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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酷暴虐的冬天过去了。等到开春,两支阿尔泰军合兵一处,四处劫掠,因得到增援,于是渡过淮水,朝大江进发。

春季正是打仗的时节。番族骑兵的目的变了。如今他们已经成了一支侵略力量。整个冬季里,他们攻城拔寨,摧枯拉朽,这让他们有了新的目标:他们要向杉橦推进,消灭那个逃走的皇子、新登基的皇帝所建立的朝廷。

这个意图相当明显,因为阿尔泰人压根儿不打算隐藏。他们送出通牒要求奇台人投降,使者被杀了。阿尔泰的都元帅于是下令,将三个位于大江以北的村子夷为平地,把村中百姓全部杀死弃尸。尽管骑兵尽力照办,但还是有村民侥幸逃脱——有些人连妻儿也一并带了出来。生还者要么想办法逃向南方,要么躲进山林水泽。有些人上山落草,他们把自己称作奇台义军。

与此同时,草原民在大江岸边积蓄力量,地点就在赤壁之战的古战场附近。大概一千年前,有一支侵略军就曾在赤壁集结。而此番草原骑兵安营扎寨的地方与赤壁相去不远,所以后世人们把即将爆发的这场大战称为“第二次赤壁之战”。

历史和演义之间并不总是泾渭分明。

阿尔泰人不习水战,不过如今他们有大量奇台壮丁来替他们出力。这些人大部分受到胁迫,不过也不尽然。总有些人懂得见风使舵。草原民派奇台渔民和工匠制造小船,春季江水上涨,阿尔泰军要想渡江,必须借助船队。

想当年,第一次赤壁之战时,两军步卒和弓箭手全都在岸上严阵以待,两军的战船则在宽广的江面上拼命厮杀,直到后来,老天突然转变了风向(也有说,风向改变是有人作法的缘故),于是点着火的空船趁着风势冲向入侵者的舰队。

而这一回却有别于从前。

江上大雾弥漫,阿尔泰人趁天未亮,乘着小舟,在大江之上往来飞渡,到破晓时分,他们已经在南岸成功占据了渡口。尽管雨水淅淅沥沥,地面泥泞难行,但是从这里上岸只需要过一道缓坡。阿尔泰军经过慎重的考量之后,把登陆点选在这里。

最先渡江的草原骑兵站稳了脚跟。他们从江岸向上进发,占据位置,备好弓箭和弯刀,在蒙蒙细雨中守卫着渡口。

他们一路南下,沿途烧杀,如今已经前进得比以往任何部落民族都远。他们战无不胜,令人畏惧,是全天下最强大的武装力量。

他们着手准备控制住这个渡口,来接应已经下水渡江的战马,却不知道,自己是被人有意放过河来的。

通常来说,防守一方会以江河为屏障,将敌军拒止在河对岸。只有在极少数著名的战役中,将领会叫自己的军队背水而战,逼得他们奋勇拼杀,有进无退。

这一回,奇台大军云集江南,统领大军的人却做了一番不同以往的部署。

江滩上方,赵子骥埋伏在荒草丛生的江岸上,心里忐忑不安。刚才听见阿尔泰军涉水抢滩的声音,然后是他们向河岸攀爬的声响。任待燕计划让番子多上来一些——然后将他们拦腰切断。而赵子骥呢——早年两人顶多干点伏击税官的勾当,对付一下税官的随从,赵子骥从那时至今一直谨慎持重。这或许是因为他年纪更大吧,尽管他并不真这么想。

有些人似乎生来就很会冒险,可是谁都可能犯错误,他们也不例外,而这一次行动风险极大,赵子骥心想,一旦失败,后果将无可挽回。

透过斜斜飘下的细雨,赵子骥朝东看了看天。阿尔泰人总是喜欢在拂晓时分行动。他们很清楚番子的这个习惯,这一点非常重要。风从西边刮来,这意味着江流会更湍急。如果不出意外,很快他们就能听到——

就在这时,喊杀声和惨叫声从江上传来。赵子骥冷冷一笑。恐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更为冰冷的情绪。他仍旧一动不动地藏在暗处。在他左右和身后,众将士也如法炮制。赵子骥在战场上掌握时机的直觉一下子变得十分精准,他小声向身边的部下传达命令:时机未到,稳住。他听见这道命令被轻声传下去。他带领的是军中精锐。

河上的声音越来越大——这声音应该是江上的战马和马背上的骑兵惊恐的嘶叫声——在他们下方已经抢滩的阿尔泰军开始出现骚动。他们此刻一定心浮气躁,有的人可能还打算掉头回去。这本该是次秘密行动,他们在主力部队以西,而番军主力则正在大张旗鼓地修造船只。

入侵者将半数马匹带往比这里还要上游的地方——一路远离江岸,避人耳目。战马从那里过江时将顺流而下,正好漂到这片事先选定的只有一道缓坡的渡口。

在他们东边,番子主力的营中建造的船只都是真的,不过这同时也是一层精巧的伪装,目的是吸引奇台军在这一带集结。这些船会在阿尔泰军秘密登陆之后派上用场。奇台禁军不知道,阿尔泰人已经把其余的全部船只和大量部队藏匿在西边,这就是此刻趁夜渡河而来的阿尔泰船只和骑兵部队。

这个计划非常高明,阿尔泰人都觉得,完颜真不愧是他们的都元帅,他的谋略与胆识,或许只有他弟弟才差可匹敌。

番子的西路军一上岸,就立刻上马,逼迫奇台军匆忙前往上游与之交战——从而让余下的草原军队就地出发,渡过大江。

奇台精锐部队数量不足,不可能与他们两线作战。而一旦骑兵渡过大江……

雨水并没有干扰到任待燕,他几乎没有察觉到下雨了。他这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居住在野外,不论寒暑,不论阴晴。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喜欢待在水面上。任待燕还从没见过大海,不过泛舟河上对他来说却是十分自然的事情,这真是出人意料。有一回,喝醉了酒,他对赵子骥说:“我要是打鱼,一定是个好手。”赵子骥听后哈哈大笑。

不过任待燕是认真的。同一个人,走上不同的道路,最后会过上不同的人生。他年幼时如果不是遇上干旱,或许就去参加科举考试,考上功名。又或者,王黻银调查命案那天,要是没有点名要他来做保镖,又会怎样呢?如果信马由缰地去设想,要是那天下午没遇上劫道的山贼,又会怎样呢?

有太多条道路,让人生变成另一番图景,一个瞬间又一个瞬间,一年又一年。有太多条道路,让你不会来到这条船上,不会来到这个夜晚。

雨水顺着他的皮制头盔流淌下来。他想,另一方面,其他任何一条道路,都不会将他引向林珊。

在东坡的那一晚,在林珊的卧房里,他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任待燕把这画面告诉了林珊。这画面与古代君王授予出征将领的兵符有关。兵符一分两半,一半跟随大军出征,另一半则在宫里受到严密保护。倘若君王要下达新的命令,使者就带去君王的那一半兵符,两半兵符合而为一,将军就知道,这命令的确出自主君,而非别人矫诏。

“你就是我的另一半兵符。”任待燕告诉她。

林珊当时正从床上坐起来,一边听他说话,两手一边抱着膝头。屋里一片漆黑,可那时任待燕已经熟知林珊,知道她没有笑。正如他所料,林珊说:“我说不清到底喜不喜欢这些。”

“哪些?”他的手握着她的脚踝。任待燕发现,即便是在云雨过后,他还是忍不住想去碰触她。两人在一起的时间总是那么少,天亮之前——皇子醒来之前——他就要离开,因为殿下会命令任待燕护送自己去杉橦,他不愿从命,可又不能抗命不遵,于是只有趁早离开。

他要去北方。要去那里接收部队。

林珊说:“你说将领出征。那两半兵符合而为一,说的却不是那份心意。”

任待燕想了想,问:“那信义呢?至少能代表这个吧?”

林珊两只手接过他的手,交握在一起。“作为军人,你太聪明了。”跟着又摇摇头,“别说话,我懂。我们需要军人聪明起来。我懂,真的。”

“谢谢。”他小声说道,“你一个人说两人话,我可省事了。”

这回她笑了。

任待燕说:“珊儿,咱们剩下的家底归我指挥,外面有人想要亡我们的国家。我们会生在哪个时代,并不总是由我们来选。”

“咱们从来就没得选。”她纠正道,“睡吧,天不亮你就要走呢。”

“我睡了,”任待燕记得自己这样回答,“就少了你在一起的时间。”

“少不了。”她说。

她唱起歌来哄他入睡,一首古老的歌谣。她的声音很轻,近乎耳语,她的手抚摸着他的头发。

天不亮,他就醒了。林珊在他身边,仍旧醒着,看着他。他穿好衣服就出发了。他就像一道影子,在寒冬中沿路飞快地向西北行进。他要去召集人马,派他们随着番子一起南下。如今他回到大江流域,又回到东坡附近,如今已经入春了。

“在那边!”同在一条船上,守在他身边的康俊文说道。自从两人救出皇子至今,康俊文一直伴随在他左右,寸步不离。

任待燕向雨幕中凝望。没过多久,他听见了响声,紧跟着看见阿尔泰人的小船和奋力泅渡的战马。

江水又急又冷,战马已经游了很长一段距离,不过这都是天底下最好的马,只有如今已无人得见的、只存在于传说中的西域宝马能出其右。

任待燕不愿意杀马,何况他也需要获得尽可能多的战马。而这也是这次精心制定的冒险计划中的一部分:把阿尔泰人的马夺过来,用来组建他心心念念想要成立的奇台马军。

是以任待燕和他的水军必须尽量小心处置铺在江面上的大片马群。他的水军里都是大船,每艘舰船上有四十个人,他们在西部集结,顺流直下。那些战马由骑在马背上的人(勇气可嘉)指挥,其他阿尔泰士兵都乘船夹杂其间。那些小船都是他们事先造好趁夜推进水里的。

战斗的序幕是奇台水军弄伤战马、制造恐慌。然后奇台舰船冲入敌群,水军便专心对付阿尔泰人的小船。奇台水军或是对小船发起冲撞,或是用火箭将其点燃。当年赤壁一战也是以火攻取胜,任待燕不介意在这传奇上再添一笔。

他们的奇袭出人意料,打了阿尔泰人一个措手不及,而且草原骑兵根本不通水战。任待燕开始大声呼喝,各舰船上的士兵也跟着呐喊起来。他们要让这里的战斗声和恐惧情绪蔓延到大江南岸。阿尔泰人被从破损的小船上掀进水里,惨叫声声声入耳。番子的小船要么被撞成零碎,要么被点着火,船上的人纷纷跳进水中。要么淹死,要么烧死。

番子不该来这里,他们犯下了弥天大错。

草原上的马夫没几个人学过游泳。

天亮了,雨虽然一直在下,但任待燕已经能看清形势了。他手上不停,一支接一支地射出箭矢。他这艘船的驾长本就是船夫,大部分驾长都是。他们在大江的上下游之间来回穿梭,或是往返于大江两岸,运送货物赚钱养家,很多人祖祖辈辈都在这条江上讨生活。

这是他们的土地,这是他们的家园,他们的大江。他们的山河。番子在大江与淮水之间攻城略地的同时,也犯下了滔天罪行,所过之处无不尸横遍野,关于种种暴行的传闻流传甚广。番子们有意这样,为的是制造恐慌,把奇台吓得缩成一团,拱手求饶,为的是让奇台不敢反抗,不敢与刚刚登基的年轻皇帝戮力同心。

如果仅以军事来看,这的确是个良策。但任待燕下定决心,绝不让它得逞。人们不能选择自己所生活的时代,但他们可以鼓起勇气,直面自己的人生。此外,聪明才智也至关重要。两人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夜晚,林珊曾这样说起过。

阿尔泰军中有任待燕的探子,他们混在被征来造船的奇台人中间,砍树的砍树,抡锤的抡锤,虽然一直低着头,却支棱着耳朵仔细聆听。

他把斥候撒出去很远,他的斥候大部分都是水泊寨强盗,和他一样善于隐藏行迹,暗中行事。他一早就知道,阿尔泰主力以西也有人在造船。他还知道船的尺寸和数量。他还知道草原骑兵打算在大江南岸的什么地方登陆——那地方有沿江五十里范围内唯一一处缓坡。

赵子骥和军中精锐正等在那里。那支部队曾在延陵以北打过胜仗。

马背上的番子是一股致命的力量,谁也不具备那样的骑术,谁也没有那样的良驹。但任待燕发现,番子们马蹄隆隆投入战斗时,却不像奇台人这样善于谋略——不像他这样善于谋略。

克敌制胜、保境安民,就要尽你所能,不择手段。这些手段就包括在更上游集结兵马和舰船,倘若有番子胆敢来这么远的地方劫掠,一律不留活口。他们正是这样做的。这样做时有一种冷酷的喜悦。奇台军人并非蛮夷,所以番子既没有遭受拷打折磨,也没有忍受肢体断残之苦,不过这些番子也没有一个人沿着江岸回到东边,或是返回草原老家。

然后消息传来:番子的小船被运到江岸。就在今晚渡江,第一批部队将在拂晓时分上岸。

任待燕知道,赵子骥也会收到同样的消息,他也知道,赵子骥明白自己的任务。不过明白是一回事,完成任务是另一回事,这样的怀疑只能留给自己。心底的担忧绝不能让部下看出或是听到一丝一毫。军队只有心存必胜的信念才能够取得胜利。否则,一想到将要发生的事情,就有可能无法取胜。

番子将在此止步,还在大江上游时,任待燕对士兵和船夫说,攻守之势将从此逆转。

那时一轮红日正缓缓沉到一带云彩后面。那时雨还没落下来。舰队解开缆绳,一齐出发。任待燕放开声量发出命令,听见众将士也纵声回应,呼喊声在舰船与舰船之间回响,将他的命令传布到远处。

如今军中只称他为“都统制”,这年春天,谁也不会认为他太过年轻。将士们认定了他就是能够拯救奇台的人。

各种各样的人都来投靠任待燕。他们中有农民、力夫、山贼,有采盐挖铁的工人,有南方人,有任待燕来自西南的老乡,有比任待燕当年离家时还要年轻的半大小子,他们豪气满怀,表情因之凝滞得仿佛戴了一张面具。还有饱经苦难,背井离乡的北方人。

番子对千疮百孔的奇台军早有了解。去年夏秋两季,番子消灭了奇台的大部分军队。番子们不了解的,或者说是无从了解的,是南方的稻米之乡里新组建的军队战力几何,以及当他们兵分两路渡江时,集结在他们西边的水军舰队有何动向。

清晨降临时,在漫天雨幕中,在江面和大江岸上,他们要为自己的无知付出巨大的代价。

赵子骥想,必须学会等待。这个本事在兵书里学不到,在军营里谈天说地也学不到。要学会它,只有在战斗当中,由你来发号施令,由你来稳住求战心切(或是心生怯意)的战士,直到你认为时机成熟,于是你说:好,咱们上。

他在河滩上听见头脑中响起了这句话,于是他把奇台的军中猛虎放出笼柙。他们是奇台军中最精锐的弓手和步军。步军用的是斩马刀,而弓手不仅习艺精湛,还知道如何在雨中保护箭与弓弦,以及如何在雨中射杀敌人。

大江这边,上岸的战马数量有限,大部分阿尔泰人只能马下作战。江面上的惨叫声越来越大,摄人心魄;与此同时,天也越来越亮,正好让弓手就着天光辨认目标。

弓手最先发起攻击,他们部署在稍远一点的坡地上,在灌木与矮树丛中,前面还有步军为之拒敌。阿尔泰人中一部分人试图冲上山坡,另一部分则无助地返回江中——江面上,他们的同胞正惨遭屠戮,这时,奇台阵中箭如飞蝗,射得番子人仰马翻。

赵子骥能够想象他们的恐惧与狂怒:他们远离草原,被困在江面上、困在这片湿漉漉的土地上,走投无路,唯有等死。而这跟他们的预想完全相反——当初他们轻取汉金,随后挥军南下,满心以为奇台就是他们的了。

“杀——!”赵子骥咆哮道。他听见自己的命令被都头、指挥使们沿着阵线传开去。他的胸中被北方的回忆、番子的暴行催动着,涌起战斗的怒火。他曾在一间孤零零的农舍前见到一位老妪躺在自家门口,肚子被剖开,双手双脚都被砍断,丢弃在她身边。他和任待燕曾经讨论过,并且向其他人解释:番子们就是想要给人绝望与恐惧。部下们都懂,战争中,制造恐惧也是一种策略。可番子的暴行不仅没有打消,反而激励起奇台将士如浪潮汹涌般的杀戮的欲望。

战况变了。赵子骥和步军一动,弓箭手就必须停止齐射——他们变成了压阵的后队。弓箭手会把任何突围而出的番子——不论是扑向弓箭手,还是向南奔逃——一一射死。

水上无路可逃,番子不会游泳,而且江面上还有任待燕的水军。水军来得正是时候,天一亮就赶到战场,他们撞击阿尔泰军的小船,使用弓箭点燃番子船只,大开杀戒——自己也承担着伤亡,因为番子无论如何都会死战到底。

平心而论,阿尔泰人的渡河计划相当聪明。番子的求胜之道无非是制造恐惧和雷霆般的突然袭击,以他们的水准而言,这个计划的确聪明。可是光辉的奇台帝国在上千年的历史里见证了无数的战争与叛乱——并且把这些都写了下来,而如今的第十二王朝仍然拥有将领,他们就在大江上,就在江岸旁。

赵子骥全神贯注,怒火中烧,他从隐蔽地点出来,带领大军冲下缓坡,冲向岸边守卫渡口的第一批阿尔泰军。

渡口根本守不住。番子们作战勇猛,他们的勇气不容否认。可是这次伏击如此突然,如此出人意料,而且如此凶悍,番子们竟然毫无防备。即便是最勇敢的人也明白,死期将至,他们根本无力回天。

赵子骥的部队冲入敌群,恰如一根滚木滚下山坡。他的部队本来就是步军,而番子擅长的是骑马作战。大江和湿漉漉的坡道则意味着番子根本无路可逃。

江面上,一些阿尔泰军的小船穿过水军封锁,到达岸边,船上士兵奋力地跳下船来,投入战斗。赵子骥注意到时,弓箭部队已经做出反应,他一点也不惊讶。箭矢飞过杀作一团的战场,扑向那些下船冲向坡道的番子。战马也难逃一死,尽管赵子骥看见有些战马还在江滩上踢蹬。他不愿意杀马,可这是战争,战争一定是残忍的,不然还能怎样?

赵子骥用盾牌格开一记进攻,盾牌一歪,那一刀就被贴着盾牌带上一边。他向侧面挥出一刀,直取敌人下盘,吃进当面之敌的大腿里,一直砍到骨头上。那番子大张着嘴,一脸痛苦地跌进烂泥里。赵子骥抬起战靴,狠狠一脚踢上那人的脑袋,继续向江边迈进。

在东边,在大江北岸,阿尔泰人的都元帅完颜正在喝酒。每次打仗他都要喝酒,只是这一回他喝得比往常早一些,也多一些。他用的是弟弟做的骷髅酒杯。他对旁人说,这样做是为了纪念弟弟。

在冰冷的细雨中,天渐渐亮了。完颜待在潮湿的毡包外面,一宿没睡。他在等一个信号。他知道,消息从西面传来需要花上一段时间,可他没法安然入睡,这一仗让他心神焦虑,怒气冲冲。这一仗简直跟围城作战一样糟糕。要造船,还要耐心等待。

大江太宽了,宽得即便是在晴天也难以望到对岸,而在今早这样的雨雾天气里,你得坐船凑到跟前,才能对南岸的动静有所察觉。

完颜痛恨这条大江。仿佛大江成了一条活物,成了他的对头,敌人的盟友。与大江相比,北方的金河虽然也会泛滥、伤人性命,但要想渡河却是易如反掌。而这条河,完颜心想,简直是个怪物。他知道奇台人也这么想。江里有河伯,有龙王,还有能诱惑人、把人溺死的河妖。他必须渡过去,他必须征服它。

完颜安排一个传令兵,给了他四条船出去。他们必须鼓足勇气,尽量靠近江对岸,去观察、侦听对岸的动静。完颜知道,江上风疾流速,船夫要把船固定在一个地方既困难又费力,不过他何必在意这些?

他需要知道西路军上滩的消息何时传到奇台军中。敌军到时一定会有所行动。军中一旦出现恐慌就不可能毫无动静。这时,坐船等在江上的人就一定会听见响动,甚至能透过让人难以忍受的雨雾,看见大量禁军冲出营寨,前去迎击渡河的草原骑兵。

这时,完颜自己的部队就该行动了。他们将占据大江,比奇台从前的任何仇敌更加深入其腹地。一想起这些,完颜的心情就难以平静。

如今的奇台连个像样的帝国都算不上。那个之前被扣为人质的皇子竟可以登基称帝,可这又算得了什么?别忘了,他的父兄都还活着!昏德公,重昏侯,这是完颜给这对父子安的封号。直到今天完颜一想起来还是乐不可支。父子俩受封之后,就和战利品一样被装进大车运回北方。

他估计到天黑时大军应该就渡过大江,然后纵马直扑杉橦了。那个皇子就躲在杉橦,没准儿正尿床呢。

他下到江边,眼睛望向一片空茫,望向汹涌、阴沉的急流。雨水打在他身上。他想,这太蠢了,从阿尔泰军渡河,到奇台军得到消息,再到消息渡过大江传到他这里,起码要花一个上午的时间,也许还要更久。于是他回到营帐里。他吃东西,用弟弟的杯子喝酒。部下们小心翼翼地在他帐中进进出出。他们说要送个姑娘过来,被他拒绝了。他心想,不知道雨会不会停?他又走出营帐,然后又回来。

什么消息也没有,还是什么消息也没有,然后消息来了。

阿尔泰人云蚩并没有立刻想到要杀人。那时他在江南岸,南岸满是泥泞,一片混乱,满地是血。天慢慢亮起来,照着身边死去和濒临死去的同伴。他想到的是逃跑。除此之外,任何事情——所有事情——都可以且放到一边。

他是草原上的骑兵。没有马,他就感觉自己是个残废。他甚至没想到应该拔腿就跑,因为身后有条他娘的江根本回不去。

他抽出刀,却转身离开泥泞、野蛮、毫无胜算的战场,他先跑向西,又掉头回到江边。在这里,天神开恩,他在江边找到一匹马。这匹马个头高大,没有配鞍。他看清楚马没有受伤,于是旋身上马。

在雨中,一个奇台士兵提着刀向他冲来,他的脚步飘忽,很不好瞄准。云蚩骑在马上将他射倒。他的族人是草原上的噩梦,是全天下的噩梦。

他脚下一踢,催着战马脱离战斗,逃离这块湿漉漉的地方,跑上吉凶难料的斜坡。惨叫声四起,地面十分难走,马又因为渡河已经筋疲力尽。云蚩这辈子从没有这样恐惧过。出发前,他们被告知这是一次了不起的奇袭,他们只需要在江上忍耐一下,上了岸就轻松了。

结果却是,不论在岸上还是在江中,他们都遭到伏击,他发现自己独自一人在异乡土地上,还被困在大江的另一岸。

他上了一条泥泞的小路,决定往东逃,大军主力就在河的对岸。他根本拿不出主意该怎么渡江回去。

两只手连缰绳都握不稳。真丢人!他可不比那些冷血的年轻人,他儿子和他一起,都在侵略大军里。当年举事时,他就参与其中,虽然在部落里算不得头面人物,可终归是真正的阿尔泰汉子。他们收割其他部落,就跟夏季割草一样。待到攻取汉金、继续南下,沿路烧杀更是如入无人之境,直到大军屯兵江畔。

军马劳顿,的确,汉金围城旷日持久,可是他们在奇台赢得的财富数不胜数,而且完颜和白骥对部下一向出手大方。

白骥死了。在追捕一个逃脱的俘虏时被杀死了。奇台军中似乎有个可以跟这兄弟二人相匹敌的将领。阿尔泰军里谁也不提那人的名字,迷信而已。

云蚩催着战马踉踉跄跄地向着太阳奔驰,心想在这里对他们出手的会不会就是那个奇台将军。

他想,就这样丢下同伴,白骥如果还活着,肯定会说他是个胆小鬼。操他妈的白骥。他恶狠狠地想,都死好几个月了。

接下来怎么办,他一点儿主意都没有。他首先想到的是:找个打渔的,刀架脖子逼他渡河。他是草原骑兵,在奇台人人都恐惧他,可他眼下孤身一人,他还发现,恐惧也可能引发另外一种结果。

他身上又湿又累,还感到饿了。他们昨天大半个夜晚都在船上。他还在江面上呕吐不止。呕吐的不光他一个人。人就不该来那么宽的江面上,尤其是,江流又急,夜里还下雨。

还是在马上好,尽管胯下这匹马都快累死了。他没有办法,只得慢下脚步,让它走一走。走了这么长时间,路上一个人都没有。阿尔泰军屯兵江畔,这样的消息足以把人们吓跑。

快到中午时,他追上一辆独自赶路的牛车。他杀掉车夫,任由他手脚摊开,死在座位上。可是大车里空空荡荡,那赶车的也没有食物,连壶酒都没有。他身上发冷。

云蚩开始担心沿途的树林里会不会有强盗。毕竟他是孤身一人。他强打起精神,保持警惕,尽管他此刻又惊又累,很难警觉起来。

刚过晌午,雨停了,云散了,太阳出来了,还是有些冷。风从身后吹来。有鸟叫声,听起来像是在嘲笑他。他想,儿子是不是已经死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看见一家农舍的烟囱里在冒烟。整个冬天里,他们都在抢劫孤立无援的农庄,不光把想要的东西全都拿走,还会找些乐子,只留下灰烬和尸体。由着疲惫困顿,云蚩心里又生出一阵恼怒。这地方不在河边,管他里面住的是谁,都不可能带他回北方。不过这里肯定有吃的,而且有烟就意味着能暖身子——而且,他还能报仇。

还能喂马。没准儿还能找副鞍子。他跟马说话,对它说往前再走一小段就行了。他称那匹马为“心肝儿”,从小到大,他把自己骑的每一匹马都称作心肝儿。

任待燕上岸时,赵子骥仔细看了看他。看样子没受伤。至于他自己,左臂上挨了一刀,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的。

他们叫弟兄们把战马收集起来,同时把战船拖上岸。他们还要回北岸去,不然就顺流直下——这要看东边来的是什么消息。

这场伏击战打得漂亮,简直像是端居仙阁、睥睨众生的西王母认定奇台今天上午应该得到点东西,来稍稍扭转过去的颓势。

“对岸怎样?”赵子骥问,“没上船的番子怎么办?”

“很快就该有消息了。”任待燕说。

四周的泥淖里满是死人,还有伤员在不停地哭号。军中有士兵来处置伤员,至于番子伤兵则就地除掉。他们不收俘虏。两人身边有一小队亲兵守护,确保不会有装死的骑兵突然暴起,伤到统领全军、给他们希望的人。

任待燕会说是两个人,不过这并非实情。

在对面,在江北岸,任待燕早已布下了一支偏师。这支偏师半个月前就悄悄渡江,隐藏行迹,耐心等待。

倘若一切顺利,等到阿尔泰人大部分骑兵都上船离岸,战马都下水渡江的时候,这支奇兵就会猛扑向对岸的剩余敌军。他们应该能在高地与江水之间给敌人以致命打击。

就跟南岸这里一样。去年秋天,延陵北面那一战里,他们就凭着斩马刀和埋伏的弓箭手痛击贼寇。而今天上午,按赵子骥的说法,更是一场全面胜利。能够收缴这么多战马,真是个奇迹。他抬头看看,雨变小了,云快散了,马上就要出太阳了。

任待燕之前说过,下一个关键的时间点,将是阿尔泰军的完颜得知这边失利的时候,到那时,对方将决定该如何调遣下游对岸的敌军。他也许会在盛怒之下决定强行渡河。他手上有船,过去一段时期里,他们一直在造船。

任待燕——任都统制——还说,他在夜里梦见过阿尔泰的都元帅强渡大江,顶着大量集结的弓箭手和步军登岸,与此同时任待燕和赵子骥带领大军乘船前往下游截击。他祈祷这个梦成真。

赵子骥知道,他们有一位极富才干的统帅,带领他们抵抗阿尔泰人。他很想听听任待燕在天亮时分如何在船上痛杀番贼的。

他发现任待燕变了脸色。

“怎么了?”

“我忽然想起……会不会有番子绕过你们,成功逃脱了?”

“肯定有。不过他们势单力孤,成不了气候,又有大江隔……”

赵子骥身上一寒,说不下去了。

“待燕,我亲自去。”他说。

“我去。备马!”他对身边的一名亲兵喝道。那亲兵先是一愣,继而跑开了。

赵子骥摇摇头。“你不能去!你必须守在这里指挥全军。你可能还要到对岸去,或者去下游。谁知道呢!”

“不行,我必须——”

“待燕!”赵子骥说,“我去,这就出发,拼上老命。我保证!”

任待燕死死盯着他,嘴唇抿成一条线。他深吸一口气。“拜托了。”他说,然后又重复一遍。

赵子骥点了十几个人,找来马匹。他们起程直奔东边,骑得飞快,可是此时已经接近晌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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