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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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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凌冽并没有当真让乌宇恬风背书。

他从毒医帐中出来后就被索纳西请走,螳螂山一战后,小勇士受到黑苗弓|弩车启发,自制了一种轻便的连弩,想请他一观。原本在军中有些受人排挤的索纳西,如今身边也围着不少年轻勇士,见凌冽过来,纷纷恭敬行礼。

“做得不好,”索纳西脸色微红,将那枚只有小臂长的弩|弓递给凌冽,“老师您别笑话我。”

镇北军中亦用连弩,但远没有索纳西这只轻便小巧。

凌冽对着远处扎好的稻草人试了试,威力尚可,他看了看小勇士削出来的箭杆,想了想,挑了几种更轻便的材质,拍了拍索纳西的肩膀,让他再改进试试。

索纳西由此兴奋得小脸通红,表示将来一定会做得更好,给“老师”争气。

如此一番折腾,待凌冽再回大帐时,已是人静夜深。

帐前两个负责守卫的小勇士抱着长矛睡得东倒西歪,而帐内却还隐约能看见摇曳的灯火,凌冽挑挑眉,悄声挑帘,却正好撞见趴在案几上,金发映照着满室暖橘色光芒的乌宇恬风。

小蛮王被他惊动,揉了揉眼睛迷糊地抬起头,他脸颊上有个红红的压痕,身上半披的外衫滑落。

“唔……”翡翠色的绿眼睛陡然一亮,“哥哥你回来啦?”

凌冽转动轮椅过去,见案几上的一本《幼林琼学》被压得卷边,齐头一句“张敞为妻画眉,媚态可哂*”的墨迹上,洇着一片不明水渍。他好笑地看小蛮王一眼,先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外衫,才道:

“真在背书啊?”

乌宇恬风愣愣,顺凌冽戏谑的目光看见了那块墨斑。他呛咳一声,立刻涨红了脸,手忙脚乱地将书页合上。

凌冽笑着摇摇头,先将外衫挂到木施上,然后取了巾帕洗漱。

乌宇恬风看着他的背影,抹了一把脸,跟过去给凌冽续上热水。他一直想等凌冽回来,在元宵离开后,他一边随便翻着书,一边把玩着那只白瓷描金的瓶子,大约是太累,最终还是撑不住睡着了。

这只白瓷胆瓶,让乌宇恬风想起初逢时,金沙江上凌冽给他的金创药。

金创药亦用白瓷胆瓶,上盖金印,但所用瓷胎远没这只精致,此瓶口虽封蜡,凑近却能闻见沁人心脾的清香。且此瓶高不过寸许,他摸索着瓶身上三个精致的描金小字,心里又转起曾经的念头——

金创药瓶太大,毒医也不帮他。

但这瓶“油戏秘”却足够小巧,或许他明天能找心灵手巧的阿妹们讨一枚项链?

这么想着,乌宇恬风将描金的白瓷小胆瓶收进了自己腰侧的小布兜里,然后才凑过去,与凌冽相拥而卧。

熄灯后,凌冽将图鲁耶的事告诉了乌宇恬风。

他背对小蛮王侧卧在罗汉床里侧,墨色长发散落满床,中衣的系带将他劲瘦的腰肢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乌宇恬风站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吞了口唾沫,才掀被子翻身上去。

“毒医从图鲁耶的身上发现了五种蛊毒,其中两种都是傀儡虫,”凌冽叹了一口气,“毒医说《驭尸术》中用蛊的方法,和他所学完全不同——这两种傀儡虫明明相生相克,乾达却有办法让它们在图鲁耶的身上共生。”

不仅如此,剩下三种蛊毒虽各有各的功效,但毒性都甚凶悍。按常理也不该放到一起使用,莫说生者,就算是死尸,腐蚀性极强的毒素会顺着血脉破坏皮肉肌理,毒医至今也没有想通各种缘由。

凌冽说完,沉默半晌,才道:“驭尸之疯狂,恐已不是常人能想见的,还需早做决断。”

乌宇恬风虚虚圈着他的窄腰,眉头亦是紧拧,“……老师前日已给蒲干国王阿奴律去信,请他协助我们缉拿黑苗巫首。”

“那乾达呢?”

乌宇恬风摇摇头,道:“遂耶部首领这几日顺螳螂山支流往南,都快到高黎山了,也没找到他的尸首。高黎山下的那曲河水流端急,想必……希望渺茫。”

那曲河在中原亦闻名,只因其两岸山峦高逾百丈,危崖奇耸、水急滩高。听闻,人只是蹲下去在岸侧净个手,一个浪打过来,就会卷得人尸骨无存。

凌冽皱了皱眉,“那——你是如何打算的?”

乌宇恬风想了想,他无意与蒲干国为敌,但对方若在黑苗巫首事上拒不合作,为南境将来计,他也只能考虑宣战,“不过,如果哥哥中原事急,夫唱妇随,我就陪哥哥回去。”

明明在说正事,不知为何,这混不吝的小蛮子又忽然提到这破词。

凌冽抿抿嘴,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这个词什么意思啊,就乱用。”

乌宇恬风无辜地眨眨眼睛:“不是夫妻齐心,丈夫做什么、妻子就跟着做什么的意思么?”

“……”凌冽忍了忍,反问他,“那‘夫为妻纲’呢?”

这个对小蛮王来说就太难,“纲”这种法纪在整个南境几乎没有,他摇摇头,抿抿嘴小声问:“那是什么?”

凌冽清了清嗓子,给乌宇恬风解释了什么叫“三纲五常”,并且告诉他,“夫唱妇随”的意思是:妻子对丈夫唯命是从,以夫君为自己的天、以夫君为自己的理,不可违背、不可置疑,常含贬义*。

乌宇恬风皱皱眉,心想中原的规矩还真多。

可他将这种夫妇关系代入到自己和凌冽身上后,却又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妥——

“可是,哥哥愿意管我,我还挺高兴的。”

“……”凌冽被他说得愣了一下,然后抿抿嘴道:“只是管你么?夫为妻纲、夫唱妇随的意思就是,我做什么你都不能反对,我要凶你就凶你、要……打你就打你!”

“唔……”

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凌冽还吓唬他,道:“我还会去找别的小老婆,宠着她们一起来欺负你,甚至因为小老婆漂亮又贴心,就直接休了你,不给你吃喝、不给你衣裳,大棒子把你赶回娘家去!”

乌宇恬风看着背对自己说得起劲的凌冽,唇边笑容扩大。

他的漂亮哥哥真有趣。

若真论起来,他们俩到底谁才是“妻”?

他目光深邃地浅浅描过凌冽的肩颈,然后紧了紧手臂,将自己咚咚跳动的鼓噪胸膛贴上凌冽后背,灼热的温度瞬间烫得凌冽一时失语,他轻轻挣了挣,耳廓上却被小蛮王轻轻啄了一下。

潮湿的热气让凌冽觉得有些痒,他忍不住抬手,轻轻挡了挡。

“哥哥喜欢我,我知道,”乌宇恬风语调轻快,“不会不要我哒!”

凌冽被他臊得满脸通红,忍不住转过身来怒视着他,“你、你哪里来的自信?”

乌宇恬风眼波流转,将自己的大脑袋搁到凌冽肩膀上蹭蹭,然后嗅着凌冽身上一点极淡的熏香,笑道:“我有证据哦,不过我才不告诉哥哥。”

证据?

还不告诉他?

凌冽瞪着眼睛,推了他一把,气呼呼地裹紧被子、又背过身去。

乌宇恬风也不恼,只闷闷笑,他拍了拍凌冽:“哥哥快转过来,不许背对着我睡觉。”

凌冽拉高了被子不理他。

乌宇恬风看那团隆起的絮丝被,长臂一展就将凌冽连人带被子地裹入了怀里,他趴在被子上面,隔着被子压低了声冲凌冽道:“哥哥要是再不转过来,我就要欺负哥哥啦!”

凌冽攥紧了被子,狠狠地闭上眼睛。

见凌冽不为所动,乌宇恬风便压低了身子,凑在凌冽头顶上絮絮道:“哥哥不信呐?我可是很坏很坏的哦,我会先把哥哥从被子里面扒拉出来,然后压着哥哥香香,把哥哥亲得晕头转向,趁哥哥喘不上气了,我就会偷偷扒拉哥哥的衣带,然后……唔?!”

他的胡话还没说完,就被恼羞成怒的凌冽一把掀开被子、反身压倒在床上。

凌冽挺直了腰杆,居高临下地骑在小蛮王身上,他面色绯红、双眼冒火,双手拧紧小蛮王颈项上的双|龙纹银项圈,“能不能老实点儿好好睡觉!”

乌宇恬风被他扼着喉咙,却因仰躺着的缘故,自下而上、看见了许多从前看不到的美景:

漂亮哥哥的胸膛起伏,一番混乱下,中衣的系带松了许多许多,借着不算明亮的清浅月色,他看见了凌冽精致纤细的长锁骨从颈侧延伸到肩膀,在垂落的墨色长发中若隐若现。

因双膝受伤无力的缘故,凌冽只能绷紧双腿,即便隔着被子,乌宇恬风也感觉到了那股强悍的力道。

北宁王的中衣以冰绡制成,柔软轻薄、色白如雪,下摆随着他的动作分开纠缠在红色的絮丝被面上,乌宇恬风看着,微眯的眼瞳中翠色便愈深——

他的霜庭哥哥如今伤着,若将来、将来能治好他的腿……

他是不是就能、就能看到:哥哥意乱之刻、攀着他的肩颈,亦是满面绯红、眼尾洇湿,水润的唇瓣印着浅浅齿痕,忍熬着与他起落、与他欢愉良时。

且他的漂亮哥哥习武,即便受伤不良于行,身上的肌肉线条也极流畅。观他骑射,便叫乌宇恬风忍不住地意动,他舔舔唇瓣,明明心里身上都灼烧得厉害,面上却只是无辜地眨眼,冲凌冽笑了笑:

“哥哥,你好凶哦……”

“谁让你成天胡说八道的?!”

乌宇恬风却笑,漂亮的绿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凌冽瞧。

凌冽没看懂他露骨的眼神,只当自己的威胁起了效,他翻了个白眼,从小蛮王身上下来滚到一边,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后,他枕着长枕懒洋洋嘟哝道:“别折腾了,明日还要早起呢。”

乌宇恬风“嗯”了一声,却拍拍凌冽的肩膀将人转过来、面对面圈入怀中,而后他抖开了絮丝被、将两人严丝合缝地裹住,“哥哥好梦。”

○○○

钦敦江畔,蒲干城。

手提一盏灯的蒲干公主米莉亚*,正急急忙忙地穿过长廊,来到了她父王母后所在的大殿门口。米莉亚公主身上仅着一条圆花纹筒裙,呼啸的夜风险些将她系在脖子上的丝绢整块吹走——

她不得不停下来,将灯放到一旁,用手紧紧护住丝绢。

结果一低头间,就听见大殿内,传出了他父亲阿奴律国王的声音:“……只要能复活瑟鲁提,我会不惜一切代价。”

米莉亚一惊,缓缓放下了预备敲门的手。

瑟鲁提是她的弟弟,十七岁时,不慎溺毙在钦敦江里。

大殿内,年过四十的阿奴律国王斜倚在金座上,而她的母后玛黑,正在给他添新的灯油。殿内的光线明亮起来后,玛黑才看见案几上摊着一张羊皮卷:“……苗人来信了?”

“嗯,要我们帮助缉拿黑苗巫首。”

玛黑一愣,而后脸上露出几分担忧,“那您打算如何应付?”

“瑟鲁提是我唯一的儿子,我自然不可能同苗人合作。”

玛黑微微松了一口气,但脸上表情依旧绷着,“可苗国势力强悍,您这样,若他们一举攻城……”

阿奴律叹了一口气,将妻子揽过来,“为了瑟鲁提,我会死守到底。”

玛黑伏在丈夫怀中,看着他坚毅的面庞,心中涌出一股感动,但她还是幽幽叹了一口气,小声劝道:“其实大王您正当盛年,国中又多好女,您何不封一位贵妃,又何愁没有王子?”

阿奴律皱了皱眉,“本王此生只得你一人,此事休要再提。”

玛黑动容地看着他,眼中蓄满了泪花,她轻轻点点头,将脑袋枕在丈夫的胸膛上,却还是忍不住道:“……其实米莉亚聪慧,能处政又善用兵,您何不……”

“女儿有什么用?”阿奴律却粗暴地打断了妻子,“将来都是要嫁人的,只有儿子,才是我蒲干王朝最合法的继承人。”

玛黑愣了愣,最终只是轻叹着,依偎在丈夫身侧。

两人相拥的身影,还有他们所说的那些话,全部一点儿不拉地落在米莉亚公主的眼中、耳里,她站在门口僵了半晌,而后缓缓地蹲下身去拾起了那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夜风扑灭的灯。

明明夜风已止,她却止不住地打寒噤。

任她再好,也比不过已经死去三年、刁滑顽皮的弟弟。

○○○

蒲干城外,钦敦江上游。

隔开南境和蒲干国的高黎山陡峭险峻、山脊高隆,并流的三江将南北蜿蜒的山脉纵切成极苗条的一缕。山风呼啸,布满茂林的山上漆黑一片。

山北靠近山顶的一片杉树林中,隐隐透着一星半点的火光。

火光来自一个依山而建的寨子,寨子的大门用秃杉树干搭建,正中横梁上悬挂着一枚木雕的上弦月,月亮两旁环绕着祥云纹和重瓣层叠的牡丹花,看上去简约又精致。

寨子不算大,容纳不过百人。

杉木制成的小楼和树屋中央,是一座下沉的圆广场,广场中央是一株漂亮的大树牡丹*。火红色的花朵即便在黑夜中,也是分明艳夺目。

树下聚集着几个身穿深蓝色沾染筒裙的姑娘,她们皮肤偏黑、身量瘦小,长发高高盘在脑后,脑门前扣着一顶大大的竹编斗笠,斗笠有疏密:稍稀松的、还能看见姑娘的脸,密一些的、便只能看见斗笠表面的彩绘。

“今天那个姑娘生得好美!”其中一个姑娘开口,“可惜受伤毁了……”

“不过她能被路易亲自照顾呢!”另一个双手拧在一起,语气有些羡慕。

“嗯?”前一个笑她,“那你再偷偷划伤自己腿一次啊?路易肯定会温温柔柔地给你拿药的。”

后一个姑娘臊得面显红晕,她恼火地追着姐妹打了两下,等人连连告饶,她才有些不甘心地坐到树下,靠着大树牡丹棕黄色的树皮,轻声道:“可惜路易终有一天要走,不会留在我们浅渊寨里。”

她的姐妹愣了一瞬,似乎不满她这样泄气,便蹲下来揪了她的脸庞一下:“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再说了,之前来的那些阿伯们多半到年龄都要回去的,路易至少还要待十多二十年,你还有机会!”

姑娘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心动,但又忍不住懊恼,“……今天我就应该留下帮忙的。”

“哈哈哈哈,那你晚归被寨主婆婆骂时,我可不帮你!”

“你讨厌!”

……

两人打闹嬉戏的声音在空寂的深山中尤为明显,很快就模模糊糊地传到了离寨子不远的一处尖顶小楼中。小楼用石砖垒砌,窗户皆用西来的琉璃碎片拼贴而成,正门木制,上头雕刻着繁复的花叶纹。

晚饭时,乾达终于弄清楚了救他的两个隆胎蒙身份:

将他从水中救出来那个红发绿眼睛的,能说一口流利的苗语,名字是约拿。而他身后那个金发蓝眼睛的少年,名路易,他们都是辗转从天竺来南境的传教士。

乾达在内心翻白眼,同样的说辞,他十七八年前就听过。

这种番邦异僧,信仰着一套与南境、中原完全不同的神明,直言天上有个全知全能的天父,为了拯救人间疾苦,竟将自己的独子献给了世人*。

只要是信众,这群番僧就会将你约为兄弟、亲人,他们面容和善、做事不求回报,只要你信奉天父和教义,就会得到他们无条件的支持和帮助。

约拿给乾达带来了食物,并给他带了一副拐杖、方便他行走:

“先生有什么需要的,都可以对路易说。我们这里常年救助在山中迷途的旅人,药材、食物一应俱全,您且放心养伤就是。”

乾达沉默着点了点头。

约拿和路易对视一眼,他们来东方多年,从天竺到南境,可见过太多这样对他们充满敌意和芥蒂之辈。两人都没有生气,只是温和地笑了笑,然后约拿又说了几句天父会平等护佑众人的话后,才起身离开。

乾达独自在屋中坐了一会儿,看着自己被夹板固定的双腿,终于无奈地撇撇嘴——他如今的身体状况也并不宜折腾,能留在番堂中养伤也好,待伤好了、才能再图来日。

想通这一点后,他脸上也重新有了光彩。

约拿留给他的食物是一份羊酪泡饭,乾达端起来大口吃完后,就拄着双拐缓缓挪动到房子的窗户口。他所在的房间是番堂三楼,从窗口能够看见整个后院。

院内,那个名叫路易的隆胎蒙正在跟一个姑娘拉拉扯扯。

“啊这位美丽的小姐,”路易张开手臂拦住对方,“您、您还在发高烧呢!”

“……让开!”

姑娘一开口,乾达脸上的表情就变了,他挥动拐杖、急急上前两步,将自己半幅身躯都塞到了窗户中,即便番堂院内没有点火把、月光也不算明亮,但他还是第一时间就认出了:那姑娘就是阿曼莎。

路易被骂了,也不退让,为难道:“别这么凶嘛,我没有恶意的,您都昏倒在山下、被浅渊寨的姑娘们救上来了,就暂时先别乱跑了——”

阿曼莎的灰瞳中闪过一抹怨愤,她瞪着路易:“你懂什么?!”

她一路南下,暗中跟随蛮国大军见到不少尸人惨况,她根本没想过自己的阿甲会变成这样。在螳螂山一战后,阿曼莎就一直在附近寻找——冥冥中,她总觉得乾达没有死。

路易苦恼地举起双手。

“阿甲他……”阿曼莎摇晃了一下,她抬手摁了摁额头,“若我不尽快找到他,他会、会酿成滔天大祸的!”

“好好好,姑娘你先别着急,”路易不安地跟着她走,“你看这样好不好?今晚你先好好休息,明天、明天一早我陪你一起去找、去找你父亲。”

阿曼莎眼神锋利地瞪着他,根本不相信这异邦番僧能安好心。

乾达遥遥看着她,忽然在脑中转过一个念头——

他这女儿是被大巫挑选为圣女的人,从小被喂食灵植灵药,身体远超常人,大部分的蛊虫和毒虫都不能近她身。

乾达眯了眯眼睛,悄悄攥紧了怀中揣着的那只小罐子。

如果——他用阿曼萨做引呢?

○○○

次日清晨,蛮国大军南下开拔,翻过螳螂山往钦敦江畔行进。

蒲干国王态度暧昧,并未明确拒绝伊赤姆的提议,却也并未答允要协助缉拿黑苗巫首。

乌宇恬风当机立断,决定陈兵钦敦江畔。

既然凌冽明言中原无事,那么解决黑苗巫首,就成了他们目前的首要大事。毕竟驭尸术危害甚重,若任由他在蒲干国做大,将来对整个南境来说都是祸患。

高黎山极险,大军用了整整一个白天才到达了山北的钦敦江畔驻扎。

黄昏日落,滚滚江水上泛起金光粼粼。

凌冽他们刚刚安顿下来,住在高黎山中浅渊寨的姑娘们,就带着做好的美酒佳肴翩然而至。

浅渊寨是蛮国边境上一个以渔牧采摘为生的小寨子,寨中以女为贵,只有百余人口。寨中的男子不常出门,女子多佩银、着墨蓝筒裙,头脸戴斗笠:未出阁的稀疏,成婚的极密。

时任浅渊寨的寨主是个年逾七十的阿婆,老人卸任在即,将目光放长远,她们虽隶属蛮国,但多年来与鹤拓城殿阁来往不多,如今难得华泰姆大军亲临,她便吩咐姑娘们带上新鲜瓜果和寨中秘制的浆奶腌辣蟹拜访。

并让下一任继任的姑娘穿上了寨中大典才用的五彩凤服,给大军献舞。

雪山林海,激流飞瀑。

悠扬的葫芦笙歌中,热情的姑娘们围着火塘,一边欢唱着苗语小调,一边拆下头脸上的斗笠做绣球,隔着簇簇燃烧的烈火又跳又唱地抛接,她们黝黑的脸上都闪着兴奋的光。

凌冽对这种异域的歌舞,从来都只是瞧个趣儿,既不会特别沉迷,也不会不给精心准备的姑娘们面子。他闲闲地靠在轮椅上,一边小口小口吃着乌宇恬风给他剥好的螃蟹。

浅渊寨捕捞的螃蟹都是海蟹,个头很大,整个放入铺满浆奶果的木桶中,再封上寨中秘制的辣椒,吃起来鲜香可口。

元宵本都已从箱中取出了剥蟹专用的八件工具,乌宇恬风却极自然地接手,只用一支蟹腿,就轻松地掏出了整条蟹肉、放到凌冽碗中。

小管事撇撇嘴,最终讷讷坐到了伊赤姆身边。

一舞毕,气喘吁吁的浅渊寨姑娘们上前给乌宇恬风行了大礼,为首身着五彩凤的姑娘名为苏妮姬,与殿阁女官的桑秀*是幼时好友,她上前来双手交叠在胸前,恭恭敬敬说明了寨主阿婆的祝愿。

乌宇恬风点点头,郑重谢过了苏妮姬。

苏妮姬记着寨主阿婆的话,起身之后便再拜道:“蚩尤大神在上,浅渊寨上下誓死效忠华泰姆,阿婆知道您和蒲干开战在即,若有任何需要我们帮忙的,浅渊寨万死不辞。”

这话,在凌冽听来就是客套。

毕竟浅渊寨都是些年轻姑娘,即便蛮国的姑娘们精通蛊毒、战力不俗,他也觉得没必要让浅渊寨掺和进来。

结果,乌宇恬风挑挑眉,当真开口道:“我确实有件事情想请姑娘帮忙。”

苏妮姬一愣。

坐在旁边的伊赤姆大叔亦是一惊,他忙站起身,“大王,这事我们可以容后再……”

乌宇恬风却全没当一回事,他擦了擦手、突兀地站起身来径直走向苏妮姬,而后一抬手就直取对方的胸口,那唐突的动作让凌冽筷中的蟹腿都整个掉落。

苏妮姬有一双顾盼生辉的美目,身材也凹凸有致,她被小蛮王的动作吓得花容失色,慌乱中忙喊道:“华泰姆!我、我是浅渊寨的人,不会嫁到殿阁去!

她喊完,却发现乌宇恬风只是捉住了她颈项上挂着的珍珠项链。

“……”

“……姑娘误会了,”乌宇恬风连连后退一步,无辜地举起双手,“我只是看姑娘这个小网兜制作的项链新奇,想请姑娘告知方法罢了,没有别的意思。”

刚才,苏妮姬初上前献舞时,乌宇恬风根本没注意她,只低头细致地给凌冽剥蟹。偶然抬头时,意外发现苏妮姬脖子上挂着个形状非常特别的项链:

项链的主体用珍珠串成,中央则用细密的白丝线勾出个小小的网兜,网兜中苏妮姬装了一枚巨大的蓝宝石,大小不过寸许,看上去与他兜中的小瓷瓶一边儿大。

苏妮姬:“……”

乌宇恬风又后退一步,“而且,我这辈子只要哥哥一个就够了。”

凌冽:“……”

伊赤姆:“……”

苏妮姬虚惊一场,看看华泰姆和华邑姆又暗中觉得好笑,她这个精致的项链兜是用秃杉蚕的蚕丝、以寨中渔网的专门手法编织而成。秃杉蚕不常有,积攒这样多的蚕丝也需数十年。

不过,苏妮姬想到自己余生都会在寨中度过,倒不如借机做个顺水人情。

她爽快地将项链取下来递给乌宇恬风,一边将小小网兜的由来道明,一边笑道:“华泰姆喜欢就拿去吧。”

乌宇恬风刚想伸手接,凌冽就转动轮椅上前,轻轻扯住他手臂。

这项链由来金贵,又是苏妮姬佩戴多年的爱物,凌冽虽不知小蛮王要来做什么,但君子不夺人所好。

凌冽先冲乌宇恬风摇头,然后又笑着对苏妮姬说:“姑娘厚礼,实不敢受。”

乌宇恬风抿抿嘴,退而求其次:“那姑娘……能否教我编这小网兜的法子?”

苏妮姬想了想,更犯难:“此法……浅渊寨向来密不外传。”

凌冽不想让姑娘难办,便转而问乌宇恬风:“你非要人东西做什么?”

乌宇恬风眨眨眼,垂下眼睑,“我想要戴一个小挂坠。”

“什么挂坠?”

乌宇恬风便当着众人的面,从自己随身的兜里掏出了那只描金白瓷小瓶子,他小心翼翼地将瓶身托在掌心,“难得哥哥送我东西,我……想要好好珍藏嘛。”

凌冽疑惑,全没印象自己何时有这样的东西。

倒是正在同螃蟹钳子搏斗的小元宵终于顺利扯下了一块蟹肉,他美滋滋地抹抹嘴抬头,却骇然地正好看见乌宇恬风掌心的那只小胆瓶——

元宵:!!!

“我什么时候……?”凌冽有些疑惑,伸手,想要拿过来细看。

结果一道带着满身辣螃蟹香味的人影扑过来,飞快地从后拦住他的手,“嘿嘿,王爷,那什么,是、是我给他的……”

凌冽更奇,讶异地看向小管事。

“唔?”乌宇恬风有些摸不着头脑,“你给我的,和哥哥给我的,不都一样莫?”

元宵脸上涨成猪肝色,他又怎么会想到!小蛮王会当众将这东西掏出来!

元宵这样的反应让伊赤姆也来了兴趣,他走上前,想从小蛮王手中将那描金胆瓶拿过来,但元宵哪里会让他如愿,连忙扑上前抱住他的腰:“你……不许看!”

可惜,他拦下这一个。

那边,凌冽却已自转着轮椅再上前,在元宵还来不及反应时,就将那胆瓶捏到了手心里。他一边翻弄着精致小瓶,一边随口问:“什么东西啊?这样宝贝?”

乌宇恬风想了想,认真而清晰地吐字道:“油戏秘。”

元宵:“……”

“……什么?”凌冽没听明白,胆瓶此刻也正好转到了正面,他垂眸,三个描金小字映入眼……帘?

霎时间,站在火塘边的浅渊寨姑娘们,还有围着火塘吃饭的三部首领、各位蛮国勇士,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们素来清冷高贵的华邑姆,一张白皙的脸上腾满了红云。

凌冽指尖颤抖,手掌被要被烧穿,他咬了下嘴唇,飞速一记眼刀:“元!!宵!!”

元宵扑通一声从伊赤姆大叔身上滑跪在地,咚地一声将脑袋磕在地上,声带哭腔:“王爷我错了!”

凌冽回应他的,是狠狠将那瓶子塞回到乌宇恬风掌心,然后径自转着轮椅回了帐内。

看着凌冽的背影,又看看跪在地上哭丧着脸的小管事,乌宇恬风眨眨眼,将那小瓶子转正,递给伊赤姆大叔,问道:“老师,这到底是什么啊?”

伊赤姆一看那三个字,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小管事一眼,才哈哈打着圆场,将看热闹的浅渊寨姑娘们送出去。等众人都散了,他才将小蛮王悄悄拉到一边去: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等乌宇恬风再次掀开帘帐时,坐在床边的凌冽、正在闷闷地同自己的衣带较劲,看着平日里聪明精明的漂亮哥哥,此刻竟将自己的衣带活活打成了死结,乌宇恬风唇边的笑便又扩大了几分。

他走过去,蹲下身来,一面灵巧地替凌冽结着死扣,一面挂上梨涡融融、一双绿宝石般的眼睛迎着摇曳烛火,目不转睛地自下而上看着凌冽。

“哥哥——”他拖长了尾音。

“干嘛!”

乌宇恬风将衣带解开,顺势凑过去摘下凌冽腰封,他亲昵地蹭蹭凌冽耳廓,将那个滚烫的作孽小瓶子又塞回了凌冽手中,他的声音夹杂着揶揄和蔫坏:

“这东西,到时候是哥哥用,还是我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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