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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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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意外,当天夜里,小元管事就被罚抄了一百遍《大锦刑律》。

而原本已进入帐中的小蛮王,则在一阵灯火摇曳后、整个人屁股向后摔在草地上,门口巡防的两个小勇士,都清晰地看见他脸上浮起的掌印。

勇士们对视一眼,尴尬地找了由头离去。

剩下乌宇恬风站在夜风里,他摸摸自己微烫的脸颊,看着漆黑一片的营帐,低低笑出声——

他吹口哨叫来大老虎,哥哥不许他进屋,他便带阿虎到附近的树上睡。

反正,在大巫将他带上圣山前,乌宇恬风夜里经常没地方睡,小小的他总会和大阿虎依偎在一起,在茂密的望天树林中闲庭信步,看着湛蓝夜空中:星汉皎皎、明月清清。

吊睛白额的大老虎闻声从林中蹿出,亲昵地蹭蹭小蛮王的腿。

南境地势整体偏高,日落后天凉风急,大老虎紧紧地贴着乌宇恬风,一人一虎踩着江水推上来的细白砂石,缓缓朝林中走。

没走几步,大老虎忽然瞪圆兽瞳、伏低身躯,龇牙咧嘴地嘶嘶发出低吼。

乌宇恬风抬头,远远看见斜倚在一株大榕树下的苏妮姬,他忙安抚地摸摸阿虎脑袋,“你……还没走?”

“原本走了,”苏妮姬笑,上前,掏出一条细长的五彩绳,“回寨换衣裳时,忽然想起小时阿婆给我编过许多这种腰坠绳扣,上头的结是松乏的,正好能系您那瓶子。”

乌宇恬风一愣。

苏妮姬将东西直接塞到他手中,小麦肤色的姑娘在月下俏皮一笑,道:“您就放心收着吧,若是华邑姆问,您记得告诉他这个不值钱,我还有许多许多条呢!”

乌宇恬风垂眸看着那条小巧精致的五彩绳,绳长四五寸,下垂暗黄、深红二色流苏,正中一个活扣,拉紧就能牢牢圈住那个白瓷小瓶。

他勾起嘴角,“多谢。”

苏妮姬盈盈一笑,将双手交叠在胸口深深一揖道:“愿蚩尤大神保佑您和华邑姆,永远平安幸福!”

乌宇恬风搂着阿虎,目送她离开后,才小心翼翼地将那五彩绳收进自己腰侧的布兜。

他们继续往前,行了一段路后,又遇见在河滩上夜钓的伊赤姆。大叔燃着篝火,好不惬意地温着小酒,见乌宇恬风过来,伊赤姆好笑地睨他一眼,道:“被王爷赶出来啦?”

乌宇恬风坐过去,撇撇嘴,故意捡起一块鹅卵石扔进河水里。

“喂!”伊赤姆忙握稳自己的竿,“小坏蛋别惊了我的鱼!”

乌宇恬风叹了一息,双手交叠在脑后,往后躺平在草地上——夜空中明月高悬、星斑点点,偶有寒鸦飞掠、林鸮低呜。大老虎也顺势趴下来,露出暖烘烘的肚子焐着他。

伊赤姆瞧他那样儿,摇头糗道:“没出息。”

乌宇恬风撅噘嘴,翻身拖腮、趴到草坪上,“都怪你!”

“……”伊赤姆奇了,“您自己玩火,怎好怪起我来?”

“都怪老师你!没好好教我中原人房中的规矩,”乌宇恬风皱皱鼻子,“不然我才不会被哥哥骂呢!”

伊赤姆一噎,讪讪道:“教你别的,也没见你多用心……”

“别的又没多重要……”乌宇恬风丧气地趴下去,将金灿灿的大脑袋枕到了双臂中,他偏着头看伊赤姆放在钦敦江上起落的浮漂,复想起凌冽白皙嫩红耳朵尖尖,他闭眼、忍不住餍足一笑:哥哥真不经逗。

他承认,在清楚小瓶子里到底装了什么后,他是生了点旖旎妄念。

但说那句话时,他只是使坏、只是想在口舌间讨些甜头——既然承诺过,要等哥哥真正情牵意惹,他便会说到做到。

只是,霜庭哥哥明明生得这般好看,平日里却惯爱端着:一张俊脸笑起来那样好看,却偏偏喜欢寒着脸、抿着嘴装凶神恶煞。

这时,乌宇恬风就爱故意惹凌冽动怒,毕竟,他可爱惨了那一瞬的面红耳赤、眼尾红洇。

“您啊,”伊赤姆摇摇头,重新提起钓竿、穿上新鱼饵,“真那么想学,回去我给你找几本书就是了。”

一听到“书”,乌宇恬风连连摇头,“您忘了上次哥哥烧了许多么?再说,一提房中这点子事儿,中原人的用词就含蓄晦涩,什么‘龙翻、虎步、猿搏、蝉缚*’的,我都看不懂!”

“您既知道中原人含蓄……”伊赤姆明白了,“合着您就是故意欺负王爷玩呢?”

乌宇恬风浅笑,绿眼睛亮亮的,“怎么就欺负啦?哥哥总是绷着嘛,我想他多点不一样的情绪表情,再说,天地阴阳、七情六欲,本是自然之理。中原人好奇怪,这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伊赤姆摇头笑,本想说点什么,结果一抬头就看见小蛮王身后,远远出现了一簇灯火:

帐前巡逻的两个小勇士,正一前一后地引着凌冽朝这边走。

凌冽裹着厚茸裘,一半下巴被黑绒领挡住,露出半张白皙精致的冷脸。他双手都拢在手炉中,怀里却还是多抱了一件深蓝色的厚外衫——

伊赤姆眼光流转:大锦北宁王,端得是冷面凶悍,内里其实比谁都容易心软。

他低头又笑了笑,正准备告诉小蛮王他心心念念的哥哥来找他了。

结果,正说到兴头上的乌宇恬风却支起上身,偏着脑袋、单手托腮道:“且房中之道,能孕新生、育百灵,这是天地万物运转之道。若非如此,怎会有小孩?族群又要如何繁衍、如何生生不息?”

“……”伊赤姆倒抽一口凉气,看着已悄然来到小蛮王身后的凌冽,大叔忍不住抬手捂脸:您可快住口吧。

“哦,”一道凉凉的声音在乌宇恬风身后响起,“你还想要小孩。”

金灿灿的小蛮子僵了僵,他迅速转身,一双碧绿色眼睛被骇得老大,“……哥哥?”

其实凌冽刚才已在床上卧下,可没了小蛮王熟悉的怀抱,他总觉得那柔软的絮丝被有些漏风,翻来覆去折腾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愤愤翻身坐起,裹上厚衣服、推着轮椅出了中军大帐。

帐前两个小勇士跟着他,一路寻来,好容易来到此地,结果,就听见小蛮王的阔论高谈。

什么自然之理?运转之道?!

竟、竟还不要脸的提……提什么孩子!

凌冽紧紧拢着手炉,后槽牙咬得死紧死紧,他眯起眼睛,将一整件深色的外衫丢到乌宇恬风头上,然后眯着眼睛、一字一句道:

“以后若有生子药,我一定:让、给、你!”

○○○

次日清晨,蒲干国谴了使节带来国书。

羊皮卷内言辞恳切,阿奴律国王细陈了两国邦交之历史,并大赞这些年南境在乌宇恬风治下安定和平。可对于众人关心的黑苗巫首事,他却只字未提。

“贵国南来平乱,我王十分理解,”那使节恭恭敬敬地冲乌宇恬风鞠躬行礼,“大军辛劳,特为贵国献上——金银一船、粮食瓜果一船,还请您笑纳。”

银粮合计两船?

乌宇恬风皱起眉,面色微沉。

伊赤姆上前,原还想同使节细谈两句,可对方根本不给他机会。使节恭恭敬敬再拜行礼后,便转身直接离开大帐。帐外,送他前来的小舟一早等在江畔,众人追出来,只能眼睁睁看他登船。

钦敦江虽不似那曲河般湍急,但顺流而下,小舟还是一下就滑出去数丈远。

那使节立在船头,依旧是让人挑不出一点儿错的恭谨,他冲众人再拜行大礼,遥遥一指身后王城方向,道:“两艘大船已在来的路上了——”

蒲干国,位于崇山峻岭中。

南流的钦敦江穿过高山,蒲干王城就立于两山中央的高地峡谷之上。两侧山脊高耸入云,奔流的江水越靠近王城便愈急,穿过王城再往南,便是瓦底沙滩和整片南洋。

众人顺他手指方向,果然在峡谷下看见两艘吃水很深的高大帆船。

无功厚禄。

看来,蒲干国王此番,是不愿交出黑苗巫首了。

乌宇恬风遥遥看着在日光下隐隐反射白光的蒲甘王城,眉宇压低很低很低。

钦敦江畔,高黎山中。

今日的乾达起了个大早,用过牛乳后,便撑着自己拄着拐杖出来。

他细细观察过,这两个外邦番僧每日早晨都要聚集到番堂内念经。由于番堂靠近浅渊寨,他们还会特意给清晨外出打渔、狩猎的姑娘们准备一些牛乳、圆饼之类的补给,就放在后院门口的石桌上。

乾达慢慢挪动自己藏到暗处,等路易将食物摆好离开后,他等了一会儿,才拄着双拐上前。

观察左右无人,他便悄悄从自己随身罐子中取出一点蓝色粉末撒入牛乳中。那些粉末遇水则融,很快就在白色的牛乳罐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乾达垂眸看着牛乳,眼中露出一丝玩味。

“……先生?”

中年隆胎蒙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乾达闭了闭眼睛,飞速掩去脸上表情,他做出一副受惊模样急急转头,顺手拿起一块摆放在石桌上的圆饼,在回身时丢掉圆饼,推开拐杖、摔倒在地。

约拿被他吓了一跳,忙上前扶他。

乾达倒在地上后,却瑟瑟发抖,整个人往石桌后躲了又躲,他抱着头、声带哭腔道:“别、别杀我,我……我只是太饿了,对不起,我不是要偷东西……”

约拿一愣,而后笑了,他没再靠近,只温言道:“您别害怕,这些东西本就是准备给人用的。”

乾达抬头飞速看了他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十分不相信的模样。

清晨的高黎山有寒露,约拿看乾达双腿上的绷带湿透,又渗出不少血水,便急喊路易,想将乾达先扶回房中。结果,路易刚走出来,他们身后就听见了一个惊讶的女声:“……阿甲?!”

被扶着的乾达也愣了愣,他抬头,面色苍白地看向站在番堂门前的阿曼莎。

阿曼莎的脸上还横贯着乾达从前留下的那道伤,一惊之下,她的整张脸都变得极扭曲,灰色眼瞳中,似怨又怒,她深吸两口气,正欲上前,那边乾达就怪叫一声,推开身边两人想跑。

可他双腿已断,身上又都是伤,一番折腾下竟是又重重摔在地上。

“别、别过来!”乾达声音发颤,“我、我不是你阿甲!”

阿曼莎一愣,倒是路易先反应过来,他忙上前安慰地扶着乾达,然后转头对阿曼莎道:“小姐,您看,这不就是天父的指引么?您父亲不就好好在这儿么?”

乾达被他扶起来,眼神却依旧闪躲,根本不看阿曼莎。

“你……”阿曼莎眯起眼睛,终于上前揪住乾达前襟,“你别装了!你能在摩莲城犯下那么大的事儿!将整个南境搅个天翻地覆,你还对亲生女儿下手,你简直不配为人!”

乾达颤颤巍巍,想挣扎,却整个人更加狼狈地摔进泥地里,他伸出手往前爬,脸上老泪纵横,“我、我没有,我不认识你……!”

约拿和路易对视一眼,两人一个劝乾达、一个劝阿曼莎,总之先将这父女俩架起来、送回番堂。

乾达身上伤口崩裂,又出了许多血,约拿给他重新包扎后,也听乾达说了他们父女的事儿。乾达痛哭流涕,直言自己是一时鬼迷心窍,毁了女儿的脸,还害她失去大好前程,他不配为人。

约拿瞧他后悔悲痛,连连奉劝,说天父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主动忏悔的人。

而路易也听着阿曼莎痛陈乾达种种罪行,年轻的隆胎蒙虽不明白什么是“驭尸术”,但他看乾达刚才的模样,心里多少有些不忍,“可他现在双腿都断了……有点可怜呢。”

阿曼莎咬咬牙,最终只是一抹脸,重重地哼了一声。

闹过一遭后,约拿也单独劝了劝阿曼莎,这位来自异邦的番僧,似乎虔诚地从心底里相信那些愿意悔过的人。阿曼莎撇撇嘴,最终还是答应留下来——

她站在门口瞪着乾达,寒声道:“无论你是真心悔过,还是另有所图,我都会盯紧你的!”

乾达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地看阿曼莎一眼,才小声道:“……我真的改了。”

阿曼莎双手环于胸前,不怎么相信。

乾达低下头,苦笑一下,像是对阿曼莎,又好像是说服自己:“我会……做给你看的。”

阿曼莎看他那副窝囊的模样来气,最终却还是狠不下心来真的去伤害从小疼爱她的阿甲,只能撇撇嘴,冲旁边两位隆胎蒙说:“你们还有吃的么?他刚才不是喊……饿吗?”

约拿笑,在胸前比划了一下,道了一句阿曼莎听不懂的什么保佑什么天父的,倒是路易很快就拿了新鲜的牛乳和一盘子小圆饼过来。

阿曼莎将小圆饼和牛乳放到乾达床旁边的木桌上,自己站起身来送约拿和路易出门。

坐在床上,方才还满脸泪痕、瑟瑟缩缩的乾达却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眼中尽是精明和算计,他出手飞快地拿出两只木杯,往其中一只底部添上蓝色粉末,然后分别倒牛乳进去。

等阿曼莎再回头时,乾达又恢复了那般小心讨好的表情:“……代、代帕*,你、你也吃。”

○○○

蒲干国送来的两艘大船上,不仅仅有使节提到的金银珠宝、瓜果粮食,还有五十余名奴工和两个头发卷曲的天竺美女,俩姑娘被金链子束缚着手脚、瑟瑟发抖地躲在船头。

看见这些,阚部首领主动站出,他恭敬冲乌宇恬风和凌冽拜下:“华泰姆、华邑姆,不若我带人将这些东西送还给蒲干国吧?”

阿奴律国王妄图重金收买,他们自不能让其得逞。

“我点些熟悉水性的部落勇士跟随,再带一两个随从,就说是我国使节。蒲干国王即便不愿配合,也多少会让我们进城。只要能进城,我便命属下可机会、去探探城内布防的虚实。”阚部首领又补充道。

此法可行,但南下顺流、北上逆流,若真有意外,阚部首领和其部下都不好脱身。

乌宇恬风不太想答应,但阚部首领很坚持。

“大王,此战难免,”他再拜道:“何况,只要是战争,就都有风险。”

最终,乌宇恬风无奈地答应了他的请求,一面让他千万小心,一面让伊赤姆大叔再起草一份国书给他带着。

此番大军南下,并未想到会战至钦敦江。

除了国书,伊赤姆还给附近的几位城主去信,要他们率部、驾船前来支援。蒲干国位于深山峡谷之内,夹于两山之间,城门居高临下、固若金汤,若真开战,多半要在钦敦江上打水仗。

确定出使人选后,阚部首领还命人细致地检查了两艘大船上蒲干国王送来的东西。

粮食和新鲜瓜果看上去都无甚问题,装在布口袋里的是蒲干国特产的细长香米,木箱中装着许多青碧色的椰子、带刺的蜜果、寒瓜和芭蕉。

至于装金银珠宝的穿上,奴工们都被大铁链拴在船底,两个天竺来的姑娘其中一个不通苗语,另一个倒是言辞流利、小心翼翼地与阚部首领说了几句话。

她自称名叫“马蒂塔”,与身后的妹妹都是被人牙子贩卖到蒲干国的。她们在蒲干国王宫里,为大王和王后表演天竺的舞蹈。

阚部首领皱了皱眉,总觉得这马蒂塔有些古怪。

“原本,王后娘娘已答应我,说我和妹妹都到了出阁的年纪,年底就可以放我们出宫还家,”马蒂塔声音哽咽,说到此处又忍不住哽咽,“可、可国王他……他某一日深夜,竟偷偷潜入妹妹屋中……”

“虽然妹妹激烈反抗,没让陛下得逞,但、但王后也因此恨上了我们……”马蒂塔攀着阚部首领小臂,柔声央求道:“您、您别把我们送回去成吗?我、我能给您提供王宫的地图!”

阚部首领看她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心里那点怀疑便烟消云散,想想不过是放两个天竺宫女离开,他便没有同乌宇恬风商量,自己做主、点点头答应下来。

船下,钦敦江畔,索纳西正在给凌冽道别。

小勇士主动请命,要跟着阚部首领上蒲干城中一探。他将自己改装好的□□背到背上,笑盈盈地冲凌冽拜了又拜,“此去,我一定不给老师、给华邑姆你丢脸!”

索纳西的水性不算顶尖,凌冽原本不想他去,但小勇士似乎对军功有很迫切的需要。在他的坚持下,凌冽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拍拍他的手背,嘱托道:“遇事莫莽撞,要是有危险,记得先顾好自己。”

索纳西眼神明亮地点点头,挥挥手跟着阚部首领登船。

凌冽坐在轮椅上,目送他们远航,清晨的阳光描摹着蒲干王城两侧起伏陡峻的高山,他眯起眼睛,总觉得这地形与北戎山有八、九分相似。

大船扬帆,顺钦敦江南下。

阚部首领立在船头,同马蒂塔细聊蒲干王城的事。

索纳西无所事事,便趴在船舷边,无所事事地看着船下翻腾的江水,马蒂塔的话他听一句、漏一句,多半是在讲她们姐妹在蒲干王宫中的种种惨况。

索纳西撇撇嘴,有些看不上这故意软了声音撒娇的姑娘。

而且,他总觉得,在自己的记忆里:蒲干国王爱妻如命,多年来从未公开采女。不过传言不足信,或许那位国王背地里当真急色也未可知。

他百无聊赖地盯着翻腾的江水,却忽然觉得江面有些奇怪——被帆船破开的白浪似乎太大了些,而水面上还不断冒出些直上直下的气泡,没等索纳西闹明白那是什么,就听见船舱下传来一阵骚动。

“触礁了!船、船进水了——!”

索纳西一愣,刚想朝船舱走,整艘大船就极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船上的勇士们没稳住身形,瞬间扑通通摔跌在甲板上。

混乱中,索纳西听见极轻微的一声“嗤”响,而后,便有大片的鲜血洒落在他眼前。

“你……!!”

阚部首领被马蒂塔狠狠刺了一刀,手持弯刀的天竺姑娘、一改方才柔弱,一双棕色眼瞳极冷,她毫不犹豫将刀抽出来,睨着阚部首领还想再刺。

“首领!”索纳西连忙取出□□,几发连射,逼退那女人。

索纳西还想上前,船舷两侧突然从江中嗖嗖飞出无数勾爪,数不清的“水鬼”从江中蹿出、攀着钩锁便往船上爬,而那边,原本在船底瑟瑟发抖的奴工,这会儿纷纷变了脸,扯开铁链、攻击他们。

索纳西心道不好,一边用□□瞄着马蒂塔,一边靠近阚部首领。

阚部首领失血过多、面色惨白,却还是撑着站起身来,反手一刀结果了两个妄图从船头登船的“水鬼”,他虚虚靠在船头栏杆上,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持刀指着马蒂塔:“你……骗我。”

“蒲干国王阿奴律,视往后玛黑为此生唯一伴侣,即便独生子溺毙,也不愿为了王室血脉传承再娶,”马蒂塔不咸不淡地回答,“是你自己蠢。”

因为失血,阚部首领眼前一阵阵犯黑,他遥遥看了看另一艘船上之惨况,胸中悲怒交加,大喝一声、便持刀扑上前与马蒂塔纠缠在一起。

索纳西被登船的“水鬼”拦住,一时也不能靠近营救。

船上一片混乱,也不知是敌人还是自己人,不慎碰翻了火把,船上的白帆很快被点燃,漆黑浓烟熏得索纳西止不住呛咳起来。他的一组弓箭射完,干脆也抽出苗刀拼杀。

然而敌人准备充分,即便阚部首领挑出来的都是各部翘楚,也实在难敌对方出其不意、人多势众,两艘帆船不堪重负,装着米粮的那艘首先发出了恐怖的“辟啵”声,而后“轰”地一声在江面上爆开。

阚部首领瞳孔一缩,下一瞬就被马蒂塔找到机会,又是一刀割伤了大腿。

他再站立不稳,摇晃一下就要扑到地上。

同时,索纳西也终于处理完那几个拦住他去路的“水鬼”,他扑上来、稳稳扶住阚部首领,“您没事吧?!”

阚部首领虚喘一口气,摇摇头,看着眼前的滚滚浓烟、熊熊烈火,他借着索纳西的力道,摇摇晃晃站直身子,他推了索纳西一把,涩声道:“……你还年轻,回去求援。”

索纳西却反手捉住他,“要走一起走!”

阚部首领还想说什么,那边的马蒂塔却哼笑一声,看他们像在看两只不自量力的蝼蚁,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长吹一哨,带着一众“水鬼”从船舷上跃入水里。

接连不断的哗啦啦水声,没能掩去船上令人胆寒的嘶嘶声响,索纳西最后一句“有炸药”还没完全出口,冲天的火舌就将他和阚部首领双双掀下船去,巨大的冲击力让索纳西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可即便失去意识,他也牢牢搂住了阚部首领的腰,用自己身躯、替已伤重的阚部首领挡住爆炸的冲击。

银涛卷雪,雪浪翻银。瓦底沙滩,勃生港*。

蒲干国铺砌在港口的木栈道上,通体素黑的黑苗巫首,正拿着一把花花绿绿的鱼食、漫不经心地撒入水里。深海的鱼儿不贪食,倒是引了附近不少小海龟和沼虾,他出神地望着远方,涂满了油彩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突然“哗”地一声,远处水面上浮出来一个姑娘。

黑苗巫首一愣,而后便直接丢了手中的整把鱼食。

他往前两步,在栈道尽头顿足,水中浮起的姑娘迅速游上岸,然后扑通一声、恭敬地跪倒在黑苗巫首脚旁。她头发卷曲、身材曼妙,分明就是出现在蒲干大船上的“马蒂塔”。

她亲了亲黑苗巫首脚边的地面,抬头,目光灼灼,“幸不辱命!”

黑苗巫首笑,正欲开口说什么,木栈道上忽然传来嘎吱嘎吱之声。

他回头,远远看见阿奴律国王满脸怒意、赤红着双目,带着一众士兵包围了港口,阿奴律上前,一把揪住黑苗巫首的领口:“为什么这么做?!我已给蛮国送去大礼!只要他们接下来、接下来……”

黑苗巫首嗤笑一声,慢慢握着国王手指、用更大的力量将他的手掰开:“我想,还是陛下您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我同蛮国,是不死不休的世仇关系!您犹豫徘徊,我只好出手、替您决定。”

“你疯了?!”阿奴律大叫道:“你这是在逼我和蛮国开战!”

黑苗巫首却只是冷笑着转过身去,远远望着平静的海面,“有我在,您不会输的。”

“你都已经被蛮国逼出了边境,你好大的口气!”阿奴律又急又气,上前两步攀上他的肩膀,“你必须将凶手交出来!我再拿出金银和粮食,或许能够让蛮国不……”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因为黑苗巫首转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头、示意他看向海里。

只见浅蓝色的海湾中,不知何时,浮出了一具巨大的蛟骨。

○○○

伊赤姆大叔的去信,很快得到了边境上各城城主的回应。

乌宇恬风原本想陪着凌冽,却最终免不去场面上的应酬,只能不情不愿地被那几位城主拉走。

凌冽坐在帐中,看着金发高个子脸上露出的委屈表情,忍不住低笑一声,遥遥头,示意他别胡闹、耽误了正事。小蛮王扁扁嘴,冲凌冽委屈地眨了两下眼睛,才不情不愿地离开了中军帐。

他迈开长腿走动的时候,阳光正好洒落在他的腰侧,凌冽清晰地看见,小蛮王的腰侧多出来了一条精致的五彩绳,绳子色彩鲜艳、下垂黄红二色流苏,中间的活扣上、拴着那只秘戏油的小白瓷瓶。

凌冽:“……”

中军大帐的帘子慢慢放下,乌宇恬风挂着白瓷瓶“腰坠”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凌冽视野里。

他坐在案几后,原本想将剩下的祖文看完,看见这个古怪的“腰坠”后,他垂眸看向自己腕上那个银花攒攒的苗族圣物,神思又飞远——

想到从相识以来,小蛮王送给他不少东西:云羊果、花果茶,亲手制的轮椅,南屋和树屋中精巧的布置,还有悬挂在窗口的贝壳风铃……

凌冽心中微讪,想自己是否平日给他太少,才会叫小蛮子如此这般患得患失。

他抿抿嘴,将案几上散开的祖文收拢,转着轮椅,来到了军帐角落、将他常随身用的几口木箱打开,箱中上层叠着他许多衣物和书卷,最下层,则用丝绢裹着、藏了一只波斯锦的小皮匣子。

凌冽将那只皮匣拿出来,轻轻摩挲了一下外壳上繁复的天蚕金丝,然后才拨弄象牙扣,将合盖打开:红绒布上,端端正正放着一枚玉色纯透、明中透雾的螭纹佩。

佩顶雕刻连鲤芙蓉花纹,底部栓合欢结青银丝流苏,流苏顶端还配上了两枚藕色白地的絮丝翡翠珠。远看上去,盘绕在玉佩两侧的盘螭气势磅礴,下悬着的流苏和青色浅白色芙蓉花形态美观。

玉佩有些年头,即便没有随身佩戴,但依旧被人精心润养过,边缘细微的磕碰上也有一层极润的包浆。

凌冽眸色温柔,用指尖轻轻摸索了一下,在玉佩光滑的背面找到了那枚指甲盖大小的凹槽印鉴:印鉴阳刻了“镇北”二字,下方还有他当年在军中的甲乙番号。

这枚玉佩,是他生母苏氏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他从小戴在身边,到镇北军中后,郭老将军又亲自着人给他刻下印鉴。在军中五年,他一直贴身藏着,后来镇北军全军覆没,他便取下来,小心地藏到了这只皮匣里。

此物虽不比被苗疆神明祝福的圣物,却是凌冽身边他能拿得出手的唯一爱物。

正想着,帐外就传来了一股浓烈的焦臭味。

凌冽将玉佩收好放到袖中,转着轮椅从帐中走出去。

只见军帐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伊赤姆大叔正指挥着几个小勇士将一堆黄牛皮线装的厚书卷焚毁,皮革燃烧的臭味熏天,还有不少奇怪的木制配饰、绘着艳丽图画的羊皮卷被丢入火里。

凌冽皱了皱眉,以巾帕掩住口鼻,“您这是……烧什么呢?”

伊赤姆和几个勇士被他的突然出声吓了一跳,大叔连忙上前,面色有些尴尬地拱手:“王爷,您怎么出来了?可是我们……熏着您了?”

凌冽摇摇头,目光却垂落到旁边的一卷羊皮纸上。

羊皮纸上正中画着一个红色卷短发的异邦人,他的脑后有如菩萨般亮着一道圆盘状神光,留着络腮大胡子,一手拿着一枚竖长横短的小木刑架,一手抱着黄色封皮的厚书,身着白色棉麻长袍,眼神温柔和善。

伊赤姆见凌冽已经看见,他挠了挠头,有些无奈地往旁边一引:“王爷,您跟我来。”

他们二人朝河滩边走了走,远离了那焦黑的恶臭。

凌冽放下掩口鼻的巾帕后,伊赤姆大叔才开口,他看着不断南流的江水,神情有些悒悒,“这些东西,是异邦番僧的信仰,他们自称来自西方的城邦,传说天上有位全知全能的神明,能够护佑众人。”

凌冽点点头,这个他知道。

《南境风物》和东宫的太傅都教过,说这群番邦异僧心怀叵测,魅惑人心、妄图政权。

“其实抛开他们背后企图不谈,这群番僧来到南境并无什么过错,甚至对边境一些小寨子还有许多帮助,”伊赤姆大叔叹了一口气,“您在中原讲究礼法,我们南境却没有那样多的规矩,他们初来时……其实大王并不排斥。”

凌冽眨了眨眼,结果伊赤姆又轻咳一声,补充道:“我说的是……咳,上一任的大王。”

在伊赤姆的诉说中,上任蛮国大王是个性情极直爽坦诚的人,对子民亲善、待友邦客气,虽因这份和善没能统一南境各个部落,但却得到了百姓们一致的拥戴。

“可惜,他待人以善意,最终却……没能被回报相同的东西,”伊赤姆大叔叹了一口气,有些遮遮掩掩道,“发生了一些事情后……大王,咳,我是谁说恬风他,就恨上了这群番邦异僧。”

其实边境上番堂和异僧众多,大军驻扎在此境,发现不少异僧送来的东西本是寻常。

但伊赤姆大叔怕关键时刻乌宇恬风看见失控,便做主将这些东西悉数收集起来焚毁,并警告军中还不知情的年轻一批勇士们,以后都莫要提什么“隆胎蒙”和“番邦异僧”的事。

“您……”伊赤姆起了半个话头,想了想,又苦笑着摇摇头,“算了,您在大王那儿总是不一样的,或许面对着王爷您,大王他会愿意聊聊这件事儿的,您就当我没说吧。”

凌冽想着那羊皮卷上卷曲的红色短发,还有明显非我族类的红色眼瞳,心中闪过一种揣测。

小蛮王曾经提过,他同乌宇洛并非亲兄弟。

而乌宇恬风高大的身形、卷曲的金发还有碧色的眼睛,当真与蛮国众人不太相似。

难道……

不过还没等他问出口,身后就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凌冽被从后拥入了一个热烘烘的怀抱里,金灿灿的小太阳用毛茸茸的大脑袋蹭他脖颈,乌宇恬风软了声,故意含含混混道:“想哥哥惹——!”

伊赤姆不想看他们腻歪,冲凌冽摆摆手后就主动转身离开。

剩下凌冽好笑地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揉了揉小蛮王脑袋。

“哥哥怎么和老师跑出来啦?”乌宇恬风推着他回军帐,嘴巴嘟得老高老高,“河边风好大好大,哥哥身上穿得好少好少,哼,老师坏坏!”

凌冽好笑,没有多解释,只是在回到军帐后,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凳子,示意小蛮王坐过来,“我有东西要送你。”

站在铜盆前净手、匀面的乌宇恬风一听这个,手中的巾帕整个落入水中,飞溅起来的水花将他的胸脯打湿了一大片,他脸蛋腾地红了,绿眼睛亮晶晶的,手脚都目所能见地无措起来。

“哥、哥哥要送我东西?”

见他这般,凌冽好笑又有些心疼:难道是,他素日里板着脸太凶了?这孩子怎么,这般惶恐?

他见乌宇恬风傻乎乎的,同手同脚走了半天都不能挪过来,便干脆自己上前、伸出手指勾住对方银质的裤腰链,将人不由分说地拽了过来。

在乌宇恬风还没反应过来前,将他腰间那枚不伦不类的“挂坠”给取了下来,然后认真地打开皮匣子,将自己那枚螭纹佩系了上去。

乌宇恬风只看那精致的波斯锦,呼吸都放轻。

凌冽垂着眼眸,羽扇般的睫帘翕动,看得乌宇恬风口干舌燥、心里直发痒。凌冽不觉有异,只一边将玉佩的来历细细讲明,一边灵活地翻指,将银丝线编的挂绳、稳稳地缠在了银链上。

他满意地拍了拍那枚螭纹佩,抬头冲乌宇恬风一笑,“虽然不比你送我的圣物拥有神明祝福,但这是我娘亲留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上面还有我生命中重要的一段回忆,希望你好好……唔?!”

回应他的,是乌宇恬风俯身、紧紧衔住他唇瓣的热忱。

小蛮王前所未有地激动,箍住他腰的手勒得他肋骨生疼。

缠绵缱绻,乌宇恬风从未觉得自己的心跳这般快过,他搂着凌冽亲了又亲,只把人勾得喘不上气了,才意犹未尽地松开,他看着凌冽有些虚脱出神的模样,又凑过去舔掉了哥哥唇瓣上的水渍。

凌冽被他弄得又痒又臊,忍不住抬手抹了一把脸、推他:“……小不要脸。”

乌宇恬风只是憨憨笑,将热烘烘的脑袋供上他的,四目相接、鼻尖紧贴地蹭了一会儿,他才趴下来,枕在凌冽的膝上,目光亮晶晶地将那枚玉佩拿起来,脸上梨颊微涡地细细瞧,“真好……”

霜庭哥哥竟然主动送他礼物!

乌宇恬风觉得自己胸腔鼓囊囊的,通体舒泰、浑身都瞬间充满了力量,他爱不释手地把玩着玉佩、细细摩挲着上面繁复而精美的纹络,止不住地又低笑两声。

这可怜的小模样落在凌冽眼里,他忍不住将手插进小蛮王金色长发送,指节穿过那蓬松的卷曲发丝轻轻揉了两下,他在心里许诺:以后,他一定会送他的恬恬更多。

枕在他膝上的小蛮王大狗似的撒娇,在他停下手上动作时,还反过来主动蹭蹭他掌心。

“对了,哥哥!”

金灿灿的小太阳忽然一个翻身,变成了仰躺在凌冽腿上的姿势,他一双绿宝石般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凌冽,满面严肃认真,“哥哥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都送给我了,那以后……我们的小孩,可以跟哥哥姓‘凌’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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