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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奇台的新的都城——邻近海边的杉橦,新登基的皇帝朝中的新任同中书门下同平章事时常会想,他们所有人,会不会都受到一个死人的统治和领导。准确地说,是他的父亲。

杭宪有时会猜测,或许就连他们父子二人仕途的迥异之处,也可能是有意而为之。老人思虑缜密,足可以做出这种安排:给儿子足够多的独立空间,让他形成自己的观点,同时又让这些观点受到父亲的意志和人生经验的影响。

杭宪对此确信无疑,因为当初在汉金遭逢劫难之前提举寇赈接任太宰之职,这显然是为杭宪的将来而做的一个局。

目盲的老人早已察觉到大难将临,他不想让儿子跟着自己一起面对接下来的一连串祸事。他赶在阿尔泰人抵达延陵和小金山之前——赶在自己死之前——把儿子支派去了南方。

杭宪对此表示过反对,他不想走。可是到了南方,在这里,皇子一到杉撞就直接将他召入朝中。就像棋盘上的棋子。

杭宪奉诏入朝时,朝廷都还不成样子,他一来,就当上了同中书门下同平章事,为全功至德的知祯皇帝治理天下。当今圣上在过去被人们称作“祯亲王”,这是一位古代英雄的名号。

百姓最好愚弄。谁都喜欢传奇故事。杭宪从不觉得当今圣上有什么英雄气概,不过他也怀疑有哪个宰相会把自己服侍的皇帝视为英雄。话说回来,他也不把自己看成是英雄。不然的话,他干吗不随着父亲一起留在(并且死在)小金山?

不过他还是会尽己所能——也正在尽己所能地——缝补这个破碎的帝国。这项工作可以说相当困难。北方的大片领土饱受蹂躏,饿殍遍野。阿尔泰人烧杀掳掠,一路进逼到大江一带,直到被一场从天而降、出人意料的己方大捷打退回去。

到处都有强盗,其中不少本来还是官兵,他们不跟番子打仗,却转而上山落草,成了贼寇。乡下农舍被焚,田地荒芜,饥民拖家带口,流离失所,饥民极有可能变成暴徒。史书上记载着过去经历过的黑暗年代——如今奇台所经历的就是这样的时代。

朝廷没有稳定的基本税收,也没有可靠的财政来源。杭宪极其关注这两项事务。他一向如此,简直可称得上是满腔热忱。就连官府专卖的项目——茶、盐、药材——都需要重建。奇台帝国离不开贸易,可时局如此,又该如何重振贸易呢?

奇台已然无力控制北方,番子也一样——北方社会动荡、民怨沸腾,乡野中全是饥饿的流民,这一切让番子们焦头烂额。杭宪正想尽办法充实国库、制定国策,这样的局面对他毫无助益。

此外,他还要面对许多别的宰相都不曾遇到过的挑战。他不仅在史书上找不到与眼下处境相类似的记载,而且不能跟任何人谈及此事。这个局面,尽最好听的说,真是旷古莫闻。可这样的旷古莫闻,真算不得好运气。

现实状况就是,如今的朝廷已经被人们称作“南十二朝”,而如今的官家,知祯皇帝,正坐在一把新打造的龙椅上统治着这个朝廷,与此同时,他的父亲兄长仍然活着。

既然这样,那他还能算是皇帝吗?如果不算,那他就只是个摄政王、新龙椅的看守?身为皇族的责任会让他想尽办法、不惜代价地赎回自己的父兄吗?倘若他真的这样做(或者是他的宰相找到了相应的办法),那他又会怎样?他的臣子会因为这一功绩而受到嘉奖吗?会掉脑袋吗?

朝中重臣谁都知道,知祯和他哥哥知祖之间——身为重臣,就算只是心里说说,也应当说得婉曲一点——素不相能。

杭宪经常就自己的想法向父亲讨教。他常常在脑海中回忆父亲那举重若轻的语调,并从中找到答案,可是面对这个问题却总是无解。

知祯无疑很乐意当奇台皇帝,并且完全看不出有打消这个念头的想法。他在皇子当中排行算小的,又无人赏识,总是被人忽视,到最后成了颗弃子——他不是还被送进阿尔泰营中当了人质吗?

他坐着龙椅,不止一次地说起自己如何为父兄“北狩”感到悲伤,如何为宗族的命运感到难过。他当然要这样说。他无比虔敬地带领群臣诵经祈祷、举办法事。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宣布,奇台不行正道已久,他在杉撞的大殿上,以悲伤的语调大声问道:他的父兄到底还在不在人世?

官家的宰相深谙为官之道,明白此间深意。同平章事全都明白,而且明白得更多。他们君臣之间有过多次虽不能明说,却不容会错意的私晤。

“朕这心里,”每当两人独处一室,或者在夜里上阳台俯瞰西湖时,官家就会对他说,“朕这心里总是怕父兄已经不在人世了。杭卿啊,那是些番子啊,奇台虽为礼仪开明之邦,对他们却如何能心存幻想?朕的父兄被掳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们根本是鞭长莫及。卿可知道那番子给二帝安的什么封号?”

杭宪则每次都回答:“臣知道,陛下。”所有人都知道。

“昏德公!重昏侯!”官家(每次都会)大声说道,同时还会古怪地激动起来,杭宪觉得,仿佛是在品尝这两个封号的口感。

而且,无一例外地,在这类交谈中,到了某个关节处,官家总会说:“杭卿啊,北方的禁军,咱们可要多多留神,小心养虎为患。”

杭宪会说:“陛下圣明。”

眼下的情形是,奇台大军正连连告捷。

如今奇台军骑着缴来的阿尔泰战马深入北地,根据最新的战报,他们眼看都要到达汉金了。这最新的战报发自都统制任待燕,奇台军在他的带领下已经到了淮水北岸。他在战报中对官家极力表示忠心,并且恳请陛下早作计划,一待光复汉金,陛下就可将朝廷迁回旧都。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军中预计入冬之前就能收回京师。这是任待燕的亲笔信,用传书鸽接力传送,一路送到南方。他还补充道,汉金光复以后,他们还将进攻番子的南京。当初奇台禁军就是因为进攻南京而未得手,于是引出了接下来的滔天大祸。

任都统制估计,过年之前奇台军将夺回“十四故州”中的四州。在信的结尾,他又表了一番报效奇台、忠于朝廷的决心。

光复汉金?赶在入冬之前!这会儿已经是仲夏了。很快夜晚就会越变越长。杭宪闭上眼睛,想象一支强大的、复仇心切的奇台军队星夜兼程不断前进。真是一幅让人愉悦的画面,让人为之骄傲。

可另一方面,不论任待燕如何表示恭敬,官家就是不乐意将朝廷迁回旧都。阿尔泰人先是把他拘为俘虏,等他逃出来又派兵追击,官家是绝不会叫自己靠近番子一步的。番子甚至追上了他,结果那天夜里在一片水泽中打了一场恶仗。

杭宪仿佛听见父亲这样说道:这样的经历最能看出人的成色。

作为官家的重要谋臣,同平章事大人做出一个明智的举动:他还没有把这封出征在外的都统制的亲笔信拿给官家看。

杭宪还有别的事情需要考虑,这些事情几乎可以肯定,跟信上的内容有关。一个阿尔泰密使正乘船沿着海岸往这边赶。阿尔泰人的这一举动十分反常,这艘船举着白旗进过两次港。阿尔泰密使一定以为自己比任何相关报告来得都快。显然他失策了,番子至今不懂飞鸽传书。在杭宪看来,这不过是另一项例证,说明番子毕竟是番子,哪怕他们隳突乡野、焚毁村庄,所过之处生灵涂炭。

哪怕他们对目盲的老人做下那么残忍的事情。

奇台的同平章事感觉,他的麻烦正变得越来越复杂。奇台军要进军汉金?对光复旧都胸有成竹?打下汉金之后,任待燕还要继续北上?

这可真是非比寻常,叫人叹为观止,同时也相当棘手。杭宪心想,父亲会知道应当如何处理,如何闯过激流险滩,如何掌稳船舵、躲过礁石。

这些礁石如今变得更加锋利,也更为致命。阿尔泰密使带着通事来到杉橦,请求与陛下和同平章事私下会晤,并且得到了恩准。会见密使时房间里没有旁人,只有几名殿前侍卫守在听不到谈话的远处。

番子密使在觐见室里说了一些事情,丝毫没有礼数。番子根本不懂礼数。经由密使之口,阿尔泰的都元帅完颜向奇台的皇帝提出了几项建议。

密使被请了出去,他没有得到回复,却受到了足够的礼遇。官家和他的谋臣从觐见室出来,上了阳台。眼下正是夏末时节,官家向外望去。

他说:“杉橦真是美呀。有山,有海,有西湖。朕喜欢这里建造的宫殿,熨帖。不过……要办的事,还是要办哪。”

只说了这些,已经足够了。礁石锐利如剑。

夏季结束时,东坡已经不再人心惶惶,剩下的只有悲伤和不断流淌的时间。诗人始终小心翼翼地将悲戚隐藏在自己心里,而不是加之于其他人身上。不过,他的难过别人还是看在眼里。他们又怎能视而不见呢?林珊感觉如今卢琛走路都慢了许多,不过她知道,这样想也可能是她的主观感觉。

诗人还是会和弟弟走路去溪边的长凳坐着,还是会在书房里写字,有时还是会到溪对面在道士们那里住上一晚。风从东边吹来时,林珊能听见道观里的钟声。

赵子骥的部下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从春天一直到入夏。他们和其他巡逻的军士找到不少困在江南岸的阿尔泰人,并将他们尽数格杀,这些番子多数都没有马。

这一带的奇台的寻常人家——不是强盗,而是农民、村户、僧道、织工,甚至有个法师带着个小子——也加入了追捕行列。附近的孩童很高兴能当一回探子和斥侯。“抓番子”演变成了一种游戏。

有些孩童因此丧命,有的农民一家子都横遭杀害。这年仲夏,十几个阿尔泰人打算到渡口劫持一个摆渡的船夫强行渡河。然而渡口一带一直有人监视,对他们的计划早有防备。这些番子被五十个人砍翻了。这一回出手的是山贼,船家和他两个儿子都死了。

番子肆虐的北方不断传来的消息。北方金河冲积形成的平原是奇台民族的发源地,如今也是那些骇人听闻的故事的源头。奇台人曾经是一个北方民族,林珊心想,如今这一切是不是都要改变了。

今年夏季她时常夜不能寐。她看着萤火虫,闻着夜晚的花香,看着天上月圆月缺。她写信给任待燕,也不知道——从不知道——这些信能不能穿过这片破碎山河,送到他手上: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他们根本不可能对汉金进行围城作战。

去年阿尔泰人兵临城下之前,城里跑出去不少百姓;后来城中又死了不少人,可即便如此,汉金城中百姓仍然有五十万之众,此外还有守城的三万草原骑兵。

待燕麾下有差不多两倍于番子的兵力,其中有弓箭手、步军,还有他们自己的马军——大江边上那场胜利过后,奇台军也有战马了。

阿尔泰人可以尝试突围,只是没有胜算。

然而围城战一旦僵持到冬季,城中百姓——奇台自己的百姓——将再次陷入饥荒的可怕境地。番子会将汉金城内的食物搜刮一空,并且在杀马吃肉之前就开始吃人了。任待燕强迫自己去面对这幅图景。这种事情之前就发生过。

所以任待燕没办法把去年城外的围在城里,展开围城战。幸运的是,奇台军也不必非得围城。

尽管行动相当危险,但他们的机会极可能只有这一个。任待燕必须通盘考虑,选好时间,潜入城内,里应外合。这不难做到:他们可以用去年除夕夜出城的方法溜进城里。总共有两条地道,两条都可以用上。

他必须挑些好手,随自己从城墙下面穿过去,悄无声息地踩着楼梯从地窖里出来。然后冲到夜色笼罩下的街上,杀掉西南两壁的城门守卫,打开城门——好让决意一雪前耻的奇台军杀进城里,而汉金城内百姓将同时起义,到时阿尔泰人会被困在一个战马无法发挥威力的地方,那里将是番子的死地。

他打算放一小部分人带着消息返回北方,在草原上,在草原的市镇里制造恐慌。

到时候他将紧随其后,挟复仇之势,直捣黄龙。而与此同时,由于草原骑兵折损严重,这个新兴的草原帝国的南京将会陷落——到最后,“十四故州”的一部分也将回归奇台。

这是一个梦想,正像一面旗帜在风中展开。他在军中虽然倍感孤单,每时每刻都身心俱疲,可这是他命中注定要完成的事业。

他们要等到初一行动。从今天数还要过三个晚上。这样做也许过于谨慎,可是所有军人都会告诉你,如果夜里没有光亮,守卫无从察觉自己死到临头,趁夜溜进巷子里就会容易很多。奇台军已经走了这么远,距离复仇只有一步之遥,任待燕绝不容许自己在最后时刻因为沉不住气而功亏一篑。

何况,阿尔泰都元帅完颜也在城里。既然知道敌方军中有一位劲将,就绝不应该增加一丝一毫的风险。虽然无须畏惧敌手,但也必须留意对手可能使用的计策。

有些故事讲述了奇台将领在得胜之后,将番子头领剥光衣服,五花大绑带到自己面前,这样就可以亲自处决他们,或者是一边喝酒,一边看别人动手。

任待燕却没有去想这些,他才不想用这样的方式来拔高一个番子。这个都元帅是被乱箭射死还是乱刀砍死都无所谓,不管是谁找到他都可以取他性命。士兵们或许都不知道自己杀死的究竟是谁,很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尤其是在夜里。不过阿尔泰人会知道。都元帅一死,番子骑兵就会失去力量和希望。

任待燕关于此人的思索仅止于此。这一战事关国家,绝非他自己和某个番子之间的私人恩怨。

要叫番子记起奇台旧日的雄风,要让他们记住如今奇台复兴在即。要叫他们害怕,否则他们定会卷土重来。

而番子一来,任待燕知道(他的确知道),便会引发这一路向南的种种惨剧。任待燕看向别处,不再去想这些事情,他转回身,背对着汉金城墙。制定下一步计划,确保所有人都按部就班地执行计划。他只是一名军人,奇台的将来终是由官家身边的文臣所塑造。一向如此。

第二天清早,人们看见西城门上升起一面白旗。城里出来两个阿尔泰人。其中之一还会说奇台语。番子说话一向喜欢直截了当。他们打算交出城池撤回北方,前提是能得到人质,以确保他们在撤往金河以及准备渡河的过程中不会受到奇台军的攻击。只要过了河,就任谁也追不上他们了。

任待燕看看站在身边的赵子骥。赵子骥一脸嘲讽地回望着他。这次谈判一点也不意外。番子们可不想被困在城里过冬。他们完全没有料到任待燕会一路直追这么远、这么快。从大江畔的惨败至今,所有事情都出乎番子意料。他们想回家。他们想重整旗鼓,再度南下。

任待燕可不想放他们安全地回到北方再卷土重来;他想要草原骑兵都死在这里,尸首一把火烧掉。奇台需要他这样做。这就需要他在汉金来一场大屠杀。这是在打仗,容不下娇花似的精致优雅。

赵子骥问:“你们打算要谁当人质?”只要他乐意,赵子骥的语调听起来会相当骇人。

会说奇台话的番子看看另一个番子——后者地位更高——然后做了翻译。地位高的番子直直地看着任待燕,开口了。通事又开始将它翻译过来。

“我军只要贵军的都统制。我军一过金河就放了他。”

“明白了。那你们拿什么做担保?”赵子骥问,他的声音冰冷,不过他有此一问却并无意外。

“我们留下都元帅,”阿尔泰人说,“事后贵我两军再交换人质。合情合理。”

“不合理,”赵子骥说,“不过我们会考虑你的提议。等日落时再来吧,我们会得出一个结论。走吧。”

这语调听起来像是胜券在握的将军。

番子转过身,骑马穿过西城门返回汉金。这也是任待燕计划后天晚上打开,好让大军进城的城门。

两人看着番子离去。赵子骥静静地说:“我还是觉得,番子会拿他的命换你的命。”

“也许吧。这买卖很划算。那弟兄俩都死了,我看阿尔泰也——”

“闭嘴!”赵子骥喝道,“别再说了。你错了。他们有的是将才,能取代他俩的人多的是。奇台可没有。”

任待燕耸耸肩。他对此不以为然,不过也不太想去金河边上以身试法验证一番。不论是为奇台,还是为他自己,他都有理由活下去。

荆仙来的铺兵送来珊儿的一封信,信里是写给他的一阕词。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傍晚,那两个骑兵又来了。赵子骥对他们说,这项提议还需要考虑一个晚上。他还问能不能让其他人来当人质来担保他们过河。他解释说,任都统制深得当今圣上的厚爱,让都统制来承担这样的角色,必定会引得龙颜大怒。还说阿尔泰人一定能够理解。毕竟,今上就曾当过人质,当初来到贵军营中迎接陛下的正是任都统制。

这么说时,赵子骥还笑了一笑。

阿尔泰人又回去了。赵子骥的打算是让这场谈话一直进行下去,一直拖延到初一。他提议干脆明晚发起攻击。他说,那点月光不会误事。任待燕却摇了摇头。

“番子讨厌月黑之夜。你知道的。再过两个晚上,这边的仗就打完了。”

“然后呢?”赵子骥问。

任待燕又耸耸肩。两人正站在任待燕的营帐外面,太阳红彤彤的,快落山了,此时正值秋季。“这一仗肯定会折损些兵马。到时候看余下多少,再决定是立刻北上,还是补充兵力等待春天。不过先打这一仗再说。”

赵子骥以后会记起,就在这番谈话之后没多久,他们看见一小队人骑着马从南边向他们走来。落日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他们脚下的宽阔大道正是进出第十二王朝都城的通衢。

他记得自己看着他们越走越近,而他对这个世界所抱持的坚定信念就此崩塌了。

任待燕看见,来人是王黻银,他们的知交,曾经当过提点汉金刑狱公事,如今的荆仙知府。大军北上时路过荆仙,在那里停过一夜。正如任待燕所料,荆仙一整个冬季都没有遭到攻击。阿尔泰人虽然在乡村、县邑、农庄里横行肆虐,却没有那么大的胃口再打一场围城战。等到了春天,阿尔泰人退回北方,已经告老还乡的王黻银奉诏回到荆仙府——多年前他曾在这里当过提点刑狱公事。君王之命,臣子自然应当遵从。

任待燕招招手,王黻银也一边招手一边微笑。

他们彼此知根知底。看得出,这一笑并不轻松。知府大人一带缰绳,骑马来到两人面前。几名扈从被任待燕的亲兵看紧了。

任待燕说:“大人的马术可比咱们第一回见面时长进不少啊。”

“人瘦啦,自己也练过。”王黻银朝着城墙一比画,说,“这么快,就打到这么远。”

“很快就能攻下来,”任待燕说,“大人来了,正好看看。”

“大人千里迢迢,独自来这里,”赵子骥脸上没有笑,“所为何事?”

一阵迟疑过后,王黻银说:“就咱们三个,借一步说话。”

任待燕带路,众人朝一片小竹林走去。那片竹林里藏着从西城门通往城外的地道出口,任待燕不想叫别人注意到那片竹林,所以他没有走那么远,而是在高处的一棵松树下面停了下来。夕阳西沉,余晖让地面上的一切都变得生动可感。在众人东面,汉金的城墙闪着柔光。一阵微风袭来,天快要变冷了。

“出什么事了?”赵子骥又问。

四下无人。任待燕的亲兵虽然也跟了过来,但是跟他们有一段距离,在他们周围散成一个大圈子。都统制的安危至关重要,不能让他不带亲兵就在旷野里走动。

自从离开京师,王黻银的头发变灰了不少,他也的确瘦了。这从脸上就看得出来,眼睛下面长了皱纹,脖子上也多了些褶子。他手脚笨拙地下了马。他骑着马赶了很长一段路。而这位故人,知府大人,肯定不会无缘无故亲自过来一趟。

王黻银说:“我能先问个问题吗?”

任待燕点点头。他和子骥也都下了马。“当然。”

“你真打算攻下这座城?”

“再过两晚就动手,”任待燕说,“番子想要撤退,不过我可不打算把这三万骑兵都放回北方。咱们已经把他困住了。”

“会死好多人。”王黻银说。

“对。”任待燕应道。

“我是说咱们自己人。”

“我知道。”

王黻银点点头:“那你要是让他们撤兵呢?”

“这三万骑兵,再加上新补充的兵员,来年一开春就会卷土重来。”

王黻银又是点了点头。他把视线转向一边,看着远处明亮的城墙。

“说吧。”任待燕喃喃地说,“把你派来,肯定是有难以启齿的事要传达。”

王黻银回过头看着他。“当初,要是我没找你当那趟保镖,咱们所有人的命运,会不会就都成了另一番光景?”

“人活一世,都是这样。”任待燕说,“说吧。我知道,你只是个送信的。是朝廷发出来的?”

“是朝廷来的。”王黻银静静地说,“他们飞鸽传书,叫我骑马尽快找到你。”

“你领命出发了。”

王黻银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正色道:“陛下命令都统制任待燕即刻从汉金撤兵,大军移屯至淮水南岸。命任都统制亲赴杉橦——向陛下解释,为什么未经圣允就擅自调动部队,把大军带到这么远的地方。”

一阵微风吹来,西面不知什么地方有只鸟在啼叫。

“这信差为什么要你来当?”说话的是赵子骥。看得出来,这番话着实让他震惊。

王黻银的脸上也同样写满忧虑。“他们担心你不肯照做。叫我来压着你,督促你撤兵。”

“他们真的怕了?”任待燕问道。这三个人中,他似乎是最镇定,或者说最没有将不安表露出来的人。“你呢?你怎么想?”

王黻银看了好长时间,说:“我这个臣子当得不称职啊。这一路上,我都在想,我究竟想要你怎么做。”

“有得选吗?”任待燕柔声问道。

两位知己都望向他,谁都没有回答。

这是夕阳下旷野中的一瞬间,要描述它,可以有许多种方式。在奇台的传说中,星河就横亘在凡人和凡人的梦想之间。这个秋日的黄昏,群星还没有现身,但这不妨碍诗人杜撰上满天繁星。

任待燕又说了一遍:“有得选吗?”

西面那只鸟一直叫个不停。风吹着这棵孤零零的松树。

赵子骥说:“军中六万将士,全都听凭都统制驱驰。”

“对,”王黻银说,“正是。”

任待燕看看他,说:“他们是不是做了什么交易?你听说了吗?”

王黻银看向别处,静静地说:“两国划淮水为界。我们承认他们地位尊崇。咱们的官家是他们的小弟。我们向阿尔泰人输捐银帛,在边境上开放四处榷场。”

“银子还会经由贸易流回奇台。”任待燕的声音几不可闻。

“对,就和过去一样。他们想要丝绸、茶叶、盐和药材,如今还要瓷器。”

“这些东西我们有的是。”

“还有粮食。我们在南方有了新的种粮制度,还可以出售大米。”

“是,”任待燕同意道,“以淮水为界?我们把淮水以北的一切尽数给他们?”

王黻银点点头:“为了天下太平。”

“官家可知道,自从今春遭到我军重创,番子就一直在撤退吗?阿尔泰人不久前提出,只要我们肯放他们回家,他们就投降。”

王黻银脸色阴沉地说:“多想想吧,待燕。别光把自己当成军人。他们投降之后会怎样?我们会提出什么交易条件?”

先前只有那一只鸟在叫,之后在他们北边,又有一只鸟也叫了起来。

“啊,”任待燕终于说,“还用说?我明白了。这么说来,是我太傻了。”

王黻银说:“你不是。”

“什么呀?”赵子骥问,“快告诉我!”

“官家的父兄,”任待燕答道,“就是这个。”

他离开那两人独自走到西边。另外两人也由着他去。任待燕的亲兵显得焦躁不安,不过赵子骥示意他们留在原地。夕阳低垂,赵子骥举目四处寻找,找到了长庚星。快到黄昏了。他向王黻银转过身来。

“要是你晚来三天会怎样?要是你来的时候,我们已经进城了会怎样?”

王黻银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啊,老弟。”

“你来这一趟,可不是小事啊。”

“是。”

“还有其他事吗?”

王黻银又摇摇头:“可能还有,他们没告诉我。”

“我们能不能假装你还没来?假装你路上耽搁了,又……”他说不下去了。

王黻银一脸苦笑:“除非你杀掉我那几个跟班。”

“可以。”

“不行。”王黻银说。

赵子骥别过脸,说:“真不错。如果阿尔泰人投降乞和,官家就不得不要求番子交还父兄。我明白了,那就让他要啊。”

“假设他这样要求了,那又会怎样?”

“不知道。我是个当兵的,你来告诉我。”

“知祖一回来就会杀掉他。”

“什么?”

“弟弟坐上了龙椅,万人景仰的祯亲王拯救了奇台、解救了他的倒霉兄长,还迫使番子投降,这还了得?他当然必须得死!”

赵子骥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于是又把嘴闭上。

王黻银说:“咱这位老弟非得拿个主意不可。眼下,咱们都身在奇台一个最古老的故事里啦。”

“什么意思?皇帝的家事?”

“不是。是军队和朝廷。要是待燕拒绝撤兵,那么在世人看来,他就是拥兵叛乱。你们都是叛军。今人对自家子弟兵的忧虑就成真的啦。”

赵子骥看着他:“他要是答应撤兵,那奇台可就失去了半壁江山啊。”

“没错,”王黻银说,“可能还不至于此,只是我不知道。高兴点儿吧,幸好咱们不是待燕。”

他发现自己又在想父亲了。有那么多事情会触动你,叫你想家,真是奇怪,又或许这也没什么稀奇。

已经有差不多两年没收到父亲从老家盛都来的信了。时局如此,加之路途遥远,没收到信也算正常。他写过家信,告诉家人他在哪里,要做什么,他也知道家里收到信时,信里的内容已经过时了。

任待燕收到的最后一封家信里,父亲说家里一切安好,新任县丞不嫌弃,仍然叫父亲在衙门里做书吏。

任待燕知道,父亲是县衙里资历最老的书吏,没有他,衙门里就会变得一团糟,不过父亲从来不写这些。父亲也许从来都不容许自己这么想吧。

父亲如今一定有了很大的变化。老了吗?光这一年就让王黻银老了很多,这么多年的世事飘摇,会把父亲变成什么样子?母亲呢?他突然想起来,当初母亲怎样把手放在他的头上,然后溺爱地扯了扯他的头发,自始至终都爱着他。

他骑马离家的时候还是个孩子。生平第一次出远门。还骑着马!一路前往关家村,那里出了命案!他至今都能感受到那份激动,生怕给自己、给家里丢了脸。怕给父亲丢脸。

一辈子都不能让父母蒙羞。任渊的一生都是这样,带着一种自觉的责任感奉行夫子的教诲。

父亲曾经希望小儿子能成个学士,这样就能光耀门楣了。父亲省吃俭用,供待燕读书,好让他踏上求学之路,将来——谁能说得准——考取功名。也许有一天还能远远地见皇帝一眼。能给儿子这样的机会,做父亲的死了也可以瞑目了。

任待燕抬起头,从沉思中惊醒,他两眼空空地望着荒草和晚开的野花。太阳紧贴着地平线,眼看着就要沉下去了。天快黑了。西王母的星星挂在夕阳的上方,明亮,总是那么明亮,仿佛她站在居所的阳台上,向外张望,照耀着这个世界。

西部,也是他的家,有他的父亲。

一如父母所愿,他长大成人了。也许人生道路上——走过水泊寨,翻过山岭,渡过江河——你不得不去做一些不光彩的事情。但你知道——他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任渊想让他这辈子成为什么样的人。

王黻银说,他并不了解那场交易的全部内情,但任待燕觉得自己能猜到有时候他自己都会被自己吓一跳,他原来能看清这么多事情。也许,他终究不光是个只会舞刀射箭的军人吧。他还记得在小金山,他和老太师之间曾闪过一点火花。他认出同类时的惺惺相惜?一个盲人能认出人来吗?

这个人能。他想。

你必须像杭德金一样心狠手辣,独断专行。你必须渴望权力,也许渴望权力远甚于其他一切,要坚信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人能运用好手中权力。不论是成为好人还是坏人,不论是受人尊敬还是遭人唾骂,你都必须无比强烈地渴望守在龙椅的旁边。

或者是坐到上面。

历朝历代——无一例外地——都是由军人一手建立,即便是刚刚崩塌的、如此惧怕自己的军队的第十二朝也不例外。

历史可以重演。番子也可能被打败。他相信自己能够做到,他知道自己做得到。

他们也可以创造一段长久的和平时期,长到足以让孩子生而不知道战争为何物,孩子的父亲也不知道战争为何物,人们上床睡觉时从不担心黑夜里的马蹄声震动着地面,从不担心大火随着战马四处蔓延。

他站在那里,看着西方。太阳落下去了,天上又现出别的星星。他心想,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见到父亲。

他往回走,回到另外两人身旁,告诉赵子骥,传令全军,准备明早开拔,回南边。君命不可违,这是他们的荣耀和职责所在。

秋夜晴明。头顶的星河既朦胧又明亮,把天穹一分为二。不论地上的人们发生什么——活着还是死去,光荣还是喜悦,悲伤还是不再悲伤——群星都不会有所改变。唯一或可算进去的变化,就是那偶尔现身的彗星,有时会异常明亮,不久就会变得暗淡,继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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