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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天·破国箭(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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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甸的东面,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树林间隐然有一条小径。有苏沿着小路往下,走了没几步路,恍惚间林中景色已然大变,那些紧密排列在一起的松木,渐渐稀疏,变成漾山山脚的苏国境内常见的杂木,脚下也不再是厚厚针垫,而是灌木和杂草。

  老虎的咆哮声犹在耳畔,眼前却已是一个天地。

  他没有回头看。

  今天天气大好,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

  五月初五。黎国,黎城

  已经到了盛夏,生活在黎原的人们还是看不到太阳。云层永远压在头顶,无穷无尽地翻滚着,让人不禁疑惑,哪来的这么多云呢?

  看不到太阳,但盛夏的日子一样难熬。

  热、闷、潮湿,天地像个大蒸笼,将小小的黎城蒸在当中,城里到处雾气弥漫,能动的不能动的,都像被刷上了一层厚厚的浆,憋得人难以忍受。

  好在每每到了下午时分,总会来上那么一声雷呜暴雨,在短时间内将一切闷热都冲刷得干净通透,让人和城市都能赶在天黑前透上一口气。

  今日的天气尤其糟糕。从大清早起,整个黎原都被黑压压的云层重重地笼罩起来,天象变得十分古怪,潮湿的大地上一片光亮,越往上却越晴,天顶更是黑得像锅底一样。

  空气越发的闷热,潮湿得连树叶上都沾满了水滴,像是随便往空气中一拧便能拧出水来一样。

  时间刚过正午,雷声便迫不及待地透出了云层,看来今日势必有一场滂沱大雨。

  黎国大行人兼司马韦素一匆匆走进院门。殿前的正门已经封闭,挂上了标志着只有国君才能行走的玄色旗幡,他便绕道左边,从偏门走入回廊。

  回廊上三步一岗,全部由昨天才召集起来的下士担任警卫。为了将这三百名下士装备起来,黎国的武库都动员一空,然而动员起来自有意义。仅这三百名全副铠甲的武士在大殿周围列队,雪亮的长刀一排排展开,便显得前所未有的庄严肃杀。韦素一在黎国当差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番阵势,心不禁也跟着紧紧地缩成一团。

  大门处传来“轧轧”声,跟着一声沉闷的撞击,包铜的铁木大门合上了。前门,左右侧门、东西便门同时紧闭,沉闷的声音在黎城的四面八方响起。

  韦素一脸色发白地望望大殿,生怕这声音已经传了进去,好在仔细听听,大殿里隐隐传出钟鼎之声一切如常。

  将作少监基邦大人准时出现在大殿侧门的回廊里。他还穿着厚重的礼服,鹅冠宽袍,从容不迫。

  他一出现在回廊上,分布在各处的六名中大夫立刻集中到他身边。基邦低声下令,中士们连连点头,随后散开。

  韦素一站在基邦对面的回廊里,紧张地盯着他。他自己也穿得十分厚重,奇怪煞的,也许是心情过于紧张,他居然一点儿也感觉不到闷热。

  基邦看似漫不经心地在回廊上走动几步,忽然眼光严厉地射向韦素一,极缓极缓地点了三下头。

  韦素一心中怦怦直跳,弯腰致意,等到抬起头来,基邦已经转身返回了大殿中。

  韦素一高高举起右手,迟疑片刻,用力挥下。

  城门处立刻响起“哗啦啦”的声音,六十四名身着重甲的下士,抬着门面以狐皮蒙饰的“侯”,也就是供公卿大臣们射礼用的靶座,沿大门前的广场次第摆放。每座“侯”都有两名负责报靶的“质士”,持两丈长的白色旗幡站在“侯”的两旁,其余的下士以巨盾张在前面,形成一道盾墙。直到每个人都站到预定的位置上,排列整齐,韦素一才点点头,转身大殿办侧门走去。

  行大射礼的时候,东侧门是宾客出入的门,因为韦素一身兼“大行人”与“射人”两职,所以要站在宾客一边。

  走到殿门旁,他挥挥手让侍从们退下,却不急着进去,站在门边,倾听殿中的动静。

  黎国偏在西南,立国时间又浅,所谓诸侯之殿,不能与中原的诸侯大国相比,也就比普通的厅堂稍大一点。饮酒之时,“乐”在大殿正位,主宾分两厢而坐,背靠着墙,因此站在侧门边,大厅里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国君与国君饮宴这时,按礼应奏《琼浆》。此时乐声刚止,便听见黎侯道:“此乐乃为贺尊君寿,请!满饮此杯!”

  另一个略微苍老的声音道:“不敢!君侯盛情,乡野之人愧不敢当!请!愿借尊乐,为君侯上寿!”

  黎侯呵呵而笑,道:“苏君,太客气了。某虽不才,岂不知长幼有序?来,请满饮!”

  屋中响起轻微的玉器撞击之声,听得出是那声音苍老之人站起身来饮酒,以示不敢与黎侯共坐而饮。

  那苍老之人,正是苏国国君苏护。

  此次苏君受黎侯之邀,前来行两国聘问之礼,从开始就自持臣礼,只带了十二名随从,从进入黎国境内起,便以大夫的规制行聘问之礼,无论如何也不接受黎侯的应接之仪,总之,是彻底向黎国表达苏国臣服之意。韦素一不禁暗叹口气。有时候,并不是放低身段,别人就会轻易放过……

  果然,黎侯咳嗽一声,道:“尊君如此客气,寡人岂不是失礼了?寡人要自罚一杯。”

  苏君忙道:“岂敢!外臣身份,岂能与尊侯天朝上国之尊相比?外臣不也使君自罚,请容外臣代罚!”一叠声地催促身旁的人倒酒。

  主席上另一人道:“尊君万勿如此客气,反倒伤了鄙国国君相待之情!贵我两国近在咫尺,却一向疏地聘问往来,鄙国上下都十分的抱憾。此次尊君屈尊前来,鄙国君臣都望阕而待——来,请坐!外臣敬尊君一杯,上寿!”

  苏君道:“阁下如此说,苏某更觉惭愧……也问阁下——”

  那人道:“岂也劳动尊君垂问?外臣黎宰策问。”

  苏君“哦”了一声,大为震动,道:“原来阁下便是人称济北第一城宰的策问大人,苏某失礼了,愿请借此樽,为阁下寿!”说着递过酒樽。跪坐在他旁席的那名少年躬峰为他倾满酒,苏护举爵,与策问相对而饮。

  策问放下爵,道:“此次鄙国受贵国这助,得世间难得之珍宝,深受朝廷的褒奖。坊间传说这捉获青孚之人,乃是尊君膝下的某位公子。不知是哪位公子?”

  苏君道:“惭愧,幸不辱命!入漾山捉获青孚者,便是此子——”手一指身旁那少年,“有苏,策问大人见问,你还不见礼?”

  那少年低头答应,便从席上站起,躬身却步正堂,取司酒放在俎西的酒樽,返身回到堂前柞阶之上,北面而向,举樽向策问一躬。

  策问离席而起,下堂,站在少年的东面。

  少年坐下,放下樽,拜,接着执樽起身。

  策问脸色更加慎重,在阶上拜谢,少年执樽后退一步,以示不敢受礼。

  策问双手接过樽,少年即拜而送之,等策问执樽回到席上,少年方却步返回自己的席座,低眉顺目地坐下。

  黎侯一直紧紧地盯着有苏,观看他起坐动作。因见有苏身材硕美,举止动作与堂上的乐声相和,从容不迫,黎侯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眼角不时抽动几下,待策问与有苏二人完成“宾拜主人”之仪,才一拍手中的执玉,“叮”的一声,叹道:“壮哉,国君之子也!颀长玉立,谦卑而尊。谨奉仪礼,不失大节。”

  苏君亦十分满意,脸上却更加恭谨,道:“岂敢!鄙邦远在荒服,苏某不才,不得习周之礼,劣子粗通一点礼仪,只不过为了不使公卿大夫们笑话罢了。”

  策问笑道:“尊君过谦了。以漾山之险,而公子来去自如,又如此习礼不乱,真天人也!请为尊君寿。”举樽敬酒。苏君忙回敬。策问一饮而尽,似乎有些不胜酒力,身体微微摇晃,酒樽跌落在地。

  韦素一等待此刻已久,立刻长身入殿,在阶下叩首,道:“小臣索一,已奉主君之命,征招国内大夫、中士、下士各一百人,乡野善射之士一百人,聚于殿下,行大射礼。诸乐工作《周南·关雎》、《葛覃》、《卷耳》、《召南·鹊巢》、《采蘩》、《采苹》,正歌已备。请主君示下。”

  黎侯点点头,道:“射礼,乃国之大事。今日是何人主射?”

  韦素一眼望基邦,见他开始将左边的袍褥解下,露出内穿的射甲,便道:“将作少监基邦大人。”

  策问已经有酒了,因乘醉拍掌笑道:“甚妙!将作少监乃我国第一射者,可百步穿杨……今日既由他主射……呃……恐怕无人能从他手中,夺得那上品一千石英钟奖赏了,呵呵,呵呵!”

  基邦忙道:“岂敢!城宰大人谬赞了。基邦不擅长于此。便是这殿中,能胜过基邦的,也大有人在,城宰大人如此说,岂不是要基邦留下笑柄?”

  策问喝得昏天黑地,勉强抬头,道:“还……还能有何人可挡将作少监之箭?”

  基邦俯首道:“城宰大人不见苏国公子在此么?有苏公子入漾山之禁地,获珍稀之青孚,如探囊取物,基邦岂敢与之比肩?”

  策问猛然惊醒,掩嘴道:“果然!某失言至此!有苏公子在此,基邦……你……你今日恐怕真要留下笑柄了!”

  有苏不知所以,茫然抬头。韦素一便道:“既如此,敢请有苏公子赐教,某等受教,如何?”

  苏国君臣一怔。他们受邀前来黎国,本是以聘问的名义,事前没有听说黎国要行大射礼。黎国城宰、将作少监、大行人几个人酒中一番言语,突然牵涉到有苏,一时不知何意,君臣面面相觑。

  黎侯看苏君脸色犹豫,将手中酒樽掷于席下,怒道:“城宰失言!苏君为客,非我国中大夫之属。将作少监善射,岂可与公子相提并论?策无礼,可退!”

  策问酒醒,自知失言,吓得赶紧离席而谢,连声道:“某失言,某失言!”基邦、韦素一也慌忙拜谢于地,自称失言。

  策问,是黎国城宰,同时又是朝廷在济北的特命官员,地位尊崇,只在黎侯之下,苏君自降身份来黎国,怎当得起他当面谢罪?顿觉芒刺在背,连忙起身离席,也跪拜于地,道:“岂敢岂敢!策问大人错爱,劣子不才,怎能与少监大人相比?请起,苏某不敢受!”

  黎侯嘿嘿一笑,道:“尊君请起,岂可颠倒尊卑,与臣子对拜?这些人,自以为能。将作少监射艺粗劣,不知天高地厚,寡人素知之。不过——”

  他略顿一顿,方道:“既然这几个蠢材已经提出来,寡人也有意,愿一观令公子之艺,如何?”

  苏君坐回席上,脸上神色十分尴尬,变起仓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眼见无论如何是不能拒绝的。

  有苏脸上却毫无惧色。策问、韦素一借酒失礼,明目张胆挑衅自己出战,自己又有何可惧?见父亲为难,更是忍不住,双臂一撑站起来,离席站在堂中,向黎侯躬身道:“有苏不才,愿受教。”

  “善!”黎侯一拍手,道:“国君之子,英武不凡,寡人甚慰!赐射甲一领,希望你能尽展射艺,让鄙国这些粗俗无礼之人一开眼界。”

  有苏道:“有苏有甲在身,不敢受国君厚赐。愿以此甲,与诸大夫赌赛。”

  称侯微笑点头,道:“甚好。公子请更甲。”

  苏君无可奈何,只得也离席而拜。苏国随行的众侍从扶有苏下殿,在殿左侧更换弓衣。

  不一时,有苏更衣出来,身穿青色弓衣,左袒,露出左肩穿着的软弓甲,腰围宽褥,亭亭而立。

  黎侯不禁叹息,道:“美哉!国君之子也!”

  韦素一担任射正,下令打开正殿门。殿前场地为射场,已立“侯”,左右弓、具、箭及侍卫都齐备。

  苏国人进殿时,前院还空空荡荡,不想转瞬间便已备好射场,全都大吃一惊。

  韦素一脱去宽袍,着弓衣,带三名少年,各执箭四支,从西面上堂,面对苏国君臣而立,道:“弓矢既具,有司请射。”(弓箭已经准备完毕,有司请宾射礼。)有苏起身,推辞道:“某不能,为二三子许诺。”(我不擅长此道,可以替其他人答应阁下。)

  于是韦素一退回堂中,向黎侯躬身行礼,道:“请射于宾,宾许。”(我已请宾射,宾已同意。)

  黎侯离席下堂,亲自挽苏君之手,道:“尊君,勿急。今乃吉日,使二三子射于堂,君其戒。”(今天是吉日,两国各使子弟射艺,请您多加规戒。)

  这些都是《射礼》必说的谦词,虽然地处偏僻,但两国君臣是熟知礼仪之人,一言一行不敢丝毫失礼。

  堂上奏起《采苹》之乐,黎侯与苏君携手下堂,分别坐于殿前阶设的东西两席,张以幔布,离“侯”一百五十步远,离射手三十步,是为国君视射之地。大夫们依次坐于两厢。苏国大夫人数少,于是又安排十余名黎国大夫坐于苏人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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