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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百年来,草原上有些简单的规矩从来都没变过,所有的部落都会遵守。

早先有一支阿尔泰军在延陵以北意外地遭到了迎头痛击,这支部队里有个叫蒲剌的临阵脱逃,侥幸生还。眼下,汉金城终于破了,其他人都获准进城洗劫,蒲剌和几个同属败军的兄弟却要守卫营寨。他明白这其中的原因。

蒲剌的头领一向关照下属,而且认识蒲剌的阿爸。蒲剌的阿爸是可汗——如今应该叫皇帝——身边的大人物。

头领答应他们,说夜里晚些时候会派人给留守营寨的兄弟送些奇台的女人回来。想得周全,而且精明。谁也不想得罪草原骑兵,而蒲剌和另外三个随他一道留守军营的士兵都是血统纯正的阿尔泰人,可不是被征服以后召入军中的部落民。在草原上,家族身世就是一切,部落就是家。

即便如此,这会儿喝着马奶酒,想着一会儿还有消遣,蒲剌越发没法留在毡包外面,眼看着族人如何对待自大的奇台人和他们的城池。眼睁睁看着,却没法置身其中。

据说,汉金城里有数不尽的歌伎。多少总要带出几个吧?蒲剌年轻气盛,这会儿想要女人的心思远甚于对黄金的渴望。

他看着城中的火光。又起一处,在西边靠近城墙的地方。他已经数出十几处大火。整个汉金城都成了一座火葬场。奇台人会为新主人造一座新城。蒲剌听说,这类事情就该这样。

今年新年开了个好头,一举扭转了草原世世代代受到的歧视。当初奇台就连向北方输捐纳贡,都要称之为“岁赠”,还非要说萧虏皇帝是奇台皇帝儿子,或者,最少也是侄子。

哈,谁都知道萧虏皇帝落了个什么下场。都元帅的弟弟白骥——蒲剌心里的大英雄——还用皇帝的脑袋瓜子盛酒喝。

过了今夜,奇台的皇帝就屁都不是啦。蒲剌知道,他们打算把他和他所有的儿子女儿统统掳回北方。白骥发过誓,要睡了奇台的皇后,还要逼着她丈夫在一旁观看。蒲剌一边举着酒壶喝酒,一边心想,这才叫男人。

蒲剌不是傻子,他可没指望今晚会有人送来个香喷喷的帝姬来。不过在夜里瞎琢磨,总碍不着别人吧?香喷喷,溜滑滑。

西边那一仗,有一支奇台禁军证明自己并非不堪一击。从那以后,尽管嘴上不说,可是蒲剌已经时刻准备着回家了。那一仗里,蒲剌还以为自己死定了。不过能打的也就那一支部队,草原骑兵所过之处,其他禁军无不望风而逃,逃得就跟……嗨,就跟他逃跑时一样,不过今天晚上,就别去想那些糟心事了吧。

他不想被丢在这里,不过留守营寨的士兵那一份战利品一点都不会少他的。这是老规矩。毕竟要有人守着马匹、财宝和囚徒。

何况留在这里,他也不怕又撞见那种挥双手刀的士兵——要是在城里,在漫天大火的街巷中,那可就说不准啦。汉金城里还有禁军。还是留在旷野里好,蒲剌心想。哪儿都不如旷野里好。再说了,留在营寨里也是因为有重要任务。

这就是他死时最后的念头。他死前并没有在想撞上刀剑,那个念头还在死之前,彼时正有一支箭对准了他。蒲剌死时只有十七岁,是额祈葛的独子。

前年的一个夏夜,叶尼部的敖彦也是这样被一箭毙命,死时只有十四岁,射死他的正是蒲剌箭术超群、心狠手辣的额祈葛。那天夜里,阿尔泰部袭击叶尼部的营地,开始了他们鲸吞虎噬、席卷天下的征程。

这些事情里似乎有个教训,有其含义在里面,又似乎没有。大概其实真的没有吧。毕竟,谁会从中吸取教训,这教训又是什么呢?

康俊文将会活到很大岁数,比一般人都活得更久。他这一生大部分时间都会在大江以南度过,大部分时间身体都还不错。

晚年的时候,他成了圣道教的信徒,为自己能活这么长久感到满足。他的确觉得自己在世上走这一遭是天赐之福,而不是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尽管他年轻时有过许多次英勇之举,而且从不辱没祖先。他的故事有很多,不过有一个故事他最常讲起。这故事里面有任待燕,故事发生在汉金城破的那个夜晚——那天夜里飘着大雪,群星都被乌云所遮蔽,他们俩办了一件大事。

从地道里逃出失守的城池,他和都统制二人——只有他们二人——骑着两匹马,又牵着一匹,从与其他人会合的竹林里出来。

临出发前,任都统制脱掉貉袖和罩袍,只穿了一件毛皮半臂;又披散开头发,样子看起来与番子无异。康俊文也同样换了扮相。他忍不住仔细观察都统制,想看看能不能认出传说中都统制背上的刺字。可是夜色太黑,何况那件半臂把什么都遮住了。

康俊文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只是不能让身体感觉到冷。他年轻气盛,可以决定这样的小事。

他虽不想死,但也绝不容许自己被俘,变成奴隶。他情愿与父兄的在天之灵相聚。

康俊文是个归朝人,原本世代居住在故州土地上,忍受着番子的统治。他家以种田为生,向萧虏人交纳税赋,身份介于仆人和奴隶之间。

多年以前的一个夏夜,他爹和两个哥哥因为私贩茶盐被抓起来斩首示众。康俊文那时尚未成年,被人逼着和全村人一道目睹了行刑过程。康俊文的娘当时在他身边,眼看着自己的丈夫和两个孩子被砍了头,当场昏倒在地。萧虏人却没有费力气去打她,只是狂笑不止。其中一人朝他娘吐了口唾沫,骑着马走了。

一个瞬间,往往就能决定人的一生。

那之后不到一年,康俊文的娘就死了。他跟姐姐姐夫一块儿打理农田,勉强糊口。再后来,税赋加重了。

东边的阿尔泰人造反,萧虏国内动荡,康俊文于是南逃归朝,在汉金北面加入奇台禁军。那时他的年纪足以参军。他领到了一把剑和一双靴子,但没有接受训练。他个子不高,长得精瘦而结实。他来自番邦侵占的故土,说话还带口音。别人都瞧不起他。

当初康俊文随军出征,去攻打萧虏南京——后来进攻受挫,他也随军大败而逃。归逃路上,他怒不可遏。在那之后,阿尔泰人大军南下,他又随军北上阻拦。

结果又被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那些士兵没死的也被冲得七零八落,各自逃命,能跑多远跑多远。康俊文则一路径直回到汉金。这真是奇耻大辱。康俊文绝非贪生怕死之辈,而且无比仇恨草原人——既因为他是奇台人,也因为家仇未报。幼年时康俊文不仅眼睁睁看着父兄就戮,还忍受着番子的嘲笑。

围城期间,康俊文发现,有一个都统制颇有古代名将之风。那时的奇台四夷宾服,草原各部都要对奇台纳贡称臣。康俊文想办法进入任待燕麾下,后来又直接向都统制表明心迹,让将军明白,他,康俊文,康孝伯的儿子,为了跟番子打仗,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康俊文说,自己从小生活在故州,所以会说番子的语言,还带有萧虏口音,语速快,母音含混,与番子对答毫无障碍。

是以除夕夜汉金城破时,他却穿过一条长长的地道来到城外。随后,也就是现在,他在冬夜里只穿一件半臂,披散着头发,骑着马前往敌营。

在他们右边是城里的冲天火光。耳朵里是阿尔泰人的马蹄声和得胜的番子扫荡城墙、继而突破西南两壁城门时的呼啸声。

康俊文心想,后世一定不会忘记今晚汉金之劫。今晚定将成为全天下共有的一段惨痛记忆。

两人骑着马,一路上任都统制一直沉默不言。他们的坐骑并没有跑起来,只是踱着碎步——地面凹凸不平,而且视野模糊。他们来到几棵栎树前停下来,栎树不多,分布稀疏错落。都统制一挥手,两人下了马。他们把马拴好,扔下它们,一边透过大雪和夜幕四下观察,一边凝神谛听周遭动静,一边小心翼翼地步行前进。

康俊文发现了篝火,他碰一碰都统制,朝那边一指。任待燕点点头,把嘴凑到康俊文的耳边。

“有守卫。你扛着我。就说我的马折了,我跌下来受了伤,你要把我送回来。扛得动吧?”

康俊文只是点点头。这个人要他做什么他都肯。

“混得过去吧?”

“能。”康俊文小声道,“我不怕。”

最后一句是说谎。他怕,但这并不能阻止他。

都统制任待燕攥了攥康俊文的肩膀,压低声音说:“好样的。过了外面的守卫,一直走,直到他们看不见咱们为止。这趟活儿,咱俩一起干。”

咱俩。康俊文虽不知道这趟活儿是什么,可这并不重要。堂堂都统制都说他是好样的,他可算是给自己支离破碎的家族争了光。他不怕了。

他把任待燕扛上肩头,仿佛自己在自家农田里扛起一捆收割好的麦子。他小心让过都统制的弓和刀,以及自己的刀——他不是弓手。

头几步有些踉跄,随后他站稳了脚跟。

走了大概五十步,距离篝火越来越近,他心里有了计较。他不等守卫开腔问话,就先出声高喊,用带着萧虏口音的草原话说:“有人没?照个亮,让我过去!有人挂花了。”

“没火,笨蛋!”这回答虽不客气,却并没有疑心——奇台人已经招架不住,只有坐以待毙了,怎么可能这样大摇大摆地过来?来又是为了什么?听那守卫的口音应该是个萧虏人,和康俊文说话毫不费力。

“萨满在哪儿?帐子里?”康俊文气喘吁吁地说,仿佛已经累坏了。他看着前头影影绰绰的守卫,全都拿着草原短弓。他走了过去。

“后头直走。有个天鹅的幡。你看得见。外头啥样了?”言语间不乏嫉妒,听起来也不太清醒,说话的人在想念血腥征服的快感。

“都他娘的没进去,”康俊文喘着粗气,“就交代送他回来。我没事儿,两匹马都完了。”

“狗日的还有那种刀?”另一个守卫问道。这人是个阿尔泰人。

“没见着。是地不平啊。”

“进去吧,天鹅的幡。算他倒霉。”

“算我倒霉。”康俊文一边说,一边扛着都统制,也扛着对父亲的回忆,走进敌营。他的心里既有恐惧,也有轻蔑,既有哀伤,也有自豪。

第一次杀人之后,他的人生就开始了。任待燕想道。他绕到那顶关着囚徒的毡包背后,远离篝火,一箭射死最后一个看守。那一箭正中他的喉咙,于是那番子到死都没能哼出一声。

他一直在想当初在去关家村路上的那番遭遇。彼时的他只有十五岁。在这个冬夜里,身在番子军营之中,他回忆起自己当初的感觉,回忆起自己如何丢下一切,走进山林。当时的感觉就好像他已经灵魂出窍,眼睁睁看着自己渐行渐远。

眼下是汉金的冬季,可不是泽川的春天。这个关口分神回忆过去可会要人命的。他悄无声息地回来,康俊文还在原地待着。他想,人心真是奇怪。一缕香气一幅图景都能把人带回很多年前。

一只狐狸飞快地窜过雪地。

尽管这里漆黑一片,只有毡包前面生着一堆篝火,但他确信那就是一只狐狸。他的心开始狂跳,不能自已。那只狐狸一直跑,没停下来,它只是……只是故意让他看自己一眼。背上的刺字仿佛变得灼人。

他强迫自己别去想这些。别去想这一切。不想过去,也不想这或许是个暗示,告诉他鬼神的世界就在身边。这个世界,凡人只是偶尔才会洞见它,感知到它,但它其实一直在那儿。

他碰了碰康俊文的胳膊。康俊文早有准备,他转过身来,从容稳健。好样的。任待燕是这样评价他的,也这样对他说过。这人是真的痛恨番族骑兵。任待燕不知道是为什么,也没问过,不过这并不重要,也许是家里出过什么事情吧。恨意是个好东西,能催人奋进。

任待燕转过身,康俊文紧跟在后。雪还在下,地上已经有了薄薄一层积雪。周围有声响,不过动静不多,而且不在附近。营寨里没留几个骑兵。军营四周有守卫,这顶帐子前也有,营地后面应该还有一些,汉金城的财宝都放在后营。

今晚是血红、暴虐的狂欢顶点,番子又被拴在这里太长时间了,今晚有谁会情愿留在后头呢?

城内定然是一片地狱景象。大量百姓被屠,而且惨剧远不止如此。任待燕又想,恨意会逼着你不得不去做些什么。但还是应当小心谨慎。他来这里是有目的的。奇台必须从这一夜里走出来。

毡包后面一片漆黑。雪地里躺着一个死人。任待燕从那人喉咙上拔下箭来,这是他在水泊寨养成的习惯,只要能回收,就绝不丢掉。他看见康俊文把尸体从毡包前面的火堆旁拖走,拖到后面。好主意。康俊文也把那具尸体上的箭拔了下来,然后朝毡包走去。

毡包里有可能还有看守。任待燕拔出刀来,双手握刀用力劈下,厚重的毡子上划出一道口子。任待燕拧身从那口子里钻进去,一进去就摆开刺杀的架势。

毡包里面有一只矮小的火盆,发出微弱的火光。不过外面一片漆黑,里面这点亮光足够了。这里只有一个人。那人从铺在地上的草垫上迅速起身,看样子有些吃惊,却——很好——并不害怕。毡包里没有火堆,也不暖和。火光黯淡的火盆边上放了两只小碗,睡觉的草垫毫不讲究,除此之外,屋里就只剩下一只夜里便溺用的尿桶。这可不对,大错特错。

任待燕双膝跪地,拼命地喘息着,情绪简直难以自持。他低下了头。康俊文手里提着刀,在他身后也从那口子里进来。这名禁军一时愣住了——他原本并不知道来这里是干什么——随后他丢下刀,也跪到地上,两只手拄地,前额也触到地上。

“殿下,”任待燕说,“臣等贸然闯入,请殿下恕罪。但请殿下随臣等速速离开此地。”

“将军免礼。”奇台皇子知祯说。太上皇的子嗣中——太上皇一脉中——只有他一个人未被困在汉金城里。

他已经松开头发,已经躺下准备入睡了。他任由另外两人帮他除去衣袍,把自己弄得跟他们一样,跟夜里的番子一样。他迟疑片刻,穿上了自己的靴子。任待燕有一种冲动,想要帮他,可他没有动。他递给皇子一把小刀。长刀他只有一柄。

随后任待燕取出一个随身带来的卷轴,把它放在草垫上。放在那里一眼就能看得到。

“那是什么?”皇子问。

任待燕只是说:“好叫番子看看。”

他又看看毡包后面。刚才康俊文从那边出去了,现在又带着一具看守的尸体折返回来。他把尸体丢进来,然后又出去了。他把另外三具尸体也搬进来,动作既迅速,又安静。又是个好主意。这几个死人被发现得越晚……

康俊文把事情料理完,直起腰来,等待命令。皇子走过去,抬起脚上的靴子,朝离他最近的看守脑袋上踹了几脚。任待燕心想:他有权这样。

众人从毡包后面出来,番子广大黑暗的营地里没有一丝异样,也没有警报。营地另一头点着几堆营火。远处传来醉醺醺的声音,有人还在唱歌。轻柔的雪花从沉重的乌云里飘落下来。透过漫天雪花织就的裹尸布,汉金城里的声音显得缥缈遥远,仿佛已经融入过去,成为一段骇人听闻的历史。

卓夫子曾经在林中训诫说,忠孝大义,人之根本。圣道教的见解却略有不同。圣道教讲究万物平衡,这其中也包含了讲故事的方式和故事本身之间的关系。

所以,即使是在暮年,即便人们都体谅,甚至乐意听老人往故事里添油加醋,康俊文说起番营救驾,以及随后的种种遭遇,也从不故意夸耀年轻时的这番壮举。

或许正因为他讲述往事时只是娓娓道来,从不刻意吹嘘,这些往事反倒更能引起听众的共鸣。他本可以多讲讲自己,可他从不这样。他知道人们来他这儿是想听什么;至于他自己,之所以德高望重,受人尊敬,不过是因为当时他就在任待燕左右,于是如今他被人们看作是任待燕的化身。他自己的脸——那时还很年轻——不过一汪池水,映着天上的明月。康俊文不知道这比方算不算恰当,反正他就是这么想的。

康俊文也知道,回忆可能出错,也可能丢失。比方说,他成亲那天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然而很久很久以后的,有关妻子去世那会儿的所有回忆都已经混沌不清了。

他们离开拘押皇子的毡包。都统制领着他们朝营寨另一头走去,尽量远离进来时遇见的守卫。任待燕压低声音,分别同康俊文和皇子说了几句话。康俊文一直觉得任待燕交代的是同一件事情,不过他也不确定,这就让故事变得不好讲了,或者说,这让故事有了破绽,变得飘忽不定起来。

康俊文听到的话很简单:“走,就跟在家一样,假装去别的地方。”

三个人走得很快,但没有跑。他们看见篝火边上有人,正把一只酒壶递来递去。这些人既不放哨,也不像是受伤了,康俊文闹不清楚他们留在后头干什么。夜色里,不知道这几个番子有没有看见这三人,总之没有人在意他们。

众人往营寨南边走,那边可能有守卫,经过一座门前没有营火的毡包时,任待燕叫另外两人去毡包那边停下来。他又小声分别对他二人说了些什么。在他们南边,从城里传来尖厉的声音;这声音忽高忽低,一刻不绝。康俊文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些声响。他也不会忘记,当时自己多么想动手杀人。

动手杀人的是都统制。

前面的守营士兵散得很开——任待燕是看到了,还是早就料到了——不像进来时见到的守卫那样聚到一起。他又抽出弓来。

他每次都是抵到近前才放箭。第一个守卫刚倒下,康俊文就快步上前,站到那人原来的位置上——这样那人旁边——在右边——的守卫看过来,就会看到这边还有人在站岗。过了一会儿,旁边那个守卫也一命呜呼。皇子知祯站了过去。

此时任待燕已经去了西边,不见踪影。那边还有个守卫,他的命运就此没了悬念。康俊文站在原处,脸向外冲着南方,像个忠于职守的哨兵。

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有人走过来,一个阿尔泰的声音叫道:“他娘的轮到我了。操!你喝酒烤火去吧。”

康俊文镇定地转过身来,假装要跟人打个招呼,同时抽出刀来,一刀捅过去——捅进扎了支箭的死人身上。

“干得好。”都统制手里拿着弓,一边小声说,一遍弓着腰走过来。

康俊文说:“还要过来两个。”

“来过了,”任待燕说,“没事儿,可以走了。”

“咱把它撑起来。”

“你来。”都统制说,在康俊文听起来似乎颇有兴味,“我可不会。”

“看着。”康俊文安静地说。他把第二具尸体拖过来,把他面冲南摆好,又让第一具尸体坐直,倚着另一个人的后背。这样从远处看,就像是还有个守卫,只是不知是蹲还是坐。他替任待燕拔下那两支箭。

“不倒就没事,”他说,“兴许还倒不了。”

究竟倒没倒就不得而知了。随后他和任待燕溜到皇子那里,看见皇子身子僵直,向外张望,像是在放哨一样,然后三人一起——终于跑起来——出了敌营,进入夜色。

这期间始终没有人发出警报。

当初认定康俊文是个当兵的好料子,任待燕就感到十分高兴,如今他的眼光得到证明,又让他兴奋不已。

这个康俊文,虽然是个新手,在阿尔泰营地里却着实露了一手。左边有火光,不过他们要去的地方一片漆黑。他在皇子身边,伸出一只手,以防皇子摔倒。任待燕一时担心能不能把他们带回拴马的几棵栎树那里。就在这时,他看见一直火把的亮光,前头有人。

“别动!”他突然说,又转身面对康俊文,“要是我没回来,带殿下绕到城西,进竹林里找到其他人,向赵副都统制复命。奇台就靠你了。”

不待回答,任待燕便已经冲了出去。一边跑,一边从背上取下弓,搭上箭,动作轻柔,就像用手拂过头发。他压低腰身,行动迅速,安静得仿若鬼魅。尽管他也害怕。万一对方人数众多,万一他们发现并且牵走了马……

只有三个人,刚过来。这几个骑兵下了马,一边交谈,一边牵拴在那里的三匹马。听声音,他们并无警觉。大概已经喝醉了,没准儿还以为是在戏耍其他骑兵。城内一片火海,他们不会料到居然有奇台士兵逃出来。

任待燕杀过许多人。杀掉一个本性不坏的人,这感觉糟透了。可是几年过后,再杀人时你可能压根儿不会想到这其中的利害。

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你会告诉自己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有些人从不想这些。任待燕就认识一些人,他们把杀人当做消遣。他认真想了想,当初是如何不再为自己的刀下冤魂而忧心。

他放出一箭,搭弓,再射,跟着是第三支箭——三人里有个人举着火把,这让偷袭容易许多。自然地,他把那个人放到最后处置。

这回可不像在阿尔泰营地里那样安静。一来,这三个人凑在一起;二来,拿火把的人看见头两个人倒地。他失声大叫起来,一匹马人立而起。

任待燕右边传来一声惊叫。

有四个人,不是三个。这个人可能刚好去别处出恭,不然就是他忠于职守,因为这些不寻常的发现,于是在这一带巡查。

这声惊呼要了他的命。任待燕丢下弓,穿透黑夜,循着那声惊叫冲了上去。那里有个阿尔泰人,站在白雪覆盖、坑坑洼洼的野地里。

任待燕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这种双手刀用来突刺并不称手。他像在夏季的麦田里一样,把双手刀舞得仿若长柄镰刀,只一挥,任待燕又多了一笔他死后要结清的命债。

可在死之前,任待燕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汉金城已经无力抵抗。他想起城中的平民百姓,想起了城中的女人,还有孩子——他们永远都不会长大成人了。他才没工夫去想他脚边这个番子的爹娘。

他在地上擦干刀上血迹,捡起弓,回来让另外同伴跟上。他们不仅把七匹马全都带走,还取下一个死人的刀和腰带,递给皇子。康俊文默不作声地收回任待燕的箭,将它们物归原主。

三个人返回竹林时,雪已经停了。任待燕一边靠过去,一边像在水泊寨一样学了几声猫头鹰叫,好让赵子骥不要动手。

众人回到竹林,在地道口下了马。任待燕环顾四周,四周一片漆黑,只能看见几个人影。如果将来奇台再兴,汉金雪耻,那这一切都始于这片竹林。

任待燕说:“成了。必须尽快南下,后面有追兵,命令骑兵在路上与我们会合。知祯殿下跟咱们一路,咱们需要水食衣物。”

正如先前所料,听见皇子的名字,所有人都下跪行礼,他心爱的女人也不例外。

马蹄声,呼啸声,脚步声,惨叫声,他都能听见。他的胃里翻江倒海,仿佛吞下了好几条蛇。齐威站在院子里,站在库房前,尽管火势还没有蔓延过来,但到处都有火光,能看见烈焰从房子里蹿出,舔舐着屋顶的飞檐。

大院里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他知道很快就不会这样了。他提着把剑。有几回他觉得这副尊容着实滑稽,可过一会儿,虽然还提着剑,却又不觉得可笑。他根本不会舞剑,可是,事已至此,这样起码算是死得其所。

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守在这里,防备着那些上街搜刮民财的士兵。那是奇台的军人。齐威想要阻止他们,可他也知道自己这架势根本唬不住人,不过他还是心存侥幸,或许这些士兵宁愿去别处看看,去那些根本没人看守的地方,而不是跑来冒哪怕一丁点风险。

可现在城里狼奔豕突的是番族士兵,他们来了可不会这么想,而且番子一定会来,哪怕这里不过是宗室诸宅里阴沉沉、不起眼的一角。齐威心想,番族骑兵进城之初会直奔皇城和花街柳巷。不过他们也会来这里。今夜不来,明早也会来,总之不会太晚。他抬起头,看看漫天大雪。雪花轻柔,真美。

他想起了父母。当初父亲语调轻松,自信满满地说,番子前来,不过是图些银绢。只要给足钱物,他们自然就退了。“这之后,”父亲说,“咱们还会在榷场把钱赚回来,跟往常一样。”事后有些人会受到查办,新官家会新任命一批大臣,一切都会照旧。

父亲在宗室诸宅的另一头,这会儿已经死了吧。还有母亲。一想起阿尔泰人是如何攻城略地的,齐威真希望母亲已经死了。真是个让人揪心的念头。母亲为人刻薄严厉,可是齐威尊敬她,她也尊重齐威自己的生活方式,自己的选择——就她所知道的那部分而言。

齐威的妻子也是母亲相中的。婚后多年,他们夫妇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后来二人关系却变了。至于是什么时候、又如何发生了转变,齐威至今也说不清楚。有些时候,男人对妻子、对生活还有其他的需求。

他想起寇尧,他的管家,他的爱人:这些念头也并不费解。齐威要他带上孩子去南方,要好好的。这个世道能让带孩子的男人有多安稳,他就要有多安稳。在这件事上,他已经竭尽全力去安排了。至于珊儿——他的发妻此刻应该已经出城了。

但愿如此。昨天珊儿戴着那顶滑稽可笑的帽子过来,要他随自己一起逃。齐威没有答应。然后他们互相道了珍重。总有那么个临界点,越过之后你就没办法离开自己的毕生事业、没办法离开自己所爱,齐威就已经过了那个点。

他的事业和追求,大部分就在他身后的库房里。此刻他站在这里,手里笨拙地提着一把剑。他不想说自己当前的举动有多伟大或勇敢,他只是在苍天和鬼神面前做了回真正的自己。也许这在某个程度上说,这才是至关重要的?

他听见一声轰响,跟着是一声长啸,他浑身一哆嗦,害怕了。他朝左边看去,一道橘红色的烈焰直冲云霄,那边还传来一声声惨叫。宗亲宅外有一匹马倒下了。他站在这片空旷的大院里,握紧了手中的古剑。

在他身后,那上了锁的库房里,陈列着充满魅力与威严的古董,有的来自第三朝,有的出自第五朝,也有短命的第六王朝的物品。还有鼎和钟,其中有一件体积巨大,齐威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它从淮水带来汉金。涂过漆的桌子上摆着玉器,玉器的颜色有翠绿有奶白也有牙黄,怕碰坏了,全都放在盒子里。有一件雕像近乎全黑,齐威十分喜欢。库房里还有雕像、饰品和花瓶,有巨大的酒器以及珠宝。有的杯碟碗盏,其历史比奇台还要漫长。还有简册——官府的规章法令,私人笔记,诗人的往来信函、诗歌、散文,甚至有一份死刑的判决书。这间高顶的库房里还有许多石柱的基座,齐威和妻子曾经花了好几年时间来将其上的纹饰拓印下来。

这些东西,还有存放在家中的古董,都是他毕生的心血和荣耀,是他的命。齐威突然想道,我这一辈子就像是一个渺小的人,举着一支渺小的火炬,回头看,再回头看。他这一生都在努力探究奇台的前世今生。像这样,他想,也算是不枉此生吧。

他一点剑术都不懂,只知道握住剑柄来回地胡乱挥舞,就像幼儿挥舞着竹竿假装自己是古代的英雄一样。等幼儿长大了,真正开始接受教育,他们就会明白,这样的梦想在第十二王朝可上不得台面,再然后,他们就会留起左手小拇指上的指甲。

最初闯进广场的番族骑兵没带火把,别处的大火也距离这里太远,所以齐威躲在库房一旁的阴影里,一时没有被发现。有个骑兵来到上锁的库房门前,齐威用尽全力一剑挥出,当真把那人砍伤了。这一剑劈在番子身侧,手上一震,用力之猛把齐威自己吓了一跳。而他的感受也仅止于此。另一个番子一刀刺进他的肚子,又猛力朝上一挑。齐威身上全无披挂,只穿了一层层用于防寒的衣服。这一刀要了他的命,送他过了鬼门关,沉入永恒的黑夜。

在他身后,库房门被砸了开来。库房内漆黑一片。里面陈列着齐嫪之子齐威和他的发妻——词人林珊——多年来小心整理造册的珍器古玩。一番劫掠过后,这些东西被尽数运往北方草原。一同去往北方的还有别处的巨量财富,以及许多奇台百姓。这将是一趟可怕的行程。

人的一生有很多种方式度过。齐威一生并无显名,他却为国家,为天下做出了一份真正的贡献,这份贡献,大多数天潢贵胄却都不曾做到。他为人古怪,却无亏大节。汉金陷落时,他也是死得其所。他死后无人收殓,那天夜里死去的人都是如此。和别处一样,汉金城里也添了无数孤魂野鬼。

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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