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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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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辞越攥着他腕子的动作有些僵硬, 表情有一瞬的不自然,微微出神。

等他回了神,定睛望着圣上, 看着男孩的手流连在自己无暇的胴体上,从心口一路下滑至胃部, 至小腹。

【从这里……到这里, 被看透,洞穿。】

明辞越又听到了,通过心声和心跳, 他就可以很熟练地判断出圣上此时还在失神, 被情yu的余潮浸泡得湿淋淋的, 刚才的问题大约也只是随口而出, 不过大脑。

于是他神色平常地作答:“不信,荒谬之言罢了,圣上乃是九五至尊, 玲珑心思谁又看得透。”

纪筝微微皱眉,“……朕又没说是自己。”他还没来得及说完, 明辞越就已经吻了下来。

纪筝下意识地偏开头,却被先一步扶住了下颌, 温柔地强制,撬开贝齿, 长驱而入, 把他那仅剩的一丁丁点疑惑都给暂时遣散到一旁。

所以,男宠和君主之间会做这些么,清理,赖床,散热祛病, 拥抱接吻。

除了正常需求,剩下那些过界的危险温存,算什么?

他认真地思考,玷污月光,豢养禁.脔,身为帝王他都是平生第一次做,没人教,没经验,难免有做错的地方,或许是误把什么当作了爱。

接吻时睁眼,就好似是在破坏什么不成文的规定。纪筝第一次在这种时候偷偷睁开了一条缝,却正对上了那双昏暗中黑曜石般的眼,一眨不眨地沉默着注视他,丝毫不因被发现而羞愧躲闪。

原来有人接吻一直睁着眼,不讲武德。

于是,缓缓地,他的双手指缝间钻入了五根修长有力的手指,绕着凉风灌入,引领着他缓缓合拢。

……为什么要牵手?!好让他惊慌失措,看他出糗逃离?

明辞越借着什么身份来牵他的手?臣子,皇叔还是男宠?

若说纪筝之前还有过那么一星半点旖旎的念头,在那场席卷朝廷,迅速拉下敌方两员大将的风潮中也给消磨得一干二净了——明辞越并非浅浅一湾潭,那明明是他不了解的一汪深渊。

方才哪怕榻上再深入再亲昵,纪筝都还能冷着心肠,跟打仗似的,越痛越好。此刻一被碰到手指尖尖儿,他却没出息地想哭。

纪筝喉咙猛然缩紧,连带着肺腑都有些急促吸气的痛,他有些难堪地想逃离,却又流连于那丁点温度。

才不是。

他明明那么容易被看透,至少此刻是,身上赤条条,心上也是。纪筝自暴自弃地想。

那日之后,寒冬将尽,天亮得越来越早,留给他们的长夜越来越短。牵手那样暧昧的举动似乎对明辞越来说也是个不小的失误意外,至少之后的很多个夜晚里没再发生过。

不过明辞越在某些事情上依然有着磨人心性的细致耐心和耐力。他那点“狼子野心”似乎已经彻底暴露了,在纪筝面前也就藏也不藏,每夜哪怕殿门紧锁,窗牖紧闭,他也有办法准时登门拜访,仗着天子不敢唤侍卫宫人,装模作样地一鞠躬,低头说一声“失礼了”。

皇叔身体力行地给他说明了,不好好上朝就上.chuang。

他被强制灌输进了许多清理不掉的东西,例如各方边境局势,各地民生,治国纲要。大臣第二天要奏上的折子,基本上明辞越前一天晚上就会教给他对策,教导的时间长了,不时还会顿一顿,反问他两句,逼他自己想政令。

这时纪筝就不得不头埋在被子里,咬着唇忍着声,疯狂回忆剧情,想那些个原书里一笔带过的主角朝堂上高光时刻,他甚至怀疑这里是垃圾作者省略没写的部分,才会让他一个咸鱼自己想,自己动,自己补全。

咸鱼被杀就会死,咸鱼被翻来覆去,这样这样那样那样,就会熟得外焦里嫩。

假私济公!

翌日文武百官在乾英殿上再争论不休,把期待的目光投向摄政王时,摄政王就恭敬地一行礼,微微抬首看向他。

纪筝板着脸,坐在龙椅上,再看那谦卑温和如水的眼神,繁重锦袍之下腿都软了,条件反射似地微微颤抖,全身一觳觫,倒豆子似地把连夜准备的政令措施背了出来。

即便是同样的政令,换到不学无术不管正事,肤白眼大年轻娇贵的小圣上嘴里说,总是少了点那么些意思。支持明辞越的一党多是些刚直年轻的言官,这些时日越发不怕死,在朝堂上正面对刚这些政令,恨不得绕到璟王面前说句,“殿下被绑架了就眨眨眼!”

纪筝这边的老忠臣明显也不怎么相信他,一声不吭,望向天子的目光都包含一种怪异的怜爱,生怕支持诏令打脸会来的太快,被对方党派质问嘲讽多了,也不怎么着急,几个老骨头开口就是——

“不要乱说,我们没有干预圣上英明决策。”

“友好商量政令可以,攻击朝廷命官是什么意思。”

“远离圣上私事,关心圣上政务就好,妄自揣测圣心该当何罪。”

“血口喷人!我们自然是为大燕为圣上效命,不知你们又是在替谁狂吠,收了人家多少钱财,说出来,有钱大家一起赚。”

就差把“骂正主就好,不要上升追随者”写在脸上。

纪筝:“?”

纪筝:“说好的保皇党呢,老粉圈了。”

明辞越没有替他打圆场的意思,纪筝只能自己骂大臣摔东西暴怒收场。可一旦那些政令强制推行下去,即刻见效,翌日朝臣再看圣上的眼神就都变了,全场同时陷入一场诡异的寂静。没人敢出声赞扬溜须拍马,也没人敢服软认错自抽巴掌。

他们都在猜测小圣上这等才干,是天生英姿,还是后天培养,藏了这么久,藏得这么好,用稚拙蛮横作掩饰,演得自然无比,天.衣无缝,非要等到乱政者都被扳倒才肯稍稍显露。

若是这样……一切也说得通了。圣上谋划表面借璟王之手除去叛贼,实则与他达成协议,许诺给他摄政王的空位。

至今为止,逆反他的人都没有一个好下场。

比起之前那些踹人摔东西的小打小闹,显然这才是真正的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众人觳觫而不敢言。

至此大燕朝臣悉数拜服在一个仍不满二十的小暴君脚下,有畏更有敬。

满朝堂只有一人敢在此时抬起头来,纪筝很容易就被那双眼勾去了注意力。

明辞越仗着无人敢看,仰头朝上,勾了勾唇角,温和地笑笑,指了指自己暴露在空气中的脖颈喉结,示意小圣上。

纪筝一愣,气势一下子全熄了,整个人心虚地贴回椅背,拉高外氅迅速裹紧。

昨夜那里刚受过蹂.躏,遭过难,红痕打了多少妆粉都掩盖不住。

可他一抬手又顿住了,那里分明还围着条火红的狐领呢,没有透视眼,半点肌肤都看不着。

他再去定睛看明辞越,那人还扬着唇呢,状若无事地眨了下眼,笑意更甚。

公开调情。

纪筝做了做嘴型,冷着脸,无声地斥骂了他一句,转头就将半张脸藏在了狐领下面,心虚地撇开眼,底下勾起的唇角搅得那些绒毛在空中轻轻抖动。

肆意暧昧。

纪筝有些……受不住了。

好在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几天,年关是真的到了,若是依照大燕惯有的礼仪律令,春节是要休沐五日的,若是无急事早朝例会也不必举行,但除夕当日从一大早开始,要官命臣就得携家眷入宫跪拜请安,吃饭受礼。整个宫城通常会吵吵闹闹,熙熙攘攘持续到下午,傍晚至深夜才是皇帝和后宫妃嫔以及内外亲戚团圆过节的时间。

明辞越不会不识大体到在除夕前夜还要折腾他。

那夜子时打更之后,他脚步匆匆地往宫外行去,南宫门就在眼前,他却临时绕路走小道去了北宫门,这一绕就不得不途径延福殿了。

自从为了防范他开始,延福殿每夜都是紧锁殿门,紧闭窗牖,可被他闯来闯去,那些废锁也不知道换把新的,装模作样地挂在那里,孤零零的一个。

子时了,殿内竟还未熄灯,摇摇晃晃的烛火在纸窗上勾勒出一个托着腮的人形。

明辞越的脚步不由得顿了顿,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习惯性地朝那边迈了一步,又后知后觉地退缩回来,低了头,逃窜似地离开此地。

今夜后半宿他在有些积灰的郑越府暂作停留,等天蒙蒙亮就一路策马扬鞭,奔向城门外,每逢重大节日,城门守备总是格外森严。

“开门!”还未等守卫问话,明辞越就抢先一步高声喝道,声音不似往日的温和如风,穿透扬沙走石,棱角戾气并露。

氅衣随马鬃一同卷入冬日猎风之中,他左手高持着一块玄青色令牌,令牌上一左一右盘踞着一虎一狮,张牙舞爪,凶神恶煞。

守卫有些为难,刚想说今年年关即便是皇亲国戚,没有圣旨也不可擅自离城。且等那黑马奔近了,那人瞪眼一瞧,坏了,那上面刻的可是“监国御令”!

圣上不在,见此令如同面圣上。

“开门!快开门!”小守卫一边往城门跑一边忙不迭地挥手。

还未等他跑到,黑马踏着泥浆从他身旁飞驰而过,一顿不顿,犹如利剑劈入门缝,直奔城郊。

“圣上过年不留亲王陪,把他调出京城干什么……”

明辞越没听那些闲话,出了城门又沿着小道跑了足有两里路才停下。远处望,云雪一线,曦光蕴在云海之后,碧落苍山间的那道山岭峡口被叫做越云关,过了那道关便是西六洲,是大燕最薄弱的一层壁垒,与西漠遥遥相望,仅有一线之隔。

辞别越云关,是他名字的由来,也是他父母的归处。

亲人健在的才会把除夕夜当团圆日来过,不像他,没这个福分。

他父不应诏令,死在战场上,他母归京认罪,气死在途中,江南乌州老家的府邸早已被封禁。

按理说他明氏都是罪臣,应当挫骨扬灰不留遗患,骸骨更不能归回祖家。那时十七八的少年,刚一归京,立功封王,就顶风作案,勉强收集了父母的一些遗物,在背对京城,面对越云关的地方建了一座不起眼的衣冠冢。

埋在破路边,枯树下。

往年的宫中盛宴从早到晚,对他严加看管,根本不给他半丝溜出宫的机会,不像今年。

第十年了,哪怕是血海深仇,可笑的是他甚至记不清埋葬的地方。

明辞越沿着小路来回遛了许久许久,终于在一处长亭边勒了马。长亭背对着京城,面朝着越云关,正逢朝阳破云而出,从东边均匀地洒了进去。

“这是……”

他翻身下马,立在了亭外,一步不敢前。

“皇都议叙衔候南乌璟王即英骑大将军明老大人之墓”、“……都朝英安正二品诰命徐夫人之墓”。

他第一反应是朝廷发现了?!几时发现的,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罚?!见碑石焕然一新才放下心来,了然于胸。

刻在碑上的字着实眼熟,说不上行云流水端庄大气,但着实是端端正正,一笔一划格外小心。

说来这笔字还曾在亭阁水榭的栏杆上写过他的名,唤他,“明月”。

他在长亭里静坐了没多会儿,远处又摇摇晃晃来了挎着篮子的老妇人,轻车熟路地擦了擦碑石,清理了杂草,摆了些许花果,这次抬头眯了眯眼注意到明辞越。

“你也是来祭拜的?挺年轻的,看着面生。”

“嗯。”明辞越轻声应了,声音缓和下来,“这里建成多久了,很多人来?”

“不多时,也就半个来月吧,朝廷突然派官员来此地,捧走了棺材,说是明老将军翻了案,受了封,从此要入皇家宗祠供奉着,这里建个亭子作祭奠,供周围受过明家恩的百姓不时来走动祭拜。”

“受过明家恩的百姓,这城郊外百里村子里都是,其实满大燕哪家不是?大家就商量着,住得近的就不时来看看,不让二老寂寞。”

鬼使神差地,明辞越问了句:“明将军不是还有个儿子……”

“儿子?”老妇人愣了愣,露出恍然的笑容,“噢,立碑那天那个小将军还真是他儿子。”

“说来奇怪,都过了快十年了,还跟十七八我见他时长得一模一样,瘦高个,生得白净乖巧,挺直个背立在那里,穿着一身合身玄甲,倒真有个将军样儿。小将军当真是个孝子没错,给他家二老奉了香,磕了头,抹了泪还喊了声爹娘,说他该做的都做了,还说了圣上待他很好,不会再糟蹋忠心……”

【“爹,娘,忠君爱国,清君侧,锄奸臣,该做的我都做了,仇已结怨已报,无愧于大燕,无愧于朝堂,也对得起旁人唤我一声王爷。当年于心不忍救下先帝,致使你们的清誉晚到了近十年,有些事……我当年做不了,现在也做不了,知道你们会谅解……”

“新圣上待我很好,不再是亲信谗言,糟蹋臣子忠心之人,我与圣上和谐相处,相安无事,辅佐他左右,只谈公事,绝对没做什么丧尽天良,违背伦常的坏事,还望你们放心……多多保佑大燕国运昌盛,圣上平安喜乐,早日完满退休……”

“哦不对算了,还是别管圣上了,多看看你们自己的儿子就行,让他,不对,是让我早日幡然醒悟,建立功勋,成家立业,完成未完之事……”】

明辞越低下头,仿佛能看见阳光里的飞尘,以及一个身着自己少时玄甲的小男孩,一本正经地站在碑前叫爹娘。

“明老将军,当今的九五至尊已经来看过你了,知道么……”

明辞越只站了片刻,忽然醒来了一般,给那老妇人道了谢,迅速翻身上马,策马飞驰回京。

还未到正午,宫里的家宴在晚上,此时往回赶,来得及,还来得及。

夕阳是自后穿透他的背甲,去时用了近四个时辰,回来仅跑了整三个时辰,还是下午,他将马缰匆忙甩在宫内马厩前,来不及拴马就往延福殿跑。

他急个什么劲呢,估计中午的宫宴还未结束呢,圣上还会是那个圣上,又不会跑掉,倒是他,跟个未成年的毛头小子似的,慌慌张张。

他究竟,在急什么呢……

奇怪的是,宫中一片静悄悄的,侍者都不见几个,更别说是盛大宫宴了。

明辞越在延福殿门口驻了足,他跑得多少有些狼狈,许就没有这样一背臭汗,发梢凌乱的时刻了。

他理了理鬓发,正了正袖口,又痴痴地看着院门,伸了手又缩回来,单就是这样站着,站在离圣上不远的地方,面上的表情已是柔和了下来。

“王爷对着门口看什么呢,门上有花?”常晴端着盛着织品的托盘走过,“圣上在里面呢,今天哪也没去,不叫人给通报进去瞧瞧?”

明辞越瞬时回神,平了唇角,恢复往日平静,“不用通报,我在这候着等圣上忙完就好。”

“圣上有什么可忙的?”常晴说完才反应过来,“王爷指宫宴?今年早就说了不办了,还有零星几个谄媚送礼的官员都被遣回家了,美名其曰,国君如父,叫他们把礼拿回去好好孝敬亲爹就是给圣上拜年了。有几个带着美人婢子进宫的大臣都给气得吹胡子瞪眼……”

常晴笑完又小心翼翼地问:“王爷难不成是去延福殿找哪位宫女姐姐?可她们大多数也得了圣恩回家团聚了。”

“我不找宫女,我就是找圣……”明辞越一顿,反问道,“何出此言?”

常晴少女心思玲珑,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都写在脸上了啊,连眼睛里都是,王爷照照镜子就知道了。”

脸上,他脸上写了什么,眼睛里又写了什么。

明辞越有些犹豫地抬起手,碰了碰自己的侧脸。

他可以仅凭对视就听见圣心,却从未读懂过自己。

自己,又是什么心思。这么明显,这么可笑么……

“快去找她吧,大过节的别让人家姑娘等急了。”常晴眨了下眼,推开了院门,还机灵地给明辞越留了条缝。

门缝里,一晃就是天子的侧影,苍白得与雪交织在了一起。

身上玄黄相间的厚重龙袍外披有些摇摇欲坠,他手里揣着个汤婆子,瘦削下颌缩在火红的脖领之间,显得更加弱不经风。

天子打那落了雪的龙雕丹墀前拾级而上,偏殿的梅花开了,方才被他粗暴地折了,此时又小心翼翼地揣在怀中贴在心口前。他不要人搀扶伺候,侍从们也乐得在远处守着这阴晴不定的主。

明辞越跨了一步,迈进正门,瞧着这宛如静止的画面,听不见心声他也不多猜小天子在想什么,倏忽间就觉得,这身上一丝一线能买百斗米的九五至尊实在是天下最大的苦主。

不许任何人接近,背影总是孤零零的,一人长在深宫里,独守着偌大寂静的金殿龙椅,掩藏起自己,背着令人唾弃的骂名,扛着与生俱来甩不掉的责任,担起这个对他不怎么友好的天下。

其实圣上的心声从不暴躁怨怒的,比成人多了几分泼皮无赖,比少年郎又多了几分精明成熟。

若不是听得见,恐怕他也没机会看得懂,猜得透……

大燕的天下有十五郡二十城,京城有人二十万户,若无一人解得了圣上,将他从那繁琐缀人的金袍下的拉出来,那这人实在是再可怜不过了。

生在雪地上的人,那是他明辞越的圣上,他的神明信仰,更是他难以启齿的欲.望,又肮脏,又罪恶。

明辞越刚想跨步上前喊圣上,又见着那之前的外戚杨驷不知从哪跌跌撞撞跑了出来,手里握着什么枝条,一脸讪笑地凑上去。

小圣上停了步,接过枝子,居高临下地瞧着他,像是在谈论些什么,恩威并施,庄严有加,当真摆出了一国之君当有的模样架子。

国宴不摆了,家宴还是有的。

明辞越驻了足,笑容落了下去,看着自己空荡荡的两手,想了想,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纪筝看着杨驷笑起来,被那两颊堆积起来的肥肉腻到了,中午饭都有涌上来的迹象,拎着枝条往他背上轻抽了两下。

杨驷笑眯眯地受着,以为这是圣上亲近的意思,谁知圣上开口就是,“你不守着岭南,回京干什么,枝子哪儿捡的,岭南土特产?”

“是是是,臣当差那儿的一种神树,叫发财树,栽在宫里,保佑圣上和大燕平平安安,可灵了。”

自从太皇太后没落之后,他们这些外戚权势旁落,被发配去了偏地戍守,穷的穷,苦的苦。赶在节前回京赴宴已是散尽了全部家财,哪还有钱备什么厚礼。

“……骗你爹呢?!朕刚从偏殿折下来,栽到屋后面的腊梅枝子,你就给朕撅出来,说是岭南特产!”纪筝越想越气,今天心情没由来的十分不好,又抽了几下,“金银财宝你不送,借花献佛倒是学废了,送你了,背着负荆请罪吧。”

杨驷也是委屈,他听说圣上变了性子,不喜财宝偏爱附庸风雅,才专门送的树枝子,不过,他又想起了城里近日的另一重传闻……杨驷扑通一声跪下,向上翻着眼,挑着眉,手攀着那条枝子一点点往上爬,触到了圣上指尖。

纪筝吓了一跳,小退半步,“朕是爱民如子,但从来不在垃圾堆里捡儿子,今年过年没红包,你在你家就这么跟你爹拉拉扯扯的?”

杨驷论辈分,也算是他哪个隔了几代的远方表兄,以往花天酒地惯了,只有他当别人爹的份儿,哪里受过这等委屈,脸色腾地阴了下去,“不说红包,璟王今个不在,臣或许能陪圣上玩点别的……”

纪筝不说话了,微微睁大眼睛,上下打量了打量他,朝一旁候着的李儒海招了招手。

李儒海颠颠地跑了过来,会意地在脖子上抹了一道,杨驷猛地绷紧了身子,却见圣上一脸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

他刚想松一口气,又发觉圣上的手缓缓下移,移到腰间□□的位置,左右比划了一道……、

杨驷被拖走的时候,嘴里还在高声喊叫,“纪朝鸣你装什么装,你出去问问,满京城的人谁不知道你那点破事,皇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纪筝从旁边接过巾帕,低头擦了擦指尖,扔了巾帕,转身往殿里没走几步,就碰到了常晴。那条他交由常晴操办的纺织产业线,作为暗刺的用途已经不大了,但着实在常晴手里风风火火的操办了起来,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红火。

她自打作为宫妃,遣散回家受尽家人责骂冷眼后便彻底跟家里人断了联系。这年前年后也是那些个织品小玩意卖得最好的时候,常晴便干脆留在宫中作监督。

常晴见他便打趣道,“璟王殿下方才在门外站了许久,一脸有心事的模样,这会儿又不知道去陪谁了,都能把自家侄子一个人留在这儿。”

“他应该是去陪家中父母过年去了,心情不好也是正常,让他一个人呆呆,别去打扰他了……”纪筝低头摸了摸鼻尖。

明辞越陪父母自然是正常,还不是他给将牌位迁入宗祠的。可不知为何,纪筝心里总是有些说不出的烦躁,消沉。

常晴知道自己不小心触了线,悄无声息地退开了,只留得纪筝一个人背着手,沿着偌大的延福殿外沿四处游荡。

他已经没有亲人了。

明辞越尚有归处,他却连一块能去坐一坐的孤坟都找不到。

他讨厌年节,上一辈子也是如此。节日就是用来提醒他这种游魂——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明明少之又少。

除了延福殿,宫中各处都挂了灯笼,此时黄昏已尽,华灯初上,远处,宫墙内,宫墙外,一片一片烟火穿透了半边天空,引燃了京城一年里最热闹的夜,活脱脱一个天上人间。

纪筝躲着炮仗声走,走来了延福殿的后院,这里最妙的是那个小庖厨,没旁人在时,可以弄些自己真正喜欢的吃食,不用按照原主的口味装得那么辛苦。

他的脚步顿住了。

院里摆了一张桌,两把椅,两双碗筷,正对着庖厨后窗的炊烟袅袅。

他早就跟宫人打过招呼,今年没有家宴,他也不会留宿殿内,叫他们自行休息。没想到还有人敢偷用他的小厨房,鸠占鹊巢,不要命地开派对。

他眼红得要发狂,艳羡,甚至是妒忌死了这对不知哪来的野鸳鸯。

明明他才是主子,他甚至是这天下的主子,可以训回去,骂回去,把他们押进牢狱。但他却灰溜溜的像个不速之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两双碗筷,又怕久留会被发现,灰溜溜地就想逃。

心里浠沥沥地下着一场毛毛雨,恨不得将这花火炊烟全浇灭。

“回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裹着热腾腾油盐的香味,烟火气十足,“再坐会儿,一会儿就好。”

纪筝恍恍惚惚地揉了揉眼,灶台旁的火光忽明忽暗,他的皇叔未佩刀,未着甲,一身布衣立在滚滚烟尘中,照顾着锅里翻滚的沸水。

“圣上?”明辞越没听到他回应,便分心侧过脸,透过窗去看他,“……没有辣子了,口味将就一下?”

纪筝这才被这一声唤拉回人间。

这是这个人间第一次对他说“回来了”。

他慌极了,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又觉得自己呆站着太傻,应该去摆碗筷,可碗筷已经被人工工整整地放好了,桌子不大桌面却很干净,总之一切都被准备得妥妥当当,当真像一幅喜庆年画一般。

只差一对人,一对即将要入画的璧人。

他丢下了怀里的梅花,微微濡湿的手心紧攥着衣服摆,坐在一张椅子上,正襟危坐,比上朝坐龙椅更要严肃。

“就是天上路过的神仙,也要被这香气吸引下凡吧……”

明辞越正巧把饭菜端上来,含笑地瞅了他一眼,“圣上过誉。”

一桌子当真都是些江南一带的小吃食,做得很清淡,当真是没客气,应和着自己故乡的口味来。

红瓤半露的玉润汤圆,润滑细长的米粉,入口甘甜的米酒。

纪筝手滑得用不了筷子,挑不起米粉,又怕戳露汤圆,只能一个劲地灌酒。

“今晚就别醉了,米酒还多,来日方长。”

纪筝放了酒盏,又被那句来日方长醉红了耳尖。

他们明明有过更近,甚至负距离的接触,此时面对面不远不近地坐着,端碗时,两只小拇指不小心蹭到了一起,纪筝筷子又滑了一下,恍然觉得自己真的快要被那热度灼伤了。

人心大约都是贪的,得了身体,却又爱上了这种各退半步,合衣而坐的感觉。

“臣早上去了趟城外,没上报,是为了去祭奠臣的父母,还望圣上恕罪……”

纪筝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不必。” 他竖起耳朵却仍盯着碗底,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着汤。

“臣见到那两座石碑了,字不错,臣替家父家母谢过圣上。”

纪筝含含糊糊:“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那……圣上肯喊他们爹娘,臣也替家父家母谢过圣上?”

“举手之劳,不必……咳咳。”纪筝猛地一阵咳,甜腻的酒液划过嗓子,呛得他一句都说不出来。

明辞越忙起身越过桌子,替他顺了背,把自己碗里晾好的饭菜推到他手边,又把酒盏端起来拿得远远的。

“慢慢来,不必急。”

“圣上抬高了家父的官位,给他加了爵位,在乌州封王府,是为了让臣可以在保留璟王头衔的同时离开皇室,重归族内,就当是子承父业,继承王位,名正言顺……”

这可是纪筝思索了整整三天三夜才想出来的主意,转瞬就被明辞越猜了个透。

他支吾半天,僵硬道:“只是考虑到明老将军有无数军功在身,却蒙冤数年,朝廷多少给他个补偿交代罢了。”

“名正言顺地娶亲成家,完成未完之事。”明辞越平静而又极缓地补充了后半句话。

什么人是他身为皇族时无法名正言顺地娶亲,脱离皇宫才能娶的。

微微流动的汤面倒映着他身后那人的轮廓,以及映红半边天的焰火。

纪筝忽地又不怎么讨厌焰火以及炊烟了,他好像可以在不长的余生试着融进去,成为美好的一部分。

“洗脱冤屈是明氏应得的,是大燕欠你的,今日朕替大燕给你补上,过往的事就算勾消了。”纪筝轻轻吸了一口气,平复了颤抖,“但,除此之外,朕可以相信你么,皇叔再无事情瞒着朕……?”

明辞越没有应话,只在他的身后交握住他攥在桌面的手,望着汤面中少年眉眼的轮廓,半晌,说到:“今夜就别叫皇叔了,圣上叫声别的吧,臣想听。”

“不叫皇叔了?”纪筝愣了愣,“那皇叔想听什……”还没说完,他就猛然反应过来,头低得恨不得栽进碗里凉快凉快。

“慢慢来吧,圣上不必急。”明辞越不笑他的笨拙,只温和道,“来日方长。”

他们时日还长,耳鬓厮磨的时候还长,用不尽天下有情人甜腻的称呼,而这正是长相守的意义。

常晴过来时,他俩已经重新坐在了座位上,并肩用餐,小口啜饮。

不大不小的一张圆盘桌子,两个人的椅子都挨到了同一侧,碗筷抵着碗筷,剩下百分之八十的圆面空空荡荡。

她歪头看了半天,总觉得怪异,又瞧不出问题出在哪。

“正巧圣上和殿下都在。”常晴笑着呈上了托盘,“这是这些日子卖得最好的一套男衫,长得普通,满大街都是,拿给二位可能寒酸了些,但臣女想着,圣上或许想出宫玩玩?”

她又连忙补充道:“城里今夜没有宵禁,这会儿该是最热闹的时候了……”

最热闹的时候……纪筝微微心动,在桌下紧牵的手勾了勾皇叔的指,另一只手抬起来,摸了摸那件衣。

说是“普通寒酸”,但那毕竟也是宫里纺织流水线上下来的成品,专供京城中金迷纸醉的勾栏瓦舍和大户人家,绫罗锦缎,怎么说也称不上是寒酸。

“还有竹扇和锦囊,一套赠送的么?”纪筝边说笑边从托盘最底下把这二物取出来。他打开扇面随意摇了摇。

常晴却突然“啊”了一声,连忙跪下请罪,“肯定是拿错了,这柄不像是这套衣的配饰,圣上恕罪。”

纪筝看清扇面图样后,也微微红了下脸,有些尴尬无措。

扇面上的图画笔工精细,内容香艳,一位肤色光洁,颀长劲瘦的男子在上,手臂间半挂着件黄衣,勉强挡住身下的春光旖旎,在他身下的榻侧,耷拉着一只纤细小腿,若再仔细辨别,还能看出,那也是条男人的腿。

部分衣物本来就是要销往勾栏瓦舍间的,大燕京城内民风开放,在扇面上勾勒些秘戏图,只能叫做情趣,民间更露.骨的比比皆是,这种遮遮掩掩的着实算不上什么。

况且拿错了就是拿错了,又犯不上怪罪下去,这扇子不知道是配的什么销.魂衣衫的。

纪筝只看了一眼就想合拢扇子,放去一旁。

“慢着!”明辞越猛地上手捉住了他的手腕,“这套卖了有多少,还剩多少,全线暂停出货来得及吗?”

常晴心中大约估算了下,“应该不剩多少了,这套京城里公子哥儿们订得最多,竹扇画多是请宫廷画师设计字画,再请民间画手打量临摹下来,也不怎么值钱,只是个附赠的配饰,说是这副拿错了……”她微微摇了摇头,“我从未见过这种扇面,不像是我们纺织铺的出品。”

“嗯,知道了。”明辞越的语气冷静下来,“说个最坏的设想,圣上敢听吗?”

纪筝尚未反应过来,微微怔忡地侧脸望向他,“嗯?”

明辞越的剑尖挑破了同样是赠品的那个锦囊。锦囊鼓鼓囊囊的,翻滚落地,洒落出两个抱在一起的稻草作的小人偶,人偶紧贴在一起,背后露出两张纸条,纸条上分别写着姓名以及两份生辰八字。

常晴跪在地上,先一步看清了,惊愕地尖叫一声,哆哆嗦嗦只顾着磕头。

“画面上,是我们。”

“可能已经传开了,别怕,臣会……”

纪筝在桌下被他攥紧的手,猛地抽了回去,躲进了自己的宽袖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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