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秋拿着奖杯往回走, 老远就看见空了个位置。

“钟豫哥哥呢？”他问文劲。

“……”文劲脸色不好看：“不知道。”

“？”邱秋把奖杯搁在桌上，没坐下，左右看了看。

附近有一桌人突然骚乱起来, 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东西乒乓乱响，几乎所有人都在探头看热闹。

唯独危燕这桌气氛奇怪，没人回头也没人说话。

邱秋上台之前大家还挺开心地聊天起哄，现在这是怎么了？

“那我去找他？”邱秋又问了一次。

蒋却忽然站起来：“我也去。”说完扭头就走。

然后小眼镜他们几个也都纷纷站起来, 说仪式都快结束了饭也吃了索性先走……整张桌几乎一下就空了。

邱秋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茫然，桃桃冲他勾勾手指, 笑了笑。

“刚刚有个工作人员过来，劝队长先退场。”待邱秋坐过来，她解释道：“说是被伊甸的观众认出来了。”

“认出来了？”邱秋问：“他不能被认出来吗？”

桃桃给他倒了杯椰子汁：“这两天网上闹得正凶嘛，普通人都在害怕。而且队长是管理员, 按道理不能离开危燕区。普通人很爱瞎猜，伊甸活动方怕线上闹起来典礼开不下去，赶紧来找队长协调。”

文劲烦躁地一推桌子：“他劝了就要退啊？有这个道理吗！？伊甸又不是不知道队长会来, 进场不让走大门, 帽子口罩一样不少, 都这样了还要劝人早退？队长也是，配合个屁啊, 平时像个祖宗，关键时刻倒成了个包子！”

“……”桃桃耸肩，朝邱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快跑。

邱秋愣了会儿，才回过味儿来, 先前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颁奖典礼本来已经临近尾声，很多人心不在焉。刚刚骚乱的人还在闹，工作人员已经把那儿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起来，还有人离开座位去看热闹。

危燕这桌人都散光了，在满地混乱中竟然不怎么起眼。

眼看情况快要控制不住，台上主持飞快地把结束语提前，宣布自助酒会开始。邱秋在悠扬乐声中离开大厅。

首都星的功能性人造天体完全沿用了古地球时期的名字，月亮挂在树梢，没有纹理的玉盘散发出柔和白光。

厅外有露台和花园，中间由鹅卵石铺成的小径连接，景色处处精致风雅。

可惜眉眼抛给瞎子看，邱秋熟视无睹地走过，甚至不觉得和白楼外杂草丛生的小院子有什么不同。

钟豫没走太远。

邱秋循着味道找到他时，他正站在一丛栀子花前面，双手插兜，拧着眉看地上，非常的聚精会神。连接近的脚步声都没听到。

有时候邱秋也会想，这个人类究竟哪里让他痴迷？

可能就是这种目空一切的气质吧。

巨兽都是这样，危险又迷人。史莱姆眼中的灭顶之灾，在他面前不过是一吹即散的烦恼风，甚至不如路边一株不好吃的灌木来得重要。

“嗯？这就结束了？这么快？”钟豫转身时一眼看到邱秋，挑眉问。

邱秋点点头：“你在看什么？”

“唔，”钟豫蹲下，示意邱秋来看：“天象不太对，这季节居然开了几朵花，虫子也在往外刨坑。按道理不应该……但我不是学这个的，也不知道首都生物圈的说法，我们那儿没这个自然条件。”

邱秋倒是立刻领会了：“它们预感到了危险？”

“也许吧，瞎猜的。”钟豫站起来，拍拍手：“监测局都没出警报，应该不会有问题，行了回去了。”

首都星的确比危燕有更完善的生态圈，像土里这些小生物，邱秋只在秦傲天的故事里听过，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泥土漆黑，混着栀子花的霸道香气，似乎确实和危燕的味道不一样。

邱秋伸手，抓了一小块土，放进嘴里。

下一刻，脑袋就被狠狠拍了一一巴掌。

邱秋顿时很不好意思，扭过头，一只手迅速接近，再次覆盖他的视野。

他下意识闭眼。

预想中的弹脑门儿却迟迟不来，邱秋缓缓睁眼时，感觉耳朵后面的头发被撩了一下。然后头顶也被轻轻拍了拍。

“送你了。”钟豫笑得不行：“好看好看。”

“什么啊？”邱秋摸摸头发，好像多了个东西。他没拿下来，而是踮起脚尖凑到钟豫眼前，就着对方的眼瞳反光看自己。

原来是朵栀子花，钟豫刚刚随手掐的。

他送我花，还夸我好看。

邱秋想着，脸颊微微红了，就想回送一朵。可那丛栀子一共也没开几朵花，剩下的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青色花苞。

“等等啊……”

邱秋想了想，摊开掌心。一朵剔透的青色小花凭空长出来，和史莱姆本身一模一样的颜色和质地，软软的。

他闭上眼睛，凝神屏息，片刻后，果冻小花从根部凝固，表面结出细小冰花，成了一朵有棱有角的栀子。

钟豫眼神很深，喉结微动，似乎要说什么。然而下一刻，他眉头一皱，将视线投到邱秋身后的树丛里。

“出来！”他低声呵斥。

邱秋不解回头，等了一会儿，看见树丛摇晃，从里面钻出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女人。没见过的人，很面生。

“果然，果然是怪物……”女人满脸受了刺激的表情，视线在钟豫和邱秋之间游移，可能是看到邱秋徒手变花了。

钟豫啧了声，耐着性子：“拍了什么？删掉。”

“没！”她尖声说。

“看到你拍了，”钟豫说：“自觉点，别让我动手。”

女人正是尾随偷拍的燕娇娇，她眼睛立时睁大，又惊又怒道：“你们还想动手！？我要告诉我爸！”

钟豫八百年没听过这台词，差点气笑了，然而没等他出手，地面忽然剧烈晃动起来。

那不是一般的晃，钟豫不过撑了五秒就半跪在地上。鹅卵石小径崩裂，石块和板材不断四散飞溅，不远处的亭子直接折断，沉了下去。

尖叫声替代了戛然而止的音乐，却被大地轰然的巨响吞没。

下一刻，月亮熄灭了。

邱秋听到钟豫骂了句脏话，迅速找准位置，攥住他手臂。

地面开裂得猝不及防，两人瞬间坠落，摔了个七荤八素。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中，饶是钟豫也晕头转向，头顶还有落石不断，只能一边躲一边挡。

大约过了五分钟，一切才平息。

钟豫用力呼气，将终端照明打开，环顾四周。

这儿大概是会场地下的仓库或是停车场区域，之所以说大概，是因为区域已经被切割得不成样子，他们被困在一个五米见方的空间里。

地面由横七竖八的石块构成，几乎找不到平整的地方；角落有个发光的绿色标志，用的充能电池所以还亮着，指示去R1口右转。

当然，现在的R1口已经不存在了。

邱秋擦了擦脸上的灰，小心翼翼把脑袋上的栀子花拿下来，塞到口袋里：“我们出去吗？”

“等一下，”钟豫说着，来到空间一侧，把燕娇娇从一根柱子下面拉了出来：“这儿还有个人。”

燕娇娇被一块板子砸晕，腿上一道开放伤，所幸其它没大碍，被钟豫翻弄了一下马上醒了。

她满眼惊慌，大叫道：“月亮没了！”紧接着瞳孔一缩，提高音量道：“是不是怪物干的！？”

钟豫无语：“……你想多了。”

燕娇娇像是才反应过来谁在她身边，那尖叫声几乎要把不太牢固的头顶石板震塌，钟豫眯着眼睛退后好几步。

“都怪你们，”燕娇娇一边骂一边哭，说话颠三倒四：“你们一定觉得普通人很烦吧，一副牺牲了好多的样子，滚啊谁要你们保护？”

“首都星这么多年没出过事，怎么今天就地震了呢？”

“月亮都没了！”

“监测局说只有一个宇宙风暴！震成这样怎么会只是宇宙风暴？谁在说瞎话，谁在糊弄人？是不是你们？”

她说着，在微弱的光线下看到了钟豫的表情，不知解读出了什么，忽然大受刺激。

“怪物就是怪物，怎么能理解我们普通人的感受！都是怪物，都是怪物！！”

……

“我们什么时候走？”邱秋绷着脸，坐在一边，小心地护着口袋里的花。

“再等等，”钟豫无奈地直起身：“不能丢下她。”

邱秋看看钟豫，又看看那个咒骂的女人，眼神冰冷：“为什么？她不需要我们。”

“别跟她计较。”钟豫说。

邱秋嘴巴紧紧抿着，有些负面情绪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在黑暗里滋生。

他的监护人不听他的，把耐心分给了其它东西。

凭什么？

这些人类不漂亮，不香，送给我吃我都嫌弃。他们不会赞美，不会捏小花送给你，甚至不会感谢你。

为什么要看他们？

陌生的感觉，邱秋想，生气，却又不像自己独自呆在深渊里那种生气，却一样让他难以忍受。

女人还在有条有理地怀疑监测局里有内鬼，伴着她的声音，邱秋摸了摸墙壁，护着花朵站起身：“那我先走。”

“……啧，”钟豫笑了一下：“怎么不、”

话音未落，头顶轰然巨响。

邱秋脑袋正乱，转身便慢了一点。视线里，钟豫正一步向他跨来，他也迅速伸手去抓——

指尖在相隔一厘米时左右交错，远离。

邱秋看见钟豫身后的女人拽他衣服的手，看见他一瞬间错愕的表情，看见落下的巨大石板，看见散发绿光的指示牌断裂熄灭的瞬间。

而后画面被灰尘和黑暗吞没。

震动平息得很快，几乎在邱秋的一个愣神间结束了。

狭窄的空间里传出香甜的血腥味，激起邱秋浓烈的食欲，像有深渊之火在灼烧着他不存在的五脏六腑。

女人的哭声在近处响起，断断续续。

一会儿说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一会儿说怪物在宇宙里都能活，替我挡一挡不是应该的么……

邱秋一步步向女人走近，周围所有的阻碍都像被抹去一般消失。站定时，月光已经毫无阻碍地洒在了这个十米深的坑洞里。

食欲和怒火支配了一切，邱秋决定吃掉这个女人。

他向前一步，踩在沾了血的青色冰花上，冰花啪一声碎成粉末。

吃掉她。

吃掉她吃掉她吃掉她。

“邱秋。”钟豫说。

吃掉她。

“邱秋！”钟豫收紧手臂，加深这个拥抱，几乎将邱秋摁进身体里。

邱秋眼瞳漆黑，微微侧头，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钟豫已经将他牢牢制住了。他们在月光下紧紧拥抱，他的胸口响着对方心脏跳动的声音。

一块石板当然没办法对钟豫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邱秋明明知道，却仍然觉得委屈。拥有了一个人类的恶魔，怎么能容忍所有物被夺去？

“抱歉，”钟豫声音极哑：“邱秋。”

他在邱秋身上摸了摸，把那朵花掏出来。已经有些萎靡的花被他一摸，沾上了血，有些难看。他重新别在邱秋头上：“抱歉。”

邱秋意外地知道钟豫在为什么道歉。

这一刻他清清楚楚的认识到，钟豫是人类，自己才是怪物。

但只要他不丢下我就好了，邱秋想着，有些寂寞地眨了眨眼睛，没有再变出一朵花来。

——

翌日，某间小酒馆内，叶文聿神色匆匆地进来，循着号码找到32号卡座。

钟豫已经等在那里，面前放着杯茶，脸色疲惫。

“怎么了？”叶文聿作惊讶状：“这么急着找我。”

钟豫没说话。

大早上的，小酒馆里空荡荡。

投影里播放着昨晚的新闻，大概是天象控制中心下属的异常状态监测局出现了严重工作失误，人造天体故障了没查出来，导致首都星多处地震坍塌死了多少人云云。

说实话，这场意外对普通民众的打击挺大的。虽然死者没上两位数，真塌了的建筑也不过四五栋楼，但路上人都少了很多。

接二连三发生的事，好像终于提醒了活在安乐窝的联盟民众，危险时刻存在，而自己的小命捏在别人手里。

叶文聿一路走来，对事件造成的效果还是比较满意的。

当然，王庭的主要目的并不是这种不痛不痒的“恶作剧”……这不，钟豫果然来找他了。

恐怖分子已经如此猖狂，作为一名真正的英雄，你真的坐得住吗？

看来是坐不住……

叶文聿看着钟豫，面上带着关切的笑，心说我还是了解你的。

下一秒，他的笑容就凝固在脸上。

“别装了。”钟豫冷淡道：“你那什么渠道，带我去。”

“什么？”叶文聿心如擂鼓。

钟豫笑了一下，有些邪性：“什么神秘人接触你？太假了，你就是那个组织的成员吧。找了很多军校生做实验，有了点成果，想再拿我试试？”

叶文聿脸色变换不定，几秒后意识到，这样的表现才是最可疑的。

“别叫，”钟豫垂眼：“我一个人来找你，没告诉任何人，不当联盟的卧底，当然也不会帮你们做事。我只有一个要求，给我续命。”

“……为什么突然想通了？”叶文聿眯起眼睛。

“这有什么为什么，”钟豫站起身，表情厌烦：“人想活还能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