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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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时间未至,大帐前就意外地升起了袅袅“炊烟”。
几个胆大的蛮国勇士凑上前去,只见华邑姆面如寒霜地坐在轮椅上,他面前摆着一个大大的炭盆,炭盆中堆着一些花花绿绿的小册子,小册子画着漂亮的插画,但很快就被熊熊烈火吞没。
那个伺候华邑姆的小孩眼泪汪汪地跪在炭盆边,一边抽噎、一边将剩下的书册丢入炭盆内。
勇士们面面相觑,吐了吐舌头,悄悄散去。
烧书还不算,在来到南境后,元宵破天荒地又被罚了抄书。这次北宁王恼极,挑的是史鉴里最厚的一本《三朝古论》,就算太学里行草最厉害的学子,一刻不停也得誊抄上三天三夜。
元宵蔫巴巴的,心里将舒明义骂了一百遍。
当天晚上,趴在书案上抄书的时候,元宵又忍不住在自己平日里记账和记录要紧事的小本子上,画了个舒明义脑袋、王八身子的小人:都怪你这个买书不仔细的猪头乌龟王八蛋!
乌宇恬风倒是因祸得福,他后知后觉地从那本色泽艳丽的小册子中咂摸出一些别的东西。而后,连夜缠着凌冽求知若渴,先问明白了“隺”加“鸟”字念“鹤”,“圣”加“页”字念“颈”。
顺便从后拥着他的霜庭哥哥,一面撒娇、一面黏糊糊地吮着对方耳廓,逼对方说明了“鹤交颈”三字的“字面”和“引申”意。
看着被他逼得眼角含泪,手中墨笔都捏不稳的凌冽,乌宇恬风从未觉得中原汉字这样有意思。
同时,他又觉得他的漂亮哥哥真的好笨,明明能板起脸来罚元宵、能冷着脸骂他混蛋,却没拒绝教会他这些隐秘的、带有狎昵亲密意味的字句。
是个好老师,却在某些方面笨得令人怜惜。
乌宇恬风没再闹,笑嘻嘻地紧了紧手臂,将他的大脑袋埋到凌冽肩膀上,胸膛里闷闷传出笑声。那胸腔的震动传到凌冽背脊上,有些痒地,他忍不住丢了笔、怒道:“……你到底学不学?!”
“……学,当然学。”乌宇恬风说着,双手高举起来,翠绿色的眼瞳眨巴两下,真诚地看向满面严肃但耳廓已经涨红的北宁王,“锅锅教得好,这锅窝已经会啦,窝学这个吧!”
凌冽垂眸,看他指向了旁边一册《文碑集拓》,终于暗暗松了口气。
“……要学就好好学,坐没个坐相。”
“嘿嘿,”乌宇恬风挪了挪,端正地跪坐好,露出融融梨涡,“窝坐好啦。”
凌冽睨他,刚才还倍具侵略性像逡巡领地的雄狮一般,须臾就能变成一只傻乎乎伸舌头傻笑的金灿灿狗子,摇摇头,凌冽无可奈何地摊开字帖,正了神思、指着上头第一个字道:“这个‘寿’字,字形是……”
灯烛摇曳,照亮了凌冽清丽但认真的脸。
乌宇恬风看着,唇边的笑意扩大,也收了心神,认认真真地听凌冽讲解。
一夜无风,星汉灿烂。
距离大帐不远处的树林中,一片低矮平原上,清浅的月辉照耀出两个人影:其中一个仰面躺在地上,另一个以手撑剑、半跪着,两人皆是气喘吁吁。
影十一面色复杂地看了索纳西一眼,自从他靠近大帐,这小勇士就一直缠着他,他们在树林中整整打了一天一夜,他没出全力也没下杀手,只盼着能够耗尽了对方体力、返回营帐去。
结果,索纳西偏执得很,哪怕被打趴下,也要死死抱着影十一的腿,不让他挪动半步。
躺在地上的索纳西明显比他狼狈得多,脸被树枝划伤,身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虽然躺着,他眼神却很明亮地盯着影十一,似乎只要影十一挪动,他就会扑上来、再次拦住他。
影十一被他那古怪的坚持气笑了,嘴角一动,又被他生生扼下。
他们当影卫的,不应当有这样多的个人情绪。
但他承认,他确实被这个奇怪的蛮国小勇士影响了判断,即便他当真要同小勇士打,他大可以让影七、影三他们去同凌冽禀明,何苦这样费时又费力地同索纳西缠斗。
他摇晃了一下,摇摇头,想站起身来,结果才一动,索纳西就像一只小豹子般跳起来,扎手扎脚地将他扑倒在地。影十一眯起眼睛,脖颈上却忽然一凉,刚才明明已经动弹不得的小勇士,这会儿手中却拿着一柄苗刀。
苗刀森寒,稳稳地架在影十一的脖子上。
“泥对神明起誓,”索纳西的手臂因过度用力而发抖,“不告诉华邑姆,窝就放开泥。”
“……噗。”
这次,影十一终于压抑不住,他忍不住地笑出声,再看索纳西那顶着满身伤还凶神恶煞的样子就更想笑,反正都笑出来了,他干脆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索纳西气极,“笑森莫,有、有森莫好笑的?!”
“……”影十一忍了一下,最终没忍住,眼泪都笑出来:这什么稀烂的官话。
索纳西大概也知道影十一是在笑他的口音,他气鼓鼓地瞪了对方一会儿,然后叽里咕噜说了好大一堆苗语,仗着影十一听不懂,恶狠狠地骂了好多脏话。
影十一笑够了,二十多年来,他可头一次这样开怀。
索纳西瞪着他,手中的苗刀却没有松开,他的皮肤真的很白,在月下隐隐浮着白光。他认真地看着影十一道:“泥是华邑姆的人,窝不能伤泥,但要控制泥的话,窝早给你下蛊了。泥功夫不错,素个英雄,所以窝希望泥能发誓,信守承诺。”
下蛊?
影十一愣了愣,他慢慢不笑了——
他的身手确实在小勇士之上,他也一直收着力道。然而,他忽略了索纳西是苗人,驱虫御蛊、懂得用毒。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让着对方,却没想,对方也在让着自己。
影十一僵了半晌,终于妥协,他慢慢抬起右手,三指冲上,“我发誓。”
索纳西看着他,想了想,算是认可了这句简短的誓言,他一骨碌翻身起来,然后冲躺在地上的影十一伸出手,“窝相信泥。”
影十一看着那只白皙小巧的手掌,伸出手、借着对方的力道站起来。两人在月下对视了一眼,而后都笑了。
蹲在林中的几个影卫面面相觑,倒不知他们队长这是在做什么了——
○○○
次日,蛮国大军开拔,将营帐驻扎到了桂山附近。
索纳西带着伤来见过凌冽,解释说之前是遇上了伏击,凌冽没起疑,只让他好生休息,教习的事可以等他伤好再继续。
杀手这几日又来过几次,都没能靠近营帐就被王府影卫和蛮国勇士格杀。
除了之前被乌宇恬风捉住审问的一个,剩下的这群皆是在失败后就选择了服毒自尽。没有给王府影卫留下半点线索,不过影十一对这些杀手的来历心中多少有些猜测:
戎狄内乱,太后重病。
如今夏暑过半、八月将近,每年这时候的秋闱都会点上两个新的寒门举子。
这群人身后虽无大家族撑腰,但初生牛犊不怕虎,总会在朝堂上弄出些动静。小皇帝苦外戚专权日久,肯定要借着秋闱和之后十月份的磨勘给舒家等几个京中大族出点难题。
这些杀手,多半是坐不住的舒家人派来的。
因为舒家虽远在京城,但他们家的姻亲干系却盘根错节,宣城以西的几个武将多少都是舒氏的裙带关系,最易受到舒家摆布、派杀手行刺。
影十一看着帐前耳廓微红、同乌宇恬风推拒着一块烧肉的王爷,决定还是不要禀这些烦心事了——
王爷难得一笑。
何况,他想起月下那个凶巴巴的小东西,忍不住笑:南境苗疆,也没什么不好。
……
“我真不想吃。”
“次嘛,锅锅你这一餐饭都没吃一块肉肉。”
“……我早上喝过鸡汤了。”
“鸡汤和烧稚鸡肉是不一样哒!而且这稚鸡是我亲手猎来的,锅锅当真不次一点吗?”
“……”凌冽叹了一口气,妥协了,“那你换块小些的。”
乌宇恬风笑起来,从善如流地换了一块最嫩的胸|脯|肉放到凌冽碗中,他托着双腮,眼睛都弯成一道缝儿,“窝就知道霜庭哥哥坠好了!”
凌冽没说话,旁边的元宵却已经看不下去地砸了碗。
小管事气呼呼地站起身来,回到帐篷内继续抄他的大字,顺便又在他的小本子上记了一笔:公狐狸精好会撒娇,王爷根本拿他没辙,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当然,乌宇恬风这遭撒娇,并不是只简单想哄凌冽多吃点肉这么简单。
他晨起和勇士们在附近操练,无意中发现了这只毛色漂亮的野山鸡,追山鸡的时候,又意外在凤灵坞中发现了一个隐蔽的地洞,地洞的入口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尽头则是一大片开阔的地下温泉。
温泉附近的洞壁被水流天然侵蚀成了个上圆、下方的屋室,半圆形的穹顶上正好开了个洞,光线透下来,洒落在下方的几眼池水中,大大小小的池子遍布,最大一个呈月牙形,其他小的几个能容一人跳入。
乌宇恬风让桂山两部的人在里头仔细勘察,确认无危险后,就想邀凌冽过来泡泡。
距离上次他们去热海温泉,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时间。
他知道他们家的漂亮哥哥畏寒,双腿不能动,也让他体凉。这泉水摸上去滑滑的,他问过毒医和那位中原来的大夫,两人都说多泡热汤对凌冽的身体恢复有好处。
所以,他想凌冽多吃一点,泡热汤时体力不足容易昏厥。
听小蛮王讲完来龙去脉,凌冽倒没想到在凤灵坞中还能遇上温泉,念及那温热的池水,他点了点头,本想叫上元宵一起,又被小蛮王用“小管事还在写大字、您是不准备让他睡觉”等等给糊弄过去。
最后,他就被乌宇恬风单独拐带到了那地洞中——
他们去时,天色已晚。
桂山两部的首领做事踏实,已在洞内插上了火把,准备了沐巾和香片,就连浮木颈枕也预备齐全。这样妥帖的布置,让乌宇恬风十分满意,他看向凌冽的眼神中,都带了几分骄傲。
也不是第一次共浴,凌冽坦然从容了许多。
他径自解了身上重重衣袍,俯身下去试试水温后,就挑了那个月牙形的池水下去。舒服地发出一声长叹后,他自然地冲站在一旁的乌宇恬风伸出手,“颈枕和香片递我。”
“……”乌宇恬风呆愣了一会儿,而后才笑着将东西递过去:他的漂亮哥哥果然厉害!
神态从容,大方淡定。
不愧是他的霜庭哥哥。
凌冽坦然,他也没了顾及,将身上的银饰和桶筒裤褪去,也扑棱着下了同一池水。不过他没逾矩,与凌冽隔得很远,坐在了月牙形水池的另一边。
上空的洞口正好将月光引入洞内,摇曳的火把和那浅浅的月色将整个冒着热气的水池染成浅黄。凌冽用过香片,将长发理顺后,就径自躺到了浮木颈枕上、阖眸养神。
温热的泉水汩汩流淌,将他僵硬的双膝润得很舒服。
而乌宇恬风在用香片收拾好自己后,一抬头就看见他家漂亮哥哥那样毫无防备地躺在水中,一双漂亮的长腿直愣愣地在他面前若隐若现,他僵了一瞬,而后不甘心地瞪了凌冽一眼,咬着嘴唇错开视线。
霜庭哥哥……
他在心中将这称呼过了一遍,也不知凌冽是太放心,还是根本没拿他当一回事。
他心中住着猛虎,他心中住着欲兽。
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没让它们出笼,将那些汹涌的、山崩海啸般的渴求,压抑成乖顺、驯服,压抑成小猫、成和风细雨,成他整个人委屈紧紧贴在池壁边、逼自己看水中浮浮沉沉的光晕。
哥哥真的好笨好笨。
哥哥真的,好坏好坏。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一次次地身处于什么样的危险中。
乌宇恬风一边数着眼前闪烁的光晕,一边想着哥哥削瘦的肩膀、纤细的腰肢,还有蜿蜒腰线末端若隐若现的圣涡,那是神明雕像上才有的东西,是身材体型完美的证明。
而凌冽于他,就是神灵。
这厢,乌宇恬风胡思乱想。
那边,凌冽闭着眼睛,也想了许多。
可惜他没有想近在眼前的人,他想的是远在天边的京城。
八月将至,今年的秋闱一定不会顺利。他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小侄子,定然会趁机从外戚和阉党手中挖点权力。而舒氏肯定是不会坐以待毙,定会悄悄在秋闱时更多的结纳“自己人”。
他凝神,细细将从前在京中飘飘荡荡那么几年的所见所闻理了理。
他素来博闻强记,虽不至于过目不忘,但只要认真思虑,就能将曾经记住的那些琐碎事情想起。他依稀记着,建元初年秋闱出了个口齿伶俐、性子乖戾的探花郎,出生寒门,却胆大包天地敢当众怼得重臣下不来台。
偏生他由皇寺高僧荐来太学,那位大师德高望重,黄忧勤之流也敬他三分。这小子能得大师青眼、亲自撰文推荐,便等同于有了一重护身符。
而且,他不站队、不挑边儿,遇事只论理。
今日怼了高门外戚,明日可能又上书弹劾阉党擅权。总之他一出现,就将一池静水的朝堂搅了个底朝天。最后,在七年后的宫宴上,他一醉晚归,溺毙在了荷花塘,时年还不足三十岁。
而史书工笔,只给他留下了一个“墙头草”的恶名。
凌冽捏了捏眉心,实想不起这位探花郎的名字,只依稀记得他有个自己取的闲号,叫“无耻闲人”。说来怪难听的,但探花郎总是能解释得头头是道,说什么他不过考了一场试、说了点大道理,就拿那么多俸禄还当官,可不就是“无耻闲人”。
一个闲号,却将天下大多数安心食俸的官吏骂了个狗血淋头。
所以他被从荷花塘中捞起来的时候,整个尸体都已经被泡得发胀。他是孤儿,也没成亲,皇寺的高僧在建元五年圆寂,文榜发出去大半年,那尸身都在草席上发臭溃烂了,也无人来领。
最终,还是两个城门守卫被上封骂到厌烦了,自认倒霉地买了薄棺、将人草草送到了城外乱葬岗。
不过直臣,何至于此。
凌冽惋惜于此人的生不逢时,若遇明君圣主,这样的人必定能成其贤名。可惜他那侄子,满心都是荒唐算计,而阉党外戚只顾着自己的利益,根本不把天下和百姓放在眼里。
他想着之后回去给羽书写一封信,让他在八月后有机会尽量护着这探花郎。
若将来,海清河晏、天下太平,百姓总是需要愿意说真话、做实事的官吏。
想了这么多,凌冽身上也隐隐泡出了一点汗,温泉虽好、泡太久同样伤身,凌冽蹭了蹭鼻尖上的水珠,缓缓坐起身来,冲那边盯着水面不知在想什么的乌宇恬风说,“我泡好了,先起了。”
“诶?”乌宇恬风一惊,似乎也想起身。
结果他才一动,就“唔”了一声,又神色怪异地蹲下去,让整个水面没过腰腹,他红着脸,动作姿态有一股说不出的别扭。
凌冽挑了挑眉,没有深想,只道:“我还要擦干长发,不着急,你再泡泡,我等你,没关系。”
听他这么说,乌宇恬风便如蒙大赦的卸了力。
凌冽用沐巾擦干净身上的水,他双腿虽残,但人没有废,这些琐事不用人伺候、自己也做得。原本擦身这点时光、这些动作,于乌宇恬风而言是春|光无限,是窥视偷香的好时机,但他现在根本不敢再看一眼,怕自己待会儿走不出水面。
换好了衣衫,凌冽挪动轮椅往洞外走了走,洞内的水汽蒸腾,长发不易干。
见他出去,乌宇恬风长舒了一口气,天人交战片刻后,便背过身去,对着温泉最里侧的墙壁,将手慢慢地伸到了冒着滚滚白雾的水面下——
夏夜的风暖,凌冽半湿的长发慢慢干透。
左不过待会儿就要睡,他也没挽高髻,只随便拿发带扎了点发尾,半散着那么披发。他出来一会儿,洞里的小蛮王却半天没动静。想着泡久了人要发虚,他转回去,好心地想提醒一句。
结果,才转着轮椅回到甬道中,他就远远听见了一声、被那密闭的山洞放大过的压抑低吼。
不是受伤的痛呼,也不是恼怒。
凌冽只愣了一瞬,而后就被山洞中又一遍遍放大的声音,给整个臊红了耳廓。他想转身离开,可甬道狭窄,轮椅在其中根本转不过弯,他手指发颤,没本事倒转轮子退出,更不可能在明白了发生什么时,还能转着轮椅往下。
不上不下,不尴不尬。
凌冽没了办法,只能那样僵硬在一片黑暗中,听着水声潺潺、听着小蛮王这样近又仿佛很远的声音,像是他拥着他、呼吸都洒落在他耳畔,又好像远在天边、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想。
乌宇恬风那东西,他不是没看过。
只是凌冽从没认真往这方向去细想,可如今,他被迫听了许久,却还不见这段黏腻暧昧的时光过去。他垂下睫帘,忍不住地掰了掰手指。
难道其伟如泰山,就当真需要一天一夜来攀登么?
就,至于需要那么久么?!
这些问题,于他来说太难,像极了一道怎么也解不开的九连环,又好像是怎么也射不准的箭靶心。他有些烦闷,憋在那通道中,呼吸都急促起来——
怎么就,这么有趣?
他怎么从来不觉得这件事情需要这么久,需要这样喘?
抿了抿嘴,凌冽漂亮的眉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他动了动手,想干脆将轮椅滑下去,直接闯进去叫这该死的蛮子住手罢了,尴尬也就一瞬,也好过在这黑黢黢的洞中,听这潮湿又充满罪恶的声音好太多。
然而轮椅的轱辘才一动,刚才还只是低吼闷哼的小蛮王,却忽然开口说话。
凌冽一开始没仔细听,可小蛮王却不断在重复同样的音节,那些音节对凌冽来说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那是他的字,陌生的是、从没人会这样带着汹涌的情意喊他,缱绻温柔又黏腻。
不是“霜庭哥哥”,而是“霜庭”。
霜庭,霜庭。
他出生在秋日里,那日整个宫闱中结满了白霜。父皇喜得麟儿,便则了“秋风冽冽、白露朝霜”、“有冽氿泉、无浸获薪”两重含义,大约因为宠溺,父皇算破天荒地在他及冠前,就替他取了字号。
他从不知,这个听上去就冷冰冰的字,能被叫得这样暖,这样灼人。
凌冽指尖微颤,浑身腾起了一股一股陌生的战栗,像是着凉的寒颤,又好像是中了软筋散的酥痒。威名赫赫的北宁王,在他前后两辈子数十年的时光中,第一次全然失控。
凌冽坐在轮椅上,僵硬地看着自己身体的反应,无措而茫然。
那边,小蛮王却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他不知道凌冽听了全程,只在水中洗洗手,然后就翻身上岸。他哗啦啦的水声惊动了凌冽,让他终于蓄起了力量。
乌宇恬风只看见凌冽一阵风般闯进来,飞快地将地上那条已经有些湿的绒毯卷起来,而后他甚至没来得及开口,他的漂亮哥哥就仿佛操控着战车一般、消失在了甬道中。
他眨了眨眼睛,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凌冽的背影仿佛在仓皇逃窜。
乌宇恬风怕凌冽出事,随便擦了两下就追出去,才到通道,他就被凌冽厉喝住——
“不、不许过来!”
“哥哥你怎么……”
“……不许。”凌冽憋红了脸、声音发颤,心里又是委屈又是不堪:他怎会这般孟浪,不过算听个墙根,就星火燎原地将自己烧起一大片,他才是寡廉鲜耻,他才是、才是……
越想越气,越想越急。
乌宇恬风原本站在道口裹足不前,忽然听见了一声低低的呜咽,他慌忙上前,哪怕之后被凌冽打得鼻青脸肿。他迈开长腿两步上前,明明光线昏暗,他还是第一眼就看清了凌冽艳红色的眼尾。
“哥哥你怎么哭了?!”乌宇恬风担忧极了,“是有哪里不舒……”
他问了一半,却忽然因靠近的缘故,直接而莽撞地,看清楚了那一块半湿的绒毯下,让凌冽羞耻又尴尬、险些急哭,却反过来让他心动、让他惊喜的:那一处藏不住的山峦跌宕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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