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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待燕由两名殿前侍卫护送着离开大殿。出了双开的殿门,经过几道穿廊,穿过空空荡荡、只有几个御前侍卫的待漏院,来到了大门口。出了门,就是寒冬了。

他站在宽大的台阶顶上,低下头,看看那几个殿前侍卫。今早天气晴好,太阳晒着地上一层薄雪。眼前所见,是一片巨大的广场,广场三面都是建筑。当初宫殿在设计时就要求做到辉煌壮丽,体现皇权威严,让人为之慑服。

右边走来四名殿前侍卫。最开始陪他的那两个向他道过别后转身回去了。任待燕虽然没有被这句道别感动,可毕竟这些士兵也不是他的部下。

新来的侍卫继续引他前行。任待燕心里很苦。他没有说话,侍卫也没有出声。一行人走下台阶,经过台阶下面的盘龙石雕,顶着一片蓝天,在刺骨的寒风中穿过广场。雪被风吹着,在地上积成小堆。雕饰精美的小桥跨在人工开凿的小溪之上。他看见,水结冰了。他犹记得许久以前水泊寨里的冬天。

御前侍卫领着他上了台阶,进入另一座宫殿——而非沿着弯曲的小径绕道而行。任待燕猜想,是想避避风吧。他猜错了。

刚一进来,一个侍卫就站住了。

他一伸手,比了个“请”,说:“大人请进。”

殿里没有人,只有一扇门轻掩着。这座宫殿是圣道教的道场。任待燕心想,所有道士——还没跑掉的那些——大概都聚在一间屋子里烤火吧。这里本来应该有很多稀世珍宝,如今都被搬走了,要充作赎金,送给阿尔泰人。

任待燕穿过大殿,走到虚掩的门前。他走了进去。那时一间内室,没点灯,屋里很暗。他把身后的门阖上。

转过身,眼睛慢慢适应了,紧跟着他赶紧跪下叩了三个头,跟着又三叩首,之后没有起身,仍旧跪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

“不必再多礼啦。”太上皇说,“起来吧,任都统制。朕……我想和你谈谈。”

这里只有他们两人。任待燕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他的心跳得厉害,尽管正是这个人荒于政事——也荒于太多其他事情——才让他们陷于这饥寒交迫的苦境,而侵略者就在城门外虎视眈眈。

然而,这样腹诽皇帝是大逆不道的。

文宗坐在一张椅子上,椅子放在屋子正中,屋子里面徒有四壁,墙上地上没有一点装饰。太上皇裹在一身皮衣里,头上戴着幞头,幞头有一对翅子。没有生火。

一些细节——后来,任待燕回忆起来,会想起这场会面有多么不对劲——他和曾经的天子共处一室,这室内却朴实无华,房间里的珍宝全都被搬走,彼时正值寒冬,屋子里却没有生火。

跟任待燕前两次觐见时相比,太上皇的样子没有变化:一次是因为救了官家喜爱的词人一命;另一次觐见时带来了沈家祖坟拔树的消息,让太监邬童送了命。

就着屋子里晦暗不明的光线仔细看看,任待燕发现,那个“没有变化”的感觉是个假象,有这种印象不过是出于敬重。太上皇的样子疲惫、不堪重负,简直跟……唉,简直跟所有人一样。

我该恨他的。他想。可他没有,他恨不起来。

“臣惶恐。”他说。

太上皇一摆头,说:“不必再这样了。我现在的地位根本无足轻重。我这人,也是无足轻重。快起来吧。”

任待燕站起身来。他清了清喉咙,说:“上皇退位,为的是拯救百姓苍生。这很重要。”

“在这之前,却全然无力保护他们?不对。我这身上背负着太多耻辱,我不该苟活。”

任待燕低下头去,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提议带着太宰,和他一起去番族的营寨。就让他们把我们带去北方,以示悔过,和承担罪责。”

任待燕抬起头来。“上皇,不把我们全都掳走,番子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知道。”这个人说。这个人修建了“艮岳”,这个人授权开展“花石纲”工程,这个人大概对“花石纲”是如何支持他修建御花园一无所知,他本来应该知道。

任待燕说:“臣方才就是想奏请今上,既然番子意图将汉金洗劫一空,我们就绝无道理在这件事情上为虎作伥。他们想要,就让他们同我们打。”

“为奇台留下一份回忆。我听见了。所以才过来。”

“上皇方才也在殿上?”

“在屏风后面。老把戏了。在过去,也有皇后躲在屏风后面,退朝以后与皇帝咨议政事的。”

“陛下向上皇征询看法?”

文宗黯然一笑。“没有。只是仍旧有人听命于我,需要的话,我也有办法进去。”

“臣知错。”任待燕说,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

文宗站起来。太上皇身量颀长,比任待燕高出半个头,个子精瘦,就像画家手中的毛笔。“我来,是想告诉你我认同你的观点。如果汉金注定陷落,那就该输得光荣些。就该让这故事千古流传下去。这不仅仅事关我们的生命。你说的对,任都统制。”

任待燕又低下头。

“都统制,”太上皇说,“你必须离开汉金。可以的话,我会命你离开的。我相信,你就是领导兵民抵御外贼的最佳人选。可如果你死在这里,或者成了战利品被番子掳走,就没机会成就这番大业了。”

“上皇,总还会有其他人成此大业。”

“的确。可是,”文宗犹豫了一下,“有人有德,有人失德,成就也会各不相同。”

“那么,身为都统制,奉命守御京师,围城之际却临阵脱逃,这又算是什么呢,上皇?上皇也听见陛下说的,倘若臣违抗君命,召集军队与番子开战,这又该怎么说?汉金城里搜刮来的金银财宝不日就要运出城门、献给番子,皇子知祯也将成为人质,以抵充不足之资。”

“他可不想去,”太上皇柔声说道,“所以选中他,却是别的缘故。我这两个儿子,彼此一向心存芥蒂。”

任待燕看着文宗,心里想,这张胡须稀疏的脸上写满了奇台的愁云惨淡。

文宗说:“任都统制,从来都没有圆满的答案。你我皆被困在星河的此岸,与天上的织女隔河相望。可是身为凡人,我们又怎敢希冀渡过天河,与她相会?”

该如何作答呢?

“我的字,今人都说千金不易,后来人又会如何看待?”文宗问。

任待燕仍旧无言以对。这场谈话太过深奥,已超出了他的悟性。

终于,太上皇说:“我猜你不会离开。不过我想还是应当把我这份希望告诉你。你走吧,任都统制,好自为之。不管将来如何,我们都该感激你。”

太上皇走到屋子的另一头,那里有一扇门。任待燕心想,皇宫里总会留有另一道门。他简直要流泪了。文宗在门上敲了一下,门从另一边打开了。文宗最后一次转过身来。世人称他的字为“瘦金体”;他本可以成为当今独步天下的书画巨匠。

“那片废墟会告诉世人,当初的花园很美。”话一说完,他便走出门去。任待燕从此再没有见过他。

三天后,天还没亮,汉金城开始凋零。

牛马拉着大车,轰隆隆地穿过北壁的主城门。车队出城花了好长时间。赶车的奇台人带着满车的财宝刚一出城,就被打发回去赶下一辆车。接手赶车的是阿尔泰人。

城墙上和大门口都有人点数大车的数量,过后还要比对计数——他们努力把城里出去的每一大钱都记录在册,希望这份记录能躲过战火。后人在研究这段历史时,也的确用到了这些数字。

有条件时就让记载尽量精确,这样做自有其价值。与此同时,另一个问题却是貌似精确的错觉。比方说,新安城在历史上曾经历过无数次洗劫和焚城,第九王朝——彼时的新安城光华笼罩着整个世界——的“荣山之乱”时经历过,在那之前的第七王朝时经历过,汉金被围的同一年秋天也经历过。尽管史书上有详细记载,但其实,谁也不知道,在这历次大劫之中,究竟有多少人死于非命。

同样地,汉金城捐输巨量财富这件事,尽管不乏详细记载,但也有人声称运出城的财富价值被人为夸大了,为的是让财富数量看起来接近事先议定之数。

然而,尽管番子当中也有会计人才(大部分都是来自被占领州府的奇台文书),但他们根本没有费心思去核对数目。番子的目的早已明确,那就是把汉金洗劫一空。

大车出城这天,正巧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史料记载,那天微风从西面徐徐吹来。或许还有鸟叫。

和城中财宝一起出城的是九皇子知祯,当今圣上的弟弟。他骑了一匹高头大马,不过算不得一等的良驹——何况为什么要把好马送给番子?

他的骑术差强人意。他二十刚出头,个头和他父亲相差不多,只是长了一张圆脸,也比父亲胖。别人叫他祯亲王,这是一位古人的称号,不过他不像那位古人,算不得玉树临风,也说不上才华横溢。几年前有位诗人为他写了一阕词,把他与那位古人相提并论,而这位诗人又颇负盛名,这阕词也就流传开来。一个人的名声就这样被塑造出来,而这名声如何,与真实情况并无关联。文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

他穿过城门,来到番族当中,整个人都吓坏了,也没有掩饰好自己的心情。他是个人质,是个担保,担保奇台会将余下钱物如数交出,尽管完全看不出他们如何能够办到这点。坊间已经众说纷纭,说要城中男女将会被抓来送给番子,以此作价抵偿(数目巨大的)不足之资。

可就算真的这样,阿尔泰人又凭什么要交还年轻的祯亲王?

他在心里咒骂着自己的哥哥——还有父亲,这样做可有悖孝悌之义。他心知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汉金了。如今只剩下一个问题:他是会横死在汉金城下,还是会被番子带去北方,一辈子都远离故土?

他身上没有武装,这是自然,随行的六人也同样两手空空。身为皇子,这样的随行无疑是有失体面,可草原民只答应他带这么多人。阿尔泰人接管大车之后,似乎根本不屑于检查车上财物,但是皇子的随从却在城门外的通衢上受到严格地盘查。番子倒不害怕这些被迫交出全部身家的奇台倒霉蛋,但这是他们的命令,他们的头领是那对兄弟……唉,这两兄弟真是叫人害怕。

任待燕穿着一件深绿色的长袍,外面罩一件褐色罩袍,一身宗子的装束,靴子里面却藏着一柄薄薄的小刀。这把刀是多年以前赵子骥为他二人设计出来的。

知道他乔装打扮来到这里的人屈指可数。连祯亲王(这名字真蠢)都不知道。任待燕来这里有两个原因。其中一个他自己都不愿意去想;另一个,则是他想亲眼见识见识统领这支大军的两兄弟。这一举动并没有特别的军事意义,只是出自任待燕的私心:这两人给奇台带来这等灾祸,他想记下这对兄弟的脸。

任待燕突然想到,如果他今天把这都元帅兄弟二人都杀掉,那么老可汗——如今的皇帝——在选择新的继承人上面可能会引发内斗,而阿尔泰军也很有可能由此分崩离析。这里众多的阿尔泰头目应该会挥师北上,带领部族互相攻伐。

这种局面不太可能出现。最可能引出的结果是,城陷以后,他们会做出更加残暴的事情来。因为到那时,阿尔泰军的头领将拥有汉金无可想象的财富,返回草原时还会带上汉金城里的皇帝和文武百官以及女人,到那时草原上不论有怎样的纷争和冲突,他都将胜券在握。

何况,任待燕也没办法杀掉他们。他都不知道这两兄弟是谁。

他们意欲攻取汉金。汉金正被人一点点交给他们。早先任待燕还大声疾呼要奋起抵抗,可知祖的脸色叫人沮丧。

“不可”,任待燕有一种感觉:官家说这话时,不仅龙心不喜,就连他自己都成了官家小心提防的对象。不过事到如今,这些又有什么打紧的?

朝廷上有人声称,等阿尔泰人有了足够的奴隶——下一步让人作呕的讨价还价的内容——自然就会退去。这件事情任待燕连想都不敢去想。买一个奇台的帝姬要花多少钱?买她来干什么?做侍妾吗?当奴隶吗?给马夫洗脚吗?替他暖床吗?供他炫耀吗?这一切,又会开出什么价钱?

宗亲家里的女人又值多少钱?年轻的值多少?会填词的值多少?书法造诣比男人都要高的,又值多少?喉头间的苦涩,让任待燕感觉仿佛身在牢笼之中。

在远处,他知道金河一定在晨光中闪闪发亮。金河在这里划过一道漫长的弧线,滚滚奔向大海。路两旁过去种着榆树,一直通向河岸。如今榆树都被阿尔泰人砍倒,劈柴烧火了。

整片平原上,目力所及,全都是番族的毡包和马场,城西和城南也是这般情形。此前据估计城外大概有八万骑兵,大部分都在城北。在那一个个不眠之夜里,任待燕设计过一份份作战计划。西面的阿尔泰军规模较小,如果赵子骥能从西面悄悄带来一支部队,他们就可以里应外合,打他们个措手不及。番子骑兵不喜欢夜战,那就趁着夜色,干净利落地狠狠捅他一刀。任待燕率领自己麾下骑兵和城中禁军将士从西南两壁一拥而出,这时赵子骥就可以攻击他们的后军。城中禁军素质一般,也不受他节制,可是,只要领兵有方,还怕他们不为奇台奋力一搏?

奇台军可以利用焰火照亮天空,惊吓敌人,同时帮助自己辨认敌人——夜间作战危险之一,就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旷野中误伤友军。

他也可以安排弓手上城墙,当大量敌军打算绕过城墙、支援别人时,弓手就居高临下,向他们撒下箭雨。城里善射之士不算多,但也有一些好手。

任待燕的部队将不得不以弱击强——不得不如此,不得不离开守备完善的延陵——但倘若命中注定要战死沙场,那他们也将奋勇作战、马革裹尸,赢个生前身后名。他们将为奇台的将来而奋斗。在那个将来里,这场番族入侵,这冰冷、坚硬的悲痛将不过是一段插曲,是那过往的千百年历史中的一个黑暗的篇章,却不是奇台的终结。

只要他获准出战。既然不是天子,也就只能止步于此。实际上,任待燕心想,即便是天子,也只能做这么多了。

他骑着马,跟在皇子身后,低着头,眼睛始终警惕着四周。他来这里,还有一个他几乎不愿意承认的原因。他必须多加小心,并且祈祷自己好运。西王母远在接天山峰之上,一定会赐予这里的人们一丁点儿好运气吧?

通衢两旁的阿尔泰人,大部分人的个头都比任待燕那年夏天见过的萧虏人要矮小。他们前额和颅顶的头发都被剃掉了,左右两侧和后脑勺上则披散着长长的头发。这些人都没戴头盔。其中有些既没穿袍子,也没穿马甲,得意洋洋地打着赤膊,借以证明自己的强悍。他们都佩着短弓短剑,大部分人都骑在马背上,尽管这会儿根本没必要上马。任待燕心想,这些人倘若处在开阔地却不骑在马上,一定感觉十分不自在。这一点也让任待燕确信,只要趁夜出城,与番子打一场近身战,仍然有获胜的机会。

平心而论,就算赵子骥带来了援军,任待燕自忖也是毫无胜算。番子骑兵数量庞大,并且个个老于战阵,而任待燕连自己的部队都没法合兵一处。

他在脑子里已经把这一切前后思虑过无数遍,如今已经无法可想了。他正护送着一位皇子出城,而皇子的目的地不论是汉金城下,还是番子的北方,到了那里,他都将难逃一死。皇子也明白这一点,看他脸色就知道了。任待燕真想对他说“别让人家看见”,可他不能。苦涩,就像劣酒里的糟渣。

阿尔泰人有的在通衢两旁,有的稍微远些,看着车队缓缓前行,都指着车上的财宝,咧着嘴大笑不止。车上的金银珠宝闪闪发亮,那是映在赎金上的太阳光。

满载负荷、嘎嘎作响的大车被赶着来到番族营地的后面,距离金河不远。任待燕调整一下帽子,遮住阳光,看见左边有一群人,不知在等什么。

一个骑兵从人群里出来,骑着灰马小跑过来,来到皇子身边。那人靠过来时,知祯一阵畏缩。任待燕看见那阿尔泰骑兵咧嘴一笑,作势要打他。这回知祯一动不动,叫人佩服。任待燕看不到他的眼睛,不过虽然刚才有些退缩,现在皇子的头却已经高高抬起。任待燕心里暗暗叫了一声好。那骑兵不笑了,他从知祯手里一把抢过马缰绳,领着他朝路边那群人走去。

任待燕看看其他随从,其他人都停住了,脸上写满了担忧。任待燕心想,那对兄弟,一定也在那边。他需要听听那边在说什么。

“来。”他命令道,尽管在这里他根本无权发号施令。

权力有时候只是因为你对权力的声明而产生。任待燕一带缰绳,也下了大道。另外五名随从跟上他。皇子像个骑在马驹上的孩童一样,由别人领着汇入那一群人里,任待燕则在一个合适的距离停住脚步。从这里他能清楚地看见那些人的脸,同时也显现不出一丝威胁。他没有兵刃,驯服地低着头,看起来跟别的奇台人一样,懦弱无能,连整个帝国都舍得拱手相让,离开城墙就不知道该去往哪里。

任待燕密切注视这他们。有人抬起一只手往别处一指,任待燕朝他指的地方看去,把眼前所见记在脑子里。谢天谢地,他来就是为的这个。当然他还想把那两个人杀掉,可他做不到。

一个骑兵催马踱着步子朝他和另外几个随从走来,没好气地对着城门挥挥手,命令他们回去。有一个阿尔泰人过来,也是一通比画,把意思表达得更明白。他们根本没办法反对,也没打算反对。

一行六人骑马回城,路上一辆辆大车从他们身边经过,车队还在继续,大概要运上一整个白天——隆冬时节,白天很短,任待燕想,到了黄昏还要接着运。再晚些时候或许还会下雪。新年快到了,该是合家欢庆的时候。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看见祯亲王知祯,形单影只,留在阿尔泰番子中间。番子叫他下了马,还把他的马牵走了。那匹马再也不属于他了。皇子站在一群骑在马上的敌人当中。他的头依然高高扬起,他的肩背依然挺直。在任待燕眼里完全看不出有一丝一毫的畏惧和屈服。

总有些人能叫你大吃一惊,能出乎意料地让你为之骄傲,又让你为之难过。

阿尔泰大军南下直指延陵的消息刚一传来,杭德金就打发儿子带上家中男女老少离开小金山。

可要想叫长子听话却并不容易。杭宪打定主意,要么留在父亲身边,要么带父亲随行。老人心里十分确信,自己的儿子心里想的是卢琛的儿子,当初他随着卢琛去了零洲,勇气可嘉,孝心令人动容。考虑到杭德金和卢琛在官场上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杭宪就不能不由此及彼,想到另外那一对父子。

当然,这样揣测也有失公允。这么久了,这个儿子一直尽心竭力地侍奉他,时刻不离他左右,总能明白他的心思,不论做什么都是好手。尽管过去杭德金在朝廷里身居高官,领着丰厚的俸禄,而如今却远离京师,住在这样一个随时都会大祸临头的地方,但儿子的孝顺却始终不变。当初阿宪无疑很期待能接替父亲当上太宰,可他无疑也相当理解(至少他是这样说的)父亲为什么会说现在还不是时候。这场恐怖的兵祸证明,父亲是对的。

老人心想,有时候真是宁愿自己错了。

身边只剩下三个仆人,还有一个家丁料理牲口,厨房里还有两个人。这么大一片田庄,这么大的一片宅子,只剩下七个活人。如今是隆冬时节,天气很冷。其他人走之前已经备好了日常所需的物资,只留下这七个人,守着远超过他们需要的水和食物。

田庄距离阿尔泰军很远,留在这里并无性命之虞。阿尔泰骑兵虽然围困延陵,但并没能彻底围死,而且他们自己也承受着伤亡。延陵守将叫赵子骥——他和另一个人一道来过这里——看起来是个难得的将才。早前他——和那个叫任待燕的——在延陵城北重创阿尔泰军,不但击垮了一支草原大军,而且打破了番族战无不胜的神话。如今的草原骑兵已经从西边的新安出发,穿过滕关,要赶来增援围困延陵的部队。

新安传来的消息让人发指。

杭德金已经老了,也通晓历史,而且有时候他自己就像是经历过一段漫长的历史。他知道,历史上有太多类似这样的情况——杀红眼的敌人攻陷城池,继而……如果眼光长远,你就会意识到,这段黑暗的时光可以熬过去,事情会有转机,光明也会随之重返人间。事情往往就是如此——但并不总是这样。

秋天快结束的时候,他跟儿子交代清楚了:他绝不愿离开田庄,不愿拖累其他人,在颠沛流离中熬过整个冬天,而且很可能还没到杭家在南方的田产就死在路上了:与其这样,他宁愿在祭拜祖宗之后自作了断。

他对杭宪说:“人都有个落脚的地方,我就在这儿落脚啦。等番子退了,要是田庄还在,就回来找我。我不想死,可我也不怕死。”

“我怕。”儿子这样回答。

这小子原来这样多愁善感。他都四十多岁了。看样子他爱自己的父亲,而不仅仅是尊敬他。圣贤们说,子女应当无条件地尊敬父母。实际上却不尽然。圣贤们忘记了:宣称某件事情是不可推卸的义务,并不意味着它真的不可推卸。有时候宰相也会忽略这一点。

父子二人最后一次谈话时,他对儿子说:“你知道吧,番子对身后的世界有自己的一套信仰。”

杭宪没有出声,只是等着。到这时,阿宪在太师眼中仅仅是屋子里一团混沌不清的影子。屋子里一向灯火通明,不然杭德金就彻底陷于黑暗当中。

他说:“他们好像是说,死后的世界里一切都是颠倒的。颜色也是颠倒的,黑的变白,亮的变暗,星河逆流,日月西升东落。所以呀,儿子,没准儿等我死后,到了那边,我就又能把你看清楚啦,还能越来越年轻。”

他让阿宪抱一抱自己。那场景实在是有些尴尬。儿子弯下腰,努力克制住情绪,父亲坐在那里,仰着头,胡乱亲了儿子一下。他叫儿子多多保重。即便没去过毒蛇出没的零洲岛,儿子也配得上父亲这句祝福。老人心里还期望杭家这一脉能得以保全。尽管以目前的局势来看,他并不敢抱太多期望。

那时已经过了秋收。阿尔泰人秋末才从新安出发。杭德金心想,他们会随着冬天一道过来。冰冷的季节,冰冷的敌人。他想口占诗词,可身边没有人听。他该留个会写字的人在身边,好替他抄录诗句。现在已经晚了。

小金山田庄坐落在崎岖的郊野之中,隐藏在一道山谷里,从驿道上下来不容易找到。驿道就像一条文明织就的缎带,起于汉金,一路上连缀着延陵、新安,一直通往西方的失地。通往丝绸之路——这名字听起来就像古钟般悠扬。

很多年前,杭德金还想去看看那些地方。如今他在寒冬里,坐在田庄里,周围是一片黑暗。这里有酒,有吃食,也有柴火。他读不了书,也没有人为他唱歌。他有的是思绪和回忆。他在夜里听见猫头鹰在捕食。

留下的这几个人里有个年轻的家丁。杭德金派这个人在路上来来回回地搜集消息,看看山谷外面,这静谧的冬天里正在发生着什么。杭德金再三嘱诫家丁千万要小心。外面并没有什么非打听不可的消息,他对于外面的事情也无能为力,之所以这样做,不过是人老了,越发难以舍弃一辈子的习惯。

就这样,他了解到守御延陵的奇台禁军中有一部分冲出草原骑兵的包围,奔向东方。

老人判断,他们是要去跟其他奇台军队会合,给阿尔泰军制造威胁,扰乱他们的部署,番子们远离草原故土,这样将迫使他们心生退意。杭德金对兵法并无涉猎,更无研究,但是有些事情,聪明人只要花时间琢磨,就能琢磨出头绪。

他派那个家丁去附近的农庄转一转。这些农庄位置相对显眼,下了驿道相对容易被找到,如今已成一片焦土。家丁回来说,人都死了,说这话时难掩心中的悲痛。他所看到的简直是……

“你替我找个会写字的来吧,”杭德金说,“我这手就跟没了一样。”

第二天清早,家丁就出发了。他要在延陵城西、被大雪覆盖的山岭间找一个读书人来。这个不容易。

阿尔泰骑兵小队的蒲辇又领着二十个手下出来找粮食了。他怒气冲冲,很不高兴。实际上,所有人都不高兴。更让他不高兴的是,他的手下也不怕他。不过他们找到的每一个奇台人倒是都很怕他。

延陵城已经被围得太久了,可是士兵们一点像样的战利品也没捞到,要知道,西边那几座城很轻松就被攻了下来,而且战果颇丰。军官们必须确保手下的骑兵能得到应得的那一份消遣和财宝,尤其是眼下,军队不仅远离故乡,还要在这里过冬。

他们倒不怕冷——来的地方更冷,北风呼啸,席卷整个旷野。

要命的是,这里距离他们所熟知的一切都如此遥远。这里是异乡的土地,地势起起伏伏,到处都是阡陌纵横、经过灌溉的农田,到处都是森林,还有沟渠、运河、灌木树篱和栽种成行的树——到处都没办法骑马飞驰。天空这么低矮。天神会来到这么远的南方吗?真是个让人困惑的念头。有的骑兵还会想,要是死在这里,死在奇台,那可怎么到达死后的世界?

此外,围城作战还面临着粮草不足和士气低落的问题。士兵在营寨里无所事事,于是互相殴斗的事情屡禁不止。还有延陵城里的守将,当初击溃阿尔泰军(谁能料到)就有他的一份!这人出城突击和打埋伏的本事简直不可思议。阿尔泰人在这里不仅损兵折将,而且军心浮动。除了这些,更要命的是,上峰说得很明白,他们对蒲辇在西边的劫掠成果很不满意。

所以,这次出来,最先撞见两个农民,他砍下两人的胳膊又怎么了?他亲自动的手。鲜血溅在雪地里,那两人嘶声尖叫,最后归于沉寂。可是这也意味着,他们没办法叫通事向他们问话,问他们哪里有农场,哪里有粮食了。这里到处都是混账的山岭和峡谷。他恨山岭峡谷。

后来又撞见一个农民,他挥刀正要砍下去,副手小声制止了他。可他久不动弹,闷煞个人,非得干点儿什么才舒坦。见点儿血就能好些。喝马奶酒不管用,再说马奶酒也已经不够喝了。

他对自己说,杀人能传达一个信息。恐惧是件有用的武器,尽管这里已经没多少奇台人了。举个例子,过去这几十天里,他们连一个女人都没碰见。有几回出来抢粮,他们逼着奇台的男人伺候他们,可是身为蒲辇,这样做有失体面。

他闷哼一声,勉强同意了。这时一个手下回来了。这人刚才被派去路北搜查,他说,他们在雪地上发现了踪迹,有个人骑着马,走得十分小心。

阿尔泰骑兵循着那人的踪迹来到一处小农庄,记住了它的位置,等那人离开田庄,又继续跟着他。雪地里有脚印,要在旷野里盯梢并不困难。

这个奇台人又去了两处农庄,他们都一一记了下来。眼下这股骑兵先不去管这些田庄,只是跟着那个骑马独行的人原路返回,这天晚些时候,他们来到大路以北很远的地方,那里的一处山谷里隐藏着一片更大的庄园,庄园两边都有树林掩映。阿尔泰的蒲辇低着头看着炊烟,心花怒放地想,差点儿就又错过它了。庄里房子不少,兴许有女人。

结果没有。不过粮囤里的粮食不少,庄里有牛和鸡,十几口猪,还有三匹马。田庄里只有几个男人,其他人都跑了。就知道跑。他们找到了方才跟踪的那个家丁,还有五个仆人,然后在一间灯火通明的屋子里找到一个老瞎子。

那老人坐在一张十分气派的大椅子上,屋子里满是那种在奇台人眼里价值连城的宝贝。蒲辇心想,这些玩意儿算个屁,只有金银珠宝才值钱。不过,他们还是遵命把能找到的所有东西都收集起来,运回东京。凭着这些发现他可以得到不少好处,大概还能给自己留几样东西。说到底,今天过得还不错。

那老东西用奇台的语言不知说了些什么话。在蒲辇听来,他的声音里充满威严,还带着十足的傲慢,这让他吃了一惊。通事回了他几句,那老人又说了一遍。

“他说什么?”蒲辇问道。

这个奇台通事谄媚地说:“他问我是不是他找来写字的。我说我不是。他又问随我一道来的是不是阿尔泰人。我说是,我是个通事。他问我姓什么,我就告诉他了。他说……他闻都能闻出来。他骂我是个叛贼,还跟我说,叫你们这些番子去死。”

通事说话这当口,那老人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索着找到胳膊旁边的酒杯,平静地端起来喝了一口。

那蒲辇听完通事的话,猛地大笑起来:“他就说这些?还想活命吗?”

那老人把头转向通事的声音传来的方向,问了一句话。那通事也回复了一句。

“他说什么?”

“我把您的话转述了一遍。他说,不论他是死是活,奇台都会一直存续下去,他还说要是番子进了他家门,那他也活够了。”

蒲辇心想,真是胆大妄为。这样一番话简直是在侮辱他这样地位的人。他抽出刀来,却己然晚了。那老人的头一僵,朝后一仰,又重重地向前一跌,一路栽倒,仿佛他的脊梁都断开了。

蒲辇朝一个手下看了一眼,手下大步上前,确认老人真的死了。蒲辇怒火中烧,那感觉就像是被人抢了东西,还大肆侮辱了一番。过了好一会儿,他转过身看向通事。就凭刚从他嘴里冒出来的这番话,他真想把他宰了。可这条爬虫还有用处。就等大军离开这里回家的时候,再把他砍成两截吧。

蒲辇指挥手下,把粮食统统搬到田庄的大车上,又赶着牲口群回到营寨。

他告诉自己,今天过得还算不错,可那场遭遇还是让他高兴不起来。这就像是那老人从他手边溜走,躲进了死亡里。他们把老人的手砍下来,把他留在原处,留在椅子上,既不埋他,也不烧他,就让他自己烂掉,让他填饱野兽的肚肠。

结果并非如此。阿尔泰人在小金山过了一夜,第二天清早刚一离开,幸存的老百姓就从山上溜下来,回到田庄。阿尔泰人可能还会再来,可能今天就会回来,他们要用大车把田庄里的东西都抢走。奇台人行动迅速,把食物和值钱的东西尽量搬走。他们匆匆忙忙却不失虔敬地把横死的仆人和两个家丁烧掉。

老太师的尸体则被运离小金山,他最后的家园。他们把老太师的断手接回去,又用布缠上。

在距离这里不远的一道山谷里,人们带着极大的敬意,为他办了场体面的丧礼,可惜乱世之中,不能为他树碑。雪一直下,冬季里大地冻得生硬。可他生前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日理万机,领导奇台许多年。安葬他的地方被做了一些标记,好让后人能够找到他——如果将来世道变好了的话。

杭家举家南迁,没办法立刻通知他们,不过到最后,人们还是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那个通事是个读书人,几个月后,他从阿尔泰军营里出来,穿过农田逃进树林里。那时天气已渐渐转暖,所以他在树林里也熬得住;与此同时,草原骑兵拔寨离开了延陵。他因此保住了一条性命。就这样,就因为他苟活下来,还把自己关于那天的回忆写了下来,人们得以了解——或者说人们觉得——杭德金在生命最后时刻说了怎样一番话。

春天来了,延陵城里满是牡丹,即便是那一年也不例外。不管世间男女有没有人欣赏,也不管有没有人把花朵戴在头上,花都照开不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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