,可又怕错过了营救大爷的良机。想来想去,实在没什么人可以打商量。这不,案子既已由镇抚司转去了三法司,那刑部必是要插手的,刑部的尚书祁大人正是你客人,你能不能帮我和他探探底,看我究竟应不应当做证呀?”

佛儿动用了她的全部功力,才能压制住喷薄欲出的狂喜。许久之前,她就理清了环环相扣的一切:唐席之所以揭破她真正的身份,是为了以此挟制她,他之所以非挟制她不可,则是因为他必须要把足够多的信息吐露给她才能在设伏时取信于柳梦斋,而那些信息——安国公与次辅徐正清,以及万海会会长唐席媾和以倾覆九千岁——一旦被曝光,无论真实性有多少,唐席他们那帮人的末日就开始倒计时了。若是她自己苦于把柄为人所握而不敢出头揭发,为什么不让万漪做这只出头鸟呢?至于柳家父子能够从中得到些什么嘛,佛儿是这样想的:第一,她早就在客人祁尚书那里套过话,确证祝书仪就是柳梦斋所杀;第二,留门之所以对祝书仪身上这封信讳莫如深,定有重大的理由;第三,她压根不相信唐文起对万漪的“深情”足以让他原谅被另一个男人横刀夺爱的羞辱,毕竟朝廷大员和帮派宵小是一样的,也许他们暂时会对某些羞辱不加理睬,但那不过是在等待更好的时机,哪怕你只是无意间少敬了他们一杯酒,他们也会永远地怀恨在心,他们要不是这样热衷于记仇和报复,那在争权夺利的宴会桌上,他们连半顿饭都活不到,早就被撕碎了。

万漪的做证,将给柳梦斋的棺材板钉上最后一颗楔钉——这就是佛儿的判断。

不过她一点儿也不惊讶唐文起居然会拿拙劣的“爱情”来明目张胆骗取万漪的信任;万漪实在太好骗了,以至于让人感到不狠狠地骗她一把都是在犯罪。何况在佛儿看来,只要能对自己的仇人唐席构成重重一击,骗一百个万漪又算得了什么!

她整理了目光,显得惊喜又庄重,“姐姐,唐大人愿帮忙,那真是意外之喜呀!实不相瞒,我早就为你家大爷求过祁尚书了,他也答应帮忙!只不过,我还没跟祁尚书过过事儿,也不知这人讲话有几成准,所以也一直没敢跟你说。这下子可好了,主审和刑部堂官都有心照拂,那审讯必定会网开一面的!你只管去做证,大爷准能得救。”

接着她又入情入理地分析道,说唐文起肯定是爱姐姐你爱得不可自拔,“就像传说里的摄政王对段娘娘那样!”若不然凭他高贵的身份,哪里会弯腰吃回头草?“但要说他有没有私心,我觉得也是有的。若能将徐钻天牵进乱党之中,唐阁老多半能恢复独相的地位。这件事,于你,能够帮柳家洗冤;于他,能够帮父亲复位,是一石二鸟。唐大人果然有两把刷子。”

“这么说,你觉得我应该做?”

“当然!一定要做!那封信是不是伪造的并不重要,只要能把这件大阴谋给抖搂出来,柳家就有生望!”

万漪的面部表情一松,眼睛亮了,“佛儿,你一向都比我聪明太多,你要说能做,那我就放胆去做了。假使影儿又能说动太后,大爷的这条命就算是有了双重保障。”

“什么?和太后有什么相干?”佛儿暗自后悔这一阵疏远了万漪,这狗丫头的内幕消息可真不少!而内幕消息——佛儿从唐席那儿学到了——就是黄金与军火。

万漪依然处于大石落地的欣喜中,她含笑把书影假冒客人叫局之事一一道来,“影儿说,不管案子审出来什么结果,是不是柳家害了她大哥,她都会代我向太后求情,尽全力争取赦免我家大爷。”

佛儿面带笑容,心下却一凛。假如说万漪到现在还未能看穿自己的真面目,柳梦斋却不至于愚钝至此,哪怕后知后觉,他准也猜出了白佛儿就是坑陷他的凶徒之一。但凡他活着回来,她迟早会遭受报复。

安全起见,她不能让他活下来,决不能。

佛儿努力保持住微笑,“姐姐,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巫女?她说的果然没错,大爷福大命大!我早前还以为一点儿法子都没有了呢……这真是太好了!对,书影什么时候能有准信给你?”

“就今儿,今儿就是宫女会亲的日子,她约定我在神武门西边见面。”

“好巧,我午后有个清谈条子就在左近,我陪姐姐一起去吧!我也去看看书影。”

“两位姑娘,”严嫂子在外头拍了拍门道,“过后再聊吧,耽误了‘拜娘娘’的吉时,掌班该不高兴了。”

猫儿姑虔心最盛,一早就到了,等众人全来齐,便叫养女们在段娘娘的画像前依次下拜。

“娘娘保佑怀雅堂的小姐妹们美慧双全,富贵长久。”

香烟缭绕、乐声四合当中,段青田由画纸间俯望着堂下的一片浮香黛色,她那不老的红颜渐渐被氤氲遮掩。这是一个她无法庇佑的世界,她只有旁观的份,观看火焰与影子里的飞蛾,看执剑人与杀戮的梦境,看命运的怒潮如何席卷每一粒风中草芥。

而她,早已属于古老的过去,早就是也无风雨也无晴[1]。

“瞧,又下起雪来了!”

仪式方毕,就不知谁咕哝了一句。眼见罡风劲起,铅云中有细珠碎粉被抛落,渺渺又漫漫。

前两天的积雪还未化,新雪复降,车夫“黑塔”怕骡子滑了掌,把车拉得是慎之又慎。好在万漪虽急欲赶去与书影会面,一路上有佛儿在身边陪她说话排遣,还不至于心急如焚。

沿着皇城根西去,果然见城墙露出了一带缺角,两扇铁门后立着许多护兵,还有两个太监在那儿唱名,唱到名字的宫女便来在门前,隔着栅栏与家人谈话,有悄悄落泪的,也有谈笑风生的。

万漪和佛儿下车来,隔门张望许久,总不见书影来。等了约莫两刻钟,把两人冻得偎抱在一起连连跺脚,才听见里头隐隐传出来一声模模糊糊的“祝书影”。

万漪一下子就扒住了栏杆,这就见一道披戴素青斗篷的修长身影由苍苍茫茫的风雪中飘然而出。

“影儿!这儿!我在这儿!”

书影的目光转向这边,但她的脚步依然分寸十足,并未失于急切。佛儿暗暗称奇,这小丫头在妓院里待了三年,却丝毫未沾染上妓女们的行止之态,反而在皇宫里区区三个月,她举手投足间便自然流露出皇室大宫女沉静娴雅的气度,一张日渐长成的脸盘浑如琼瑶琢就、冰雪团成,透出清隽的冷气。

佛儿专心致志地审视著书影新一轮的变化,书影也满怀戒备地回望她,向万漪问道:“姐姐,‘她’怎么来了?”

佛儿半冷不热地一笑:“你也是我‘妹妹’,我来看望你,不成么?”

万漪的耳中根本全未听见她这一对“好姐妹”间微妙的敌对,一心只想从书影的眉宇间读出些什么来。“怎么样,妹子,你、你有什么消息么?无论好坏,同我直说就是。”

她立在寒风中,战栗地接迎希冀与恐惧。

她见书影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仅仅在唇边展开了一丝微笑,又向她点了点头,哪怕那密密层层的睫毛已落上了一层雪粒,也看得出眼睛里的饱满细腻,余韵悠长。

万漪的心简直快乐得即将迸裂,她把手伸进栏杆间扯住了书影的手,重重握紧,一边已是泪流满面。

书影靠过来,又悄声对她道:“刑部和镇抚司都是在这个月二十三处决人犯,届时所有人都会被绑赴刑场,名单再送交御前勾决,最后才由御史传旨到刑场赦罪,所以前头会有一场虚惊。不过姐姐你别怕,太后已亲口准我了,她一定会让皇上赦免柳公子的。你绝不必和我一样,眼睁睁看着亲人被……”

她没能说下去,声音忽一酸,掉下了泪来。

就在她们执手对泣时,闲立一旁的佛儿朝身后的严嫂子使了个隐秘的眼色。严嫂子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哎哟,时间不早了,姑娘,咱该走了,这雪天不好走,别叫客人久等。”

佛儿假意埋怨两句,问是谁叫的局,继而又说什么“常九爷怎地想起来叫我条子?”让把局票取出来看。一看之下,她啐了严嫂子一口,“我看你这老眼真真是不顶用,这哪里是我的局?这叫的是姐姐!”

万漪已收了泪,正与书影低声说话,结果被佛儿一闹,也愣住了。“叫的是我?”

“可不?这伙糊涂虫,把条子送错人了。姐姐你快去吧,别又招老刁猫罚你。”

自从那一次猫儿姑发威,万漪就被吓破了胆,只要一提这个“猫”字,无不相从。佛儿又一个劲唬她道:“呦!看这个常字,写得这龙飞凤舞,别就是那个‘常九爷’吧!我常听萧老板说他,说他动不动就把自己画的画当成局钱送给倌人,人家也不敢撅他,谁叫他儿子是镇抚司的常赫、老马的副手呢?姐姐你忍忍吧,他要送你画,你大不了拿回来当月经带。对了,你快走,这老不死架子大,你煎他甲鱼,他回头撺掇他儿子在柳公子身上泄愤可怎好?……”

左近的护兵们见这三位少女面目殊丽,早已不停地偷窥,又隐约听到“月经带”之类的粗俗言语,便露出猥琐的笑容来,连带打量书影这位女官的眼光也轻浮了不少。书影大窘,便也催促着万漪快走,“下个月,还是初二,姐姐再来这里瞧我就是。不不,这些我不能收,外头的东西一概不许带进宫里的。姐姐,咱们不客气,我的吃穿用度都很好,你绝不必挂心。快走吧,见面的机会还有的是,你忙,就先走。”

万漪又对她千恩万谢一阵,便登车而去。

佛儿这就对严嫂子点点眼皮。严嫂子不太懂佛儿姑娘为什么临出门前匆匆炮制了一张假的叫局条子,冒充什么常九爷,但她折服于佛儿凡事笃定的姿态。她坚信,总有一天她会一面拿大秤过金子,一面对其他的老妈子吹嘘说,还在她把佛儿塞进“棺材”里罚她时,就看出来这小姑娘主意正、心肠硬,日后必非池中物。

书影冷冷给了佛儿一瞥,便待回身,佛儿叫住她:“等等。我有话和你说。”

“我没什么好和你说的。”

“用不着你说,你出个耳朵听着就行。不听,你可对不起你祝家祖宗。”

书影一怔,她竭力想对佛儿显示出冷漠和淡然,但她心口却掠过了一阵惊惧。她害怕佛儿双眸里的东西,那不是从前对方屡屡发起挑衅时的暴躁和冷酷,而是胜券在握的轻松愉悦。

佛儿开口说话了,她的话,伴着白雪一同降落。

万漪的车驾迎风冒雪,急急忙忙赶来某酒楼某雅间,却并不见常九爷的踪影,问遍伙计,都说没见到常老爷他老人家光临呀!马嫂子骂骂咧咧,还当被客人戏弄,也只好自认倒霉,并没往深处想。要知道佛儿虽是在仓促间捏造出这张叫局条子,“常九爷”却是她精心考虑后才择定的替罪羊,并不会引起额外的风波。这位常九爷出身于书香富贵门第,却厌恶仕途征聘,拒不参加科举,从少时就只爱吟诗作画、优游林泉。而且与那班携妓载酒的风流名士们又不同,常九爷在男女之事上是出了名的古板,最为看不惯那班飞扬荡逸的倌人,有时候碍着朋友面子不得不与她们打交道,却总是百般鄙夷。据说有一次,一位侑酒的倌人张口找他索要打赏,常九爷居然随手画了一幅掉毛的野鸡给人家,气得那倌人在背后扎了个小人咒他早死。佛儿也与常九爷发生过龃龉,只因佛儿酷爱穿男装,被常九爷撞见过一回,九爷便对人道:“变乱阴阳,不祥之甚。”还评论佛儿女着男装一事乃是“服妖”。佛儿衔恨于心,这一回为了与书影单独交谈,设计遣开万漪,便顺手“栽赃”到常九爷头上。反正这老不死的在槐花胡同里罪名太多,也不差叫空局这一条,更何况他的小儿子常赫在镇抚司马世鸣手下当差,万漪投鼠忌器,就算被放鸽子,谅也不敢追究。

果然,万漪并不疑是佛儿使诈,反而担心常九爷无端端叫她条子又失约,是否与他儿子常赫有关,就是说,与柳梦斋有关。她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始终忐忑难安。

与此同时,一无所知的常九爷正在他那名为“愚石斋”的书房中挥毫泼墨,他儿子常赫则在后井胡同里的茶楼“福海轩”之中静坐饮茗。

茶叶名贵、水质清甜,常赫却辜负了这一番滋味,他将茶杯在手指间轻轻晃动,偶尔心不在焉抿上一口,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临窗的街道。

常赫生性严谨,而这个时代则让他把天性发挥得淋漓尽致。“每两个人里,就有一个是探子。”这是人人都会说的话,而常赫会说:“每两个探子里,就有一个是用来监视另一个的。”

他就是监视探子的探子。镇抚司掌帖马世鸣负责监视所有人,而他负责监视马世鸣。他既是他贴身的亲兵,也是他贴身的叛徒。每当常赫需要将马世鸣的秘密一一上报,就约接头人来此喝茶,而每一次约会,他都会提前半个时辰以上到达,以便观察周围有没有可疑的“尾巴”。

直到两眼都被雪光耀得发花,常赫方才合拢窗扇。不见异状,一切正常。不过雪下得这么大,那人还能准时赴约吗?

正当此际,门限传来橐橐步声。常赫回过头,单单扫了一眼,他就惊异地俯身跪倒,“千岁爷万福!”

起初派他贴身监视马世鸣的正是尉迟度本人,但日常与他联络的则是这座茶楼的幕后老板,司礼监的一位大太监,因此常赫没有料到尉迟度竟会亲自露面,可见这一次他上报的情况引起了高度重视。叩首之际,常赫发觉尉迟度的鞋尖异常干爽,袍襟上亦无一丝风雪的痕迹,而自己适才倚窗观望良久,不曾见过车轿驾临,那就是说明,千岁府修建有地下暗道,直通福海轩?而他常赫作为一个靠着搜罗情报吃饭的人,竟对此全无所闻?

常赫感到背脊上爬过了一阵阴麻,他的身体在提醒他,对待眼前的这个人,一定要万分慎重。

“起来吧。”尉迟度拂衣落座,沙哑着嗓子道,“跟咱家说说那封信。”

“是。”常赫立起身,原原本本说起来。他说,镇抚司曾在死者祝书仪身上发现过一封安国公的密信,信中暗示,徐阁老,以及万海会会长唐席均为安国公同党。这封信在马世鸣手里被扣留了三天,就在这三天内,事态峰回路转,柳梦斋下狱,留门坐实罪名。为此,马世鸣认为,没有必要拿一封已被证伪的信件去扰乱政局,便始终对此事压下不报。

“然而千岁爷曾吩咐过卑职,任何蛛丝马迹都不可漏报。卑职等候多时,终于觑着时机将信件拓印出来,这是副本,请千岁爷过目。”

常赫捧出一张信纸,尉迟度不动声色地读完后,就抬起眼来审视着他,“这封信,当真是伪造?”

常赫犹豫了一下道:“据卑职看,的确是假的。”

“信里所说的内容呢?”

“也是假的。”

“倘或是真的,马世鸣是否有可能参与其中?”

常赫字斟句酌道:“卑职认为,马大人不可能与安国公一党有牵连。”——只要你见过他审讯他的样子。

他顿了顿,又补充说:“马大人不过是怕九千岁问责他失职不查之罪,方才将信件扣下。假若后来未曾查出此事为留门所主使,马大人也定会将此信上交九千岁,请旨拿问徐阁老。”

时间仿佛停止下来。悬空的等待后,是尉迟度的声音令它重新恢复了流动。

“没区别。纵使马世鸣并未加入叛党,他的迟钝也会让他在无意间成为叛党的同伙。这样迟钝,会危及所有人。”他咳嗽了一声,跟着就立起身,“你,好好干吧。”

尉迟度走后,常赫浑身发软地扶桌而坐,回想着这一场简短却又意义深长的会面。他自问没说什么不聪明的话,也没说什么太聪明的话,涉及自己的顶头上司,他也保持了克制,哪怕他向来不欣赏马世鸣。在常赫看来,马世鸣缺乏技巧,毫无必要的残忍却又过盛。无疑,千岁爷也不再看好这个人,那句露骨的批评已表明了风向,念及此处,常赫的血管里涌起了一股野心蓬勃的喜悦。

不过他的表现并非无可挑剔。令常赫感到懊恼的是,他明明可以实话实说,说自己并不确定那封信里所揭露的惊天秘闻是否属实——徐阁老与安国公勾结,听起来的确耸人听闻!但多年的密探生涯教会他,肮脏的政治游戏里没有不可能。常赫自己清楚,他之所以急于否认这一丑闻,其实是怕九千岁一旦信以为真,就会着手调查祝家二小姐祝书影被送入皇宫之事,而他,不愿看到祝书影遭受任何的无妄之灾。

他记起诏狱里关押安国公的那座院落,简直像坟墓一般,而那少女,犹如开在冷坟上的夺目野花。

残年风雪忽忽掠过,大地一片皑皑。

地下的幽暗中,一条条密道交织铺展。假若某一个闯入此间的陌生人不慎选错了岔口,等待着他的便将是布满毒刺的陷阱。然而尉迟度的脚步却毫无迟疑、迅若流星,他熟悉网络中的每一道拐弯、每一条隐蔽的小径,早已用不着仔细辨认那些专为他而设的指路暗记。

多年前,他刚入住后井胡同不久,便派自己的一名心腹太监接管了胡同里的大茶楼,又借翻修茶楼之际,偷偷开掘了秘密的地下通道。通道的入口在他书房内,出口则有好几个,其中一个就设在福海轩,他偶尔会来此接见一些他不方便直接接触的敏感人物,譬如说,常赫。他遣他于暗中监管马世鸣,果然是个正确的决定。尉迟度之前已从其他渠道获知马世鸣扣留了一封信,但信中的具体内容他却无从得知,而常赫交上来的信件副本则充分证明了这个年轻人的实力,尤其是他的忠心。

这样一个人值得被委以更大的责任,尉迟度刚才也把自己的这层意思表露得明明白白——他准备抛弃马世鸣了。去年,他震怒于镇抚司对詹盛言转移财产一事不查,曾大举清洗机构,彼时还是马世鸣查知,许多关键位置上的细作均已被安国公收买,“他查出了他们每个人的俸银,各许以五倍之数。”尉迟度要马世鸣去收拾那些叛徒,顺便就将门户交由他打理,但这一年的时间已充分暴露出马世鸣能力上的缺陷,残忍有余而机敏不足。此人肯定要被处理,还有包括徐正清、唐席在内的一干人等也得接受详尽调查,特别是那个尹半仙。

骤然,一股反胃的酸水直涌而起,尉迟度攥紧了拳头,他回忆起通灵的场面,那些在亡母归魂之前的热泪与忏悔、那些释放隐痛的快感,眼下都令他无比悔恨。不过,尉迟度深觉不解的是,早在他上位之初,他就找借口把定兴老家的亲朋好友,以及当年处理官司的有关人员统统杀掉了……由于他偷吃鸡蛋而导致母亲自杀的悲剧早就被掩埋,究竟从哪里走漏了风声?难道还有漏网之鱼?查,这件事也要查!

不过,所有的调查必须以其他名目来进行。总之,这封信绝对不可以公开曝光,否则其中的秘密将会如重磅炸弹,把他尉迟度神佛般的面目炸得个粉碎。

川贵战役的胜利、土地爷献宝藏、亡母显魂……不过全都是詹盛言那个失败者在绝境中策划的反击。尉迟度打心底里不愿相信这一切,但他的政治经验告诉他,顺情顺理的往往是谎言,真相总是荒谬又丑陋。故此,假如留门为了自救而不得不捏造谎言,尉迟度认为,他们应该能捏造出比这更像样的。

太多的思绪缠绕在一起,令尉迟度不堪重负。不知是不是由于外面在下雪,今天的地道显得格外阴郁、格外寒冷,尖利的浓黑仿佛直接攥住他怦怦直跳的心脏,愤怒被挤走,剩下的是一片荒芜的破碎。尉迟度太熟悉这些碎片了,从小,它们就扎在他的身体里刺痛它,提醒他生活有多下贱,总逼他感到羞愧难当、自觉低人一等。权柄与荣华曾是他的止痛剂,但他不断地需要更大剂量,而且这一年以来,止痛剂失效的次数似乎越来越多。当他把所有人都踏在脚底时,也就再没有人能供他依靠,不管是什么,他都必须独自承受、独自面对。他明明来到了顶峰,却像是掉入了无穷无尽的地道中,到处都是错误的提示,到处都是阴影的诱惑,到处是没完没了的互害、没完没了的背叛,到处是深不见底,到处是穷途末路。

中了魔怔般地,他见到一张华艳的脸孔在不远处闪过,是她。他一点儿没觉得害怕。说来可笑,他懂得权力、懂得金钱,甚至懂得性,但他从不懂什么是“幸福”。他最接近幸福的时刻,大概就是他每每握着她乳房、嗅着她头发入睡的时刻。她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是地道里一束神秘的光线。

这束光,已经被他和他的老敌手合力踩灭了。

尉迟度停下脚步,身前的、身后的一束束火把都跟着停下来——他吩咐亲兵们离他远一点。他深吸了一口黑暗冰冷的、地底的空气,他会找回他不可战胜的力量的,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而已。

前方,就是暗道的尽头。

夜色合拢,雪光浮动。落了一天的雪粒已逐渐成团结球,漫天如白玉纷飞、琼花狂翔。

“落轿!”

但听一声吆喝,一顶八抬大轿就被稳稳落在了一座大宅的轿厅中。这座宅邸位于宣武门内的石虎胡同,门墙颇具气派,但庄重阔大,绝非奢靡一流,此处便是当朝首辅唐益轩的大学士府。

由轿中步出的正是唐益轩本人,他一下轿就问道:“大爷散班了没有?”

唐文起早就在暖厅中恭候父亲,一得到通报,立刻亲自出廊相迎,吩咐仆役们注油添火、更衣捧茶。一会儿工夫,唐益轩就被儿子服侍得舒舒齐齐,身上的寒气一扫而空,他在躺椅上笑叹一声道:“怎样,当初你拼命拉拢我和留门,我不同意,如今看来,避过一场大祸不是?”

唐文起赔笑道:“父亲远虑,非儿子所及。儿子那时见徐钻天竟打破了父亲的独相之局,入阁夺权,因此心急上火,急欲借柳家铲除他。却不料冥冥有定,最后铲除徐钻天,竟还是靠柳家。”

唐益轩深知在自己的这些孩子里,老大唐文起是最擅讨人喜欢的一个,他从小就精通如何取悦身边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直到现在,人到中年的他依旧保留着一双儿童般专注的眼睛;但他可不是个儿童,他从不会任人摆布,他拿一脸的无害和无辜去摆布人。

唐益轩欣赏这孩子的小把戏,他如他所愿,反问了一句:“铲除徐钻天?”他语气里的溺爱比好奇要多得多。

唐文起前倾了身体,两眼中有无法掩饰的欣喜,“昨儿就想和父亲禀告此事来着,始终没觅着合适的机会,这阵正好,您且听儿子细说。”

华美织毯、名贵家具的围绕当中,唐文起向唐益轩说起那封信,还有那个女孩。

唐益轩逐渐感受到了一股在胸口翻腾的兴奋,“那倌人已答应做证?”

“是。到时候,儿子会亲口教授她证词的每个字。”

“那么,无论此事真假,徐钻天都完了……”

不用多说,任何胆敢同安国公搅和在一起的高官——哪怕只是在流言蜚语中,必将点燃九千岁最深的疑心,从中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唐益轩自己已六十六岁了,颇令他引以为傲的一部美须最近终于出现了零零星星的灰白,而从五六年前开始,就有许多人认为他已经显示出体力不支的老去迹象,一个个都想要瞅准机会把他踢下宝座。他们管他叫“纸糊阁老”,每个月上一堆奏表弹劾他,再给他起一个侮辱人的外号“唐棉花”,讥讽他“不怕弹”……那些幼稚的对手啊!他们居然以为只要贬损他的能力、罗列他的罪行、令他成为众“怨”所归就能够打败他!难道他们看不出,所有的怨气,他都是在替九千岁承担吗?对一位领袖显示忠心的最佳方式,绝不是以得力助手的面貌出现,与之一同分享风头和赞美,而是要像领袖脚边一条惹人厌恶的老狗,一旦他弄脏鞋,你就让他把鞋底的烂泥都在你身上刮干净——这种事,那些人怎么做得来?他们读熟了几本破书就自以为与众不同,在言辞上处处践踏他人,以祈求自己被高看一眼,他们当爬上巅峰是位列仙班?是接受膜拜?是施展宏图?是拯救天下?糊涂蛋们!巅峰,是最野性的眼睛们的对峙,是灯火通明的斗兽场。而唐益轩在这辉煌的兽群里战无不胜的唯一秘诀就是,他从不挑起撕咬,除非接到了主人的暗示。

一想到徐钻天未来的下场,唐益轩训练有素的刻板脸庞默默舒展开来,而后他突然把沉思的目光转投向儿子,眼底弥漫出一缕不易察觉的笑意,“你终究是不肯放过柳家那小贼。”

唐文起再一次感到了对父亲的洞察力的由衷敬佩。从小他就着迷于父亲身上那一种遗世独立的清醒风范,随年纪的渐长,他也更加懂得品鉴父亲低调做派之后的强大力量:永远不显露优势、永远不暴露弱点。可惜的是,他的秉性和父亲截然不同,他更随和、更轻浮、更受到激情的感召。好在他不仅仅是父亲的儿子们之一,他也是他虔诚的门徒,他终于学会了利用自己与生俱来的特点,笑里藏刀、暗箭伤人。他们父子俩合作默契,一同在腥风血雨中护卫住了属于唐家的位置。如果说他这名长子令父亲有任何不满,那就是他屡屡引人瞩目的私生活。每当他又闹出什么不可收场的风流韵事,父亲都会大骂他一通。第一次是在他刚刚成亲后不久,他却搞大了陪房丫头的肚子,父亲像训小孩一样叫他跪在地下受责,唐文起当真被吓坏了,足足一个月都没敢在父亲跟前直起腰说话。后来次数多了,唐文起才慢慢反应过来,其实父亲心里根本不拿这些当回事——毕竟老头子自个儿房里也有一堆暖床丫头,种种姿态不过是做给他那位娘家背景强硬的媳妇看的。直到唐奶奶带人殴打龙雨棠那一次,父亲才有些动了真气,叫他收敛些。再等唐奶奶大闹白万漪的喜堂时,父亲一边照本宣科地骂他不知检点,一边却在骂姓柳那小子不知好歹——骂后者的语气要森冷得多。

那时候唐文起就知道,父亲记恨上了柳梦斋。

一条权力走狗的狗崽子、一个下贱已极的小毛贼,怎敢夺取被首辅之子看中的情妇的初夜?这根本和女人的贞操无关,这关乎于雄性的胜负。而胜负,就是权力。权力,就是一切。

没有同权力打过交道的人才会认为,审判代表着真和假、对和错、正义和邪恶——或许在偷了一头牛、杀了一个人的小案子里是这样吧。一旦涉及需要三法司全体出动的巨案时,审判不过就是弄权高手们的过招,结果无非是交易达成,或者交易破裂。迄今为止,留门案异常顺利的进展只说明了一个事实:柳家通过政敌徐钻天的勾兑,与九千岁达成了“交易”,拿承认罪行来换取免遭刑讯,甚至是免死。那么,只要柳家变卦翻供,反过头来咬死徐钻天,徐钻天肯定会施展报复,取消谈妥的一切优待条件;而九千岁也绝对无法容忍自己的疮疤当众被揭,就为了在公众前证明他的宠臣不是逆党、他的命师不是神棍,也得严办柳家以正视听。

一个十六岁的大姑娘,一个烟花柳巷里的小婊子,怎能有看得透这一层的政治眼光?但唐益轩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儿子之所以回头找这个塌台的小婊子,就是为了羞辱斗败的柳梦斋,而且他还找到了比单纯地得到他的女人更为凌厉的报复方式,他将让柳梦斋的女人亲手置他于死地!

不愧是他的儿子,干得漂亮!毕竟男人唯一的美德,就是睚眦必报。

父子俩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他们的笑声里流动着阴谋和嘲弄的味道。

唐文起亲手为父亲点了一袋烟,带着孩子的好奇和学徒的敬意道:“父亲,儿子始终不解,父亲当时为何严拒柳家?莫不成早已听见了什么风声?”

唐益轩吐出了一口浊痰,慢悠悠地说:“花花财神,就是他们柳家最大的‘风声’。”

“这……父亲是指他太高调、太出名?”

“出名,只有对一文不名的人才是好事。对家底雄厚的人来说,高调,就是和全世界找麻烦。那么多麻烦里,总有一条最后会害死他的,所以你也要更加谨言慎行,规束自个儿。”

唐文起面带愧色道:“儿子懂得,如今往槐花胡同里跑得勤,不过是为了案子,家里那只母老虎也分得清轻重。等过了这一段,儿子会洁身自好的。”

唐益轩笑了笑,这样的保证他听过上百次了,他们不过是一对心照不宣的老搭档,一方假装悔改,一方假装相信。他很清楚儿子对那个白万漪的感情,如果一条老狐狸发现自己居然被一个小狐狸精给骗了,定会对她又爱又恨,既馋她的大腿,又想挑断她腿筋——唐益轩甚至有些羡慕起儿子来了,这样难得的激情,是对他们这些男人枯燥生活的最佳调剂。说到底,他们从早到晚拼了命地搞对手、被对手搞,要是还不能想搞哪个女人就搞哪个女人,不是太残忍了吗?他是个慈父,不能剥夺儿子这一点小小的乐趣。不过面子上总要做足,安抚好自己的儿媳妇,毕竟,那可是大同总兵阮勋家的千金。

只要他们内部团结一致,那什么都不可能撼动内阁首辅与边陲重将的结合,哪怕楼外已是狂风呼啸、暴雪压城。

[1]句出〔宋〕苏轼《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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