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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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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始盛开

柳梦斋终于接受,像所有人一样,他也会死;和那些人不一样的是,他今天就要死了,很快,马上。

提牢厅的主事将一双牙筷、一只银杯递了又递,“大爷,上路前,吃点儿喝点儿吧。”

柳梦斋摇摇头,他没心思吃东西,更不想喝酒。这个世界使他留恋的并不是肉和酒,此外,他也不想因恐慌而呕吐,或因醉酒而失态;他见过人临死前的样子,他不想变成那个样子,他毕竟姓柳,是柳老爷子的儿子。

“那,大爷还有什么要求?”

“我想再添一件夹袄。”

外面下起雪了,好冷。柳梦斋默默祈祷着,希望自己届时千万不要冷得发抖——观刑的人们会认为他怕。

就这样,他穿着两层夹衣,套上皮袄,然后被前呼后拥送入了庭院。院中全是他的亲族们,有两个年纪小一点的堂弟已吓得瘫痪不能行,被人拿绳索直接和车座绑在了一起。还有一位叔叔狂声喝骂着,嘴里立刻被塞入了栗木。轮到他,主事先告一声得罪道:“请大爷上绑。”众狱卒都曾和柳梦斋有过交情,也纳过他的贿,因此绑缚甚松,并没有反臂拗腿地给他苦头吃。柳梦斋沉默地配合着,最后向众人点点头,自行钻进了囚车。

黄牛拖着车子由刑部辘辘驶出,一辆接一辆,足有十几辆之多,蜿蜒如龙。一转眼,三街六巷都轰动了。京城首富家族全族问斩,多么稀奇,多么热闹!大人、孩子、老人、女子……无一不拥上街头,观临盛事。好在刑部堂官祁有麟早有布置,命步军与火器营集体出动,兵卒们连骂带揍,才得以维持住秩序,容车队勉强通过,直驱西市。

西市已搭下席棚,诸犯被一一押往棚内候旨。起先,大家还低声交谈两句,经吏役一喝,“不准交头接耳!”所有人都如惊弓之鸟,形容沮丧,只偶尔有窸窸窣窣的衣响,和低低的咳嗽。漫长的静坐后,从另一边临时的官厅里来了个传令官,掀开帘幕,正色严声道:“奉监斩官祁大人堂命,马上开刀,斩决钦命要犯三名!”他将那三人的名字念出,立马有执事提了那三人出去。棚外的喧哗声越来越大,又忽一下低落,继之变为苍蝇般的小声嗡嗡,直至乍然死寂。

冷不丁,官员的威喝拔地而起,炮声,尖叫,鼓噪,一下子就结束了。死亡的气息遍布大地。

传令官再度来在了棚前,带入一束轻扬的飘雪。

“奉监斩官祁大人堂命,马上开刀,斩决钦命要犯三名!”

又有三个名字落地,人被带走。剩下的人们骤然间放声大哭,或大骂起来,不管酷吏们怎么弹压,再也压不住了。柳梦斋缩在角落里,他头一回深切地懂得什么叫作“吓破胆”:一股腐蚀内脏的苦涩由里及外向他全身袭来。游街时他所收到的那些好奇目光、尖酸漫骂、轻蔑和叫好、儿歌和投石……都不曾使他的希望完全泯灭。他依然在隐隐等待着,会有什么前来拯救他:免死的恩旨、劫狱的门徒、死去的父亲、神仙或鬼怪……这一刻他才彻底明白,不会有奇迹了,他一身的窃贼本领都无法将他自己从现实里偷走,他即将被孤零零地送上死路,正如他曾孤零零地来过。

最终,只剩下他一个了。

“奉监斩官祁大人堂命,马上开刀,斩决钦命要犯柳梦斋一名!”

不!等一等,他的堂兄柳梦原呢?他没见到他,也没听见喊他名字……但情况早已容不得柳梦斋多想,两个执事大步前来将他架起,连托带拽地推出了席棚。刺骨的寒冷直捶胸臆,灰蒙蒙的细雪里,一幕幕景象纷乱而迅速地滑过:刑台,铜炮,黑衣红带的刽子手抹拭着鬼头刀上的鲜血与雪粒,一具具尸体和一颗颗头颅被堆放在一角,而就在片刻前,柳梦斋还眼看他们在哭泣和颤抖。

“退去白灰线后!退去白灰线后!”兵丁们挥舞着皮鞭,向涌动的人潮高声嘶吼。

柳梦斋的膝窝里被铁尺打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屈身一跪,身下是薄薄的积雪,还有散发着热气的血泊——全是他亲人们的血,血正在迅速地冷却、凝结,变得黏稠。他不由自主回过头去寻找自己的刽子手,却蓦地里发现父亲的尸首竟就在他身后,一如庙中的土偶般于十字柱上被钉得直直的,暴尸陪斩。

如此,每个人都可以从柳老爷子的死,还有他死后所遭受的羞辱中汲取教训:哪怕留门这样的势力,也休想轻举妄动。

跪在亡父的眼皮子底下,柳梦斋多么想最后一次,为了父亲而表现得勇敢一些、强悍一些、优雅一些、从容一些,就像他从小训练他那样,面无惧色给野兽开膛,把手伸进热乎乎的、依然在跳动的死亡里。但柳梦斋的意志已开始支离破碎,他膝下的木板像是不断在下沉、开裂,将他拽入黑暗的深坑,再用不了几次心跳,他胸口里的温暖气息,他脑子里的每一束思绪,他牵牵扯扯的记忆、欲望、爱恨……都将被一刀斩断,统统消失。

完了。没了。再也没有我了。永远都不会有了。像从来就没有过。

密密麻麻的人声在他耳边回荡着,他什么都听得清,残酷的嘲弄一浪接一浪。柳梦斋哭了——他由几个小孩子的谑笑中惊觉自己失禁了,他因羞耻而哭。他宁愿立刻死掉。

所以,这就是他人生的终点。他由金钱、暴力和欲望中走来,走过了美食好酒,翻动过生死的权力,也在温柔销魂的软床上流连……突然间就停在了此时此地:他冷,尿了裤子,背后是家族的尸山血海;面前,是千千万万张陌生人或狂热,或麻木的脸庞。

忽然之间,视线掠过处,一张脸从其他那些脸里头跃然而出,清亮的双眸,神清彻肤,如黑海上的月升。

柳梦斋感到了无以言说的喜悦,他凝望着万漪:她被人群推挤得摇来晃去,但她的目光始终照向他,笼罩着他,如结界般将他和周身那恐怖的场所隔绝开来。柳梦斋清晰地感到,她眼睛中有什么不一样了,前夜里诀别时的无助、软弱、惶惑、迷乱……像是从不曾在那里出现过一般。在她黑洞洞的专注里,只有一种寂灭的平静、一种近乎于凶残的甜蜜。

假如这是死神的脸庞,那么他自愿被她带走。

她对他微微一笑,将纤细的手指盖上了自己的双眼。柳梦斋深吸了一口气——他最末一口呼吸——跟随她合起了眼眸。

朱砂笔涂过了写有“柳梦斋”的亡命牌,一声轻微的尖哨后——就像是一把钥匙拔出了锁孔,像一枚白钱划过了红丝线——柳梦斋那曾受过无数亲吻与宠爱的漂亮头颅,应声落地。

万漪知道自己可以昏过去了,但她没有,她打开双手、睁开眼,正好见刽子手反手回刀,猛蹬一脚,柳梦斋的头滚落在新落的白雪间,一股战栗惊掠过他的躯体,它先向后轻跳一下,接着向前跌倒,尸腔里血飙如箭。

万漪永远记得这一刻:龙溯三年腊月二十三,午时三刻,她生平第一次看见了颜色——他的血,那么艳。

天地间滚雪飞花,血渍渐淡,人散场空。

由午后到薄暮降临,万漪一直在失神地游走。她知道每个人终归有一个去处,但她想不出自己应该去哪里、可以去哪里。最终,她留在雪地上的脚印通向了一条死胡同,胡同的尽头是两扇黑漆大门,门边刻有一副楹联:“劈破昆山分石玉,划开沧海辨龙鱼。”

万漪不识字,不过她认识推门而出、拾级而下的那个人。

红珠,或者叫贞娘,她目光端直地立在雪中,转瞬间就已是白雪落满头,那样子就好似她早知她要来,她已等她了好久好久。

万漪被那副目中无人的神色激怒了,她上前一把揪住她,狠狠摇撼着贞娘九宫八卦法衣的丝绣领子,“你不是预言说,柳梦斋会平安无事吗?不是你说的吗?!”

贞娘抬起一手,将手指摁在她额间。万漪不知贞娘手指上涂抹着什么,反正她感到一股冷战直钻脑仁,比风雪更冷、更为刺人清醒。她不由自主就松开了手。

“我没说他会平安无事,我说的是‘孔孟留名在上边,船到前头路自明’。”贞娘蹲身,在积雪中画出了两个字。

万漪死瞪着那两个字,“这是什么?什么意思?”

忽来了两个半大孩子,打着雪仗冲向这里。其中一个孩子在她们身畔停下,好奇地朝雪地上扫一眼,“斩、首?——哎哟!”

他被一个雪球砸中,自己也立刻团起一个雪球砸向同伴,二人又大笑着跑远。

“孔子名‘丘’,孟子名‘轲’,‘孔孟留名在上边’,便是‘斩’字。‘船到前头路自明’,取‘前’与‘自’相合,便是‘首’字。——我亦是刚刚解明。”贞娘信手一抹,又将积雪抹平。

万漪膝下发软,跌坐入雪中。“那么,‘终年土里,一生不败’又是什么?死了,怎还能一生不败?”

她的语调已不是在质问,而是在祈求。

“这个,我也已经解明。你去……”贞娘低声报出了一个地址,“现在就去。”

隔着纷纷碎雪,她一眨不眨地凝住她。万漪由此发觉,贞娘的一对瞳仁似乎已失去了焦点,蒙上了一层白翳。

“你的眼——”

贞娘淡淡一笑,“瞎了。但我依然看得清楚,看得更清楚。”

她起身,走回自己的命馆,合起门。

门内,是尚且凌乱的施咒祭坛,水、土、焚香、日、月和星斗都在祭坛之上,中央,是一只泥胎娃娃。就是它,曾将詹盛言召入大长公主的腹内,眼下,它已碎裂,露出了金箔涂层下干裂的泥巴。

“师父,”贞娘向祭坛的一角发出呼唤,“二爷回家了吗?”

尹半仙手扶他的拄杖,由黑暗中摇摇晃晃地站起,“此后,海阔天空,何处不为家……”

贞娘默然流泪一晌,将那娃娃的碎片一一收入怀内。“咱们心血熬尽,依然未能挽回二爷一命……”

“徒儿,不必自责。你我都已违背觋巫之约,为公主娘娘之遗愿,而以神明、以亡灵之名欺骗世人、扰动时局,你更是为赎罪而替柳梦斋召灵入身,以至失去了这对眼。可到底,荣枯有时,天意难回。咱们就再损毁自身,也已于死者无益,既然完满护送了二爷最后一程,也就问心无愧,不负先主人之托了。”

“那么,接下来呢?我们是不是该暗暗侍奉太后与皇上?”

尹半仙沉吟了一下,“娘娘临命,叫咱们尽量照拂二爷,但又说:‘这孩子原是我强求所得,实在留不住,那就随他去吧。他若是去了,你们也就各走各的好了。’”

“各走各的?”

“余生,归我们自己了。”

贞娘大惊,“那我们岂不是要——”

尹半仙点点头。

阴暗的室内,一老一少两个盲人,同时扭过头,朝向万漪离去的方向。

万漪找到那个地址时,天已黑尽。雪依然还在下,如同全部的天空都在一点点垮塌。

她推开那半掩的阴暗之门,有个人怀抱着什么与她擦身而过。那人拿布蒙着脸,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重重给了她一瞥,她深觉那双眼似曾相识,可还来不及思索,就已被面前的景象震撼。

一排排头颅,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地摆在一条长桌之上。桌后斜立着一位大汉,他交抱两臂,身体庞大又结实,散发出一种热切而审慎的气味。

他将两眼扫了扫风雪满身的万漪,“小娘子,你也是来‘赎头’的?”

就是由这一刻起,万漪在精神里找到了一隅,容她在极痛之中依然能够毫无感觉地旁观自己、思考一切。她已然明白了,这个人就是负责处决柳家的刽子手之一——就是处决柳梦斋的那个人吧,她记不得了,反正刽子手都长得一个样。她曾听官老爷们聊起过,刽子手出“红差”,多的是大发死人财的方法。普通死刑犯人的家属若想求一个全尸下葬,就要找这些人来“买尸”。而对逆案中不准收尸的死刑犯,他们也会向家属单独贩卖人头,谓之“赎头”。

是,我是来赎头的。既然我那样高高大大的哥哥,只剩下这一个头了。

万漪走到摆满了人头的桌边,伸手将“他”捧出来,抱紧在心口。

刽子手逐渐看清,那冰雪结冻之下,是一张绝美的脸,而且凭他多年的杀人勾当,一鼻子就闻得出,那张脸上竟布满了死意。不知何故,他向来狠硬的心肠居然对着这张脸同时生出了畏惧与怜悯,他伸出那曾砍掉她男人脑袋的大手,拔去这女孩发间的一对银钗,摘掉她耳下的玉石坠子。

柳家是绝户,这颗头,也就卖得出这个价了。

“等等。”他叫了她一声。

万漪止步,他向她递来了一条麻布。

没有人能抱着一颗人头到处走,哪怕那是你的心、你的命、你的灵魂,也不行。

刽子手把“他”牢牢缠紧、裹好,重新还给她。

“回去就埋了。要叫人发现,你的脑袋也得搬家。”

怀雅堂有不少人目睹了万漪姑娘的归来。

夜深时分,她通体雪白,浑如一座冰雪雕像似的走进来,连她的声音都如同冰凌落地。

“全都出去。”

老妈子和丫鬟们吓呆了,她们有生以来从没听见过这么瘆人的语气;就像是,万漪姑娘甚至都不在乎是否有人违背她的命令,因为所有的违令者都会被她当场杀死。

每个人都出去了。

万漪拿冻僵的手解开那块白布;他的脸,露出在幽暗的灯火下。

一开始,她不知该怎样对“他”。然而很快,她就熟稔了起来。她俯下身亲吻他,捧起他亲吻他,先是他的额头、眉心,他倔强紧闭的眼眸,他细长却坚硬的睫毛,再是他高耸的、暴躁的鼻峰,他微微刺人的面颊,最后是他的嘴唇。但他的嘴唇尝起来不一样了。

从前,他的嘴唇里总是有许多吻要送给她,每一个都和另一个全然不同,技巧娴熟而满蕴感情,令人惊叹。而现在,那里只有冰封万里的空寂,石头一样的沉默,就算她将他吻碎,她依旧找不到入口通向他。

万漪拼命地吻他,吻着吻着,她哭了,为一扇撬不开的门,为一对再也不向她开启的嘴唇。

死亡把他偷走了,永远也不还给她了。

她的四肢渐渐感受到了血液回流的刺痛,血液也加速流过了她的心。她将他收拢在心房,蜷缩身体,又一次深深地厌恨自己,厌恨自身的渺小无力。天迟早会亮的,迟早会有人闯进来,即便她闩上门,他们也会砸破门板,然后惊异地看到他,再不容分说地把他从她怀里抢走。他们会把他当成垃圾处理掉,会毫不留情地把他丢给野兽做食物——万漪想起了被切碎、被煮熟的金元宝。

不,在他被发现之前,她必须把他藏起来,藏得好好的。然而她不能把他埋在这院子里,让他被来来往往的嫖客、被他生前的朋友和敌人们踩过来踩过去;她也不能把他埋在远离她的荒郊野外,他是怕孤单的人,他喜爱人群和热闹,当热闹停止时,他就要她,他说挨着她他才能睡踏实——而这是他的最后一觉,她要让他稳稳地安睡。但她能让他睡在哪儿呢?她没有人可相信,没有人可依靠,她割断了亲人,也失掉了所有朋友,这么大一个世界,她找不到一个放心的角落,以供她安放爱人的头颅。

就当她又将痛哭着渴望一死时,有什么无声无息地游入她眼帘。

记忆似薄烟升起:大隆福寺花市、初寒、命幡、红珠、她手中的锦袋。

“这是什么?种子吗?”

“九层塔的花种子。”

……

万漪不记得她曾把这只锦袋收起在何处,也不知究竟谁将它放来了此处。她伸手触碰它,立刻触到了命运的光束。命运在手把手地指点,她明白该怎么做了。

淡淡的一抹清晨滑入窗台,窗下摆满了盆栽花树,花盆有陶盆、有瓷盆,还有一只华光闪闪的金盆——赤金,镶嵌着七色宝石。

这只花盆,是柳梦斋出狱后不久,某一天叫人搬来她屋里的。

“别人送的。要是放在我那儿,我会被笑话粗俗。”

“放在我这儿,我就不会被笑话吗?”她漫不经心地微笑,对那金宝花盆一扫而过,而只顾深望他使人欢喜的脸庞。

“大家一直在笑话你,你不会不知道吧?”他捏起嗓子,惟妙惟肖地发出年轻又骄傲的女子声音,“‘看怀雅堂白万漪那穷酸劲儿,连出局的衣裳都办不起,还要管人租借,笑死人了。’”

万漪抿嘴一乐,“好吧,那还是让她们笑话我粗俗好了。”

“这就对了。小家伙,你早晚得学会享受这个。”

“金子花盆?”

“人们的嫉恨。”

她轻轻一愣,“享受——嫉恨?”

一抹略带嘲讽的笑意在他脸上荡漾开来,“嗯。当面巴结、背后贬损的嫉恨,嘴上嘲笑、心底羡慕的嫉恨,哪怕他们睡着觉,也恨不得一把掐死你的嫉恨。学会享受这个吧,不能享受这个,你就享受不了金子的花盆。”

彼时的万漪依然懵懂,但她终于转过目光,细细地观看那只花盆。

花盆的纯金外壁上凿刻着十二花卉,花心里镶点着细碎彩宝。山茶、牡丹、栀子、水仙……花团锦簇,藤蔓绵长,如一场永不散的百花宴。

她的花花公子会喜爱这一长眠之地的。

从小,万漪就是个会干活的姑娘,任何活计都难不倒她,尽管许久已不曾亲自劳作,但她的双手依然灵巧。她利落细致地铺排好一切,最后吻了他一吻。

她依依不舍地拢盖起泥土,合上他的脸——他死寂的脸,与之一起的,还有他那曾黝黑健康的脸、生动又焦躁的脸、骄矜任性的脸、玩世不恭的脸,他沉思的脸、明媚的脸、动情的脸、流泪的脸、他极乐时的脸孔里蕴满令人迷醉的痛苦……

他曾有过的脸孔都一一消失,归于尘,归于土,如枝繁叶茂的大树缩回壳内,回归为一粒种子。

万漪将锦袋里的种子统统倒空,一起掩埋于金盆。

好了,哥哥你安全了,我们安全了。她长吁了一口气。雪已停,第一缕阳光刺入了房间。万漪摊开两手,让光线落下来,照亮她手掌上、指缝里的泥土。

她在光与土中等待着,彻底空无,一如种子等待由混沌中破土。终于,无助和沉沦退去了,思绪停转、四肢碎裂的感受退去了,喉咙被心脏噎满、嘴巴里全是胆汁的感受退去了,有一股热流如毒素般蔓延过她的整个身体,万漪曾体会过这种毒素,她辨出了它来。

狂怒。

当爹和娘拿她当畜生驱使时,她感到的不是委屈,是狂怒。当朋友欺骗她、拒绝她时,她不再自卑,也没有罪感,她狂怒。当所有人都在侮辱她、践踏她,把她最神圣的一切高高举起再重重砸碎时,她可有过失落?可充满了恐惧?不,她只是狂怒。

对这个世界,万漪不会再讨好,不会再奉献无能的泪水,不会再受宠若惊、自怨自艾,所有令人作呕的愚痴和幻想已统统被掏空,此刻后,她就只有栽在金花盆里的九层塔、塔底下她爱人的头颅。只要抱住它,她就能抱住在她胸腔里怦怦搏动的、圆满的狂怒。

满载着狂怒,她回忆起柳梦斋的遗愿:他要她活着,活得又长又好,亲眼看“那些人”一个接一个被老天收走。

何必麻烦老天?万漪在心里想,哥哥,还是让老天亲眼看吧,看“那些人”一个接一个被你妹子收走。

你说得没错,我做得到。还只有三岁时,我就什么都做得到。看过人烧饭,我就会烧饭。看过人洗衣,我就会洗衣。而我已看遍了人怎么玩人,人怎么害人,人怎么剥削人,人怎么利用人,人怎么欺诈人,人怎么宰杀人……我学会了,我会为你做到最好。

然而转瞬之间,万漪又犹疑了起来。她拿不准,柳梦斋所说的“那些人”究竟指哪些人?不过她很快就决定,那些人,说的就是所有人。每一个。

于是,她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想过去:唐益轩、唐文起、唐席、徐正清、马世鸣、萧懒童、尉迟度、蒋文淑、佛儿……

还有书影。嗯,尤其是书影。

万漪入定良久,惊醒时,灯已燃尽,盛大的白日已全然降临。

她身畔的金盆里,一株红花竟已破土而出,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九层塔,艳丽如血,异香翻涌。万漪大为惊异,泪水不由自主地滴落。迎着她的泪珠,那初发的花萼微然颤抖,转动着光线。

终年土里,一生不败。

这是时间的奇迹,还是亡灵的?果真有时间吗,果真有亡灵吗?

柳梦斋的逝去又一次使她痛不欲生,不过这是最末一次了。她的痛苦已大到无法拿死亡治愈,复仇才可以。万漪望向那新生的植物,身体里的剧痛在止息,欣喜油然升起。她听见了醒来的人们活泼泼的响声,他们不会看出来的,但她再也不惧怕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了,她已对微不足道的“他们”充满了权力;对生活,她只剩下一种残酷无情的凝视。

万漪抚摸着她鲜红的九层塔,徐徐环顾四周,犹如与人间初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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