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罗大陆网

第四十一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7)

上一章:第四十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6) 下一章:第四十二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8)

要是被.浏.览.器.自.动.转.码.阅.读.了,会有.很.多.广.告和问.题,可退出.转.码.继续在本站阅读,www.douluoxy.com,最新网址一定要记住哦。

四十 碎琼瑶

受审过后,柳梦斋等诸犯照例该带下收监,而各人均已定谳,便不再押回诏狱,而是直接被送往刑部天牢。柳梦斋五月就曾在刑部“坐牢”,他出手阔绰,人又爱交际,在押时就与狱中各级司官喝酒赌博,称兄道弟,混得个滥熟,出狱后更为感谢“关照”而对提牢厅上下大派红包,因此主事对他“二进宫”特别照顾,仍旧把火房给他收拾出来,还亲自带了人来为他除去镣铐,修面修甲,又脱换了囚服,为他替换上一身石青小羊皮袍。

柳梦斋摸了摸有日子未曾沾身的舒洁衣衫,双目骤然红若滴血,“烦请老兄为我寻一身孝衣来吧……”

主事已知柳承宗于堂审时暴卒,也叹口气,连道了几声哀,“今日已晚,大爷先安寝吧,明儿我准叫人弄身白布孝衣进来,尽一尽你的孝心。”

“多谢。另外,兄弟还想见个人。”

“这——大爷,你也知道,咱们刑部的堂官换了人,于今那位祁大人可不比先前的侯大人好说话,我给大爷安排这屋子已是出格了,大爷也体谅体谅我,别给我送忤逆。”

“烦老兄转告祁大人,要不让我见这个人,我就撤回原供。”

过堂时,柳梦斋已将诸承审官们研商案情的细语听了个十成十。那些人在言谈中透露出,九千岁要求留门案既不许“屈打成招”,但又得当场审结。现今既顺利结案,若主犯之子突然提出修改供状,那势必要重审。因而他这时提出撤供一说,便是相当有力的威胁。提牢厅主事也是干了半辈子的老刑名,眼见如此大案居然一场审定,便已心中有数,高层肯定是有人急于奏结,万不可节外生枝。

“好吧。大爷先说说看,要见的是谁?我看能不能瞒上不瞒下,想办法替你安排。”

就这样,派去传话的典狱急急出门,正待赶往怀雅堂,忽听不远处传来一个妇人絮絮的语声,定睛一瞧,那不就是怀雅堂万漪姑娘的跟妈?旁边那个一声不吭的,不就是万漪姑娘本人?

于是这一来一回,总共不费一刻钟,万漪就被带入了天牢,仍是那一间熟悉的火房。她与柳梦斋定情,全在这一所房舍的一桌一几间,不过是半年后重回故地,当时甜蜜的心境却有如隔世之遥,渺然不可追。

柳梦斋这时已除去囚衣,洁面净手,虽不复最初的丰神俊朗,但比起在堂上的一身狼狈来,已颇能瞧得过去。反倒是万漪双目发直、身形僵硬,整个人都像是一副空壳,透出几分骇人的鬼气。

她直勾勾盯了他一盯,突然就微微一笑。他也直直地望她,却只坐在那儿既不起身,也不说话。万漪径自走上前,张臂一揽,便将柳梦斋的头揽入了胸口,而后,她徐徐地阖起双目。

“真好啊……哥哥,从你被带走,这世上就再不剩一点儿‘好’了,只有把钝刀子时时在我心里头剐,活着就是个受疼,日疼夜疼,张眼闭眼都是疼,每喘上一口气都疼……还好我忍下了,忍到了这一刻。还能再这么抱抱你、看看你,真好。”

她把他的脸庞捧在掌心里端详一刻,复将自己的鼻尖摁上他已生出两道浅浅纹路的额心深吸了一口气,“哥哥,妹子不想再受那份疼了,就让我留在你的‘好’里头吧。”

柳梦斋感到她再一次将他拢入双臂,他偎着她柔软的胸怀,听见她腔子里扑扑跳动的心,那心跳如潮汐翻涌、明月孤悬,几乎将他拥入宁静的深渊,若不是忽有厉厉的流星滑过。

万漪一手搂抱他,另一手就拔下了发簪,对准咽喉插落。

瞬时后,银簪就撞破了什么,但她却觉不出一丝疼。万漪恍恍然张开眼,见柳梦斋的手护在她喉下——他那只盗贼的手,轻若风、快似电。

万漪大惊失色,慌乱中,她又猛一拔,那簪头原已深深嵌入他虎口,顿时一股血就直喷而出。

万漪大哭了起来,不知所措地去捂他的手、按他的手、揉他的手,他一攥住她,扬声向外头喊道:“都好!没事儿!”

门外有人告了声罪——那是负责监听动静的狱卒。毕竟留门的首犯老爷子已死,若他的独生子也不明不白死在狱中,刑部的脸面可就不大挂得住了。有了这一层顾虑,尽管主事允许柳梦斋会客,却也派了人时刻提防,以防来客协助重犯自尽。所以,柳梦斋一见万漪哭闹,赶忙就高声申明自己安全无虞;但他见她哭得个没完没了,唯恐激得看守中断此次会面,情急下也不由大吼一声:“别他妈哭了!”

万漪被他这一骂,倒一下子止了哭,只一声声打着噎。

柳梦斋又低叹道:“别哭了,我没事儿,你瞧,没事儿了。”

他硬挤出一点笑容来,将腰带扯下,在自己受伤的右手上随便缠了几缠。但血迹转眼间就洇湿了布带,他不过拍拍她的脸,就在她一边面颊上留下了桃花点点。

“哥哥,你干吗拦我?你不知道我都干了些什么……我、我叫唐文起给骗了,他哄我,说他那个首辅父亲会帮你!可今儿过堂,我才算看出来,他压根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你死!我、我本也求了影儿妹子去向太后为你讨赦,太后原都答应了,但佛儿却横生枝节,把白珍珍、把密信,总之把什么都给抖出去了,妹子她就不帮我了!我怎么求她,她都不肯帮我了,她说要你死!可、可佛儿为什么好端端毁去你最后的生路呢?那不就是说,之前她和我要好,全都是装出来的吗?就为了让我把你装进圈套!哥哥呀,我身边的所有人都想让你死,全都在利用我送你去死!我、我却蠢得什么都瞧不出,弱得什么都做不了,我这么蠢、这么弱……我恨死我自己了!我娘说得对,我就是个不该出生的贱坯子,我爹干吗不一开始就把我也淹死在尿桶里,留着我在世上祸害人——祸害你?是我害了你,哥哥,你干吗还要救我?你从一开始就不该救我,你行行好,赏我一死吧,哪怕我不配死在你怀里头,让我死在你脚下也好……”

万漪哭得声气几绝,柳梦斋如果不是柳梦斋,根本不可能听清她任何一个字,她那些被泪水泡皱、被心痛染色的字字啼血。

但他全听懂了。手上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痛起来,柳梦斋切肤知觉,万漪的死意竟是这样强烈。

他不是没恨过她,当他看到父亲因她的“做证”而气急暴卒时,那时候,他也恨不得她去死,恨不得一顿拳打脚踢让她明白,哪怕她熬尽了心血、拼上了全力,却只不过证明自己是个废物而已——就像父亲生前对待他那样。

然而现在,他不恨她了,一点儿也不了。监狱、审判、亲人的离世所留给他的可怖风暴正在退场,他的身体和头脑都逐渐清明起来。她已哭倒在他两腿间,他没再尝试去抱她、拉她、让她站起来,他让自己滑下椅子,席地而坐,向前搂住她。

“嘘,嘘……别哭了,宝贝儿,别哭了,咱们的时间不多,你振作起来听我说,哥哥有重要的话和你说。”

十月二十九日柳梦斋被送入诏狱,自那后,万漪便一直魂不守舍。十二月二十一日的这一刻,贴着他、靠着他,她终于不再总是有踏空的感觉,她一点点踏实了,世界也随之变得真实了起来,令她能够看得见、听得懂、抓得住。

柳梦斋从她眼睛里读出了她的醒觉,他欣慰地点点头,低声道:“小蚂蚁,第一,你没有害我,一切都和你没关系,是上头要制裁我们柳家,不管有你没你,我都会是这个结果。反而因为有了你,我才……”

他不知是不是在牢里太久没说过话,在堂上又一下子说了太多言不由衷的话,所以已变得不会说话了。一时间,他完全不知该怎样对她说清楚,一个总是被母亲漠视的赘疣、被父亲嫌恶的废物,一个向来只有冷冰冰的金子和银子肯陪伴他的孩子,是多么感激那永远为他敞开的温柔怀抱、永远对他投以真挚爱惜的双眸?

“总之,要不是有过你,那我这一辈子,就压根什么都没有过。”他对她笑了笑,想擦净她的泪,却把她小脸上涂满了自己的血。

柳梦斋骂一句,又将那散开的“绷带”重新扎紧,清了一清嗓子,“第二,你务必要迅速同我切割干净。唐文起恨我,但也一样恨你,而今他还想玩弄你,可一旦他玩腻了,就会毫不留情地毁掉你。到那时,那些残余的留门弟子也不会放过你。你得赢取唐文起的信任,赢取他对你的保护。”

“哥哥,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给我闭嘴。”

还是那样。他稍微一发脾气,她就乖乖的,瞪着水汪汪的眼,拿整颗心看着他。

柳梦斋早已被悲苦塞满的灵魂缓缓渗出了一丝柔情蜜意,他笑了,“我今儿当堂骂你是婊子,就是为给你破题。小蚂蚁,指鹿为马,你总懂得吧?你爱的不是我,是唐文起。你初夜里欺骗的是我,不是他。你一直倾心于他,却因自己早就破了身而自卑不已,又不忍骗他,所以才临场变卦,抓我来当冤桶。反正当初你怎么和我说,就怎么和他说,拿出你待我的真心,在他跟前做戏。那个老男人会上套的,只要你下钩,所有男人都会上套的。无论如何要拿他保住你自己,先活下来,活下来再说。”

万漪一脸不可思议地瞪着他,“哥哥,你在说什么呀?我根本就不想活,我——”

“你一定得活!要不是非死不可,我也想活着!活着多好啊。你没见过,那些被夹子扣住的狼,哪怕生咬掉自个儿一条腿,也要逃半条命出来。你这好好的,干吗要死?你才十六岁呀,小妹妹,大好的人生在前面等着你呢!干吗不活?”

“我活不了,我做不到,活着太累了,人比狼还可怕,好像我这样的人——”

“你哪样的人?”他忽又变得严肃,板起脸来道,“我来告诉你,你是哪样的人。你做这行,廉耻是早就扔了,你还偷过东西,出卖过别人,你也欺瞒过、坑害过自己的朋友。哦,对了,你杀过人。”

万漪那源源不绝的泪水骤然间凝结,她面色大变,惨白如死,似乎血管里的血液也停止了流动。他知道?!他知道!!

而他只淡淡笑了笑,“你说过,你目睹白凤亲手勒毙了白珍珍……白凤曾是我父亲的情妇,我了解她为人。她不可能让你活着走出来,除非先把你变成帮凶。”

慢慢地,他伸出干净的左手,为她擦拭着血痕斑斑的脸,“看清你自己了么?妓女,贼,叛徒,杀人犯。白万漪,你半点儿都不是——你自以为的那个人。”

他的话流窜过她全身,终于,在看过了所有人的面具后,万漪看见了她自己的脸被他轻轻翻转到背面,镜中的倒影终于扭过头,露出她后脑勺上的那张脸——万漪从未见过的,另一个万漪。她汗毛倒竖,身体里抖动起一股黑暗而炙热的战栗,无比清晰地,她感到了命运即将萌发。

柳梦斋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这个妓女、这个贼,他的叛徒和他美丽的杀人犯,目光里铺满爱怜。是的,他早已看见了完完全全的她,但如果她只爱一半的自己,那么他也情愿一辈子假装只看得见她纯洁的半面妆。可惜白昼马上将离开天际,他没时间了,在永夜降临前,他必须逼她面对生命的真相。

那真相就是:我们全都是爱和恨嫁接的怪物,是暴力狂和受虐狂结合的后代,我们身体里的一半和另一半永远在相互恐惧、相互诅咒,永远想要把对方摁进暗无天日的深坑之中。

停止这个自己迷惑自己的把戏,现在,把你的手,安放在泥土和白骨之上。

“你做得到的。”

末了,他一点点揩掉了她两腮的血泪,还她一脸的白净无瑕。“那些恶狼一样的坏人能做到的,你统统能做到,坑蒙拐骗、杀人放火,而且靠着你这副无辜的小模样,你会做得比他们所有人都好。你只牢记一点:不管是对谁,你家人也好,你那些所谓的朋友也好,每当你忍不住想对他们心软,那就多想想,他们可曾对你心软过。别怕,小妹妹,你行的。往后哥哥没法护着你了,只靠你自己了,不过,只靠你自己就够了。”

他的话尾拖得长长的,充溢着不舍。万漪又被拽回了当下,她猛然间记起他快要死了。世界又一次崩塌,她一头栽入他怀中,“哥哥,不,哥哥,你不能活,我也不能活了,让我陪你一起吧,让我死了吧,我真的不想活了,我先走一步,去那边接你……”

“不行!”他推开她,逼在她蒙眬的泪眼之前,“你不准死,你得给我活着,活得又长又好!我不要你去那边接我,我要你在这里安心地等。”

“等……等什么?”

“等那些人,把我和我们家害到如此地步的那些人,等他们一个接一个被老天收走。白万漪,你必须亲眼替我看到仇人们的下场,你可是我柳梦斋的妻子,你是我寡妇。”

他的语调依然极尽克制,但表情已睚眦尽裂,瘦削的脸盘上,血管一根根凸起。万漪很害怕,她怕自己倘若不顺着他,他就会像老爷子一样,当场血管爆裂而亡。

于是她忙抚着他额头、他尖锐的鼻峰,柔声哄慰,“好、好,我知道了,哥哥,我答应你,我会等,一直等。”

他急喘一阵,一分分恢复了常态。“记住,你可答应我了。好,下面接着说第三件事。第三——”他犹豫片刻,复露出一丝笑意来,“还有第四、第五……直到千千万万、无穷无尽,全都是同一件事:小蚂蚁,我爱你,活着爱你,死了一样爱你。你不信,回头你给我立个衣冠冢,岁岁来一次小寡妇上坟,我的魂魄保险翩然归来,好像你们那‘段娘娘’一样,佑你福寿双全。”

万漪又觉出那把钝刀在心脏里剐了,泪水霎时间如湍流般奔涌。他含笑搂住她,却也不禁落下了泪来。

二人正相拥而泣时,猛听关闭的房门“通通”响了几响,狱卒在外面喊道:“柳大爷,会客时间到了。”

万漪浑身一僵,一下子拼出了死力搂抱住柳梦斋。他抹了一把脸,收干了泪痕急急低语道:“行了,我要说的都说完了。哦对,替我照顾好金元宝,别叫它太难过。那家伙看着傻,心里头什么都明白。”

“柳大爷,您送客吧。否则便恕小的无礼,只能进去请了!”那一段焦哑劈裂的嗓音又一次响起。

万漪从未品尝过如此剧烈的恐惧,她拼命地攀住他,只恨钻不进他骨头里。柳梦斋却决绝地将她推开,他扶住她双肩,黑眼睛从她泪光粼粼的脸容一直流落到她脖颈、胸口,他的手也跟着停留在她胸前,又用力一撕,撕开她几层外衣的前襟。

她沉甸甸的胸乳跳起在薄薄的亵衣下,犹如被厄运催熟的果实。

他望着它们,两耳微然一提,笑起来,随后他两眼又重回到她惴惴不安的双眸间,含着久久不散的笑意。“咱不及相守,以心相照吧。准备好,这就开始了。”

“柳大爷——”

还未等门外的催促落地,柳梦斋已一把扯掉了缠在手掌上的衣带,一边高喊起来:“来人!来人!这婊子要杀我!救命!”

门立刻被撞开,万漪眼见柳梦斋捂着血淋淋的手退后了两步,他的脸庞骤变得顽固强硬,音色也发生了显著的改变,“怎么,唐文起光叫你害我,没叫你陪我吗?再陪我睡一次又如何?他妈的,这会子跟小爷装起三贞九烈来了,什么玩意?白万漪你个小婊子,我就死了也不喝孟婆汤,你活一百岁,我忘川河口等你一百年,迟早有和你叙旧的时候……”

他说得不错,她做得到的。

她即刻就解读出他的苦心——以后所有人都会纷纷扬扬地传说,末一次探监,柳梦斋意图强奸,但白万漪为了唐文起而奋力反抗——他在用尽残存的力气将她推去敌人那一边,安全的那一边。

万漪也深知自己该如何出演这一场对手戏,所有的对白与反应业已像黑暗的本能一样涌起。但即将分离的念头却卡在她喉咙里,令她什么也说不出,什么反应也做不了,她只会哭,捧着她沉重而冰冷的胸脯,哭得五内俱崩。

然而这足矣。

有人冲过去“安抚”柳梦斋,有人抱住她,为她拢好了衣衫,将她送出门去。

数个时辰过后,万漪的哭声仍萦绕在他耳边。柳梦斋明白,是自己在幻听,但他依旧忍不住想要安慰她。黑冷的床铺上,他收拢了两臂,如果可以,他想一直抱着她不松手。

可是他两手空空,只抱着一个梦。远远地,升起了一声又一声肃杀的鸡鸣。

天快要亮了。

万漪不愿回去怀雅堂。她怕唐文起会来找她,又怕看见佛儿,她实在不知当怎样面对他们青面獠牙的脸孔。可这么大一座城,她又想不出自个儿能去哪儿,想来想去,她想起了“娘家”。

“马嫂子,你和掌班说一声,容我回家住两天,行吗?回头我自重重谢你。”

唐文起为了请万漪“做证”,曾给过猫儿姑一笔钱,猫儿姑便也对事情走向猜到了十之八九,早料到万漪将受到重创,因此背地里和跟妈马嫂子叮嘱过,叫她这两日对姑娘稍稍宽纵些,“摇钱树也得过冬呀,一下子摇太狠,断了根,咱就要喝西北风喽。”

马嫂子既已得了掌班的提前招呼,又知万漪的家人租住的就是车夫胖牛亲戚家的屋子,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故此一口答应,亲自将万漪送去她爹娘处,交代了几句话,施施然自去。

万漪见二老都吊着一张脸,似乎对自己的到来并不欢迎,但她早就为柳梦斋心伤已极,对其他一切全懒得计较。她木怔怔走进小套间里,见弟弟小宝在床上睡着,便吻了吻他熟睡的、发着微汗的小额头,偎着他躺下。

她太久没合过眼了,她那已被悲痛燃尽的身体一沾床,立刻就昏过去。

万漪醒来时,小宝已不见了,四周依然是黑沉沉一片。她并不知自己其实已睡过了一夜又一天,自觉只像打了个盹一样,心神还留在梦里头怦怦跳。她梦到小时候给人做帮厨,厨师叫她杀鸡,她一刀下去,那被断头的公鸡就在自己的血泊里跳起来,她怎么捉它也捉不住,大人都骂她,她在哭,哭得满脸满手都是血……

万漪呻吟了一声,血腥味总是在鼻端挥之不去。

她坐起身,摸索着走到外间,见那窄长屋内已是晚饭时光。裂满了鱼鳞纹的木桌上支起了一只破旧铜火锅,直翻着白雾,仔细一瞧,锅内居然煮的是大块排骨,肉香四溢。

小宝口水乱流地攀在桌边,爹拿一双长竹筷在汤里搅动,娘回过头瞥了她一眼,“小蚂蚁,睡醒了?”

万漪愣了愣,这么暗的油灯下,她也看得出娘的脸不对劲——这是又挨爹的打了。但她没多问,反正爹一个不顺心就要打的,而近来叫爹不顺心的事情可太多了。

“闺女你坐下,我和你说话。”顾大西把筷头从锅里抽出,放入口内咂了两咂。

万漪顺从地坐下,爹先抓起他那黑砂酒壶抿上一口,就絮聒起来:“一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放。你现在呀光做唐大人一个也不是长久的办法。你看你,之前就差点儿在那一棵歪脖子柳树上吊死,反正你——”

“好了好了,你哪儿来这些闲话?”娘拦了爹一句,“姑娘眼前没心情听这些,回头再说吧。”

爹伸足就在娘的脚面上狠狠一跺,“谁问你来?要你多嘴!你说不是时候,我偏说是时候!”

娘趔趄了两步,又走回来轻拍了小宝一下,“别碰,还没熟呢,仔细烫着!”

爹接着板起脸对万漪道:“这不,他柳家的案子已了结了,听说告示都贴出来了,就明天,马上要——”

“爹,有没有清水?”

万漪截断了顾大西的话头,她没法忍受再听下去了。

“娘,给我找碗清水好吧?我把这肉涮涮,给金元宝盛一碗,让它也打打牙祭。”

她见爹娘都坐着不动,索性自己抓了一只空碗,倒了小半碗淡茶,又从锅里搛出几块带肉的大骨搁进去,“金元宝!金元宝!乖孩子,来吃饭!金元宝!”

她正待出门去找,娘在后面喝了声:“行了行了别叫了,叽哩哇啦的,难听死了。”

爹也跟着啐上一口,“肉熟了,不先盛上来孝敬你爹,倒追着野男人的野狗喂!贱坯子,没孝心!”

万漪的脑子里尽是迷惑,这样的时刻,明明该令人诚惶诚恐才对呀?可她为什么非但没有跪下来认错的冲动,反倒觉出了浓浓的厌烦来呢?

老厌物们闭嘴吧!

万漪被这不孝的想法吓了一大跳,以至于她赶紧一头扎进心底去抓取愧疚:她一向对父母愧疚,对弟妹愧疚,对朋友愧疚,对敌人愧疚,就在十二个时辰前,她还差一点儿因为愧疚而死在爱人的面前。但他没让她死,他说他爱她。

而此刻她发现,当她从最大的愧疚中幸存时,其余所有的愧疚似乎已统统失效了,它们就像她心脏里一些被使用得太频繁、太长久的零件,磨损了、老化了、折断了,噼里啪啦地裂成碎片,化为齑粉。

万漪再也抓不到她赖以生存的愧疚了,梦里的无头公鸡还在血泊里扑动,鲜血和冷酷越升越高。

老厌物们闭嘴吧!

她极力忽略两耳里疯狂的尖啸,尽量柔声向爹娘问说:“金元宝呢?”

爹和娘对视的眼神让她生出了警觉。“金元宝呢,啊?我几天没见它,你们有没有好好看住它?你们是不是没看好,让它自己跑了?它跑到哪里去了?爹、娘,说话呀!”

小宝“扑哧”一声笑出来,他笑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傻蚂蚁,蠢蚂蚁,你还找金元宝呢?金元宝不就在那儿吗?”

他的“那儿”说的是她手里;他指着她的手,她手里那只碗。

万漪两手一哆嗦,那原就缺了好几个口的粗瓷碗掉在地下打了两个滚,肉块被泼出来,腾起浓白的热气。

她怀抱最后的希望穿过院落、冲向杂物棚——那是金元宝夜间睡觉的地方——狗绳还拴在柱子上,绳结的另一头是空的,角落里随意抛着张肮脏腥臭的狗皮。

柳梦斋嘱咐她好好照顾它,这是曾跟他驰骋猎场的爱犬,曾被他当作“长子”一样溺爱的宠物,它见证过他与她之间最亲密的点点滴滴——她就把它照顾成这样。

她上一回见它时,它亮亮的圆眼睛里全都是忧郁,但它却并没有叼住她衣角来挽留她。它看着傻,其实心里什么都明白。

终于,万漪遍寻不获的愧疚回来了,排山倒海地掀起来。她跪下去呕吐,吐出了一地苦水,而后她抹一抹嘴角,从屠杀金元宝的现场走回去。

顾大西和顾小宝双双围坐在锅边,桌上已堆起了好几块被啃秃的骨头,娘在一旁忙着给他们布菜倒酒。

万漪一言不发上前,两手抓住桌子猛力一掀。

爹、娘、小弟都尖叫了起来,小弟也不知是吓到了还是烫到了,咧嘴大哭。娘忙着问他道:“伤着没有,伤着没有?啧,蚂蚁你这屄丫头要死呀?”爹早已一歪一歪地走上前,提脚踹过来,“反了天了你!”

万漪被踹翻在地,她支撑着坐起,早已是泪流满面,“你们是人吗?你们还是人吗?”

爹又狠踹了她一脚,恶声大吼:“你是人吗,啊?敢这么说自己老子娘?你个死丫头自私得不行,天天在班子里吃香的喝辣的,可惦记过家里多久没吃上过一顿好肉了?怎么了?不就把那畜生宰了吃肉吗?难道你家里二老、你弟弟,还抵不过一条野狗不成?”

万漪泣不成声道:“那、那不是‘野狗’,那是柳大爷的爱犬……”

“你少跟我提那姓柳的!他这眼瞅就要被绑上西市了,人都没了,还留条臭狗干什么?你回回一见它就腻腻歪歪,半死不活的,倒不如被咱吃了干净,也好叫你断了念!欸,把这人和狗啊,都当成一泡热屎,拉空了完事儿!”

“爹,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啊?柳大爷待我那么好,待你们那么好……”

“好什么好?好什么好?”娘嚷嚷了起来,一面解开小宝湿漉漉的衣领,“晾晾热气,别再闷出泡来……”一面又朝万漪脚下吐了口唾沫,“你这屄丫头,亏我还护着你!你真是胳膊肘往外拐,还没完没了了?那姓柳的拿钱养我们,又不是白养的,他那是拿钱换你!你那脸蛋、身子不全都给了他吗,又没短胳膊少腿、缺斤亏两?你们行院怎么说来着?哦,客人以财博色,财有不继,你这一份姿色自然就该另找买主——”

娘还没说完,爹又急吼吼地提起嗓子喊道:“是这话!世上的人都受穷,我顾大西也不该受穷!现放着这一个花骨朵似的闺女,我这穷受得可有多么冤呢!你个臭丫头拍着心想想,当初要不是你爹我留你一条小命,你能活蹦乱跳到今天?你不思想着报你亲爹的生养大恩,居然为一条狗天翻地覆地闹起来,啊?我把你这忘了孝道的玩意!在你眼里,你亲爹莫不成还不如野男人的一条狗?”

娘也连声啐道:“真是个贱货!心歪到哪儿了?”

爹娘说着,双双恨得眉毛乱抖,连连拿脚跺在万漪身上出气。

小宝也两腮挂泪地扑上前,拿手撕扯万漪的头发,“死蚂蚁,贱蚂蚁,你差点儿把我脸都烫着了,你烫着我,看娘饶得了你……”

娘冷眼看着他们爷俩围殴万漪,哼了一声道:“打得好,好好打,再不打,我看这小屄货的尾巴要翘上天了……”

黑矮的房屋、腥臊的气味、滔滔不绝于耳的辱骂、一拳一脚到肉的踢打,万漪的心被一寸寸推远,向着极苦堕去。而在那一路向下的翻滚中,无数往事如砾石如荆钩,件件都是那样的细小、那样刺人……

三四岁的年纪,走在路上被鸡鸭追赶,吓得要往娘怀里扑,娘却把她一把推开,“看看你多招嫌,鸡鸭都看不上你!”

第一次学会用筷子,兴奋之余,想从爹的饭碗里搛一筷子糙米吃,被爹拿起筷子抽她嘴巴,抽肿、抽出血。

她被邻居的孩子打了,自己躲起来哭,娘揪她出来,在手臂和腿根上乱拧,“能把你打多狠,哭哭哭,烦死了,怎么不干脆打死你!你死了我还轻松点儿!”

娘被爹打了,她想为娘揉一揉伤口,娘却反手给了她一嘴巴子,“你管我干什么?让我死了算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爹没用,我又接连生了你们这几个没用的玩意,我还不如去死!”——那时还没有小弟呢。

有一阵,她总做白日梦,自己要是能睡一觉醒来变成个男孩该多好!要不然,死了也挺好。没有她,爹娘就再也不必为了她生气,再也不必辛辛苦苦地赚钱养她,她多想拿死来告诉爹娘:我听话,我好乖,要是我的死能让你们摆脱负担,爹、娘,那女儿愿意为你们去死。

小小年纪的她天天想着死,要不是两个妹妹还要她照料,她早就死了。等后来有了弟弟,她就想,晚一点儿再去死吧,现在弟弟正需要她,这个家需要她。慢慢地,邻里邻居的都夸顾家大闺女——“简直顶一个大人用”,那她就更死不成了,她想也不敢想,别人家会拿同情的眼光审视爹娘,“这孩子真不懂事,白辛苦她爹娘养到这么大。”

她向来是最懂事的,她不能死呀。然而,死亡的念头依然会时不时地穿过她,就在爹娘无意间的嫌弃和白眼里,在他们信口对她丢出的字字句句后:

“废物!”“赔钱玩意!”“真丢人!”“不害臊!”“天生的贱货!”“笨死了!”“打你敢跑就不要回来!”“天天只想着吃!”“给我滚,别添乱!”“这么大了,还不知道体贴爹娘?”“笑起来真难看!”“听听你嚼东西的声音!”“看你就不像个正经样子!”“屁用没有!”“造什么孽了,生了你这么个赔钱货!”“真后悔没把你也淹死!”“娘要气死了就是你害的!”“不知道孝顺!”“没孝心!”

停!

万漪惊恐地想要拉扯住那飞速向至暗地带滚落的心脏,她拼命对自己的心辩护着,爹娘也有很好的时候,也有爱我的时候!我把活儿干好了,他们会夸我听话能干;我把弟弟带好了,他们会夸我听话能干;我做生意做好了,他们会夸我听话能干……

一旦她不听话不能干——比如现在,他们的拳脚和打骂就会落下来,落在她身上,捣入她心里。

她的心就快要疼烂了,一阵阵巨大的轰鸣过后,现实倏然间关闭。一片往事从清朗天地间悠悠地飘来,如落英般覆上她眼帘。

那是六月里天气,夏意熏人。她应酬过一班闲杂客人,急急赶回卧房——他还等着她呢。

一片绛蜡高燃,照出他粲然的笑脸,“那个,你怎么还留着它呀?”

她向他眼光所及之处一瞥,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她那只妆匣的小抽屉半开着,一条翠十八子下压着一张纸条,原已被撕碎,却又被细细粘好,弥封平展——就是她当初交给他、又被他扯烂的那一张“借据”。

斯时,她还不知他们俩即将被命运撕开,然已深觉两人间的一点一滴、一纸一字,皆值得被珍惜被收藏。

她将手中的聚头羽扇在他手背上轻敲一下,又展开扇面遮住了自己,“大少爷你真要命!怎么还乱翻人东西呀?”

“我这不贼毛病吗?宝箱在眼前,哪儿还忍得住不翻上一翻?我说,你这些首饰可不大行啊!”他含笑指住那压在纸条上的手串道,“尤其这个,别戴了,多掉价。”

她将两眼从扇面上露出道:“翡翠还掉价?”

“谁告诉你这是翡翠?”

“这绿光直冒的,还不是翡翠?”

“小傻子,这是绿玻璃!”

“这分明是上好的翡翠!你非说是玻璃,那你说,哪儿不对?”

“哪哪儿都不对!啧,我也说不清。明儿我给你拿一条,你自个儿看。”

第二天,他送了她一条翡翠手串。她一手里拿着自己那串玻璃珠子,一手里拿着翡翠,说不清究竟哪儿不对,明明是一样的通体碧绿呀,可一眼就看得出,玻璃是玻璃,翡翠是翡翠。

“行了啊,我的小土包子,这下见过真家伙,以后可别再被假货蒙了。”他笑着从后圈住她,吻了吻她的头发。

万漪的发根猛一痛,她被爹拽着抬起头,因而看到了爹、娘,还有小弟那一张张因愤怒、鄙视、得意而扭曲的脸孔,那些不断吐出污言秽语的嘴巴。第一次,在看向她的“家”时,她转过脸向内看,看见了自己的妄念。第一次,她不再渴求家人们的理解、善念,他们廉价的温柔和爱。

这个土包子已经见识过真正的翡翠了,再不会稀罕你们的玻璃珠子,你们蒙不了她了,她也不会继续自己蒙自己了。

“替我服侍打点一切,原是女儿的责任!你——”

顾大西正嚷嚷得带劲,陡地愣住了,他瞧见一直伏地挨打的女儿忽像恶鬼附体一样大声嘶号了起来,而后她血红着眼睛一蹦而起,挥舞双臂搡开了他,“够了!别碰我!”

旁边的顾氏也被唬了一跳,但她很快上前恶狠狠地扇了女儿一巴掌,“干什么?敢顶撞你爹?你失心疯了?”

万漪血泪缠绵的脸颊上浮现出一种与她毫不相衬,但却又令她赫然生辉的残酷来,她慢慢地笑了,“我是失心疯了,我竟然一直以为,你们这么对我,准是我的错。我竟然还苦苦妄想,你们也疼爱过我,要是我拼命苦做,你们就会来疼爱我。眼下我醒了,再不会有这些疯念头了。”

“满嘴里嚼什么蛆呢?”顾大西扬手又要打,万漪一把就架住了他的手,奋力甩开。

顾小宝跃上来抓万漪,“臭蚂蚁,你反了,你没良——”

万漪根本没等他碰到自己,一脚就踹在顾小宝肚子上,“滚!”

小宝疼得鬼哭狼嚎,但怪的是,顾大西和顾氏都没有再冲上来揍她,他们只是张口结舌地瞪住她,眼神里的畏惧在一点点升高,恍如人们在夜观即将决堤的狂潮。

顾大西咽了口唾沫,徐徐上前了半步,“你、你这死丫头,你不孝顺啊,你是要气死我们呀!父母养你一场,这是天大的恩情——”

“什么恩情?我呸!”万漪粗鲁万分地往地上啐一口,“就是屠户养猪,下刀之前还得给口吃的,先把猪养肥了再杀呢!照这么说,屠户对猪也有恩情,啊?”

“你你你,你这死丫头!”顾氏张牙舞爪地跳起来,拍着自己的肚皮干号,“养你真不如喂猪,猪还能卖钱!你除了能气我你还能干什么,啊?想我十月怀胎呀,啊,死丫头,你的皮、你的肉、你的血、你的骨那都是我给的呀,你的命都是我的呀!我生的你呀——”

“是、是!”万漪不住地笑着,点着头,“可不是吗?好像你们这样子的奴才种,一遇上强横有势的,就连个屁都不敢放,对人家低声下气,给他们当牛做马。这世上,到哪儿再去找个贱骨头,能让你们随意欺侮不还手呢?——自己生一个吧!哪儿还有比你们更蠢的活畜生,心甘情愿让你们啃它的肉、睡它的皮呢?——自己他妈生一个吧!”

她的笑容消失在黑洞洞的怒吼里,她的脸庞变成了一座敞开的血海,旧恨新仇,齐来眼底。

顾氏“嗷”的一声躺倒在地,捶胸大哭,“我女儿造反了啊,这个死闺女没良心啊,养她一场白养了啊,我为她受了多少罪啊我,我的命苦——”

“你给我住嘴!”万漪猛地一跺脚,把顾氏震得住了嘴。

她俯视着自己的母亲,一点儿表情也不剩,“我和你说,从前我再怎么怨恨你的时候,看见你,我总是有一份‘于心不忍’。可现在,这儿啊,什么都没了,你听——”她捶打着自己的心口,“砰砰”作响,“空的,什么都没了。娘啊,我的亲娘啊,你把女儿待你的一片真心,生生糟践空了。”

小宝悄悄过来扒住了爹的大腿,抽抽噎噎地发恨道:“爹,爹,你看大姐,大姐要死了,你快打死她!”

顾大西似是受到了鼓舞,登时凝目切齿,揎拳掳袖,“对!你个不孝女,敢对爹娘这般不敬,我、我打死你!就当没生你这贱丫头——就当早把你摁在尿桶里淹死了!”

万漪架起了双臂,又一次狠狠地推开这个一度曾令她无比畏惧、就连看见他影子都会缩身发抖的男人。

“你敢!”

他跌退了两步,刹那间变得又渺小,又衰老。万漪冷飕飕地冲他瞪着眼,眼睛里有世上所有的嫌恶。“爹!要是你这么恨女孩,恨不能把每一个女孩都摁进尿桶里,干吗还要求女孩来孝敬你呢?你老顾家的‘根儿’,你的男娃娃在这儿呢,”她指了指顾小宝,语带讥诮,“就让这宝贝疙瘩供你吃喝玩乐,供你赌钱挥霍,供你住好房子、睡大棺材吧,啊。没用的女儿不伺候了。”

她倒退了半步、一步,撕扯着黏稠的血脉退出。

顾氏终于感觉到了什么,她一个鲤鱼打挺跳起,冲上前拽住了万漪,“死丫头!你想干什么?你翅膀硬了是不是?爹娘说你两句,你还奓毛了?行行行,算我们不是,不该吃你那柳大养的狗,这就给它收埋起来,不吃了行不行?好了好了,娘明白你乖,你受委屈了,对不住了行不行?好了啊。”

万漪怔在那儿,从小到大,她没听过娘跟她赔不是——不管是冤枉了她、拿她撒气、把她打得半死——一次都没有。她还没反应过来,娘已又朝爹也喊了一声:“啧,你听见没有啊?女儿也大了,以后也不能再当小孩子待了,有什么话好好说。”

娘拿手拉住她、抚摸她,手心粗得刮人。万漪就被这双手捆得一动也不能动,似一叶被逆浪拍回的小舟。

“得收篷时且收篷,你也行了啊丫头,不许闹了。”娘捏了捏她的脸蛋、拢了拢她乱糟糟的头发,“赶明儿等柳大爷杀了头,你也就断了念想。咱也收一收心,好好做生意。你弟弟现还小,可一转眼也就大了,将来的前程、婚姻还全指望你呢,你一定要把唐老爷这位大客拉住了,回头也让他提拔提拔你弟弟……”

在所有人都毫无察觉的空寂里,高高的浪头跌下来,把船送回了茫茫孽海。

万漪放声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而后,她收起笑容,也收回了自己的双手和全身。她由顾氏的身边退开,神情里不再有愤怒和冤抑,而只笼罩着一层不容进犯的和平。

“得了,你们也用不着收埋金元宝,就把它捡起吃了吧,让它替我骨肉还亲。好好吃,这八成是你们最后一顿饱饭了。”

她的目光由一地的碎骨烂肉上扫过,又一点点回到面前那些可厌又可憎的嘴脸之上——没有可怜了,已经再没有一丁点儿可怜了。于是,她对他们绽放了一个光彩华然的笑容,做生意的笑容,妓女的笑容。

“爹、娘,女儿的卖身契是你们自个儿签的,你们就得认——‘不瞧不看,永断葛藤’。”

“你什么意思?!你个臭丫头你给我说清楚!”顾氏面露惊惶,一拧身堵住了大门。

万漪微微一笑,她伸手拉过顾小宝,狠狠在他耳朵上一拧。

小宝号叫起来,顾氏也“哎哟”一声,跑过来护儿子。万漪轻轻一擦身,就出了这黑洞洞的陋室,来在了庭院里;无月无星,只有一抹薄薄的天光停在树影中,万物模糊黑暗。

“我什么意思?”万漪将声音轻佻地抛出,“呵,你们说来说去,不就想让我接着卖吗?放心好了,我会接着卖的。我会把我自己卖出一座黄金的宫殿来,然后眼看你们全家,统统饿死在金子打的宫墙外。”

他们在那边喊起来,他们喊的是什么,她丝毫也不关心了。那辉煌又阴森的宫殿已随她踏出的每一步,在她的身后逶迤拔起。她头也不回地走向孤寂的中心,走向只为诸神准备的高处,许许多多的幽魂迎上前亲吻她,它们的吻细碎而又冰冷。

万漪抬起手,摸见了一朵天上来的雪,与它的融化。

万艳书2:一萼红小说的作者是伍倩,本站提供万艳书2:一萼红全文免费阅读且无弹窗,如果您觉得万艳书2:一萼红这本书不错的话,请在手机收藏最新网址:www.douluoxy.com
上一章:第四十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6) 下一章:第四十二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8)
猜你喜欢: 万艳书·一梦金 许你万丈光芒好 无敌真寂寞 天珠变 凡人修仙传 无尽神域 你和我的倾城时光 九星之主 穿成校草前男友[穿书] 离婚之后我还穿着你的外套 武炼巅峰

斗罗大陆网所有小说为转载作品,所有内容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所有章节均由网友上传,转载至本站只是为了宣传本书让更多读者欣赏。
Copyright © 2021 斗罗大陆网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