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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奉命为正式控告任待燕谋反做准备的大理寺丞,简单地过了一次堂,从官署回来,就提交了辞呈,说要回西南老家奉养父母,是以不能留在朝廷,有负朝廷所托,虽痛心疾首,却还是跪乞朝廷可怜他一片孝心,准他回家。
同平章事杭宪选定的第二名主审官员也只审理了旬月时日。这一回主审官好像身体抱恙,需要在家休养一些时日,还要服用难以下咽的汤药,对于审理此案,实在是有心无力。
第三个主审此案的大理寺评事身体确定无恙,而且老家就在京师,他的调查工作还没有完结。
他在与同平章事私下会晤时坦承,详查此案,要想下个“谋反”的结论,似乎有一些困难。他还小心翼翼地提到,百姓普遍对牢狱中的这个人十分敬重。据他所知,坊间流传着一些诗词,茶馆青楼里也有些议论(都是些闲言碎语,他赶紧补充道),都说这位都统的勇武不凡,赤胆忠心,还议论他打的那几场无人不知的大胜仗。甚至有一首诗——坊间纷传这首诗是任待燕亲笔所作(这当然是胡说八道,评事赶紧又补充道)——诗里说要一雪汉金前仇。
坊间似乎已经流传开来,说任待燕奉命撤兵时,大军已经准备要夺回京师了——旧都,主审官纠正道。
评事怎么也想不出,这些消息是怎么流传出去的。不知同平章事大人可知晓其中原委?没有回答。他也没指望有回答。
能不能……评事一边抿着茶水,一遍像是说笑一样随口问起,能不能念他这些年的功劳,留他名声,只是免去他的全部官职差遣?叫他从此销声匿迹,不再在人前露面?他不是从西边来的吗?能不能……
同平章事开口只说了一句,寺卿大人明白,有些事,不好说。
评事完全明白,毫不含糊。
同平章事用平静的、不容推辞的语气告诉大理寺评事,任待燕谋反的案子要抓紧办,要他时刻牢记,要对得起圣上的信任,这可关系到他将来的荣华富贵。同平章事还温和地告诫他可千万要保重身体,这件案子的审理全要仰仗他了,千万不可推辞。
这首街谈巷议的词,同平章事大人已经读过了。他手下的一个探子给他拿回来过一张印有此诗的词。这张纸原本贴在城里一条街市的墙上。同平章事杭宪心想,这种新出现的印刷术有时候惹出来的麻烦可比它提供的好处多多了。
同平章事大人如今已经不止一次和任待燕有过交谈。一时间,他十分确信这就是他的手笔。这首诗已经印在他的脑中了: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汉金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仗长弓锐剑,破击贼穴。壮志饥餐萧虏肉,笑谈渴饮番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初秋时,早在最初的大理寺丞决定回家尽孝之前,同平章事大人就收到一封来自淮水的信。
依照官家制定的新的规矩,这封信应该直接呈给圣上,不过送信人不知道朝廷里的规矩变了,这也是情有可原。
这封信是赵子骥写的。赵都统制如今在淮水南岸暂行掌管一支规模相当庞大的奇台禁军。他在信中对同平章事大人极尽阿谀恭维,并且斗胆告知大人,有一支武官队伍在江淮之间的地区遭遇了一大群土匪,这支武官队伍已被证实是从杉橦出发奉命北上的。
赵都统制悲痛万分,职责所在,他上告大人,全队将士——五十人左右——全都为国尽忠了,不过具体情况赵都统制也不能确知,因为也可能有人侥幸逃脱,而且他自己也没有收到朝廷的任何消息,来说明这些军人是谁,人数多少。
这队人马中有一人,赵子骥经过亲自辨认他残存的貉袖来看(他的衣甲有不少地方被山贼扒去了),认出来他是申尉晃,此人当年在西边同番子交过手,颟顸无能而且胆小懦弱。赵子骥想请教同平章事大人,此人可是被军中同侪派到边境接受锻炼的?
赵子骥还说,他当场派出骑兵四处搜索杀人的匪盗,可是同平章事大人想必也知道,村野本就荒凉,加之去冬今春,阿尔泰贼寇来而复往,乡下遭到贼人反复蹂躏,要找到凶手恐非易事。
在信的结尾,赵子骥热切盼望同平章事大人尽快叫任都统制回到军里,任都统制才能远在子骥之上,他若回来,定能缓解新国境上的艰难处境。信中说,边境上最怕出乱子,麻烦之一就是,山贼有可能渡过淮水,到阿尔泰人那边劫掠,以至于破坏两国议和的大事!
同平章事平时不怎么害头痛,可是读这封信时,他开始觉着自己脑仁儿一个劲儿地疼。
他完全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可他担心的是事情会怎样往下发展。他意识到,自己需要对这个赵子骥多做些了解。这人有什么野心吗?应该不会。他还记得这人在小金山上的表现,不过人都会变,而且这支军队的首领被关在这里,很可能引出这样的变故。
万一赵都统制和淮水边上的这六万大军对这桩案子心生不满,他们会怎么办?
可另一方面,官家的意思也相当明白(尽管从没说出口),而且两国的确已经有了一份条款清晰(尽管并没有全部列出来)的和约,番子也的确活着离开汉金回家去了。就在此刻,番子一定已经在准备扩军了。
与此同时,淮水沿岸指定的榷场已经开张了。政府正在从事贸易,征收关税。百姓的生活正开始——刚刚开始——恢复常态。到最后,财富还是会流进奇台。阿尔泰人需要稻米,需要药材,还想要茶叶和盐。番子肯定也懂得这些吧?议和对他们自然也有好处吧?若是这样,那他的计划,官家的计划,还有机会成功。可要想成功,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有一点差池。
光是梦见父亲,一点助益都没有。
这年秋天,饱受攻讦的同平章事一直在回避一次特殊的会面,直到后来,他觉得这样做实在是胆小怕事。于是他接见了卢超先生——同平章事大人对卢超的尊敬有甚于他那位诗人哥哥。
当年卢家兄弟是同平章事的父亲的死对头。前朝时,党争不断,兄弟二人都曾遭到流放,而旧党(谢天谢地,只是短暂地)得势时,作为报复,父亲也遭过罢黜。可是也是父亲的缘故,卢琛才得以离开零洲岛回家,而寇赈落得个身败名裂。
天牢里的那个人也是会面谈话中的一部分。杭宪猜想,卢超来就是想说说他的事情。这不难猜到:他已经收到好几封东坡的来信了。
杭宪有时候会想,比起如今的生活,在某个田庄里——就像小金山那样的吧,不过要在南方——安静地度过一生或许会更好。
通常他都会把这个自私的念头赶出脑海。如果辞官归隐,那就是不忠不孝。
他在专门招待贵客的会客室里招待了卢超。一个侍女往他们的茶杯里倒满菊花茶,就退到门口站着了。茶杯上有别致的红色釉彩。
杭宪事先把会面的事情奏报给了官家,官家叫他等会面结束之后,把详情讲给他听。直到今秋,官家还跟刚到杉橦时一样:细心,直率,心有余悸。
卢超称赞了茶杯的精美和会客室的质朴。他祝贺杭宪终于执掌政事堂,还说能有同平章事这样的能臣,实在是社稷之幸。
杭宪则说卢先生谬赞了,又对卢超侄儿的不幸深感惋惜,还询问卢琛身体如何。
卢超作了个揖,说劳烦同平章事惦念,兄长身体还好,只是最近不爱说话了。卢超也说,杭太师仙去的消息让他心痛万分,太师一生超拔卓绝,到最后却遭此劫祸,令人扼腕。
“如今世上,令人扼腕的事情太多了。”杭宪应和道。他朝两张椅子一伸手,两人于是并排落座,中间隔着一张小桌子。
卢超说:“战争难免让人嗟叹啊。投降也是一样。”
“议和算是投降吗?”
“不一定,”高个子的男人说,“有时候是一份厚礼。细说起来,还要看议和的条款,看付出哪些,又得到哪些。”
“我也是这么想啊。”杭宪说。父亲或许会问卢超一个难以回应的问题,给他点压力,探出他心底的想法。但卢超可能会有所预见,于是不了了之。
杭宪说:“卢先生,议和是官家的主张。我只是尽量为奇台多做些争取。”说话时,杭宪自己都吓了一跳。
卢超看着他。卢超是个不苟言笑、心思缜密的人。他哥哥,那个诗人,却是个佻达、莽撞而又聪明的人。又或许该说,过去是这样,在他儿子死于非命之前是这样。
卢超说:“明白了。那这和议里面,有没有什么内容,虽然在台面之下……对官家来说却是至关紧要的?”
这些话点到即止。
杭宪突然说:“若能留先生在杉橦,随下官一道向陛下进言,我将感激不尽。”
卢超笑了:“多谢大人的美意。令尊要是还在世,恐怕不会答应的。”
“家父已然仙去了。很多事情,都变了。”
又是心思深沉的一瞥。“的确。二帝‘北狩’,至今都不得回来啊。”
杭宪小心翼翼地说:“今上日夜思虑的,就是此事。”
“是啊,”卢超说,然后又重复道,“是啊。”
他们彼此心照不宣。谈话的双方只要心中有默契,自然会明白对方的言外之意。杭宪心想,有时候,非这样说话不可。
他说:“先生,我可不是说说而已。先生可愿意来到朝廷之上,再造一个新的奇台?”
卢超坐在椅子上一欠身,他细细地品了一口茶,说:“都统制任待燕还在天牢里。我们所有人都亏欠于他。只要他没出来,或者是因为‘不忠’而遭受惩罚,我就不能进这个朝廷。”
杭宪心想,自己真是活该如此。刚才还是波澜不惊、心照不宣地说着话,冷不防却像是突然挨了一记重拳。他早已经过历练,端茶杯的手仍然十分稳当,可是一时之间却忘了应对。
在这片的沉默当中,卢超又开口了:“大人不必说话,不过在我看来,都统制被囚,也是那上不得台面的议和条款的一部分——对此家兄也是同样的看法。”
杭宪想的却是宫里的另一次会面,在一间更大,装饰也更富丽堂皇的屋子里,会谈的人有阿尔泰密使、官家,和他自己。
他看向坐在身边的这个人。他的头发日渐稀薄,胡子也变得灰白,戴着一顶简单的帽子,衣着打扮朴实无华。杭宪感觉自己太过年轻,太欠缺经验,以至于眼下进退失据,尽管他知道自己其实不缺经验。经历过变局的世界需要更年轻的人,但如果说是老一辈毁掉了这个王朝却也是有失公允。
杭宪虽没有说话,却强迫自己迎上对方的目光,点了点头。他觉得,这是自己欠他的。
卢超说:“可惜呀。”
而杭宪,停了一会儿,说:“可惜。”
颜颇曾经当过很多年的阿尔泰部可汗,后来不知怎的,被迫地成了皇帝,草原共主,今年夏末,他薨于中京。
黄昏时分,他身上裹着红布,被放置在城外的草原上,等着被狼吃掉。这是他族中的习俗。颜颇活得不短,他的死也不算个意外。从一个部落的可汗到统御众多部落的皇帝,这其中的变化,他到死也没有完全弄懂。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不过是被自己的将领们裹挟着一路向前,撞进了这个世界。
一段时间里,不只是奇台的朝廷,就连阿尔泰的南京,都没有收到他的死讯。
有些人想让消息尽量晚点儿传出去,还为自己争取一点优势。他们没准儿还想继承颜颇的皇位。
若是这样,那他们就落了后手。他们都死了,叫人伤心。
颜颇死的时候,都元帅完颜和他麾下的三万草原精兵,都被困在他们征服的奇台都城汉金里。他在北方的族人也不知道这个消息。在当时,通信就是这么困难。
到最后,正如后来草原上的说法一般,完颜和草原骑兵的威名让围城的奇台禁军如丧家之犬般掉头南逃。完颜本来可以再次追猎这群无胆鼠辈,可他却带着胜利返回草原,在那里,他听说了颜颇去世的消息。
完颜接受了那些把消息告诉他的人的投诚。他和部落头领们喝了一通马奶酒,说中京有人想要谋朝篡位,他要即刻出发,先向北再往西——带上半数部队。余下的士兵留在南京,防备奇台人决意北进。不过这种事情不大可能,要是他们真敢来,那就对他们施以惩戒,就像教训一群狗一样。
入冬时节,草原上的新皇帝加冕了——那是一顶专门为这种场合准备的新皇冠,由掳来的工匠用从汉金抢来的珠宝打造而成。
萨满们摇着铃敲着鼓主持大典,完颜在典礼上发下誓言,愿意接受并且履行自己对天神和草原各部的责任。
他活的时日太短,来不及做出一点像样的成就。第二年夏天他就死了,死时正值年富力强。
战死沙场是一种荣誉,他没有死在战场上。他也没有寿终正寝。一只能致人死命的蜘蛛咬了他一口,他因此被锯掉一条右腿,后来又中了绿毒,这种事情并不鲜见。在完颜皇帝痛苦的弥留之际,有人听见他一遍遍大声地叫喊着弟弟的名字,还语无伦次地哭喊着什么围着火堆跳舞的往事。
完颜御宇内仅五个月。在他身后是一场血腥残酷的皇位之争。
然而,在新划定为边界的淮水两岸,新的草原帝国和新的奇台之间却和平相处了两百多年,两国使节来往,贸易不断,甚至两国历代国君还会彼此赠送寿礼。时间流淌,一如江河奔腾。
即便是在宁静的东坡。她还是被恐惧和恼怒占据了心神。这年秋冬的每个夜晚都辗转难眠。每个清冷的早晨,她都疲惫得几乎要流泪。
这并不因为她只是个女人。连男人也全都一无所获。她一直在想赵子骥,想王黻银,还有卢家兄弟。卢超甚至亲赴杉橦,和同平章事有过会面。
任待燕被投入天牢,那天牢里只关着他一个人。真是一项殊荣啊。林珊苦涩地想。她感到无助,怒火中烧。
当年父亲被发配零洲,她逼着自己做了些在世人看来不该女人做的事情。她给朝廷写了信。她还记得,那封信她来回写了多少遍,好让每一个字看起来都毫无瑕疵。
于是她拯救了父亲的性命。她还记得当初收到警告,她独自如何在黑暗中等待刺客上门。她仍然记得、仍能感受到那股怒气,催得她亲手把刺客敲晕。刺客的目标是她。她的身子,她的生命。这第一棍子一定要由她亲手敲下去。
即便女人这样做不成体统,她也认了,当时她听见那刺客吃痛的哭喊声,是那样地心满意足,不过如今回想,却实在高兴不起来。人的本性里,林珊心想,有些地方有些时候还是别去看的好。
可是如今,每天天亮,她都会想起他还在牢里。一个在心目中占据这等重要地位的人,却被囚禁在那样的地方,这怎么能认了呢?
每个人对她都很和善,可她想要的却不是和善!她想要改变事情的进展,改变这个世界,改变世界的这一个角落。也许——说到底——她比自己原想的更像那位早已去世的诗人。也许,和岑杜一样,她也想要解救苍生。
可她只想解救一个人,那人每晚都躺在杉橦的囚笼里。她想解救他,她想他来这里。
卢超旬月之前回来了,没有带回什么好消息。他说,奉命审理此案的大理寺官员都不乐意接这趟差事。有两个还辞了官。但凡心中还存有公道的人,都无法从待燕的行为中找出甚或捏造出任何叛国的罪状。待燕先是击败敌军,然后一路追亡逐北,意图将番子一网打尽。
这怎么能算叛国?北伐途中他又违抗了哪一道命令?朝廷里根本没有发出命令!等命令真的来了,这条杀千刀的撤退命令来了,任待燕就依命撤军,而且亲自来到官家面前。
林珊别无他法,只有一件事可做,即便这样做意味着她背叛了一份信任。不得已时,非这样不可。
任待燕在东坡过的最后一晚曾给林珊看过一首诗。他说:“珊儿,我不算什么诗人,这东西只给你一个人看看。”这话他过去就说过。
林珊读了两遍,说:“你总是这么说,看这首诗就知道你在说谎。我要把它拿给卢琛看,还——”
“不行!”他说,明显被她这个想法激怒了,“不能给他看。谁都不能看!太丢人了。我算得什么,写的东西还要污他的眼目?”
她记得自己揪了揪他披散的头发,用力不小。
“我母亲以前就这样。”他说。他以前就说过这话。
“你活该!”林珊回答。
“不是,”任待燕嗫嚅道,“我觉着她这是心疼我。”
林珊亲吻了他的嘴唇,过不一会儿,他就疲惫地睡着了。
如今,林珊终究没听他的话,她把这首诗给卢家两兄弟都看过了。这之后,读过这首诗的人更多了。他们把诗寄给荆仙的王黻银。他认识一个人开了家印刷作坊,有那种最新的印刷设备。王黻银自己写的指导刑狱侦查的书就在他那里印的。
任待燕的诗被悄悄地印出来,有一些趁夜里被贴在荆仙城里的墙上。有一些被寄到别处。这首诗开始在杉橦出现。
很快,这首诗变得比他们印的还要多,全天下似乎都知道了这首诗,知道这些豪情壮志、这些让人叹服的词句,都出自都统制任待燕的手笔,而任都统制如今却成了新皇帝和同平章事大人的阶下囚。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好一个逆贼呀!人们会在酒肆茶楼,在街头巷尾这样讥诮道。
诗人在东坡说,在这种时候,讽刺也可以成为一件武器。从杉橦回来的弟弟却提醒另外两人:“两国已经议和。万一待燕的命运也成了议和的内容……”
万一真是这样,林珊明白,诗歌就算不上武器了。无力回天,冬季花园的亭子里也没有弓箭了。
除夕这天清晨,林珊和诗人走路去了溪边,又过桥去了道观。走近时,观里正在敲钟。林珊以前就在房门外听到过钟声,都是顺着东风飘来的。不过卢琛从没带她来过这里,道观里一般不欢迎女客。卢琛带她来这里见道士,来见他的朋友,是想要表示一点什么。
道士们都很害羞,也很亲切。林珊和他们一起喝了杯酒,道士们祝大家来年吉祥,还为那些为奇台捐躯的人念经。
一年前的今天,林珊心想,她还在汉金,那时她已经知道大难将至,正准备随待燕一起逃走。她还去找过她丈夫,丈夫守在他家装古董的库房外面。
林珊催促丈夫随她一起逃走,却被丈夫拒绝了。她真的想叫丈夫和她一起走。他们互相拜别,然后她在黄昏的漫天大雪中独自离开。林珊想着齐威,想着他的名字,又往自己杯子里添了点酒。
返回东坡的路上,诗人没有让林珊搀他的胳膊,尽管林珊尽量假装这是她自己的需要。两人在桥上停下脚步,低头看看河里有没有鱼。卢琛说,有时候,东坡的人和道士会在桥上钓鱼。有时候运气还不错。
今天什么都没看见。这是个干冷的下午,冬日里阳光惨白。溪水清澈,缓缓流淌。林珊想象这溪水摸起来、尝起来会有多刺骨。这差不多可以拿来填一阕词了。即便是头脑中出现的图画,都让林珊感觉自己是个叛徒。她知道,卢琛会批评她过于自责。她知道诗人说得对。
回到农庄,进了大门,两人在走道上站住,看着两株光秃秃的树之间的堂屋和堂屋后面种的松树,林珊看见,在下午的天光里,屋顶上有两个鬼魂。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彼此离得很近,却没有接触。这两个鬼魂像烟又像影子,仿佛风只要再大一点儿,就会把他们吹散。鬼魂似乎在低头看着他们俩,看着她。
林珊不禁轻声叫了起来。诗人转头看看她,又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笑了。
“这回我没看见他们,是两个?”
林珊只是点点头,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屋顶。
“一个是卢马,”卢马的父亲说,“另一个是零洲来的姑娘。”
林珊低语道:“我从没见过鬼。我害怕。”
“他们不会害咱们。”诗人温和地说,“他们怎么会害咱们?”
“我知道。”林珊说,她的手抖个不停,“可我害怕。”
这一回,诗人挽起她的胳膊,两人一起进了屋。
房屋里都有鬼。随着时间流淌,一切都会变化——房子会变,住在里面的人会变,鬼魂也会变。在这一点上,东坡也没什么不同——尽管长久以来,卢家兄弟的家一直是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人的世外桃源,一个如积水空明,藻荇交横的地方。
都统制赵子骥递交辞呈,辞去自己在禁军中的职务,解甲归田。他从此不再为功名和臣子之责所累。他去了东坡,在当地受到了欢迎,并在那里度过了余生。
在这之前,他娶妻了。妻子名叫邵碧安,老家在一座名叫春雨的县城里。春雨县在西边,在江对岸,正对着赵子骥早年生活过的那片水泊寨。
邵碧安长了一头少见的红发,据说她的祖先来自边境乃至大漠之外的地方。赵子骥也把老丈人接到东坡来。岳父过去是个教书先生,可他的一个儿子上山落草了,于是他去矿上当了个值更的,艰苦的生活将他折磨得年老体衰。据了解,他那个儿子已经死了。
至于赵子骥的小舅子邵磐,赵子骥安排他接受教育,然后训练他成为奇台马军的一名军官。
据说赵子骥的妻子相当聪明,而且美得不可思议。诗人林珊还在东坡的时候,曾教过她书法以及别的学问。
后来,在得到赵子骥首肯之后,邵碧安又把这些学问教授给他们的女儿。女儿后来光耀门楣,嫁给了一个进士。他们的两个儿子都当了兵,多年以后,他们以很高的军阶和人望解甲归宗。
赵子骥百年之后,被葬在农庄上面高处的墓地里,从那里可以看见溪流,天气好时还能看见大江。他长眠在一株柏树下面,旁边是卢琛和卢超的坟墓。这兄弟二人挨得非常近,人们都觉得这样安排很合适,因为他俩一辈子不离不弃。
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诗人的儿子卢马。卢马的名字已经成了一句典故,代表的是“忠孝两全”的意思。
诗人的坟前写着他自己的诗:
是处青山可埋骨,
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
又结来世未了因。
赵子骥死去那年,他的妻儿收到南十二朝的第二位官家赠送的礼物,他们接受了。他们得到了距离这里不远的一大片农庄,用来交换东坡。
从那时起,东坡成了一处供人瞻仰的地方。人们远道而来,带来鲜花和忧思。这处农庄由奇台、由历代朝廷养护,用来纪念长眠于此的卢家兄弟,还有诗人心爱的儿子。江河流淌,年复一年,田庄始终没有变样。
卢家两兄弟先后辞世以后,那一男一女的两个年轻的魂魄,再也没人看见过他们。黄昏时分的堂屋房顶上,草场和果园里,农庄高处祖坟的柏树和甘棠树上都没有。人们都说他们去了该去的地方,我们死后去的地方。
任待燕仍旧会时不时地站在凳子上,透过高处小窗的铁栏杆向外看。他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是犯傻,不过对他来说,就算是犯傻也无所谓。他已经做过傻事了。可他时不时地还是觉得想要朝外看看,看看下面的西湖和市镇。从这里不大能看见海,不过有时候他在夜里能听见潮声。
今夜听不到。今夜是除夕,宫殿所在的山脚下,杉橦城里人声鼎沸,喜气洋洋。这挺好,他想,旧岁将尽,新年初始,生活还在继续,男男女女都需要庆祝他们活过了这个关口。
他在回想往年的除夕夜,不只是去年汉金的那个除夕。他回想起老家的烟火,每年这时候,县丞都会安排衙役们在衙门口的广场上放烟花。他还记得自己那时候太小,看见夜空中绽放出的缤纷五彩还会害怕,他会紧紧地站在母亲身旁,只有看见父亲对着漫天的红红绿绿微笑,才会放下心来。
让人惊讶的是,他至今清楚记得父亲微笑时的样子。任待燕心想,有些东西,我们就是能记住一辈子。无尽的江河滚滚向东,流水把每一个人都裹挟其中。可是从某个角度来看,我们仍然留在遥远的西方,一部分的我们仍然留在家里。
这里的烟火相当壮美,种种图景能让观者恍若回到童年。他看见天上绽放出一朵红色的牡丹,工艺奇巧,他看得哈哈大笑。他心想,人处在他这样的位置,如何还能笑得出来。铁窗外面,匠人们操弄的焰火,能让他感到——哪怕是短暂的——快乐,这意味着什么?
此刻鞭炮声噼噼啪啪响成一片,一刻不停,有的声响来自这边宫里的空地上,有的来自山下的西湖旁,还有的来自湖面的船上。夜晚喧嚣而明亮。人们知道,如今又太平了。或许,来年就不会有性命之忧了?不过这种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
今年秋天,只要再给他两个晚上,等到和今晚一样的月黑之夜,他就能夺回汉金城。
外面的声音十分喧闹,不过他先是上山当贼,又入伍从军,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其中一个原因在于他的耳朵很灵,所以他还是听见身后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于是听见门锁响动,他就从凳子上下来,等着外面开门。
同平章事独自一人走了进来。
杭宪不说话,只是把一只带浅盘的小炭炉放在囚室中央的小桌子上。炭炉是他自己带来的。浅盘里温着一壶酒。还有两盏深红色的酒杯。
同平章事大人向任待燕作了个揖,后者也同样回过一礼。任待燕看见门虚掩着。他留了点心思。
外面响个不停,噼噼啪啪,随后天上炸开一团团烟花。
任待燕说:“屋里太凉,恐怕也没办法生火,还请大人见谅。”
同平章事说:“我猜他们是怕不安全吧。”
“是吧。”任待燕说。
“饭菜还算可口?”
“挺好,多谢大人。比当兵的伙食好多了。还送来干净衣裳,还有剃头匠,为我削发净面。大人也看到了,那剃头匠也没割开我的喉咙。”
“看到了。”
“大人要坐坐吗?”
“多谢,都统制。”
杭宪搬来凳子。任待燕把长凳挪过来,两人相对坐在桌旁。
“我带了酒。”同平章事说。
“多谢。有毒吗?”
“咱们一块儿喝。”杭宪没有一丝不安。
任待燕一耸肩,问:“大人来这里做什么?我来这里做什么?”
屋子里只点了一盏灯,光线黯淡。对面这人的面色不容易看清。杭德金的儿子一定也很善于掩藏自己的想法吧。他一定学过这些技巧。
同平章事不急着回答,先往两只杯子里斟满酒,也没有举杯,只是平静地说:“你来这里,是因为阿尔泰人把你的命当成议和的条件之一。”
到底是说出来了。
从某种程度上说,任待燕其实一直都知道。只不过,自己知道一件事,和后来听见别人确认这件事,两者终归是不一样。事情会因后者而确凿无疑,像一棵树一样,在这世上扎下根来。
“官家答应了?”
杭宪并非胆小之人。他迎上任待燕的目光,说:“答应了。相应地,官家要求,不管奇台提出怎样严正的交涉,要求释放二帝,番子都要把他的父兄永远留在北方。”
任待燕闭上眼睛。一声炸响从他身后,从牢狱外面的世界里传来。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是奇台社稷的栋梁,”杭宪说,“也因为我知道内情。”
任待燕大笑起来,几乎喘不上气来。
“我明白,”杭宪又说,“这话听起来着实古怪,看看这地方。”
“的确,”任待燕同意道,“你独自来见我,不害怕?”
“怕你害我?怕你逃跑?”同平章事摇摇头,“你真想这样,这会儿早把你的军队调过来,威胁朝廷再不放人就要造反。”
你的军队。“我怎么往外送信?”
“这不难。我敢说你早就叮嘱军队留在原地。你的士兵或许不愿意,但还是会执行你的命令。”
任待燕就着这一盏灯,看着杭宪,说:“有这样一位宰相,是官家有福。”
杭宪耸耸肩:“我倒希望是奇台有福。”
任待燕隔着桌子,一直端详着同平章事。“当老太师的儿子,很难吧?”
看得出来,这个问题出乎他的意料。
“是说要学会凡事以社稷为重?”
任待燕点点头。
“或许吧。在其位,谋其政罢了。我猜这就跟身在行伍,就要做好准备上阵厮杀一样。”
任待燕又点点头。他柔声说:“你方才说的,是想暗示我,你绝不想让我有机会把刚才听到的话告诉别人。”
一阵沉默。同平章事大人从自己杯中抿了一口酒。他开口时语气轻松,就像是聊起了天气,或是今冬大米的价格。“家父让我一点点适应了许多寻常毒药,他自己也是这样。同样的剂量,能毒死旁人,却伤不到我。”
任待燕看着他,点点头:“我知道。”
轮到杭宪瞪大眼睛了。“你知道?你怎么……”
“王黻银,他比你所了解的还要聪明,你最好能尽量将他收为己用。你该把他也带来。”他没有碰自己那杯酒,“想叫我帮你轻省一点儿?”
一阵更加漫长的沉默。然后杭宪开口了:“都统制,番子闯进了家父的住处,家父就死在那间屋子里。番子还亵渎了他的尸体,把他扔在那里喂野兽。番子并不知道会有人回来为他收尸。家父的一生不该落得如此下场。所以请你明白,对我来说,这一切绝不可能有半点轻省。”
停了一会儿,杭宪的目光越过任待燕,望向铁窗,他又说:“我没有带兵过来。我把狱卒都解散了,叫他们庆祝新年去了。这道门,还有通到外面的门,都敞着。”
这下轮到任待燕吃惊不小。就算你觉得自己准备得再齐全,就算你认为自己对这世界有再充分的了解,总会有人——不论男女——像这样让你吓一大跳。
“为什么?”
杭宪隔着桌子看向他。任待燕心想,他还很年轻。他父亲死的时候又瞎又孤单。杭宪说:“那时你站在官家面前,我心里冒出个想法。”
任待燕等他说下去。
“我敢说,那天你已经打定主意,决意赴死。”
“我干吗要想死?”任待燕很不自在,感觉自己被人看穿了。
“因为,任待燕,你最后想说奇台需要一个榜样,一个宁愿赴死,也不愿举兵造反的忠臣良将。”
这一番话,任待燕同样从没想过会听到任何人大声说出来。甚至在他自己的头脑里(或心中),他也从没有如此清晰地构想出来。在这个时候听到这番话,听到它被人用言语说了出来,实属难得。
“我一定是狂妄至极了。”
杭宪摇摇头。“或许吧。又或许你只是明白我们何以如此积弱,我们何以边备松弛,何以如此不堪一击。说说看,”他问,“朝廷召你回来,这条命令是不是很难接受?”
真是奇怪,此刻他连喘口气都变得十分困难。任待燕感觉像是自己的所思所想都被这人一眼看透了。
他说:“我告诉官家了,我们有办法进城。我们本可以从城里打开城门,然后一鼓作气攻进城里。汉金城里根本没有骑兵的用武之地,他们在城里只能坐以待毙。”
“明知这些,你还是回来了?”
外面又是一声爆竹炸响。他背对着窗户,不过他看见对面这个人往窗户瞥了一眼,屋子里也被身后投过来的光线照亮了一瞬。
“我发过誓,要效忠奇台和陛下。可要是——”
“要是因为你,下一个四百年里,人们还是认定军队将领都不可信任,都有觊觎权力的野心,都想要利用士兵来夺权,那你这还算哪门子效忠?”
任待燕停了一会儿,点点头。“对,这是一部分原因。此外还有……责任?就是责任。”
同平章事看看他。
任待燕把头转向一边。他说:“我不是皇帝。我当然不是,我也没这个野心。可违抗君命就是造反。”他看向对面的人,两只满是伤疤的手摊平放在桌子上。
“于是你回来了,你明知道自己命——”
“不,不是这个。我可没这么大义凛然。你刚才告诉我的,我当时并不知道。当时谁也不知道议和的条款有哪些。”
“我觉得你知道。”杭宪郑重地说,“我觉得,不管是通过什么手段,你就是知道,而不论如何,你还是回来了。为的是彰显一个士兵的忠心。”
任待燕摇摇头说:“相信我,我一点儿都不想死。”
“我相信你。不过我同样相信,你感到一种……用你的话讲,沉重的责任。我刚才说过:你是奇台社稷的栋梁。”
“所以你带了鸩酒来?”他本该大笑才对,起码也会微微一笑,可他似乎笑不出来。
“我还把身后两道门都敞开了。”
“这可称之为,一番好意。”
杭宪却笑了。“你比我还顽固。”
“我父亲教的。”
“家父也是这样教我的。”
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杭宪说:“你今晚如果离开这里去了别处,那就从此隐姓埋名,从人前和历史中消失。任待燕,我很乐见自己没有害死你。”
任待燕吃惊地眨眨眼。他的心跳加快了。
“隐姓埋名?该怎么办?”
杭宪的神情十分激动。就算囚室里只有一盏忽明忽暗的油灯,也还是能看得出来。“头发换个颜色,蓄部胡子。穿身道袍去当道士。回泽川种茶。我怎么知道?”
“叫我认识的人都以为我死了?”
“叫所有人都这样以为。就好像你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这个时代。这一点上,你大可以相信我。”
“那要是我万一被人找到了呢?要是哪个士兵听出我的声音呢?要是遇上过去认识的山贼呢?要是有人曾经见过我背上的字呢?要是消息传出去,人们都来找我呢?要是有人到处说,任待燕还活着,就在南方,而你对百姓课以重税,把新的商品收归官营,做些叫百姓记恨的事情,又该怎么办?”
轮到杭宪稍稍闭上眼睛了。他说:“我们一直在做百姓记恨的事情。我想,我情愿担这份风险。”
“为什么?这太愚蠢了!要是令尊——”
“要是家父,早就把你屈打成招了。就凭我在这儿说的话,他就该去官家那里告发我,还会亲眼看着我被砍头。”
“官家。你……怎么向官家交代?”
“就说你今夜在这里被杀,尸体被烧掉了,这样就不会有人来埋葬你,缅怀你。”
“烧掉,被当作是奇台的叛徒?”
杭宪摇摇头。“我跟大理寺的官员都交代过了。没人想判你卖国,任待燕。”
“总会有人被收买的。”
“的确。不过你太过重要,我需要一个万人景仰的对象。如今是建朝之初,这些事情有大作用。”
“可如果我消失了,在世人眼中,你不就成了谋害一代名将的凶手?”
“一代名将,不错。我想官家会在公众面前表现得悲痛万分,会雷霆震怒,然后把罪责扣在——”
“宰相头上?”
“更可能是这里欺君罔上的看守头上。”
“因为官家用得着你?”
“是,用得着我。”
“你得找几个欺君罔上的看守,砍掉他们的脑袋。”
“这没什么难处,都统制。换个由头,他们还是要掉脑袋。”
“是说我真的死在这儿?”
同平章事点点头。“总要有人被抓来顶罪。”稍停片刻,杭宪站了起来,任待燕也一并起身。杭宪低下头,看看桌子,和两只酒杯,说:“我听说,不会有痛苦。两杯都喝下去还会快一些。”
杭宪不等回答就转过身离开。到门口时,他脱下自己带兜帽的毛皮大氅,把它丢在小床上。
他犹豫一下,最后一次转回身来。“这也是我所坚信的。如果同他们开战,就会有血,有火,有兵祸,有饥荒。战乱会绵延几代人之久。这次议和,我们做出这么大的退让,就像死一样艰难。不过不再会有老人幼儿死于非命了。我们的命,不光属于自己。”
他走出了囚室。
这里似乎没有别人了。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坐在长凳上,背对着窗户,胳膊肘撑着桌子,手一直捂着眼睛。他感到头晕目眩,就像脑袋上挨了一记重拳。他有过这样的体验——儿时在家被哥哥打,在水泊寨的多年生活,在战场上。他拨开垂在眼前的头发,四下看看。门一直敞开着,桌上摆着两杯酒,烧酒炉上放着一只酒壶,炉火已经熄灭了。床上有一件毛皮衬里的大氅。
似乎已经没有人燃放烟花了。一定很晚了。他想。他揉揉眼睛,把长凳搬到窗口,站上去向下张望。山下的城里还能听到响声,不过此刻星空下的西湖上却是一片漆黑。
他从凳子上下来,打了个寒战。然后他意识到,自己一定是真的吓了一跳,并深深地感到困惑——屋子里似乎闪过一道光,这光显然不是来自油灯。他想到或许是鬼魂,是亡灵。
据说,狐魅自己身上就带着光,只要乐意就能放出一道光芒,引诱走夜路的人随他们而去。有些鬼魂也可以,据说鬼魂的光是银白色的,就像月光。今晚没有月亮。正月初一,新年伊始。他想起马嵬的岱姬。当初要是随她而去,也许到最后,他会活着返回人间,回到另一个年代,不是当下,桌上也不会摆着这样两杯酒。
他突然记起来,有些传说讲的就是这类故事,高高的大门为故事里的主人公敞开,他们可以看见另一个世界里射出来的光芒,那是他们将要前往的世界,而他们那时尚未死去。
门。囚室的门敞开着,杭宪说,走廊尽头的门也敞开着。他还有件带兜帽的大氅,可以让他遮蔽面容。他知道该怎样逃离市镇,但凡是个合格的山贼都知道该如何逃跑。
他看看那两只酒杯。杭宪说,两杯都喝下去会快一些。他还说,我们的命,不光属于自己。
这人不坏。不得不承认,他算是个好人。任待燕以前也认识一些好人。他想起自己的朋友,想起纵马驰骋时迎面吹来的风,想起一起等待天亮的战斗,还有等待时心脏的跳动。美酒的味道,有时也会喝到劣酒。竹林,阳光透过竹叶照下来,竹剑。母亲揪扯着他的头发。
人如果把关于自己的一切都抛在身后,那他还能生活吗?如果他尝试着这样做,到头来他会被人发现吗?万一被人发现了,又会生出哪些变故?一切努力都白费了吗?成了一个谎言?可是奇台尽管失去这么多国土,却仍旧幅员辽阔,这么大的地方,还藏不住一个有经验的山贼吗?他想着奇台。头脑中一下子掠过奇台帝国的广大图景,仿佛他像神仙一样在帝国上空、在群星之间翱翔,俯瞰着下方辽远的大地,失去的故土山河,也许有一天,这些土地终将失而复得。
他想起林珊,不期然遇到的人,想起她那份叫他受宠若惊的真诚,还有她的情意。即便是此刻,在这里,耳边还是会响起她的声音。这世上偶尔还会有一丝甜意。
最后他想起了父亲。父亲在遥远的西部,在老家。那里是所有河流的起源。他已经太久没有见到父亲了。梦想会牵着人远离故乡。荣耀与责任,尊严与亲情,他心里想着这些东西。趁还活着,尽力而为吧。他想。接着端起手边的酒杯。
任待燕的尸体一直都没有被人发现。这可能是个幌子,以免百姓为他修建祠堂,供人烧拜。这类事情有时会让朝廷名誉受损,会让人疑心朝廷在这件事情中的意图。
不过,找不到尸体也可能引出许多传奇,许多野史,因为我们都需要英雄,都渴望英雄。于是,到最后整个奇台都遍布祠堂神龛,供奉着都统制的塑像——有些骑在马背上,有些则仗剑而立。这些庙宇外面往往还有一个人像,跪在地上,低着头,双手反绑,那是宰相杭宪,大奸臣,有人说他下毒,有人说他派出刺客,总之就是他,违背中兴圣主知祯皇帝的旨意,害死了这位大英雄。
百姓世世代代都来造访祠堂,有的是来拜祭任都统制,有的是来求都统制在天之灵帮忙解决他们自己的麻烦。但不管是谁,来到这里都会朝杭宪的跪像吐唾沫。
历史并不总是宽容,也非永远公正。
任待燕种种传奇中的一个核心故事,是他曾经邂逅过岱姬,任待燕出于责任感和尽忠报国的信念拒绝了她,于是岱姬在他背上刺了字,那些字体现的正是他对奇台的忠诚。
于是,后来有些人相信,任待燕被岱姬悄悄带出了牢房,从而免于一死,而任待燕可能在另一个时代里生活,甚至就活在他们这个时代里。也有些人对此表示怀疑,他们说,还从没听说有哪个狐魅肯插手解救一个凡人。她们才不会这么干。而与此针锋相对的则是:狐魅还给哪个凡人刺过任待燕背上的字了?
人们还知道,卢家兄弟二人去世后不久,曾经得到他们不少照顾的词人林珊就带上仅有的一个随从,坐着大车离开东坡的田庄了。这件事情本身并无不同寻常之处,林珊本是庄上的客人,卢家兄弟在庄上供她吃穿用度,而林珊无疑也让兄弟二人的生命多了些亮色。
不过坊间也有传闻,说她走后去了遥远的西部,一路去了泽川,可她在那里根本没有亲戚,这让人百思不得其解。除非——有人记起来,林珊和任待燕关系密切,而任待燕就来自西部。提出这番见解的人好生得意了一回。
人们无从得知林珊生平的具体细节。对于那些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来说,这种情况的确有可能发生,不过……这还是会引人遐想,不是吗?林珊的诗词留存了下来,经过收集整理,付梓刊印,广为流布,也广为传唱,不仅受到时人的喜爱,而且万古流芳,这是另一种形式的不朽。
有一首名叫《星河》的歌谣,这首歌谣母亲哄宝宝入睡时会唱起来;孩子会在私塾里学着唱起来;男人扶着铧犁、赶着水牛犁地时会唱起来:歌女在门口挂红灯的屋子里,会和着琵琶弹奏的曲调唱起来:女人登上阳台,俯瞰地上清泉时会为自己唱起来;爱侣们在夜晚的花园里幽会时会唱起来——他们还会发誓,歌谣里可叹的命运绝不会降临到他们身上。这首歌,自然也是林珊所作。
还有一些传说,讲述的是关于儿子的故事。那是我们挥之不去的念想。
在西部,远在猿声不断的高山峡谷之外的盛都县,也成了一片圣所,一个旅游胜地,因为一生忠义、至死不渝的任待燕就出生在盛都。任待燕的父亲葬在那里,他的坟墓受到了悉心照料。待燕母亲的也是如此。
河山疆土可能丢失,也可能夺回来,还可能再度失去。大体上,纵使家国亡破,山河依旧在。
我们不是神灵,我们会犯错误,我们活不了那么长久。
有时候,会有人摊开纸,往砚台里添上水,研好墨,提起毛笔,记录下我们的时代,我们的生活,我们也就在这些字句中获得了另一段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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