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 钟豫站在D区某雕像前，开始后悔自己心血来潮的决定。

如果不是全世界找不到一个认识的人，他想他绝对不会像个傻子一样站在这儿, 把一个只有一面之缘、没有C区权限、还不认路的傻子当做“朋友”，并计划与他共度难得的几小时自由时间。

所以我为什么还不走？

钟豫思考着。

D区什么也没有，没有公园没有赌场没有体育馆，更没有游乐场。就算把人等到了，一会儿我们又能做什么？看天吗？

钟豫叹口气, 仰头。三区昨夜下过雨，此刻头顶碧蓝如洗。

算了，看天就看天吧, 他也不过是想和人说说话而已。

这个小小的愿望出人意料地难以实现，比如他在这里等了十分钟，许多人从他面前路过，但他还是孤独地站着。

“再等10分钟。”钟豫啧了声, 单手插着兜，逐渐不耐烦。他打开消息框，敲字问询：[到哪儿了？]

没有回应。

一分钟后, 他再次敲字：[人呢？]

消息刚发出去, 近处便响起一声提示音。钟豫条件反射地抬头, 看见那天那个少年向他小跑过来。

少年还是那晚的打扮，黑T恤下摆塞进裤腰里, 运动鞋，蓝色护腕，浑身上下再没有其它饰品，清清爽爽。

尽管个子不高，但他身材比例很好, 跑起来头发很软的样子，走近看，脸长得也很乖巧。

钟豫先前的烦躁顿时消失了一大半。

谁不喜欢好看的人呢，钟豫毫不羞耻地想。

“你好。”少年站定，自然地打招呼：“谢谢你那晚帮了我，你叫……”

“叫我R吧。”钟豫随口道。

“R先生。我叫邱秋。”少年说。

“嗯，”钟豫长臂一伸揽住他肩膀，带着人往前走：“真名？”

少年说是。

“诶？外形设定不会也是真的吧？”钟豫开玩笑似的问。

“有微调过。”少年说。

这还差不多。钟豫琢磨着，真人哪能这么漂亮，都用上伊甸了，不调一下才不正常呢。说起来个子真矮啊，这不会已经往高处调过了吧……

正想着，被揽着的小家伙说话了，语气颇为感慨。

“原来你不是哑巴啊。”

钟豫：“……”

“那天你一直不说话。”邱秋回过头，认真看他：“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坐那儿，想和你说明，但你一直没有问。”

钟豫嘴角抽了抽：“那你现在说明一下。”

邱秋：“这个不太好说。”

钟豫：“…………那天我要是问了，你就准备用这句回答我？正常人早就把你扔给警卫了。”

邱秋笑起来，眼睛和嘴角一起弯起漂亮的弧度。

“我直觉你不会，所以才坐到你对面。”

钟豫愣了好久。

不说话是因为心情不好。

没有向警卫举报是因为不想做任何会被监控重点注意的事。

至于用几个小小的动作给对面做掩护，则是因为他的眼睛很好看。

那晚光线不好都足以被他称赞，现在这双眼睛映着天光，显得更惑人了。钟豫自己都很意外，在这个生活一团乱麻，脑袋记忆全无，前途未卜的时刻，他竟然还会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产生疑似心动的感觉。

“R先生？不走吗？”在钟豫发呆的时候，邱秋已经领先了好几米。

“去哪儿？”

“我说了呀，路边集市。”邱秋道，“刚刚本地的朋友告诉我的。听说会卖很多有趣的东西。”

本地的朋友。

钟豫几步跟上，表情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我在醋什么？他惊讶地想。

“你也不是本地人吧，”邱秋说：“本来第三区好像有很多可以玩的地方，但都不在D区。你不喜欢集市吗？”

“没有不喜欢。”钟豫大手碰到邱秋的后背，向前轻轻推了一把，“走。”

D区的集市比钟豫想象得要热闹的多，摊子在狭窄的道路两旁摆出了连绵不绝的阵势。

太阳明晃晃地晒着，钟豫随手买了两副墨镜，架在邱秋脸上比划。

“我们不用戴啊。”邱秋十分费解：“我们正在线上，觉得刺眼的话可以在设置里调整的。”

“你懂什么，这是气氛。”钟豫大手一挥，让摊主把墨镜寄到他的住处。邱秋没办法，只得填了那位旧党黑衣人的地址。

钟豫忽然体会到了购物的快乐，情绪渐渐高昂起来。

对于他来说，很多东西潜意识里认识，实际看到前却像蒙着一层纱，有种不真实感。此刻实物摆在他面前，他怎么看都新鲜。

当然还有很多不认识的，就问邱秋。

“是魔方啊。”邱秋说：“异体魔方，我以前一个同学特别喜欢玩。把颜色都转到同一面就算赢了。转得越快的人越聪明。”

钟豫当即买下。

“这是一种调味料，做咖喱用的。我认识的一位大厨做咖喱很好吃，他教了我很多。这家的香料质量都不错。”邱秋闻了闻。

“半透明描线本。据说重复单一的行为能让人很快平复心情，我认识的一个姐姐有很多这样的本子，经常看见她画。”

买。

“点烟器。这个造型是前年很流行的铁丝小人系列，我有个朋友的爸爸收集了一个系列。”

买。

“涩情电影精选集——小众爱好篇3。”邱秋读出旁边的立牌上的字。

“买……不用了。”钟豫火速把邱秋拽离这个摊位。

半条街逛完，两人各要了一杯冰沙，坐在阳伞下喝。

钟豫吸了一口，便放着不动了。

他并不太喜欢伊甸模拟食物的感觉。尽管他难以尝出普通食物的味道。

“你有很多朋友。”钟豫靠在椅背上，突然说道。

邱秋咬着吸管，弯了弯眼睛。

人流来来往往，从两人侧面经过。并不是每张脸都很开心，有的纠结，有的愤怒，有的写满疲惫，有的麻木而压抑。

然而他们的脚都是踩在地上的。

他们通过地面而与某个人相连，再与更多的人相连，人和人连成巨大的关系网，将他们牢牢锁在地面上。

邱秋也是这样的人。不如说人类都是这样的吧，除了我。钟豫想。

午夜惊醒，他时常有飘在空中的感觉，脚不着地，几乎要被孤独逼疯。

他谁也不认识，也不敢认识，王庭中所有人仿佛都戴着面具，看他的眼神非常狂热，虎视眈眈，透过他在看什么非同类的东西。

幸好我撑住了。钟豫看着邱秋，心说，而且抓住了这么个小家伙。

就算现实长得丑我也认了，就赖上他好了。

“你说了很多朋友，你还没说你自己。”钟豫懒懒地靠在椅背上：“你喜欢什么？”

“喜欢吃。”邱秋歪歪头：“现在只是喜欢。”

钟豫多想后半句的含义，皱着眉唔了一声：“但线上吃饭没意思啊。”

邱秋点点头，问道：“那你呢？”

钟豫愣了愣。

“你喜欢什么？”邱秋重复道。

两人隔着冰沙杯对视了一阵，邱秋突然起身：“上次谢谢你帮我，我送你一样礼物吧。”

——

集市后半条街似乎是以卖食材为主的。

两人路过无数蔬菜瓜果，这些显然不适合当礼物。又耐心走了一段，前方喧嚣起来。

邱秋和钟豫凑近，见鲜肉店外摆着个笼子，一只浑身黑鳞的兽类正在里面猛烈的挣扎。

邱秋看了眼标价，立刻道：“好贵。”

摊主连忙搭话：“不贵！这玩意儿不好抓，但贼好吃，还大补！你看过食评社的文章没有，那可是权威写的！”

邱秋哦了一声。

笼子周围有不少人在看稀奇，七嘴八舌地问着各种古怪的问题，什么聪不聪明，会不会咬断笼子，吃不吃人，长得这么丑面目可憎怕不是有毒吧。

“切！卖不掉老子自己带回家吃！”摊子瞪眼：“这东西不聪明，蠢得很，就是跑得快！还吃人，吃你妈，我看你比它有毒！”

邱秋并不打算买食材，看了两眼就退出了人群。

钟豫跟上去，心里却有些奇妙地在意，回了两次头，看那个笼子。

“那是兽类。”邱秋碰了碰他的衣袖：“它什么也不懂。”

钟豫看看邱秋。

“兽类不是人，控制不住自己，也没有什么苦痛。不用可怜它。”邱秋一本正经地说。

“好。”钟豫点头。

他当然知道这一点，也并没有泛滥出多余的爱心，只是稍微有点在意而已。但被邱秋一说，好像他真的爱心泛滥了似的，尴尬得要命。

下一刻，邱秋突然绽开一个格外可爱的笑来。

“R先生，我发现你有点像我一个朋友。”邱秋说：“他也对‘怪物’很好。”

钟豫：“…………”

说不上哪里别扭，或者说全身上下都别扭，钟豫忍了又忍，才没把那点酸意漏出来。

邱秋却没说下去，忽然小跑向下一个摊位。

“小兄弟，看花吗？”摊主膀大腰圆，戴副墨镜，仿佛要把那把椅子压垮，“我们家的花品种齐全，清早才从园子里移的盆！整个三区你找不到第二家我跟你说！”

“哇。”邱秋捧场地回应。

“挑，尽管挑，多买多优惠！”摊主道。

每个大区的植物因为环境的不同经常有不同的变异，有的变异和原植株差异很大。

邱秋扫了一眼，发现自己完全不认识第三区的花，便一盆盆地问下去。

钟豫站在他身后，看他犹豫不决的样子实在有点可爱。

虽然很想说一句“一样来一盆”……好歹忍住了。

“怎么样？要哪几个？”摊主的态度逐渐不耐烦，这会儿已经坐回了椅子上。从第三排开始，邱秋问哪个，他就报个花名，别的一句多的都没有。

邱秋抱膝蹲着，想了半天没主意，抬头问：“您觉得呢？我要当做礼物的。”

邱秋看向他的手边。

摊主：“既然是要送礼，肯定得挑最好的对不对？我不坑你，我们店都是实价，这个花型，这个价格，整个三区再也找不到第二盆——哎你干啥？”

邱秋扶着花架，躬身向前，鼻尖几乎碰到了那盆天堂菊，然后轻轻嗅了一下。

“它可能快死了。”邱秋说。

摊主一下青了脸。

“我在线上，可能闻得不准，但光看花形，它也活不久了。”邱秋说罢，同情地叹了口气，“难怪叫天堂菊，您节哀顺变。”

摊主：“…………”

钟豫很没良心地笑出了声。周围已经有许多路人驻足，看戏之心一览无遗。

邱秋回头道：“我们走吧，看看别家。”

“站住！”摊主凶形毕露，墨镜造型颇有魄力，“我家的花，你只看不买？耍我！？”

邱秋：“？”

突然，摊主身后的屋子里蹿出五个黑衣大汉，均和摊主一般高壮，乍一看宛如墨镜黑社会。

围观人群四散开去。

“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摊主狞笑，“知道老子的靠山是谁吗？是丽雅莎小姐的人！”

邱秋：“！”

邱秋缓缓歪头：“……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你让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