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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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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垂月上,蓝幕漫空。

死寂了数月的京城,终于在入夜后燃起了万家灯火。

躲在房中的京城百姓纷纷松了一口气,他们点起灯笼、打开大门,满脸喜色地迎接大军入城。

有定国公坐镇,戎狄残部很快被诛灭、俘虏,东北大营的士兵们在翰墨的主持下,驻扎在了城外北郊,守卫京城也防备戎狄出尔反尔、再起战祸。

城内几家酒楼拿出了自己所藏的最后米粮,在景华街上架起大锅,名厨们烹羊宰牛,庆祝胜利。

宫禁之内,损毁惨重。

定国公同王亮商量着,命熟悉宫务的老宫人收拾恢复各宫,再着人收敛了后花园内被戎狄草草掩埋的尸首,按着身份地位重新焚烧下葬。

明远大师和皇寺内的其他大师都齐齐下山,坐在熊熊烈火前替往生者超度。

安定门外,与景华街一河之隔的武王街上,三进的高大石牌坊后,锁闭多日的北宁王府,终于重新点燃了门前灯笼,灯笼有些旧,却没有破,蜡烛浅白的灯光透过泛黄的纸面,洒落下一片微黄。

夜风微凉,站在王府大门口,遥遥还能听见景华街上的热闹。

凌冽南去多日,从前昏君凌玜忙着同外戚、阉□□,自不会命人帮他修缮看管王府。府内地面积灰、散落着不少落叶,影卫们得了羽书之令,正在前忙碌收拾着。

枯萎的荷塘后,有一条九曲碎石小径,小径旁栽植着不少芭蕉,郁郁葱葱的蕉叶同白色的院墙相映成趣,可惜久疏打理,放肆生长的蕉叶挤满了整条碎石路。

“……看够了没?”凌冽无奈地拨开第三捧拦路的蕉叶,“王府荒废许久,到处都是残花败景,实没有什么意思。”

乌宇恬风牵着他,却摇摇头,认认真真辨别了方向后,一指前方的正院:“这个哥哥还没带我看过。”

正院在过厅和假山之后,刚才他们来时,羽书笑眯眯地挡了,说还在收拾,让王爷带“王妃”绕一圈再来,没想到小蛮王记性顶好——北宁王府这五进的院落,他走走停停,竟还能记住。

凌冽叹了一息,只能由他。

与其他几个小院不同,正院内,羽书着影卫专门收拾过:院内尘土被清扫干净,墙壁上的青藤被修建过,绿色的地锦顺着大理石桌案,在墙上爬出了如雀尾般的一扇翠屏。

屋内灯火通明、窗明几净,羽书笑盈盈立在院门口,夸张异常地冲他二人行礼:

“恭迎王爷、王妃回府——”

他就是这般性子,凌冽摇摇头,斜他一眼。

乌宇恬风却很喜欢这称呼,他将眼前的大屋子打量一道,问道:“这里就是哥哥从前睡觉的地方吗?!”

凌冽捏了捏眉心,正院内还有厢房、书案,并不仅仅是睡觉的地方,但此时也不好同乌宇恬风多解释什么,只能勉强点点头。

“那哥哥带我进去看!”

凌冽无法,带乌宇恬风进屋。

屋内,同一年半前并无太大分别,但若细细分辨,便能看出荒废痕迹:

床上是新换的被子,不是京中皇亲国戚常用的双面绣花锦,而是一床单面绣了大红色牡丹的棉被。

帘幔上的铜制吊钩少了一个,影卫们用普通的绳子系了,浅白色的纱帐欲垂未垂,后面的盥洗架上少了个铜盆,镜子是从外院挪过来的,半开的衣橱内全是积灰。

凌冽在王府居住的时间并不长,他未及冠就北上军中。在京设的宁王府是定例,从太|祖时就有,累经多朝修缮,才建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凌冽在这间宅院里睡的时间,还不如宫中多。

只是宫中三朝变迁,他从前的居所、母妃的居所都已经改建,太子东宫也被戎狄毁坏得乱七八糟,乌宇恬风不知情,凌冽也便不提,不想坏了小蛮子兴致。

恬恬既好奇,纵着便是。

乌宇恬风东张西望,摸着案几上的六壬镇纸都觉得新鲜,活像是个刚得了新鲜玩具的小孩。

凌冽跟着他,一一解释这些东西究竟是做何用的。

乌宇恬风认真听着,似乎透过凌冽的话,看到了在屋内行动坐卧的漂亮哥哥——伏案提笔、焚香抚琴。

最后,他一屁|股坐在床上,笑盈盈拖着双腮看向凌冽,“哥哥,今天晚上我们睡这里好不好?”

凌冽眨了眨眼睛,“……为何?”

回答他的,是乌宇恬风张开双手,一下仰躺在那张大床上,他环抱过来一个枕头滚了一圈,然后趴着冲凌冽露出梨涡融融,“因为这是哥哥从小到大睡过的床,我错过哥哥这么多年,只要在这张床上睡……”

他声音黏了一下,而后绿眼睛灼灼地看向凌冽,“就好像能把过去那么多年补回来一样。”

“……”凌冽噎了一下,心道小蛮子傻。

他走上前,戳了乌宇恬风的浅浅梨涡,戏谑道:“真要在这里睡啊?这里可是临时收拾出来的,待会儿床塌了怎么办?”

乌宇恬风一愣,翻过身来,看见头顶床幔确实还挂着蛛网,想想凌冽的话也对,便有些悒悒不乐地站起身来,小声道:“……可是我缺席了哥哥这么多年。”

凌冽刮他鼻尖一下,“人生百年,我在京中不过五分之一的岁月,往后长久,不都是你的么?”

乌宇恬风看着他,眼睛眨巴眨巴:完了,他家漂亮哥哥好会说话。

他原本想在凌冽从小到大长大的房间中拥着哥哥好好睡一觉,结果中原人好大的规矩——小时候专门住一个屋子,长大了再换一个屋子,像哥哥这样有封地的,还要再盖一座房子……

在凌冽看不见的地方,乌宇恬风掰着指头数了数,一间房子一张床,哥哥在京城少不得有三五张床的位置。

小蛮王原本很是苦恼,觉得这样多的床铺总得要三五天才够。

没想到,凌冽一句话,就让他打消了所有念头。

人生百年,二十是一百的五分之一,他虽然没陪着哥哥从小一起长大,但他得到了往后的全部五分之四。

他可以和哥哥相携白首、同衾同眠。

想了想,乌宇恬风又笑起来,心里美滋滋的。

见小蛮王高兴了,凌冽便走上前圈住他,“走吧?这屋子荒废许久了,一股子霉味儿,你看也看过了,我们回军帐中睡自己的床不好么?再说了,羽书他们是影卫,不是洒扫庭除的小厮,别折腾了,好不?”

乌宇恬风哼哼两声,小声道:“那我折腾哥哥……”

正好,景华街上不知是谁点燃了一串炮竹,百响的鞭炮声噼啪,让凌冽没听清小蛮子混不吝的话,他在一片嘈杂热闹中回头,疑惑地提高了声音问乌宇恬风:“嗯——?”

乌宇恬风给他的回答,却是在那一片热闹的鞭炮声中,俯下身来,衔住了他的唇瓣。

缱绻深吻,一夕温存。

此战终了,天下太平。

等次日,凌冽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乌宇恬风到底说了什么时,他人已经被欺负得浑身酸软,躺在中军软榻上,根本连支起腰都难。

听见他闷哼,守在旁边的小蛮王便殷殷凑过来,替他揉腰捏腿、垫上软枕,端来蜜水——

“哥哥喝,甜甜水。”

凌冽横他一眼,好个全然熟练工。

听闻战事已定,江南不少官员、高门大户都匆匆启程,连夜赶往京城,城外的官道和水道上挤满了车队和船只,但定国公尹元却严令不许他们进门——

这帮人在遭逢国难时溜得比谁都快,如今安定了,又想回来当他们的老爷、做他们的太太——哪有这般便宜的道理?

定国公着手下两个膀大腰圆、黑面虎目的将领上城楼,直言城内事未定,请诸位稍安勿躁。

他们手中拿着长刀宝剑,自横刀立马,颇有一夫当关之势。

定国公原还想请凌冽来共商大事,但去请北宁王的人来回三次,都说北宁王劳累未起,惹得老国公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最后负气直言“不等了”,“日后别想再要我的回信”!

手底下将领们暗笑,在心中多少知道他们老将军就是孩子脾气。

定国公将擒获的戎狄俘虏分派给翰墨,由熟悉北地情况的他押送往云州和东北大营,云州和东北两地苦寒,这群肆意侵杀汉地的外族,也该为重建两地的防御工事、防御城墙添上一份力。

朝中文武、京中高门,在大敌当前时,高下立判——

舒家因叛而诛,龚家仓皇南蹿。

段家是舒家姻亲,关键时刻却能留下来断后、开仓济民,家族虽在逃亡路上死伤惨重,但不少留在京城生还的百姓,还替他们守住了段家的宗祠。

沈家虽随流民撤出,却总在后方支援,调配了粮草、钱粮送给军队,还将族中的几个药铺的药材分发给百姓。那名曾与舒明义议过婚的沈家嫡小姐,也在江南专营了一间女子学堂。

江家随尹元北上,族中子弟皆参军,遇战骁勇,立下战功赫赫。

尹元看着城下的江东子弟、京城百姓,最终不问出生、论功行赏。

也是到了此刻,众人才发现舒明义不见了。

舒明义虽为舒家人,但一路走来深明大义,逢战必拼命,不仅是定国公和汉人士兵,就连蛮国勇士都对他敬重三分,只是尹元担心百姓迁怒,故意没有当众封赏他,而是准备私下授将予赏。

结果在军中寻了三道,都没见着舒明义。

问了王亮,他也说在攻城后就分开了,只知道舒明义在安定门下待过一段时间。

而舒明义身边的亲卫,也只说小舒将军在城破后,主动留下来断后,战局混乱,他们忙于应付戎狄勇士,没人看见舒明义到底去了何处。

元宵等也跟着归京的百姓们上京,拿着定国公府的文牒,通过重重封锁进入京城。

……

这些消息,凌冽是靠坐在软垫上听羽书一一禀报的,除此之外,羽书还带来了满面焦急的季鸿,由他带来了关于“简先生”的下落——

原来,昨夜他们离开祭龙山后。

也不知是谁透露了简先生的身份行踪,让流民们得知他就是挑起了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躲藏在寺院中的多是京中的妇孺老弱,她们听着这个消息,便三五成群地跟着简先生下山,在山道上故意发出怪声音吓他。

深夜山中无光,那哀嚎和惨呼让简先生头皮发麻。

他心神一乱,脚下就踏空,整个人顺着青石板铺成的楼梯就滚落。

妇孺们见他滚下山,也没有深追,只是手挽手地站在山林中,目光空幽地看着那静默的黑色山川。

跟着简先生的暗卫们本想上前相护,但羽书留下的王府影卫也不是吃素的,三两下就将这群人制住。倒是那简先生滚了一遭,神志清醒不少,他强撑着从泥地中爬起,似乎还想回京去完成他未尽的大业。

但走没有多远,就被一个小孩丢了石头。

简先生回头,看见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凶神恶煞地盯着他,身边还有只瞎了眼的癞皮狗。

小孩见他转过头,害怕地缩缩脖子,最后想到什么,又挺直了腰背,恨恨看向简先生:“……还、还我娘命来!戎狄狗!”

他说完,身后那条狗还似模似样地叫唤了一声。

简先生看着小男孩,忽然嗤笑一声:娘?命?戎狄?

他摇摇晃晃往前,“……搞搞清楚我是谁,我不是戎狄,我是六皇子,是尊贵的六皇子——”

小男孩瑟缩了一下,根本不听简先生的喃喃自语,他俯身下去又捡起一块小石头,狠狠砸向他:“戎狄狗!”

他身边的狗也狂吠起来,吸引了不少躲在城外的百姓,那群百姓多少是见过简先生的——他骑在高头大马上,被戎狄簇拥着进城。

小孩子的石头,只是一个开始。

往后,简先生身上被砸上了更多的东西——针线盒、锄头柄,愤怒的百姓从一个到五个,最后越来越多。无论简先生说什么,他们都认定了他就是戎狄、就是恶首。

他只有一个人,可围拢上来的百姓却有数百人众。

女人小孩没法揍人,便暗中下黑手,不是这里掐一个印子,就是那里啃下一块肉。

简先生被愤怒的村民围在中间又是踢又是打,他们没有兵刃,菜刀小刀都没有,最后是用路边捡起来的圆石头砸,一块块追着砸,砸到人动不了了,才有几个年轻胆大的,拖着那不成人形的尸首、丢到了城门口。

季鸿说完这些,搓了搓手,有些无措,“……是我失察。”

羽书心说他迂,但也不能真让好友一人担责,便也跪下,“属下也有错。”

凌冽看看他们,想开口说什么,结果张口就是嘶声,他顿了顿,最终闭上眼睛,烦躁地拧了小蛮子手臂一把,乌宇恬风“嗷”了一声,却福至心灵地代替他说完剩下的话:“……二位起来吧,哥哥不怪你们。”

等羽书和季鸿两个起来,乌宇恬风又操着字正腔圆的中原官话道:“他活该!中原这么多人,都因他的一己私念惨死,还令数以十万记的百姓颠沛流离。这人勾结外敌,身份又不明,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可惜的。”

季鸿:“……”

羽书忍了忍,最后别过头去闷闷笑了起来。

躺在床上的凌冽深吸一口气,抬手挡住眼睛——

算了,小蛮子说的也不错。

即便让羽书这个起居注来写,多半也是表达这样的意思。

只是,“六皇子”凌冿已经在史书中被父皇抹去,简先生也不过是个外族恶首,要记录,也不过是草草一笔,记个乱石砸死。

他放下手,看了一眼小蛮子金灿灿的长卷发:是了,实不该为了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去废心思。

往后岁月,他还要更多的时光陪恬恬长久。

○○○

建初年舒氏反叛、戎狄侵乱,终于在定国公尹元的主持下平息,前朝文臣武将由众人商议更迭,安平郡王被追封为端慜太子,由他的儿子凌琅即位,依旧尊凌冽为皇叔。

登基大典上,尹元本想让凌冽抱着小团子接受朝贺。

但,凌冽拒绝了。

新皇登基,他身上有军功,出现并不合适。

且小团子刚刚会说话,一份诏书季鸿带着众臣删减了多次,留下了统共一百二十字。凌冽耐着性子教了两天,凌琅却还是会将一些内容念错,或者念不大清楚字音。

最终,凌冽也被闹得没了脾气,准备让定国公来代替,他是三朝元老,身份更加贵重,作为新帝登基的肱股之臣,代念敕文最合适不过。

但定国公也推辞了,他当年能在朝堂上急流勇退,就是看清了皇权、外戚和阉党三方争斗,此消彼长、无止无休。

或许一两代明君圣主能够做到“垂衣拱手”、臣子们能做到安守本分,但往后,谁也拿不准子孙后代的心性。

他们尹家现在行得正坐得直,但谁又能为后人保证?

定国公不想授人以柄,凌冽同样不想让有心人做文章,将来让小皇帝和他离心,再生了中原与苗疆之间的战祸。

想来想去,凌冽眉目一闪,将季鸿找来,拎起团子的后领往这位端方的君子怀中一塞。

然后,大锦北宁王就在季鸿惊讶的目光中,疾步跑出了明光殿。

季鸿看看怀中的“当今圣上”,一时拿不准要跪下行礼,还是先替皇帝陛下擦擦眼角的泪渍。

结果凌琅看着凌冽远去的背影,只是委屈地扁了扁嘴,最后自己捉起季鸿的衣袖抹抹脸,“皇酥不要我了——”

那奶声奶气的声音,让季鸿瞬间忘记收回了手,也平生第一次,没有恪守恭礼。

而凌冽一溜小跑,穿过明光殿前长长的宫|道,远远看见站在战象旁同几个小勇士说话的乌宇恬风,他笑起来,慢慢放缓了脚步——

这条宫|道,他五六年前走过一次。

不过那时天空下着蒙蒙细雨,他自己满面泪痕,在尽头撞上了身披铠甲的郭云将军。

这次,宫|道尽头站着的是满头金发、身形颀长的乌宇恬风,他的俊脸上挂着梨涡融融,一双翠色大眼睛亮得很,看见他时,眼里几乎倒映着整个湛蓝放晴的天穹。

乌宇恬风先看到他家漂亮哥哥回来了,而且满脸都是好看的笑。

等凌冽走近,他才看见他额角鬓边都挂着汗。

他抬起手,本意是想帮凌冽拭去那些汗水,结果凌冽却在他抬手的瞬间,足尖一点、微微跳起来,扑入了他的怀中。

这样轻浮不检点的动作,凌冽可从不会做。

即便后来他们好了,凌冽也从不在众人面前做。

小蛮王只用了须臾惊讶,就极快地搂住凌冽的腰,抱着人转了小半圈,用自己的宽阔的腰腹挡住了身后蛮国勇士们好奇而羡慕的窥探视线——

凌冽搂着他,只是笑,一双眼睛弯弯的。

乌宇恬风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凑过去啄了凌冽额心一下。

凌冽抬头看他。

“……你是真的哥哥吗?”乌宇恬风小声喃喃,“哥哥可不会这般儇薄孟浪的——”

“嗯?”凌冽伸出手指,掐住了乌宇恬风一截小臂。

熟悉的触感回来了,乌宇恬风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他抬起另一只手,替凌冽擦了擦额边的汗水,“那……哥哥遇到什么好事啦?怎么这样高兴地跑回来?”

凌冽闷头一笑,想到小团子那扁下的嘴角,他拍了拍乌宇恬风的肩膀,难得露出几分戏谑,“快走,阿象是不是比雪星跑得快?我——”他顿了顿,又笑了一声,“我把小团子丢了。”

“啊?”

“准确地说——”凌冽反过来用力,熟练地拽着乌宇恬风上了战象,“是托付给了最合适的人。”

乌宇恬风眨巴眨巴眼睛还没明白,就被同样为“美人”迷了心智的阿象给颠了一下,灰色的战象起身,也不管士兵和百姓,一溜烟从军中蹿出去,远远地将宫禁高高的红墙甩在身后——

后来,

也是到第二年上改元时,乌宇恬风才明白了他家哥哥的意思。

他家哥哥平日里严肃冷面,内心却是个蔫坏的:

将凌琅那个团子塞给季鸿后,就带着他溜之大吉,不仅没参加小皇帝的登基大典,甚至都没带上北宁王府的小管事和一众影卫。

听闻定国公知道消息的时候,气歪了嘴,胡须都扯掉一大把。

而季鸿抱着团子,耐心教了凌琅好几遍那封敕令,最后却败给了爱哭的小撒娇精,红着脸的新任季太傅,在新帝登基时,以“帝师”之身份,代替小皇帝、念完了所有的诏命。

于礼僭越,也是端方守礼的季鸿,平生第二次逾矩。

新帝年号“永熙”,据说是小团子自己选的,定国公让礼部选了许多年号来,凌琅都看不大懂,只以为是拿过来的纸片玩具,撕撕扯扯弄坏好几张。

守在旁边的季鸿当时还不是“帝师”,只是被北宁王塞了“团子”带着,没法儿脱身。他眼看定国公要生气,忙上前,一边哄着凌琅放手,一边重新誊抄了一份。

第一张,就是这个“永熙”。

从小就聪明懂事的凌琅坐在地上转了转眼珠,一把上前抢过,也不管墨痕干不干,挺直了小胸脯冲定国公道:“我要这锅——!”

看着奶声奶气的小团子,定国公偃旗息鼓,大手一挥、定下年号“永熙”。

季鸿长舒了一口气,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手中捏着的,乃是皇帝才可用的御笔。

“……”他抚了抚额,不过数日,他已经逾礼三次。

往后还有岁月长久,季鸿将小陛下从地板上抱起来,在心底叹了句:阿弥陀佛。

○○○

永熙元年秋。

武王街上的改建事毕,新任御史中丞虞书穿过排队领红封的工匠队伍,来到了五进的红漆大门前——

正中的朱笔写就的牌匾被取下,自从北宁王离开后,这里就在他的授命下,改成了一处“慈敬义学”。

院落中的假山后,是阵阵郎朗的书声。

从前的王府小管事元宵,如今成了这处义学的大管事,虽为管事,但他却还卷着衣袖,带下人们做月饼。见虞书进门,元宵拍了拍手上的灰,迎上来——

“王爷怎么说?”

凌冽不告而别,只在军帐中留下了他们几人的身份名契——北宁王是个好主子,但说白了他们身份上还有主奴之别。凌冽从前将他们从各种险境中救出,给了他们机会,让他们成就自己。

最后,却选择放他们自由。

除了名契,凌冽还留下了王府的地契和田产。

翰墨在东北大营事忙,暂时没有回来,但他传了信,让羽书和元宵商量着办,他一力支持。

由此,王府影卫彻底解散。

北宁王府变成了义学、慈济院,收养了不少京城破后变成孤儿的小孩,沈家的嫡小姐也从江南回来,成了义学中的先生,后来竟被季太傅提名,封了学正,成为当朝第一位“女学正”。

孙太医被召回了太医院,成为了当朝院判。

在他的主持下,太医院今年立了三科,从民间召了不少名医入宫。

而他的小徒弟,则最终放弃了成为太医,他在景华街上赁了个铺子,也常在慈敬义学走动,给学堂内的孩童们配药,渐渐成了京城排得上号的名医。

羽书恢复了自己的本名,因在朝堂上直言讥讽,阴差阳错成了御史中丞。他事情忙,来此处时,却吩咐身边人不要跟着,听见元宵问,他也只是摇摇头。

“送去的信被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信封上还是那四个字。”

“‘甚安勿念’?”元宵想也不想。

虞书点点头,长叹一气。

两年,足足两年。

凌冽给他们的回复都是这简单的四个字,没有拆开信封,也没有给他们附上另外的信笺。

元宵想了想,虽然失落,却还是明白了王爷心思,他苦笑一声,“那往后,我们就不要寄了吧。”

虞书撇嘴,点点头,话带到了,看着元宵和这府中诸人过得不错,他便放心了,御史台还有很多事儿,他回家换件衣裳就还要走。

元宵却从后叫住他,递上来一盒子新烤的月饼,“第一炉出的,孩子们既然都没下学,便算你赶上了。”

虞书笑笑,不客气地接过来。

想到中秋团圆,新上任的御史中丞又顿了顿脚步,他转头看向元宵,“义学如今已经上路,你不是还请了几位管事和账房先生么?就……当真不去找找看么?”

元宵一愣,忽然明白虞书话中的话,他没有恼,也没有脸红。

小管事在累经变迁后,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

他扬了扬下巴,“那您呢?”

虞书看他。

元宵道:“天下已定,其实您并不在乎朝堂如何吧?那么您呢,您怎么不去找他?”

虞书面色微变,他眸色沉了沉,盯着元宵看了半晌后,终归叹了一口气,他涩声道:“……连你都能看出来,小元宵,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找过呢?”

他不给元宵说话的机会,只捂住脸,“我们从小一道儿接受训练,他什么都比我强,你说——他若有心让我找不到,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元宵抿抿嘴,“不试怎么知道?”

虞书却只是在心底酸涩地笑,他没有王爷那般幸运,能与心爱之人偕老,他不止一次向心爱之人坦白心意,换来的却只是那个人的沉默,然后远赴北境,再没回头。

听闻他北上东北大营时,押送的戎狄俘虏叛乱,九死一生才脱险生还。

听闻他拒绝了定国公的封赏,直言自己斩杀朝廷要员,该被黥面配边疆。

……

虞书吸了一口气,不想像弟弟一样的小管事担心。

他伸出手,轻轻顺了元宵脑袋的乱发一把,“那你呢?就不去派人再找找?”

元宵摇摇头,“这……不一样的。”

羽书和翰墨,是从小一道儿长大,两人同为影卫,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翰墨的手上的功夫俊,羽书嘴皮子功夫利索,两人一文一武,站在一起也是相称的。

即便没有羽书那份直白的心意,他们也可以是知己、是朋友。

但元宵闹不明白自己和舒明义之间的关系,他们甚至都算不上朋友。

舒明义消失了,没人知道他的行踪。

定国公尹元在遍寻不得后,便当他是悄然离开了京城,远在秦州的舒青也着人找过,但最终都没有寻着舒明义的踪影。

“算了,今日是过节,要想高兴的事儿。”元宵又强迫自己笑起来,同羽书多说了两句话,将人送到了门口。

虞书也笑,但离开时多少有些失魂落魄。

因此,他自然也没能看到在王府一角,有个带着斗笠身披黑色衣袍的男人,远远看了他的轿子一眼,然后又匆匆地没入了人流中。

若细看,便能看见那人侧脸上黥面的墨印。

而他的双眼,已蒙上了一重不透光的黑色麻布。

摇摇晃晃的绿色轿子内,御史中丞捧着热腾腾的月饼,想的却是小时候某一年的中秋,作为孤儿的他没有归处,比他大一岁的翰墨却牵着他的手,指着某个方向告诉他——那是他的家乡,等王爷大事定,他就带他回家。

虞书叹了一口气,最终将双手,埋入掌心中。

轿夫们行得急,端着他们大人就匆匆忙忙回到“虞府”,这空荡荡的大宅院挨挤着“季府”的牌匾,都是用从前御史中丞舒楚修的旧宅院改建。

虞书下轿的同时,正巧遇上了从宫中出来的季鸿。

季鸿见了好友,远远同他拱手,中秋团圆,他还要赶着上祭龙山看师父。

虞书看看天色,笑问道:“今日不朝,有事耽搁了?”

季鸿叹了一口气,“宫禁水渠堰塞,宫人通淤的时候从中发现了不少尸骸,大约是从前留下的戎狄残部和我们牺牲的士兵遗骨,我已经着人收敛入葬了。唉……只是陛下没见过这样多的死人,吓哭了……”

新帝黏季鸿,虞书知道。

他摇摇头,拍拍季鸿的肩膀,玩笑了一句,“太傅辛苦。”

季鸿一下就苦了脸,不过他念着凌琅小小年纪就接连丧了父母,唯一的亲人还直接将他留下了陌生的朝堂上,季鸿一时心软,就留下来劝了许久,应付宫人来报时,便没有仔细看。

自然,也没细看那宫人清点上来的遗留兵刃中,有一柄已经锈蚀的长|枪。

中秋月圆,京城放了焰火。

漂亮的黄色月华升空,凌琅由身边的宫人嬷嬷陪着,抱着一只由季鸿亲手给他缝的兔子布偶、上了城楼。

高高的城门楼挡住了他小小的身子,好心的小太监想将他抱起来,他却板着小脸,让人拖来了一只木箱子,他爬上了木箱,在内监的搀扶下,看清楚了热闹的皇城,还有远处不断攀升的孔明灯。

墨蓝色天空中,皓月皎皎,星汉灿烂。

凌琅抿了抿嘴,听见了街巷上孩童追逐打闹的欢呼,看冒着浓浓白烟的小摊,瞧车水马龙来回穿梭的货郎、小贩,他愣愣半晌,最终,在听见身后脚步声时、自己蹬蹬跑下。

对着从祭龙山中赶回来的太傅伸出双手,凌琅如愿被对方抱到怀中。

季鸿还没说话,凌琅先开口:“老师,我会做明君的。”

他说得很认真很认真,一双乌亮的眼睛中,倒映着漫天星斗。

季鸿一愣,而后闷笑出声,见内监和宫女远远跟着,他悄悄伸出小指,“好,那陛下,我们拉钩钩——”

○○○

同京城一样,远在南境的鹤拓城也热闹非凡。

不过苗人庆祝的不是中秋,张灯结彩的鹤拓城前广场上,到处扎满的是大红色绸缎。

凌冽和乌宇恬风依偎着坐在一扇翠屏前,面前还是那顶高高大大的圣王银帽,只是在银帽前跳舞的,变成了穿着盛装的十多对男女,为首的一对是桑秀同那个遂耶部的勇士。

往后的,则是不少百越武士和雷山两部的姑娘们。

他们离开时,百越国的水渠没有开凿好,如今归来,那条水渠不仅挖好了,还成就了好几对美事。

小蛮王记下了凌冽说的“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话,遂耶部的小勇士在北上中原的过程中建功无数,桑秀的家人由此松口,乌宇恬风便给他们主了婚,更让所有最近一段日子成婚的小夫妻们,一道来鹤拓城中庆祝。

苗人婚俗与中原不同,看着围着圣王银帽跳舞的姑娘小伙子们,凌冽笑,只觉得南境愈发有趣。

他同小蛮子回来之后就胡闹了数日,在鹤拓城许多地方都留下了脸红心跳的回忆。

明日,他还约了乌宇恬风,让小蛮子带他往榆川边捡贝壳,他喜欢那串贝壳风铃,也想给乌宇恬风做一个。

两人正絮絮说着话,圣王银帽那边却传来一阵骚乱。

地面微微震了两下,三层楼高的黄色□□匆匆撞开人群,阿幼依一跃下地,没站稳、呲溜一声在草坪上滑跪。

乌宇恬风皱皱眉。

阿幼依却在他开口前抢先道:“华泰姆!华邑姆!蜜香树,开花了——”

凌冽手中的筷子掉了。

乌宇恬风也捏碎了手中的酒杯。

等众人齐齐汇聚到禁地时,远远就听见了隆隆水响,黑色的石壁前方:万丈银涛下,滩涂中央的白色巨树上,大朵大朵绽放了花朵——

那一整片的白色花海,在日光下隐隐放出金光。

香蜜树开花,代表着今年秋天一定会结果。

乌宇恬风想到自己从前第一次带凌冽来时的承诺,他兴奋地牵起凌冽的手,一叠声地叫着“哥哥”——

“我能带你吃世界上最好吃的甜甜果了!”

凌冽浅笑,看着在煜煜金芒下,比那一整颗异树还要漂亮的金色卷发,再看着卷发之下,他家小蛮子比绿宝石还漂亮的眼瞳。

最终,他凑上前去,亲了乌宇恬风一口。

“唔?”

凌冽贴着他的嘴唇,不许他发声,却在心底告诉自己——

他其实早就吃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甜甜果。

远处的百姓还在欢呼,两人相拥着、旁若无人地交换着缱绻亲吻。

白皙的树干、金色的花叶。

像极了他们,又或许,本就是他们。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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