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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当年在零洲岛一样,在东坡,卢琛也是唯一一个见到鬼魂的人。

诗人一直觉得,这位姑娘是替自己死的。当时父子二人已经结束了流放,一行人正在等待雨季结束后返回家乡。(说明:这一段原文:as they'd waited for spring to free the mountains of snow and let themcome home from exile.这里应该说的是第一部的最后那一段的事情。当时父子二人结束流放,雨季来临前离开零洲岛,然后又到岭南地区的孚周等待雨季结束。姑娘死在孚周,然后秋季他们启程返乡,过了春节才到的家。不应该是有什么春季冰雪消融的内容,而且照这个时间线来看,雨季应该是在夏季。怀疑是作者写错了。)

诗人难得见到这个鬼魂,见到她通常是在堂屋的屋顶上,有两次是在农庄东边的河边,两次都是黄昏时分,他从树底下的长凳上起身,正要走路回家。还有一次,是在他自己的书房里,当时正是除夕,那天晚上,汉金沦陷。

她出现时,书房里所有蜡烛灯火一齐忽闪了一下,有一支蜡烛还灭掉了。卢琛一抬头,看见她在屋子对面,在刚刚灭掉、还冒着一缕青烟的蜡烛旁边。她看着他,一晃眼,又不见了。看她的眼神,卢琛知道,这次她出现是有事要告诉他。然后他醒悟过来,知道她想说什么了。

眼下北方的局势人所共知。谁都知道新安已经沦陷,延陵和汉金遭到围城。有些朋友滞留北方,他们的来信里既有警告,也有哀悼。

鬼魂来去或许会更快一些。大部分鬼魂并不与人为善,但他知道——他确信——这一位是个例外。

外面看来已经黑下来了。刚才卢琛一直在专心写字。这天傍晚他再也没有动笔。他要去找弟弟。

不消说,所有人都在准备迎接新年。他来晚了,儿子正打算去叫他。和市镇里甚至乡村里的人们不同,在东坡的新年并不喧嚣。

如果是在汉金,通常会有一支由满朝文武和钧容直卤簿队组成的盛大的游行队伍,在官家的带领下前往慈佑寺,并且举行辞旧迎新的典礼。大街小巷人山人海,到处都有江湖艺人和舞龙队伍,百姓们欢天喜地,互道新年快乐。

诗人站在自家堂屋的门口。眼下他只有自己内心感受到的、鬼魂传来的消息;来自人间的信息还没有收到。他打定主意,不能让这则消息坏了全家人的心情。这样做不公平。

他挤出一丝微笑,为自己姗姗来迟表示抱歉。他知道没人会怪他,大家都习惯了。他这个人可以一整天都沉浸在诗书里。他看看自己的妻子,看看他自己和弟弟的家人,还有欢聚一堂的仆人佃户,这其中有不少人,尽管经历过一段艰难岁月,却始终不曾离开。诗人心想,他们留在这里很安全。毋庸置疑。

旧岁己尽,新年伊始,诗人冲着一大家子人微笑致意,心却像一块石头沉入湖底。

同一天夜里,一小队人马从汉金城外的竹林起程南下,队中还有一位奇台皇子。

那天夜里,乌云整夜未消,到第二天清晨又接着下起雪来。赵子骥提议分头行动,一部分人向东南,一部分向西南,以此来分散追兵。任待燕却有别的考虑。他认为这样做也会分散自己的力量,而且不管身后有多少追兵,对方在人数上都占上风,因此一起行动才是上策。

毫无疑问,有人在追他们。他们一路纵马狂奔,知祯皇子目前还不是累赘,不过待会儿可能就会是了。他在害怕,任待燕心想,比起之前在帐子里,这会儿看起来更明显了。或许在敌营中,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根本不会去想自己还能逃得生天,而既然现在可以……

任待燕想,世上的人,男女老少,千差万别。谁能说自己对另一个人了如指掌呢?谁能看得透另一个人的本性呢?有几回,他离开队尾殿后的位置,拍马与林珊并辔而行。他们已经把最温驯的马让给了林珊,可是跑这么急,林珊恐怕还是很难受。任待燕其实知道林珊总是和父亲骑马出游,还随着丈夫一块儿骑马走南闯北,搜罗奇台的过往。

每次任待燕靠上来,她都只是说:“我没事,别管我。”每次都是如此,像是在不断重复同一首曲子。

队伍停下来两次,好叫大家进些水食。这时就会有一个士兵跪下来,先把水食端给知祯。可两次停下来,知祯都会催着大家赶紧上马。不论是吃东西还是骑马赶路,知祯总是拧过头去,望向北方的夜色,像是担心番子的骑兵如鬼魅一般从天而降。

他们有可能逃不出今晚。不论赶得有多急,他们都不可能跑得比草原骑兵还快。赵子骥已经派出两个最得力的部下去往西边,这两人马不停蹄,带着赵子骥的命令,去找在西边待命的马军。

第二次下马休息时,任待燕走到皇子身旁。

他严肃地说:“殿下,臣等有一个计划,请殿下定夺。”这个人生下来就地位尊崇,享受着荣华富贵,却从未掌握权柄。从现在开始,他就必须学会这最后一点。

“将军请讲。”

“据臣估算,运气好的话,敌人会在天亮前出动追兵。”

“运气不好呢?”

“追兵已经上路了。”

“那还不赶快上马?”

“是,殿下。可是人马都必须休息。我们不能整整一夜都不下马。”

“阿尔泰人就能。”

“或许吧。可臣担心的是殿下。”

一阵沉默。这样说出口或许算不得最明智。

“讲。”皇子说。

“西边有我们的马军,出自镇守延陵的禁军。这支马军距离这里有一段距离,为的是避人耳目。我们已经派人去调他们过来了。其中一半人马将负责拦截追兵,另一半会与我们会合,地点已经选好,在这里到淮水之间的一个村子。”

“多少人?”

“每一队有一千五百人。”

“人数……人数不少。”皇子说,“他们要送朕过大江吗?”

这回轮到任待燕沉默了。他咽了口唾沫,说:“殿下,臣等计划直奔荆仙府,召集南方诸军与我们在那里会合。如果我们能在那里站住脚,天气转暖后将番子赶回……”

“不可。”奇台皇子知祯说。

他的声音很大,周围人都停止了交谈。任待燕听见战马在跺着脚打着响鼻。他们处在一片杨树林边上,为的是躲避寒风。

皇子说:“不可,任都统制。本王没有这个打算,本王也不会下这个命令。本王打算彻底摆脱番子,你们要护送本王渡过大江。本王要走海路前往杉橦。本王要在大江南岸指挥禁军防御,同时命令各州路大臣来杉撞朝见。”

这一夜都没有片刻宁静。尤其是身边还有一队人马。这些声音来自战马,来自军士,也有风吹树林的声音。可现在仿佛周围一切宁静下来,任待燕觉得,仿佛群星都在屏息静听。

“殿下,”他一边慢慢开口,一边寻找合适的字眼,“阿尔泰人背井离乡。在他们身后是萧虏全境和奇台的州路,要控制这么广大的土地,番子根本力不从心。我们的百姓绝不会束手就擒,奇台子民仍可一战!他们只需要一个榜样,一个来自我们——来自殿下的信号,告诉他们,奇台仍有领袖,那就是皇子殿下。”

“倘若朕被番子捉住,百姓就没有领袖,没有皇子了。”

任待燕想,知祯的父亲、兄长、家人……至今还生死未卜,而他已经毫不迟疑地自称为“朕”了,只有皇帝才可以这样自称。也许觊觎皇权远比任待燕以为的容易吧。

任待燕再做尝试:“番子绝不愿意在南方作战!我们的土地都是稻田、水泽、森林、山岭,番子在这里无法任意驰骋,而我们知道如何在本土作战。我们不仅能战胜番子,将来还定能挥师北上。奇台国运就仰仗您了啊殿下!”

“若是这样,任都统制,奇台也要仰仗你来保护朕,不是吗?是不是该上路了?”

该做的都做了,能做的也都做了,任待燕在想,有些时候,天下大势并不能如你所愿地发展——除非,或许,你用强力去扭转乾坤。但这样就一下子走得太远了。

“是,殿下。”任待燕说完,就转身命令其他人上马。

“还有。”知祯皇子说。

任待燕回过身,在黑夜里等他开口。

“卿今夜所为,朕十分感激。任都统制的确是国之栋梁。朕希望卿以后也能戮力杀敌,尽忠事主。大政方针当由朝廷定夺,这一点,任卿,从前如此,今后也如此。”

还有些时候,有些话当说,又有些话不当说。他可以说,这个冬夜汉金之所以满城大火,他们又之所以要狼狈南逃,都是因为朝廷决议……

他不过是个文书吏的次子。而这个人,就目前所知,是今夜整个奇台唯一一个逃出生天的皇子。

“是,殿下。”任待燕回答。

他遵照皇子之命,叫其他人上马,众人继续赶路。

是夜之后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和林珊并辔而行。他知道林珊在看着他,像是觉察到他的烦绪。最后,她开口道:“人事尽了,听天由命吧。”

任待燕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也许有些人就是能看透别人的心思吧。他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和她并肩赶路。

到最后,他静静地说:“盈盈天水畔,灼灼明星华。”

他听见林珊屏住了呼吸。

“织女吗?我可不是。”

“对我来说你是。”他说,“只不过,河汉深以广,何处觅客槎?”

他放慢速度,回到队尾殿后的位置,守护着她,也守护着整个队伍。此后众人一直没有停下歇息,直到第一缕阳光从他们左边射过来。

攻克汉金当夜,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乃至黄昏,阿尔泰大营里一片狼藉,许多人都喝得人事不省。这是一群番子啊,后世史家在记述这段历史时写道,这里除了暴行还可能有什么?

进城的番子听从命令,把女人带出城来。一起带出来的还有惊恐万状的小孩、男人,甚至是宫里的黄门。这些都是送给看守营寨的兄弟的。此外还有许多白酒,装上大车运了出来。

草原人不喜欢奇台白酒,不过这酒也能醉人,再说攻占敌国都城也值得为之大醉一场。刚刚赢得一场大捷,庆祝活动有可能变得十分残暴,可是打仗的人需要发泄,这一点,任何优秀的军官都明白。

营寨南边的守卫尸体一直到得胜次日将近中午时才发现。军中头目个个酩酊大醉,好一段时间里,这条消息都不知道该找谁汇报。这些人死得蹊跷,不过眼下正该庆祝胜利,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命令需要下达。

当夜在死人附近站岗的哨兵显然未能尽到职责。不过汉金城破,女人和白酒源源不断地运出城来,这个时候,谁还有心思忠于职守呢?

傍晚,天又下起雪来。直到这时才有人想起来,他们的奇台俘虏还没吃东西。

有个大头领灵机一动,想到要是当着皇子的面玩弄女人应该挺有意思。营中所有头领,包括都元帅兄弟二人在内,头脑都有点不清不楚。这时候,奇台的皇族——男人女人,还有皇帝父子——早已被关到一处,成为他们的囊中之物了。

可惜的是,那晚骑兵未及冲进后宫,皇太后和皇后就已经在宫中自缢了。白骥曾经发誓要当着皇帝的面把皇后据为己有。皇后一死,白骥的豪言落空。白骥的哥哥,阿尔泰的都元帅说,用皇后的尸体也一样。这话引得所有人哄堂大笑,只有白骥铁青着脸。

他们派了三个骑兵前往皇子的营帐,这三人一想到接下来的一幕,也都笑得前仰后合。等进了毡包,却发现皇子已经跑了。

毡包后面被人用刀划开一道口子,里面躺着四具看守尸体。俘虏的床上还有一卷字条。

一惊之下,人会马上清醒过来,这样说虽不准确,但这三个人的的确确被吓得一路跑回头领们喝酒的地方。其中一人还带着字条。这字条一直被卷成一卷,还没打开过。那人小心翼翼地拿着它,仿佛字条上面有毒。对他来说,这字条也许真的不啻为一剂毒药。在阿尔泰,要想活得长久些,带着坏消息去见醉醺醺的主人可不是个好主意。

这个消息引起一阵骚动。都元帅完颜不像在场其他人那样酩酊大醉,他站起身,走上前来,接过字条打开看了看。他并不懂奇台文。又隔了一段杀气腾腾、让人紧张难安的工夫,通事找来了。

通事就着火把的亮光才念了几句,就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念。”完颜说。都元帅的语气让人不寒而栗。这时他弟弟也站了起来。白骥端着那只赫赫有名的头骨酒杯,酒杯里盛满奇台白酒。

“尽是些胡话,主人。”通事说。

“念。”完颜又说一遍。

听到完颜的语气,派去找皇子的三个人一下子感到如释重负——幸亏他们不懂奇台语。

懂奇台语的是个萧虏人。他清了清喉咙,看得出,他的手抖个不停。

他读了起来,声音极小,其他人非得竖起耳朵才听得到。“汝曹时日无多,曝尸荒野旦暮可见。奇台土地任我来去,彼等宵小虽欲窃据亦不得安宁。延陵败绩,殷鉴不远,尔等识之!”

好一阵子,在场人都说不出话来。

“谁写的?”完颜在他面前站得挺直。

通事又清了清喉咙:“署名是都统制任待燕,他就是——”

白骥一刀结果了他。这一刀扎进通事的后背,又从肚子上透出来,有人注意到,殷红的刀尖差点儿刺伤他的亲哥哥。

“我们知道那堆马粪是谁!用不着他告诉。”白骥干掉杯中酒。他费了些力气才把刀拔出来。“一堆马粪!”他大声重复道。

“也许吧,”完颜说道,他的手上没有酒杯,“不过他把你亲自挑选的四个看守全都杀了,还救走了人质。我还记得你当初是怎么下的命令,你说权当是乐子。”

“不记得了,”白骥猛一挥手,说,“你就会胡编乱造。”

“错。我不喜欢外人闯进我的营盘,还救走了一个重要的人质。你知道那人质的价值。”

“屁的价值,哥哥,奇台的都城都是我们的!”

“他是皇帝的嫡子,是无价的!是你想要攻取整个奇台,是你想要骑马一路跑到南海!”

白骥朝火堆里吐了口唾沫。“他跑了也一样。是谁将他放跑了,把那些废物都杀了。”

周围响起一阵不安的低语声。完颜一撇嘴,说:“你喝太多了,根本没听见。看守已经死了,弟弟。把酒放下!”

“我想端着就端着。咱们就杀了任……任马粪。”

“对。还要抓回皇子。他们已经跑出去一天了。”

“那又怎样?奇台人,不会骑马。”

“对。弟弟,带上五百人,现在就去追。”

“叫我去?”

“我刚说了。”

“现在?我要……我要把五个帝姬送进我的营帐里。”

“帝姬能送去,你不行。弟弟,我命令你,快去追!看守皇子的是你的人。当由你干掉任待燕,不论死活,带回皇子。”

“现在?”白骥重复道。

他哥哥没再回答,只是瞪着他。

白骥先眨眼了。“好!我去!”他把端着酒杯的手往外一伸,有人连忙把杯子接过来。“你看,”他说,“我把酒放下了。都元帅之命岂敢不从?”

“带上追人的好手,天黑了更不好找。”

“那就天亮再动身。我要五——”

“现在就去。那个皇子至关重要,决不能放跑他。弟弟,天神会在这异邦的土地上保佑你的。先往南边追。”

兄弟二人隔着同事的尸体互相对视。雪地上有一摊鲜血。弟弟手里还握着刀。

“用不着非派我去。”白骥声音轻柔,像是故意不让别人听见,只对哥哥说了句悄悄话。

“非你不可。”都元帅同样小声回答。

火光中,雪片翻飞,这一瞬间,一切仿佛都悬在了半空中。弟弟像是只差一点就要动手杀死哥哥。而哥哥也对此一清二楚,他调整姿态,做好准备,一只手悄悄地摸向自己的刀柄,尽管此时他的酒已经醒得差不多,也为明天天亮后可能发生的事情感到痛心。

倘若这一幕真的发生了,倘若兄弟中的一个把另一个杀死,那么整个天下都将为之一变。又或许不会。这类事永远不会有个确凿的说法。历史没有办法重演。

白骥收刀入鞘。

没过多久,五百骑兵和一千五百匹好马离开营地,疾驰向南,很快就把燃烧的都城抛在身后。天黑了。这五百人由都元帅的弟弟带领,这意味着这趟任务十万火急。

带来坏消息的三个人最后全须全尾地离开了篝火旁。不知道是因为都元帅开恩,还是他压根儿忘了三人的存在。他们自己永远也不会知道。

两千一百五十七辆大车,满载着金银财宝,起程离开汉金向北方进发。

与此同时,另有一万五千奇台人,分成七路先后出发,也去了北方。这一万五千人里包括奇台的所有皇族成员(只少了一个九皇子),和几乎全部宗亲。宗亲里有一些人死在宗亲宅里。有些人还挥舞着刀剑,想要保护自己的家眷。番子们本来想将他们全部活捉,可是草原民对奇台人的羞辱并没有多少耐性。

行进队伍太长,押队的骑兵开始担心自己在北归路上遭到袭击。

阿尔泰军大部仍旧留在南方,押队士兵与俘虏人数悬殊。而且从这里到过去的萧虏南京,一路上还有大量奇台士兵和土匪山贼在北方各州路神出鬼没。

押队士兵一刻不停地催着俘虏赶路,这些俘虏绝大部分都只能靠双脚走路,而且得不到足够吃食。他们只要掉队就会挨打,一边走,一边还要自己收集柴火。不少人死在路上,也没有人来收尸。

死者当中并不包括奇台的两位皇帝。第一批俘虏起程前,番子在汉金城外举行过一次庆典。阿尔泰的都元帅为了嘲弄二帝,给他们安上两个封号。

身量颀长、须发灰白的文宗皇帝被封为“昏德公”,这引得所有人哄堂大笑:而为了让场面更加欢快,他的儿子被封为“重昏侯”。两人脖子上都挂着牌子,上面用两种语言写着他们的新封号,并且另有文字说他们是听信谗言、带领奴隶造反的头目。

二帝都熬过了这趟旅程,一路上大部分时间都肩并肩坐在一辆牛车上。他们先是被带到南京,然后是东京,再然后,为了最保险起见,二帝被一路送往一座极北的市镇里。那座市镇过去属于萧虏帝国,如今却是阿尔泰的一部分。后来,让这二帝活着这一点变得相当关键,尽管起初谁也不会想到,他们的作用会以这样的形式体现出来。

太宰杭德金,最有可能预见到这一切的人,死在了小金山。

早在过去,文宗皇帝就以书画技艺名重天下,而且他对美人美景的热爱也是广为人知。“北狩”的路上,他写了许许多多的诗歌,其中不少还被保留下来。因为在这趟恐怖的旅途中,有些人想办法半路逃跑了,只不过这些人里没有一个是皇亲国戚,后者一直受到严密的监视。

在一张质地粗糙的纸上,文宗写道:

九叶鸿基一旦休,

猖狂不听直臣谋。

甘心万里为降虏,

故国悲凉玉殿秋。

即便是历经劫难,即便是这个受尽屈辱、满心悔愧的一国之君会这样想,鸿基大业也不会一旦而休。

任待燕叫两个人留在后头,其他人则以女人和皇子能承受的最快速度奔向淮水。这段路他们要骑马跑上七天,如果天公不作美,用时还要更久一些。任待燕一直没有向皇子说明,林珊为什么也会在这里,不过皇子也没有问。渐渐地,任待燕明白了,这也是身为皇族的一个特征:有些事情压根儿不会在意。

到第四天下午,殿后的两人赶了上来。一队阿尔泰骑兵正在接近。傍晚时分,最迟今夜,就能赶上他们。

“多少人?”赵子骥平静地问。

“说不准,”其中一人回答,“我俩不能向他们靠得太近。”他几乎虚脱了。天又下起雪来。“估计有五百人。”

赵子骥在心里骂了一句。西边的两支马军一直没有出现。派去拦截阿尔泰骑兵的马军显然并没有完成任务,而另一支,照计划则要在南边的淮水与他们会合——淮水距这里还有好几天的路程。

此刻必须做出一个艰难的抉择。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盯着任待燕,而任待燕却笑了。这一笑,每个人都会铭记在心。

“有时候,命运真会给人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对他的兄弟说,“这地方我认识。你也认识。咱们来过。”

赵子骥压低声音说:“他说有五百人呢,待燕。”

任待燕却笑得更欢了。林珊的腿累坏了,腰背也酸痛难忍,她在不远处倚着马,看见这一幕,心里生出极为异样的感觉。

“我听见啦。”任待燕对赵子骥说。他提高声音,好叫众人都听见他的话,“咱们出发。我知道上哪儿甩掉他们。另外我需要两个人去西边找到增援部队。他们就在附近。”

最后这句话,任待燕心里也没有底,然而有时候,部下们都需要看到你心里的底气,这时你就必须假装成竹在胸,因为他们都在看着你,要在你身上看到希望。

刚出发那天后半夜时就已酒醒。他故意把酒杯留在营寨里。白骥还积了一肚子火气——都是他哥哥,都元帅,挑出来的。这笔账回头要好好算算。

出发前,他在营地里只差一丁点就把完颜杀了。这事让他心烦意乱。这份杀意搅得他难以心安,一旦真动手就铸下大错了,他不能暴露自己。部落里有野心的可不止他一个。

他老早就看出来,哥哥性子太弱,眼界太窄,本领有限,根本不足以继承老可汗之位——说实话,老可汗更没本事。完颜不会抓住更大的机遇。白骥说要骑马去南海,他还对此大加嘲笑。当时白骥说的是两人一块儿去,就像个好弟弟一样。

这样的想法还勾不起完颜的兴致吗?这可是草原上从未有过的壮举,他连想都没想过吗?

显然没有。能勾起完颜的兴致的,就是让白骥丢脸,就是派他出来追几个奇台人——现在他们已经探知,他们的目标才二十来人——这种事情派个小头目就能轻松办成,而白骥本该留在自己的营帐里好生消遣的。

可实际上呢,他却领着一群闷闷不乐的骑兵纵马狂奔。一路上荒郊野岭,破屋败舍,他们还要在一片片小树林边绕来绕去,还要穿过一块块大大小小、布满沟渠水道的农田。出乎意料的是,奇台人逃得很快,不过阿尔泰骑兵每个人有三匹马,奇台人再快也快不过草原人。

有一天拂晓时分,有人从暗处朝他们放了几箭,造成几个人伤亡。还有两回,他们连夜赶路,当先的骑兵被两头系在路边树上的绳索绊了个人仰马翻。每一次都会引起一片混乱,士兵和战马都会摔断骨头,战马一旦受伤就只有杀掉它。而他们远离营寨,伤兵通常也没有活路。

白骥派手下追杀弓手和下绊子的人,结果一无所获。这里的乡野不是农田就是树林,太逼仄了。连云层都那么低矮,把月亮和冬日苍白的太阳都遮盖起来。

那些奇台人就在前面了(看沿途的痕迹,他们已逃向西南)。白骥估计天黑之前就能追上他们。哥哥可欠了他一笔人情。

实际上,是欠他一死。不过这事可不能冲动,也不能在众人面前下手。真要是这样,别人就会说他这是不忠。谁叫他是弟弟呢?天神在上,要下手有很多办法。哥哥一死,真正懂得抓住机遇的人道路就扫清了。奇台地大物博,如今就像夏季熟透了的水果。

那个逃跑的皇子,是活捉还是就地结果掉都无所谓。完颜说了,他不在乎。白骥觉得完全没道理因为他而拖慢回营的脚步。今夜就是皇子的死期。

还有个人非死不可,那就是任待燕。哥哥担心皇子成为一个象征。白骥对此却有更深刻的理解——能成为旗帜的更有可能是那个武士。这个人不仅打败过阿尔泰军队,还闯进有人戒备的营寨,带着个皇子逃跑了;临走前还留下一张挑衅的字条,被当众念了出来。

这个人十分危险。不过他只有二十个人。白骥心想,草原人,阿尔泰的头领——或者说是皇帝——理当用上两个酒杯。

这天夜里,在淮水以北,厚厚的云层终于散了,一弯新月挂在天际,满天星斗闪着清冷、明亮的光。是夜所发生的事情,后来变成了一段传奇。

水泊寨湖泽随着年岁和季节的变化而变化。穿越水泊寨的路径也并不固定,高地会沉降也会被水淹没,可以落脚的坚实的沙洲时而消失,时而重新冒出来。要穿过这类地方,最重要的就是千万不可托大,尤其是在夜里。唯一不会变的,就是一切水泊寨湖泽都不利于骑兵活动。

这里不比大江南岸的水泊寨,他和赵子骥在那里生活过好多年,对那片水泊寨熟悉得就像家里一样。不过在水泊寨中生活多年让他们拥有一种本能和直觉,并能将之推广到其他湖沼地带。而且他们也的确来过这里,当时也是冬天,寇赈调遣他们来这里剿匪平叛,为的是不让他们参与进攻萧虏南京的战斗——结果南京城也没有攻下来,或者说,没有落入奇台之手。

这里的水泊寨湖泽向南一直延伸到淮水,任待燕在这一带总共招安了一万叛军。其中有三个人现在就在任待燕身边。对他们来说,这一带不仅是他们的家,更是千难万险之中的一处安身之所,是一处可以诱敌深入并剿灭的战场。

早前任待燕说自己知道如何甩掉追兵,最后结果却远不止于此。也正因此,不论正史还是传说,都记下了这个故事,这个夜晚,和目睹了这一切的一弯新月。

在黑夜里追寻逃敌,一旦进入陌生的水泊寨湖泽,就需要面对很多困难。其中包括万一需要撤退,不论是真的失败,还是暂时撤离等待天亮,对于大队骑兵——每个骑兵还牵着两匹备用战马来说,要想转弯找到出路都不是容易事。

哪怕是这世上一等一的骑手,要在泥泞的、拔不出腿的沼泽里,或者是突然踩进去的深水中转身都很困难。这里的地形地貌迥异于他们生活的大草原。马匹会受惊,脚下会打滑,会跌进黏稠的烂泥塘里不能自拔。湖沼中饥肠辘辘的生物会找上马蹄子狠狠咬下去,这又会让战马吃痛受惊,大声嘶鸣,人力而起,互相冲撞——马背上的骑手也不能安坐。

与此同时,倘若埋伏在四周高地的人朝他们射来致命的连珠箭,哪怕只有二十人(任待燕带来的人个个都射术精湛),也足以把沼泽变成屠宰场,不论是骑兵还是战马都将难逃一死。夜晚的水泊寨中,鲜血、惨叫、马蹄的胡乱踢腾还会吸引来其他的饥肠辘辘的畜生,其中有的个头还很大。

循声赶来的还有人。水泊寨湖泽里永远不缺土匪山贼。

离这里最近的山寨很快就明白这边出什么事了。在冬季,马肉可是救命粮,不少土匪把孩子浑家也一并带来。他们拿着石头、木棍、短刀、破剑、镰刀,有人还带着弓箭。有些人知道怎样下脚,他们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摸上前去,干净利落地解决掉一个骑兵或是一匹牲口。

传说里不会详述这血腥一夜里的血腥场景,也不会讲述第二天天亮以后,水泊寨里是怎样一幅惨象。传说里讲述的是勇气,是荣耀,是尊严,是不辱使命和血债血偿。传说不会告诉你,有一个远离草原的男孩死在这里,手脚早已不见踪影,一条条蚂蟥在他眼窝空空的脸上蠕动。

任待燕一众人里谁也不晓得,这些阿尔泰骑兵的头领是谁——就算看见他了,他们也不会知道,这人就是都元帅的弟弟。反正,等到清早,他已经面目全非了。以后的故事会讲述他和任待燕如何在一片高地上一决雌雄——这只是小说家言,不足信哉。

阿尔泰骑兵队中还是有些人逃跑了,他们原本就在队尾殿后。任待燕没有下令追击。这些人会带回去消息,让草原民知道,敢向汉金以南进犯会有怎样的下场——他们也可能会在回营半路上被人截杀。也可能回去以后,会因为任务失败而被自己的头领处决。

任待燕不在乎这些。他查看过皇子、林珊和众位弟兄,所有人都安然无恙,毫发无损,没有一人伤亡。他交代部下把箭支全都收回来,自己去找昨晚加入战斗的山贼,可山贼全都像冰雪消融一样,消失在水泊寨之中不见踪影。任待燕也怪不得他们。等这些人走后,山贼还会出来。任待燕叫手下士兵尽可能地把没有受伤的马都追回来。

他们点起火把。任待燕意识到,部下们看自己的眼神里多了点新东西,多了些敬畏——而知祯皇子的眼神里却有了另外一些内涵。

任待燕想再劝皇子一次,就用今夜的牛刀小试来劝他去荆仙站住脚跟,召集各路军马,赶走草原民,重夺汉金——并且收回北方失地。

可他又判断,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这一点上他无疑是对的。即便是刚刚打了一场胜仗,这些人刚刚救了他的命,让他跟觊觎已久的龙椅宝座更近一步,身为皇亲国戚从中得出的结论也还是非常人所能想象。早前已听说追兵将至,知祯还以为此番在劫难逃。当晚从进入这片水泊寨时起,他的心中就一直惶恐不安。

天还没亮,他们点起篝火取暖。这里能听见虎啸声,但不见老虎踪影,他们于是安排人手警戒。这一晚,赵子骥没有拿老虎说笑话。

再也不用害怕追兵了。从这里出发,他们还会全速赶路,却不必那么着急。他们可以歇息下来,松口气,睡个觉了。

这一夜剩下来的时间里,任待燕一直在一片高地上守着林珊。他倚着一棵长满苔藓的歪脖树,林珊则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任待燕发现自己已经不在乎别人会不会看见他们了。他需要她在身边。而他预感到,以后两人在一起的机会不多了。

入睡前,林珊说:“小心殿下。”这也是他的想法。

他也断断续续地睡了一会儿,天还没亮就醒了。林珊还没醒,所以他一动也没动。天慢慢亮了,照出了世界的形状。过冬的鸟在叫。

汉金已然得手,可完颜还是宁愿在毡包里过夜。他一向不喜欢城墙,也一直不知道该怎么习惯,或者说,要不要去习惯。

天亮时,萨满来找他。萨满穿着一件鹿皮半臂,腰上挂着铃铛和鼓,两只眼睛上涂着油彩,两块琵琶骨上有两道伤疤。

萨满说:“我做了个梦。”

完颜不喜欢他的萨满,不过他用不着非喜欢他不可。完颜累了,正似睡非睡,他清了清喉咙,朝火堆旁边的地上吐了口痰。这天早上比往常暖和些。雪化了,不过还会再下。

“有要紧事?”他问。

“你弟弟昨夜死了。”萨满用的陈述句,没有警告的意味,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带的人大部分都跟他一起死了。周围全是水。”他补充道。

完颜从没料到自己会猛然产生这样的感觉。几天前的那个夜晚,他在篝火旁差一丁点就把白骥杀死了。

“水?淹死的?”他感到口干。

“箭射死的。”

“确认无误?”

萨满根本不屑于作答。一双涂着油彩的眼睛紧紧盯着完颜,过了一会儿,又移开视线,看向清早的天空。天上有一只鹰。

完颜小心翼翼地掩藏住情感。所有萨满都不可信。这些人都行走在另一个世界里。行走在阴阳两界。

现在他完全醒了。他在脑中计算数字。他很会算术。他也很会拿主意。

他召集军中头领到他营帐来。所有人都来了。其中有些人从城陷至今一直都是醉醺醺的。他点了几个名字,叫他们留守这里,又下令教他们如何处置汉金城。汉金如今是他们的了,城墙要重新修起来。他又点了几名头领,叫他们带领装满财富的大车和俘虏返回北方。这些人高兴坏了,他们就要回家了。

完颜则带上三万骑兵南下。他派出信使,去西边找到围困延陵的部队。那里的两万阿尔泰军将奉命与他一起南下。他还要为两军会师做出安排。回头再做打算。谁都知道,冬季里不能大规模作战,不过有时候环境迫使你必须违背古训。

一个漏网的皇子有可能凝聚和唤醒整个奇台。正因如此,完颜才要想方设法把他抓回来。如今这场战争已然发生了变化,变成了他和这个任待燕的战争。完颜忍不住又想起当年在东北的一个夜晚,那天夜里,他忍受屈辱,被人逼着在火光中跳舞。

完颜不喜欢被人逼着跳舞。

那些柔弱的南方人,必须给他们个教训,好叫他们知道自己面对的究竟是谁,绝不能叫他们起了奋起反抗、重拾尊严的念头,绝不能让他们有半点希望。那支骑兵队来自黑水江以北,这么多人死了,即便是在冬季,也要染红多大一片湖泽啊。

完颜可以宣称南下是为了替弟弟报仇,这么说骑兵们会喜欢、并理解。实际上,他打算摧毁奇台。他的手段将会无比凶残暴虐,以至于草原骑兵所过之处,不论是在乡村还是农田里,没有一个人胆敢抽出刀剑、拿起棍棒、搭箭弯弓,没有一个人胆敢抬头。

他完全不知道皇子逃往何方,而奇台又这么大,他并不打算追逐皇子。当初弟弟说,要兄弟二人骑着马奔向南海。弟弟志大才疏,已经死了。

大军南下的第二天深夜,也许是因为睡前喝了太多的酒,完颜反而睡不着了。他总是想起白骥,想起两人如何一起长大,如何第一次遇见狼群,如何一起初上战阵。他走出自己的营帐,抬头看着满天繁星,感觉到自己满心的忧伤与回忆。后来这感觉过去了,再也没有出现。

同一年冬天,晚些时候,卢超问自己的兄长:“咱们是不是该举家南迁?”

天太冷了,外面尽管是响晴的天气,却还是出不了门。兄弟俩在哥哥的书房里,隔着一只火盆对坐着喝茶。

“你打算迁到哪儿?”卢琛问。

“不知道。”弟弟承认道。

“咱们可有一大家子人要养啊。这个农庄,我殚精竭虑、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经营起来呀。”

听兄长这番话,卢超鼻子一哼,乐了。

哥哥也笑了。片刻之后,他接着说:“有大江天险,他们过不来。”

卢超看着他。“你是真有把握这么说,还是想要说服自己?”

诗人大笑起来:“我这个弟弟啊,太聪明啦。不公平。”他喝一口茶,说,“我毫无把握。不过阿尔泰人距离这里还远着呢,就算淮水没有防备,大江沿岸也总该有人布防吧。”

“总该。”弟弟语带嘲讽地说,跟着又揶揄道,“就咱们那些天兵天将?”

卢琛也是一脸讥笑,说:“这么说吧。我已经老了,走不动了。”

卢超说:“你不老。”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哪。”卢琛引用了两句诗。

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卢马站在门口。

“来得正好。”卢琛说,“我和你叔叔刚才正说自己还年轻呢。我打算活动活动。咱们这回当强盗,去山寺里抢黄金吧。”

卢马摇摇头,说:“快来看。”

有一队人马正朝这边赶来,人数不多,不过在东坡杀人抢劫绰绰有余。东坡这里虽没有黄金,却有食物,还有牲畜,以及不少钱物,眼下兵荒马乱,这些足以引来危险。到处都有逃难的人,身无分文,饥肠辘辘,北方被番子所占据,他们大都逃亡南方。

卢马和管家已经召集了人力和佃户,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沉重的木棍和兵刃,在大门口列队站好。诗人心想,两边人数大致相当,可是来人都骑着马,而且带着真正的兵器。

他回头看看堂屋门口,他的妻子正站在那里,是他的续弦,一个他敬重却多过爱的女人。妻子就是这样的人,卢琛觉得她并不在意。这是人到暮年时才有的另一种关系。此刻卢琛见她警惕小心,却看不出害怕,便生出敬重之情。

反观自身,卢琛发现自己也不怕,只是感到悲伤。有生之年他还想要有更多的体验,可是很久以前他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离开零洲以后,一切仿佛都是一种恩赐。

卢琛想着这些后生,他们也当得到一份恩赐,不过也说不定。如果农庄里遭人劫掠,那他们就没机会了。

突然,卢超说:“那领头的我认识。”卢琛转过头,瞪大眼睛看着他:“还有,好像……”

说到这里,却没了下文。卢琛盯着弟弟问:“好像什么?”语气似乎有些急躁。

“第三个人,骑灰马的。”

卢琛望过去,却不认识那个年轻人。这伙骑着马、全副武装的人已经到门口了。

领头的下了马,一拱手,说:“想必二位就是东坡的卢家兄弟吧?久仰,久仰。”

不是打劫。来者不想伤人。

卢琛也作了个揖,算是回礼。“诸位远道而来,未曾远迎,失敬失敬。不过恕老朽眼拙,不知尊驾怎么称呼?”

先表示欢迎,再提出疑问。

“啊,”先前说话的人回答,“卢大人贵为国使,自然记不得在下,不过当初大人出使草原,回京时,在下在朝堂之上有幸目睹了国使的风采。”

卢超说:“我可没忘。你是都统制任待燕,本来朝廷打算派都统制去攻打南京。”

卢琛眨眨眼,越发仔细地观瞧这位访客。这人全副武装,身上带着长短刀各一把,还有一张弓和一菔箭。年龄不算小,看上去却跟年轻人一样。他脸颊瘦削,眼神犀利,那是军人的眼神,尽管这话从卢超嘴里说出来,总会带点机趣和嘲讽。再仔细看,那眼神却并不冷酷。

来者温和地说:“军人理当为国驱驰。区区在下,不足挂齿。不过我等所护送者,却是地位尊崇。”他向骑灰马的人一挥手。

最先有反应的是卢超。

“殿下!”他失声叫道,“我以为我……哦,苍天有眼哪!”

他跪倒在地,前额和手掌都贴在庭院冰冷的地面上。卢琛一听见“殿下”,也是赶紧跪拜,现在兄弟二人身后,其他人也跟着行礼。可是他猜不出来……

另一个军人一翻身,从马上下来,然后扶着被卢超称为皇子的人下马。

“知祯殿下,”还好任待燕做了说明,“看样子是汉金陷落时,唯一一位逃出生天的皇族血脉。”

“这么说,汉金真的失守了?”

有个鬼魂早就告诉过他。而这是他第一次听活人说出这个消息。

“除夕当夜。那晚我们逃了出来。”

卢琛慢慢站了起来。知祯?诗人努力翻检记忆。排行老几?十二?九?在朝廷里,这类东西简直跟饭食和毒药一样重要,可如果不在朝中,谁会记住这些事情呢?不过,他是皇帝的儿子,他拥有皇族血统,而且还活着。

“殿下!”卢琛大声说,“皇子驾临,我等惶恐,不知所言。不知殿下如何来到这里?”

“全赖上苍保佑。”知祯皇子虔敬地说。

卢琛心想,这其中一定还牵涉到其他人。也许就是这些人。他看向任待燕,说:“东坡这里既有地方遮风挡雨,所有人又对奇台忠心不二,殿下的一应要求,我等定当竭力满足。”

“好。”皇子回答道,“卿的这番心意,朕铭记在心。”

卢琛扭头看看卢马,卢马站起身来打开大门。他没有回过头去,但他知道妻子和弟妹,以及家中全部女眷都会立即行动起来,就像投入作战一样,竭尽全力让东坡做好准备,迎接接下来的一切。

任待燕微微一笑,整个面相都随之一变。卢琛也回以微笑。他活了大半辈子,发现很少有人会对微笑漠然视之。

他问:“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都统制回答:“我们中间有一位,根据先生信中的描述找来的。”

“信?我写的?”

卢琛又糊涂了。不过生活中偶尔起些波澜倒也不至于让人不悦。他突然想起来,这番感受倒可以入诗:当生活再也不会出人意料,生活也会变得多么无趣。

来客中的另一位催马走上前来,说:“我记得夫子告诉过我,东坡就在梅林溪东边,靠近大江,而且距离真正的赤壁不远——当年牡丹花开的时候,还在席大人的花园中说论起过夫子诗里的一处纰漏。”

卢琛仔细一看,随即抚掌大笑。他看着林珊,由衷地感到高兴。他想:人是有多么愚蠢,才会觉得生活再也不会出人意料?这个念头太过轻佻,不值得入诗,不值得浪费笔墨。

“齐夫人,真是稀客呀。还有殿下,都统制,诸位将士,快快请进,贵客光临,敝庄蓬荜生辉啊。酒菜这就预备,咱们先到屋里一叙。”

“父亲等等——”说话的是卢马,他还拿着祖父留下的佩剑。他看看都统制,问道:“诸位身后有追兵吗?需要人手防备吗?”

卢琛心道,想得周全。

任待燕对卢马微微一笑,他似乎很爱笑。他说:“多谢提醒。我记得那天朝堂之上,你就在国使的身边。我们身后没有追兵。追兵都留在淮水北岸,全死了。”

他看了皇子一眼,皇子已经迈过院门,正往堂屋走去。

“我们不会惊扰贵庄太久,”任待燕接着说,“我们会分出一些人,保护殿下前往杉橦,这是殿下的意思。到了杉橦,殿下就安全了。”

“那其他人呢?”卢琛问。他听出来,任待燕的语气里另有深意。

“其他人会返回北方,与阿尔泰人决一死战。”

卢琛下意识地回头张望。皇子殿下已经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任待燕。卢超也回过身,也是有同样的察觉吗?兄弟二人换了个眼神。

“要是现在能洗个澡,”林珊开口打破了僵局,“我愿在天黑之前奉上六首词。”

“那就说定了。”卢琛回答。

马匹都交给庄上佃户料理。诗人领着宾客进屋,屋里已经燃起炉火,饭菜很快也陆续上桌。他把皇子让到自己的位子上,那位子最靠近堂屋的火炉。众人先喝了点酒,然后吃饭。庄上众人先听来客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又把自己所知道的告诉来客,尽管他们所知不多。

天黑以后,众人聆听林珊的几首词。林珊唱起当年的赤壁大捷,赤壁距离这里不远,大捷却在很久以前。

众人议定,林珊以后就住在东坡。她被卢家视为贵客,不仅仅是因为林珊本人就受人尊敬,也因为她颇有人望、不久前才仙去的父亲,还有她的丈夫。丈夫此时或许已经不在人世了,如果没死,便是和其他宗亲一起被掳去北方。

皇子又重复了自己的打算:他要去杉橦。杉橦位于西湖和海滨之间,不仅富有,而且景色宜人,街道沿着陡坡一路通往海港,那里的海运贸易直通勾丽半岛、南海甚至更远的地方。

卢琛对这一切十分熟悉。年轻时,他在杉橦做过官,那是旧党掌权的时候。杉橦的西湖一直占据着他心里的一块地方。他曾在西湖的远端主持修造一座长长的矮桥,供人们在宁静的湖面上行走。卢琛卸任以后,这座桥就被人们冠以他的姓氏,被称作“西湖卢桥”。倘若得到任命,卢琛愿意返回杉橦,在新的朝廷里做官。卢琛在饭桌上观察过皇子。他恐怕不会得到任命。也许弟弟可以?

汉金陷落了。奇台需要新的朝廷和皇帝。的确,杉橦大概是最合适的地方。知祯身为太上皇的嫡子,正是继承大统的合适人选。一切都讲得通。

卢琛躺在床上,听着花园里风吹泡桐树叶的沙沙声,像是安静的曲调。他一向很喜欢风过树叶的声音。圆月初亏,月光清明。年轻时,卢琛曾开玩笑说,司马子安就是个咏月诗人。这真是不公平:司马子安之后,任何人的咏月诗都成了对“谪仙”的效颦之作。

他又想到一个佳句。稍晚一会儿,尽管冬夜寒凉,他还是从床上起来,点上油灯,滴水研墨,然后把诗句抄写下来,以免等天亮时把这句诗忘了。

这下,这句诗就丢不了了。

他轻声念了出来:“汉州万里赴杉州,万里迢迢万里愁。”

他又念了一遍。他听着风声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月亮西偏了。他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他敏于观察,又一向懂得女人心思,他知道,此刻要么是在都统制的屋子里,要么是在林珊的卧房中,任待燕应该和林珊在一起。

时局艰难,在东坡这个暂避世事的小地方,但愿他们能拥有片刻的欢愉吧。随后,他沉沉地睡去了。

中国古代帝王外出时扈从的仪仗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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