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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凉了,夜里已经结霜了。路边的泡桐树上叶子都掉光了,榆树和栎树也秃了。草场上的落叶,有些染着明亮的颜色,风一吹,到处都是。孩子们把落叶堆成一堆,又在上面玩耍,又跳又笑。每天早上,林珊从绣着鸳鸯的被子里钻出来,都会升起炉火,驱走寒气。

东坡吃饭的时间还是没有规律,不过只要卢琛住在家里,没在河对岸,林珊都尽量和卢琛一起吃早茶。

林珊每天醒来,就从内闱出来,来到堂屋,在供桌前祈祷,然后等在书斋里,一听见他的动静,就和他同时走进餐室。她知道卢琛不会被这种偶遇的小把戏骗到;她也知道卢琛乐意见到她。

她能稍微引着他转移一下注意力。他们会围绕着词的形式展开争论:林珊认为卢琛的词不能称其为词,他把词变成了更为严肃的诗。而卢琛则指出从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她就是这么说的——就好像她需要经人提醒似的。

这天早上,林珊问起楚国的事情。楚国是在本朝立朝之前,在西部短暂建立起来的一个王国,和当时彼此征战的众多小国一样,最终被第十二王朝吞并。在东坡的书斋里,林珊读到史家批评楚国的末代国王(当然还有朝中大臣)任由诗人伶官把持朝政,结果朝纲败坏竟终于倾覆。楚国有一阕词林珊非常喜欢……丝竹犹不停,心中已戚戚。她想知道卢琛对这段历史是怎么看的。

卢琛抿了口茶,正要开口回答,这时庄上一位名叫龙沛的老佃户来到了门口。在东坡,主客关系非常随意,不过即便如此,现在这样也是不同寻常。

今天清早好像有个人上山去了卢家祖坟。龙沛也不知道那人是谁。不,他并没有上前盘问来者是谁,而是直接来了这里。

那人带了把刀。

林珊知道,那必定是任待燕。她猜的没错。她完全没道理这样肯定,可他正在北方统帅大军,也完全没道理(独自一人)来到这里。朝廷里有传言说,两国之间有可能停战并且盟约,眼下还不清楚细节。

诗人和她一道,在叶子掉光的树下沿着山坡往上走。林珊努力让自己慢下来,配合着诗人的步子一起走。这是个微风习习、明亮通透的早晨。大雁排成人字从头顶飞过。家中的几个人力抄着随手找来的家伙,随他们一起上来。龙沛说那人带着刀,林珊虽然什么都没说,心里却狂跳不已。

她看见他站在卢马的坟前,站在柏树下。众人走近些了,他转过身来,先向诗人一打恭,又向林珊作了个揖。两人也回了个礼。

“我夜里过的江。怕来得太早,吵醒了庄上各位,所以我想,还是该先来这里拜一拜。”

“庄上一向起得很早,”卢琛说,“都统制能来,敝庄欢迎之至。东坡有饭食,有早茶,也有酒,还请都统制到庄上一叙。”

任待燕看起来十分疲惫,不像以前的模样。他说:“公子的事,我心中有愧。我至今觉得,是因为我——”

“都统制可别这么想。”诗人坚决地打断他的话,跟着又说,“说这话的,该是他父亲。”

一阵沉默。卢琛身后的人看清了他是谁,于是不再紧张了。

“待燕,你怎么来这儿了?”林珊问。林珊一直看着他的眼睛:“出什么事儿了?”她就是性子急,一向如此。随着年岁增长,有些事会改变,有些不会。

晨光下,他站在东坡的坟地里,向众人道出了事情的原委。林珊心中同时生出了希望和恐惧之情。待燕的话似乎让和平即将到来的传言得到了证实。这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可待燕的眼睛里似乎还藏着别的东西。

“淮水以北尽数割让?”诗人静静地问。

任待燕点点头。“就我们所知是这样。”

“会失掉很多百姓啊。”

“对。”

“而你还差点儿……?”

任待燕看起来怒不可遏。可他开口时,语气还是那么庄重:“君命不可违啊。”

诗人久久端详着他:“他们命你撤兵时,你就在汉金城外?”

“是。”

卢琛脸上这下只剩下同情。“来吧,”他终于开口道,“到庄上说话。都统制去杉橦之前,能在这里小住些时日吗?”

“应该可以,”任待燕说,“正想住上几天。多谢夫子,我真的累了。”

林珊能察觉到,还有些别的东西。他没有说出来的东西。

这天晚上,卢家兄弟二人都在,林珊在想,整个奇台大概也没有哪个地方,会有东坡的这间屋子里这么多的才学吧。这样想实在夸张,又太过自负,不过想想总是可以的,不是吗?

吃过晚饭,卢超一边喝着酒,一边说:“夏末时有密使到了朝廷,坐船去的。”

他哥哥说:“大家都知道。”

“不过现在咱们也知道了,”卢超说,“他在私下里会说些什么,打算如何停战。”

“啊,是啊,”诗人说,“阿尔泰方面有高人啊。”

“我不知道,”林珊说,“咱们知道些什么?快告诉我。”

林珊时常想,东坡应该也是父亲所向往的世外桃源。她仿佛能看见父亲那一脸好奇的生动脸庞,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倾听着这场能启人疑窦的谈话,心中喜不自胜。

卢超看看四周。眼下这房间里只有他们四个人,家中女眷和卢超的儿子都已经离席。女眷们都已经习惯了视林珊为特例。卢马如果还活着也会留在这里。

卢超说:“齐夫人,番子扣着太上皇和在太上皇之后继承大统的知祖。所以,要是番子把二帝放了……”

他端起茶杯,喝着茶,留出时间好让林珊思索答案。桌上的蜡烛忽闪一下。

这个问题让林珊好一阵琢磨。阿尔泰人为什么要释放二帝?此举高明在何处?皇室囚徒难道不是件武器吗?难道不是威胁奇台和新帝的手段吗?当今圣上不是有责任竭尽所能拯……

“哦,”她叫道,然后说,“万一知祖回来了,那究竟谁才是皇帝?关键在这里?”

这样的话足以让人掉脑袋,不光说不得,甚或连听都听不得。

卢超点点头,小声说:“就是这个,而且咱们也知道答案了。今上也知道。”

任待燕一直默不作声,可是林珊看得出来,他早把这一切看得通透。也许从一开始就明白,之后又在从汉金南归的路上反复思量。当然,他并不是独自一人走过来。只是昨夜自己坐渡船过了大江来到这里。他指挥着那支——遵陛下之命——驻泊在淮水南岸的大军。

淮水以北的一切都要被放弃——抑或是说,遭到背叛?

林珊觉得,她现在明白任待燕的脸色了。他本来可以说马上就能收复汉金,他还说过,一俟光复京师,他们就着手准备继续北上,把战争带到阿尔泰人境内。

更多的战争,牺牲更多的战士,更多的百姓在两军之间无路可逃。可他想要摧毁草原民,终结他们的威胁,让奇台恢复她往昔的模样。恢复她远胜过第十二王朝的格局。

是夜,任待燕去了林珊那里,没有惹人注意,尽管如今他来已经没什么好丢脸的,或者说,已经没必要保密了。在东坡不必如此。

他身心俱疲,不堪重负。两人缠绵时,动作轻柔而又和缓,仿佛他在她的身子上跋山涉水,为自己描画出这身子的地图。是要记住归途吗?这个想法太阴郁,林珊赶紧把这念头推开。

这时他伏到她身上。林珊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用力亲吻着他,领他进入她的身子里,进入她的每一寸每一分。

在这之后,任待燕躺在她身边,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腹部,说:“每一颗珍珠,每一片翠鸟的羽毛里,我都能看见你的身影。”

“待燕,快别说了,我又不是仙女。”

任待燕笑了,说:“你在这里真是太好了。全天下都没有比这更好的去处。”

他的语气吓了林珊一跳,她说:“是吧,不过有你的地方才是最好。”

任待燕转过头,凑近了看着她。屋里还亮着一盏油灯,好让林珊看看他。任待燕说:“我配不上。我不过是……”

“快别说了,”林珊又说道,“你没看见你的弟兄和将士们是怎么看你的吗?没看见卢琛是怎么看你的?卢琛啊,待燕!”

任待燕沉默了一阵子,换了个姿势,把头枕在林珊的胸上。“卢夫子为人慷慨。我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看我的。”

于是林珊用力扯了扯他的头发。“别说了,”她第三次这样说,“待燕,他们觉得你正道直行,把你视作一盏明灯,当你是奇台的骄傲。这世上,这两样东西都不多啊。”

这一回,他什么也没说。林珊稍稍挪动一下,两只胳膊搂住他。“伤着你了,对不起。”她指的是他的头发,“我知道你跟绸子一样娇气。”

任待燕笑了笑。

他说:“我母亲经常扯我头发。”又轻得像呼气一样悄声说,“就差一点儿,王黻银来传令,叫我撤兵,就差一点儿啊,珊儿。”

“差点儿怎么了?”她问。

任待燕终于说出了口。

“身为将领,起兵反叛,对抗朝廷,这可算不上骄傲吧?”他说。林珊听出了其中的苦涩。他接着说,“我到现在还可以造反啊,珊儿。我可以现在就起来,一路飞驰到淮水畔,带领大军挥师南下,直取朝廷。奇台就再发生一次军事叛乱!这也算正道直行,算是明灯?”

林珊发觉自己说不出话来。

任待燕说:“而我们放番子回去,割让大片疆土,这一切又是错得那样离谱。对,和平,对。可和平不该这样得来——不该为了这样的缘故!”

林珊的心怦怦直跳。这下,屋子里、她心里有一种忧惧,终于,她(觉得自己)明白了,从早上到现在,她在任待燕脸上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然而,她并没有完全明白。

应该可以,正想住上几天。他在山上祖坟时是这样说的。看样子,他说错了。

任待燕在这个清冷的早晨醒来,离开屋子,离开尚在熟睡的珊儿,此时,已经有二十个人等在门外了。他独自出来,经过结着霜的花坛向他们走去,他认出了他们的装束,随后他认出其中一个人。

任待燕走到大门旁。他认识的那个人,这些人的首领,在门外作了个揖,说:“任都统制,我等奉命护送都统制前往杉撞,万望都统制体谅。杭宪杭同平章事要在下代为问候都统制。”

“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儿?”

“我等被告知,都统制很可能会来这儿。”

有些意思,也有些让人不安。任待燕看见康俊文和另外两名亲兵正全副武装,匆匆向这边赶来,来得有点太快了。他抬起一只手,示意他们慢一点。

“我认识你,”他对这些亲兵的头领说,“你在小金山替杭德金办事。”

“是。”

“大人的事,真是让人难过。”

那人抬起头:“是。”

“现在你在朝廷里听他儿子的?”

“这是在下的荣幸。”

“是他运气好。我猜既然你们来了,我就不能继续留在这儿了?”

一阵尴尬的迟疑。任待燕心想,这样问可不算公平。“算了。”他说,“我先和庄上各位道个别,然后跟你们走。我想我的人可以跟我一道吧?”

“那是自然。”亲兵说。

任待燕突然想起这人的名字,于是说:“多谢,敦头领。”

那人脸突然憋得通红,说:“难为都统制还记得。”他又一犹豫,张张嘴,又闭上了。

任待燕说:“说吧。”

敦彦鲁脸一直红着,开口道:“是真的吗?都统制当时就在汉金城外?”

“是。”

“差一点就能攻下来?”

任待燕犹豫一下,“我不该说这些事情。”

敦彦鲁身材敦实,胡子灰白,岁数不算小了,他点了点头。然后,又像非要知道不可似的。“可是……真能攻下来吗?攻下城池,杀掉番子。”

说话做事需要慎重,可也不仅仅是需要慎重。人们需要了解他们的国家,他们的军队,和他们自己。这确实关乎骄傲,关乎何谓正道直行。明灯,林珊这样说的。

“是,本来京师已经唾手可得,”他静静地说,“番子被困在城里,死路一条。”

敦彦鲁咒骂起来,不算粗鲁,却骂了好久,滔滔不绝。然后他说:“抱歉。”

“不必。”任待燕说。

林珊站在大门口,在两兄弟中间,她看着任待燕骑马远去。从杉撞派人来接应,这真的是一种荣耀吗?似乎不太像。

卢超说,他随后也要去南方。眼下正在发生很多大事,并且需要斟酌决策。为国家竭忠尽职是君子本分,何况,卢超毕竟曾作为国使出使过阿尔泰。他还曾与都元帅近距离接触过!他会前往朝廷,尽力扮演好他自己的角色。

当然,那里绝不会有地方容得下一个女人。

她生活在两个世界的夹缝里,左右为难。待燕昨晚说得没错:全天下都没有比这更好的去处。她在这里,真是再好不过了。这里不仅仅是“东坡”,更像是个家。

林珊看着他渐行渐远。有你的地方才是最好。

这个早晨已然叫人难以安心。待燕的人马,卢氏一家,等在外面的亲兵护卫。卢超的几个孙儿看见东坡来这么多亲兵兴奋不已。找机会独处已然是不可能了。

林珊靠在门边看着他远去,突然想起来,他们上马时,她一句话都没有对他说。这让她好生心痛。她等在那里。他骑着马一边走,一边回头张望。她的眼睛诉说了她想诉说的一切。或者说,尽力让他明白她的心思。

大路向南转个弯,往前走,有一座桥跨过溪流,骑马人的身影消失了。

有些人得到老天保佑,活得长久,而且一辈子没病没灾(能这样过一辈子,谁还敢奢求其他),王黻银大人就是其中之一。他一生成就斐然,这其中既包括他的为国效力的政绩,也包括他撰写的指导刑狱侦查的著作。他也因此相当受人尊敬。

王黻银总会说起,在他一生所经历过的诸多重要时刻里,印象最深的,就是都统制任待燕在杉橦面圣时的那一幕,这一幕就像石头上的碑文一样,让他永生不忘。当然,只要石碑不遭人毁坏,碑文存续的时间会比石匠的寿命还要长久,而记忆却会随着主人的逝去而死去。

在杉橦,陛见时的繁文缛节不像在汉金时那样一丝不苟,更比不上过去的朝代,彼时一个人如果受到召见,可能要等上一年才有机会面圣。这是一个小朝廷,宫殿也比不得过去的富丽堂皇。国库岁入是个问题,社稷安稳也是个问题。

官家经常谈及社稷的安稳。

王黻银此前做了一个可称得上鲁莽的决定。他把荆仙府——他所主政的市镇,他的职责所在——交给通判打理,他自己一等大军从汉金退兵,就去海边找了艘船去了杉橦。

他十分清楚,奇台刚才是如何与一场叛乱擦肩而过。

他面对的问题是,他不知道自己对这场擦肩而过的叛乱到底有何感想,对任待燕遵从君命的决定到底有何感想。

摇摆不定、首鼠两端,那也是欺君叛国的大罪,不过光是想想又不会害你丢命,只要别让外人知道你的心思,只要别让那些尴尬人物看见你的脸,读出你的眼神。

其实直接回荆仙府闭门不出才是上上之策。荆仙在南方,远离两国议定的国境线,安安全全地坐落在新奇台——南十二王朝——的腹地。今年是南十二王朝的知祯皇帝掌国玺的第一个年头。

王黻银自忖不是个胆大鲁莽的人。当初他就料到汉金会有不测,所以赶在围城之前就离开了京师。

不错,他当初跟任待燕和老太师一起设局算计了寇赈,不过把自己的前途交给杭德金那样的权臣,大概也算是明智之举,而且事后证明也的确如此。

可是,他未受到召见,就急急忙忙乘船去了杉橦。而朝廷里一片风声鹤唳,正忙于制定两国那份牵涉甚广的合约。后来朝廷里都知道他和都统制是知交,他又决定上朝为任待燕的所作所为辩护……这一切行动,不管怎么看,都可称得上鲁莽了。

很久以前,他冲动之下叫来充当保镖的男孩,已经变成了男子汉,竟至于叫王黻银有这样的举动,叫他……唉,能叫他如此地仗义。

王黻银的妻子在荆仙,正忙着往官署里添置家具,好让自己更舒服些,她要是知道了这些事情准会不高兴。所以王黻银什么也没对她讲。这倒好办,可除此之外的桩桩件件都叫人挠头。

申尉晃将军曾经在西部指挥奇台禁军防御通往新安的道路。他没有领兵出征萧虏南京,后来番子南下,他也没有镇守京师。

所以他活了下来,仍旧在统领军队。西部没那么重要,他的作战失利没有引起太多的瞩目——也没有引出太严重的后果。

当初在汉金以北作战的将领,如今大部分都被砍头了。

申尉晃大军当初被打得一败涂地,他当时就逃离战场,一路南下,马不停蹄地经过新安(新安城注定是要陷落),并且渡过了淮水。

他来到大江边上的一个叫春雨的县城,那里有座规模适中的兵营,他让其他人相信自己的军阶比其他军官都高,然后轻而易举地把这支部队收入自己麾下。对此谁也没有提出异议。在军队里,如果说有什么要紧东西,那就是军阶了。

申尉晃的新队伍四处巡逻,搜捕山贼。到了冬季,阿尔泰人开始了他们的复仇之战。申尉将军决定弃守春雨,带着部队渡过大江,前往水泊寨附近的地区。

有些士兵开了小差,有的留在县城里,有的留在郊外,但总体上,士兵们也没有什么不满。阿尔泰军拥有超过五万兵马,而且无恶不作,再者说,申尉晃这点儿兵马,能当得了什么?

事后来看,这个县城和他们的兵营太靠南边,也太往西边了,根本没有受到威胁。不过,说真的,就算冒险留守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呢?

又晚些时候,阿尔泰军出人意料地在东边被打得落花流水,申尉将军于是起程前往杉橦——事态渐渐明朗,新的朝廷将会安在那里。他叫手下过河回到军营里,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刚来新的京城那会儿,他担心某个大人物知道自己在北方如何吃了败仗,或者干脆不喜欢他(有些人是不喜欢他),所以他露面时都很谨慎。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朝廷南迁,新帝登基,召集官员开始行政运作,这一切所引出的种种混乱,正好给了各种各样——有可能并不擅战阵——的聪明人许多机会。

彼时都统制任待燕在大江上大破阿尔泰军。番子们向北一路逃窜,任待燕则在其后穷追不舍。在申尉晃看来,这个人很不简单。

杉橦城里开始有传言说,两国正在议和。申尉晃意识到,不管最后谈出些什么条件,看样子以后都不用跟阿尔泰人打仗了。

他自信不管新的国界划在哪儿,他都有能力对付土匪山贼和流民武装——当然,前提是派给他足够士卒。在他看来,克敌制胜的关键就是要占据绝对的数量优势。而在朝廷里,把握时机则是立足的根本。

因此,任待燕当初未经调遣就大举发兵北上,如今被召了回来,而且九成九要失掉兵权——哈,一听说这个消息,但凡是有点野心的人,谁会看不出来,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张馅饼?

申尉晃有门路面见圣上和同平章事大人。为此他花了些许钱财,不过这类事情一向如此。

他不太清楚自己对新上任的同平章事大人感觉如何。杭宪是老太师的儿子,老太师又是个让人害怕的人物,所以他无疑还是小心为妙。

申尉晃早已看出来,年轻的官家性格直率,心中焦虑。申尉晃打算把这些事情掰开揉碎了讲给官家听。他想说的很简单:任待燕这人常有惊人之举,显然是一个心腹大患。不过这不是申尉晃所关心的,他毫不怀疑朝廷对付得了这个人。在奇台容不得将军们有惊人之举。

此外,任都统制的禁军也是个问题。他的军队规模太大,而且似乎十分拥戴他和他的副将与知交,这一点相当危险。申尉晃将军恭请圣上恩准,派他去接管这支部队。这支部队如今驻泊在淮水沿岸——如果部队遵从君命的话。他还说,自己毕生都奉献给奇台社稷,虽千万人而吾往矣,所为的,无非是“遵从君命”这四个字。

经过认真考虑,申尉晃提议,把这支大军分成四股。他说,规模这么大的部队合为一股可成大患。他打算将其中的三股部队分东、中、西分别驻泊在淮水沿岸,并且定期更换军中将领。剩下一股部队将被派去对付山贼,或是对付各州路敢有不臣之心的地方长官——时局艰难如斯,奇台需要每一个人的无条件忠诚。

官家听他说完,同平章事大人听他说完。最后他们说,此事尚需要“从长计议”,叫他暂时留在杉橦。

两天后,他又奉诏入宫,这回来到了大殿之上。满朝文武都在殿上。申尉晃站在龙椅跟前,官品连升三级,被封为保境镇抚左使。

他奉命带上亲信军官,即刻出发,去从任待燕(申尉晃注意到,不是任都统制)指派的人手中接管部队。正如他对官家建议的那样,一到那里,他就必须行动起来。官家认为他的计策合情合理,他的忠心堪称群臣的典范。

申尉晃心中虽然兴奋不已,但也不算特别惊讶。乱世便意味着机遇。历史上不乏先例,明眼人一看就明白。

第一次私下陛见,申尉晃走后,官家和同平章事大人还有一段交谈。要是申尉晃打听到了谈话内容,那他的喜悦就该蒙上一层阴影了。

“这个混人,”官家说,“他要是再多说几句,牛皮都要被他吹上天了。”

同平章事大人哈哈大笑,心里却吃了一惊。官家只是微微一笑。杭宪事后才想明白,这是他第一次发现,这个时时刻刻都紧张不安的年轻人,他侍奉的官家,对外物也有感知和理解。杭宪心想,他们或许可以一起做出一番成就,延续一代王朝,保住奇台江山。

同平章事和官家决定提拔申尉晃,对他予以嘉奖,然后派他去指挥——分割——任待燕的部队。此人的野心昭然若揭,简直可笑,而作为军人,君臣二人都心知肚明,他根本不称职。

如果需要,这人随时都可以被一脚踢开,什么品级都能褫夺了去。杭同平章事告诉官家,这种事情做起来易如反掌。

官家若有所思地说:“有时候,朕不得不做的还不止这些。”

这年夏天,就在同一间屋子里,君臣二人与阿尔泰派来的密使有过截然不同的交锋。约和的条款已经议定,有的写了下来,有的没有。

两国议和关系重大,必须谨慎对待。你提出什么条件,又如何应对对方的条件,你拒绝哪些条款,又接受哪些内容,你给予对方什么优惠,又能得到对方哪些好处,这一切都要视乎你的需要,以及你的实力。

几天后,保境镇抚左使申尉晃离开了杉橦。他领着五十人和一百匹马,渡过大江,直奔淮水,要去指挥一直经受战火淬炼、将近六万人的大军。

他永远都不会接手这支部队。

这是个充满混乱与暴力的可怕年景。这一年,有那么多人躲避阿尔泰人,那么多人流离失所,要么在山林水泽中寻求庇护,要么在乡野之间四处流浪,奇台境内的匪患都比往年严重了许多。

有些山贼团伙如今已然做大。其实,申尉晃要抽调四分之一的兵力出来,就是要执行这项任务:扫清起自东南、紧邻杉橦,并且日益严峻的匪患。

他身边这五十名随从里包括十二名高级军官,这些人都经过他的精挑细选,都是那种不大可能背地里合谋对付他的人——或者说,真要一起算计他,没准儿就成功了。

其余士兵都是他的亲兵,个个本领高强。不过袭击他们的山贼不仅人多势众,作战技巧也叫人大吃一惊。这帮山贼在大江与淮水之间的一个地方对申尉晃等人发起袭击,他们从树林里射出致命的箭雨,同时冲出树林,当头截住这一行人的去路。申尉晃过去吃了败仗,总会在战报中夸大敌人的数量,而这一次,他们面对的,却是实打实的两百号人。

任待燕抵达杉橦的当天就被领去面见圣上。

甚至没机会换身衣服吃顿饭。他一身征尘,脸都差点没时间洗。他仍然穿着马靴,弓和刀在大殿前被收走了。

大殿里全都是人,所有人都在猜想接下来会有怎样的一幕,交头接耳声响个不停。不过所有人都觉得,下午这次朝会很可能不仅关系重大,而且相当有趣。甚至在这个新建立的南十二王朝重现历史上性命攸关的一幕。

奇台的同平章事有很多理由感到不自在。眼前的人这么多,他有点拿不定主意自己对此有何感受。这么多目击者,就会传出去各种版本的见闻。而像眼前的这样的难题——父亲会如何处置?——以他通常的处置措施,根本没办法当机立断。早前他建议官家与任待燕私下见面,官家拒绝了。

他真希望荆仙知府没有来这里、没有把这件事往自己身上揽。王黻银赶在都统制之前来到了杉橦。在这个新组建的官僚系统里,他占了个举足轻重的位置,所以他完全有资格参加朝会。王黻银也和任待燕私交甚笃。

时下正在流传两句诗。这两句诗出自卢琛手笔。不论是在集市上,还是歌楼里都能听得到:汉州万里赴杉州,万里迢迢万里愁。

真是不妙,他得有所行动才行。你可以禁止人们传唱诗词歌曲,也可以把传唱或是谈论这些诗词的人抓起来,施以严惩。不过这样做基本上都于事无补,尤其是,诗词的作者还是卢琛这样的大人物。其实,最好的办法是证明这些诗词歌曲错了。

可这需要时间。也需要得到他人臂助。要打造一段长久的和平,通过互市赚回远多于送去北方的财富,水稻一年两收,让西起泽川东到大海的百姓人人皆有口粮,让新的奇台繁荣昌盛,国祚长久。这一切是有机会成真的,他真的相信这一切可以实现。

他只需要一个机会。他需要一个好皇帝,一个不被内心恐惧所主宰的皇帝。他看着他的皇帝,看着当今圣上。他又看向殿上的百官,看见那个人缓缓地向龙椅走来,就像一名刚下战场的军人。

父亲很喜欢这个任待燕。在小金山时,父亲曾这么说过。

都统制一脸疲态,这倒在意料之中。毕竟他赶了那么远的路,而朝廷打定主意不给他一点休息、准备、打探消息的时间。可与此同时,这人向杭宪投来的一瞥中含着笑意,像是完全明白这些伎俩似的。

他向圣上行了三拜大礼,礼数周全而精确。官家示意他起身,于是他站起身来,又转过来向杭宪拜了两拜。他在笑。

杭宪真希望这人没有笑,他希望自己别这么不自在。他疑心父亲在大殿之上是不是也有过这种感觉?唉,最开始也有吧。

阿尔泰骑兵闯入家门时,目盲、体弱而又孤单的父亲给了自己一个了断。而这个任待燕,本来打算歼灭奇台境内的最后的入侵者,光复旧都。

杭宪心想,在这里他没办法感到自在。

王黻银站在第二排,距离龙椅相当近。他在一座大市镇里当知府,以前还当过提点汉金刑狱公事,有资格站这么近,甚至有资格站到第一排,只是他不想站上去。他想看看眼前这一幕,可他又不愿太惹眼。他担心一不小心,脸上的表情出卖了自己。可是他要是真的知道小心,就压根儿不该来这儿,不是吗?

奇台的皇帝说:“任卿能召之即来,朕甚感欣慰。”他的声音过于纤细,没有丝毫皇帝的威严,不过吐字倒是清晰准确。

“陛下召见微臣,臣不胜感激。效忠社稷是臣的荣耀。”

王黻银心想,他该说“效忠陛下”或者是“效忠吾皇”。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左边的人好奇地看了看他。王黻银看见,同平章事大人紧挨着龙椅站着。在汉金的朝廷里,宰相可不会站那么近。这些礼节已经变了,并且还在继续变。

奇台北方的边界要变成淮水了。如今这座市镇成了都城。这个人成了他们的皇帝。

皇帝说:“贸然将朕的大军带入险境,让朝廷陷入无兵守御的境地,这也算是尽忠吗?”

这就来了。王黻银想。今天的朝会根本没有拐弯抹角,而且是官家亲自发问。王黻银顾不得左边那个人,拿着块丝绸帕子,又擦起脸来。

他看见了任待燕的反应——看见这位知交当下明白今天的问对多么直接,明白此次召见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看见任待燕提一口气,就像人接下一副重担,要将它一肩挑起时一样。任待燕抬起头来,他先看向同平章事大人,看了一会儿,又看向官家。他笑了。别笑了,王黻银真想喊出声来,跟你说话的人都已经吓坏了!就在这时,突然间,他的脑中毫无预兆地闪过一个念头。

与此同时,同样紧张关注这一幕的同平章事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任待燕虽然站在官家面前,站在满朝文武面前,却是要对大殿之外的人们,甚或是对这个时代,做一番剖白。

很久以后,王黻银会坦然承认,当时他想到这一层,并且害怕了,就像走夜路的人害怕遇见怨鬼一样。

任待燕提高声音,好叫其他人也听见:“陛下,臣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卫奇台和陛下。”

“是吗?那你还擅作主张,命令部队进攻阿尔泰军?”

“那是为了拯救百姓于水火,陛下。”

同平章事身子一晃,像是要开口说话,可任待燕接着说道:“陛下当知,臣的部队久经沙场,而番子的军队已经折损泰半。番子对此也心知肚明,他们正在撤退,军队规模也不如我们。”

“当初番子的军队规模更小,却叫我军在新安、汉金连遭重创!”

“在延陵却不是这样。陛下圣明,一定不会忘记延陵大捷。”

站在大殿里——还有坐在龙椅里——的人,有谁会忘记?官家突然看向左边,看向同平章事,像是要寻求帮助。王黻银仍然有那种古怪的感觉,他觉得任待燕此时所说的话不是他之前所想。官家那第一个问题让任待燕的心思有了些变化。

杭宪清了清喉咙,说:“阿尔泰人在城里啊,任都统制。”王黻银注意到,他对任待燕以职务相称。“马上就要入冬,任何围城作战都会让城中百姓……”

他没说下去,因为任待燕正用力地摇头。他是个军人,一个当兵的,敢这样对待奇台宰相!成何体统!

任待燕语气沉重地说:“大人费心虑及百姓,末将感激之至。诚然,我军不可围困汉金,不过也不打算这样做。”

“你还要飞进城去?”官家的语气有点太过严苛了。

“陛下,我军可以从城下进去。”任待燕稍一停顿,“就和去年冬季,臣从城里出来,深入番营接驾时一样。”他又等了一会儿,“后来,臣还消灭了追兵,护送圣上来到杉橦。”

王黻银心中念道,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啊。可任待燕非得这样不可,不是吗?他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提醒他们每一个人,叫所有人都记起他为奇台、为陛下所做过的一切。

回答他的是杭同平章事:“将军当年的贡献,奇台和陛下都没忘记。不过,都统制想必也知道,前功不抵后过。”

“或许吧,”任待燕静静地说,“同样,过去的功劳,也抵不了如今对末将谋逆的猜忌吗?”

大殿上一片窃窃私语。唉,待燕哪,王黻银心想,可小心点儿吧。

同平章事说:“任都统制,没人说你意图谋逆。”

“多谢大人。”任待燕说,“那请问大人,末将不去上阵杀敌,却被召回京里,究竟所为何事?末将若要侍奉陛下,不正该让奇台免遭外族蹂躏吗!”他的语气第一次变得尖锐起来。

杭宪说:“任都统制,国家大事当由陛下和朝中大臣定夺,由不得军人置喙。”

终于说破了,王黻银心想。当年那场战争和长久以来的恐惧。没完没了的彼此攻伐,历史的鸿沟……属于这片土地的哀伤。

圣人说,逝者如斯夫,一去不返。然而时间之河的沿岸遍布疮痍。将领叛乱,白骨露野,王朝覆灭。藩镇将领自立称王,军队倒戈,对抗朝廷,对抗天子。乱世,暴行,高墙之内一片荒芜。惨象叫人触目惊心。

“制定国策自然是朝廷的职责,”任待燕平静地说,“可是,番族入侵,国难当头,众将士忠君爱国,难道不该在沙场上尽军人的本分吗?”他的话语中又有了激情。“番子已经被我军击杀大半,军心倦怠,臣还有进城的良策!我军当时眼看着就能消灭奇台境内最后一支番族军队。敢问陛下,臣这般戮力杀敌,又如何变成意图谋反了?臣立誓要把毕生奉献给奇台,陛下,臣背上的刺字就是明证!”

大殿上一片寂静。王黻银心里感受到一样东西,这东西如此重要,叫他难以将之藏在心底。他喘不上气来,并且察觉到周围的人也同样屏住了呼吸。而他仍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就是任待燕已经下了某种决心,已经看透了一些事情。眼下他不再只是对着朝中百官说话,而或许是想借由他们之口,将这番话传布出去。

可是龙椅上的年轻皇帝有自己的需要和渴求,也有自己的理解,而在这上面,即便是面对现今的情况,他也不会有丝毫犹豫。这一点同样应该记住。知府王黻银和满朝文武时都已经知道了。

“不对,”奇台的皇帝说,“不对。若是忠心耿耿,就该知道谨慎持重。万一你错了,万一番子援军赶到,万一你的入城计划失败,万一这一仗打输了,朕就只能在这里坐以待毙。全天下都没有哪个军人能担得起这等责任!而且,有些事情你还不了解,也不想等待结果。朕已经答应两国议和,划定疆界,开放互市。朕的百姓再也不必遭受荼毒,百姓——君王永远都要体恤百姓。”

王黻银用力地吞了口唾沫。官家也……他想,官家同样情感深沉。他同样——

任待燕说:“若是这样议和,陛下身在汉金的子民当如何自处?延陵呢?新安呢?北方贫穷荒弃的戍泉呢?淮水以北的每一个村庄、县城,每一座农庄的百姓,他们该怎么办?这些百姓难道陛下就不体恤了吗?他们不是奇台的子民吗?”

“再也不是了。”官家的话清楚,决绝。

王黻银感觉整间大殿这时都随之一震,仿佛撞响之后余音袅袅的大钟。

他看见官家平静地扫视整个大殿,然后又看向眼前的这个人。官家说:“朕心意已定。朕认为奇台需要和平远胜过一切。凡是议和,总要付出代价。过去的错误迫使我们不得不如此。”

他一挥手,示意退朝。

几名殿前侍卫走上前来。任待燕被带走了。来时独自一人,去时却有六名侍卫护送,或者说包围。

他被带离大殿,送进杉橦的天牢。天牢紧挨着皇宫,在城北的山上,是一幢地下建筑。此时天牢里没有别的犯人。整座天牢只为任待燕一人准备。

如果任待燕站在长凳上,从牢房里,透过窗上的铁栏杆,可以尽览西湖美景。有时候音乐传来,有时候能听见画舫里的女子唱歌。尽管已经入秋,但只要夜色宜人,画舫还是会点着红灯笼,在星空下湖面上漂荡。

时间一点点过去了,夜晚越来越凉,天黑以后,湖面上再也没有画舫了。山上能听到的只有松涛声了。入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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