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祯握上了那只漂亮的手。

或许是夜风过于寒冷，那只手也是冰冷的，像尸体一样的温度。

他打了个寒颤。

虽说陈祯愿意现在就签订合同，但现在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谢眠可没时间陪他耗在这里。

留了集团法务部的电话，把人打发走，他回到房间。

一只小橘猫正蹲在床垫上舔爪子，听到开门声，整个猫都抖了抖。

小气球在床边悄悄探出一个头，开心地朝他挥了挥手。

“大人，你终于回来了！”

谢眠“嗯”了一声，站起身，把身上褚言的风衣交给Secure，又脱下墨镜扔在床头，一手揪着橘猫的脖子拎了起来，血红的眼睛观察着它。

因萨斯被他看的毛骨悚然，双爪合十忏悔道：“大大大大大大人……我不该窝您床上玩的，可是天气好冷，我控几不住我自己呜……”

“因萨斯，你这身体该换了。”谢眠淡淡打断道，“有点臭了。”

闻言，因萨斯用力吸了吸鼻子，并没有臭啊，它明明是前几天才换过的身体……好吧，最多只有一点点，大人这嗅觉未免也太过灵敏了。

不过跟了蚀骨这么多年还能够幸存，因萨斯已经是个惯会察言观色的老猫了，嘴上十分谄媚地道：“好的大人，我这就去换！你想要啥样的猫猫？大的小的黑的白的胖的瘦的？只要你喜欢，我现在马上就去找！喵！”

谢眠：“我想要一只不长嘴的猫。”

因萨斯浑身一抖，马上闭嘴，猫爪爪在自己嘴上做了一个拉链的动作。

旁边Secure忽然开口：“这只猫也是……鬼？”

“是的，不只是它。”谢眠把因萨斯扔到了桌上，朝床头勾了勾手，躲在角角里的小气球就慢悠悠地飘了过来——以它的形态，即使想快也没办法飘得太快。

小气球脸带红晕，小小声道：“大人，有什么吩咐吗。”

在Secure的视野里，谢眠招手的方向空无一物。

“它叫白小云。”谢眠摸了摸小气球的头，介绍道，“是个害羞的小家伙。来，小云，给先生打声招呼。”

白小云怯怯地看着眼前身材高大的机器人。

“你好。”

Secure：“你好。”

白小云吓了一跳，“你……你能听到我声音？”

Secure当然听不到白小云声音，它只是相信谢眠所说的话，知道那个位置有鬼而已。

谢眠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互动，轻声道：“小云是个被人夺去身体的可怜孩子。我答应过它，要让他重归人世，和自己最重要的亲人道别。”

“大人……”白小云感动得眼泪汪汪。

Secure语调冷静道：“重归人世？就像……你一样？”

它还是人类褚言的时候就没什么情绪波动，成为机器人之后更是冷静，几乎没怎么露出惊讶和失控的模样——即使是面对看不见的鬼。对此，谢眠很满意。

“方法确实差不多，不过小云的情况要特殊些。重归人世需要肉体的凭依，但对于鬼魂来说，想要找一具合适的躯体并不容易。最好的，当然就是自己原本的身体。不过，小云原本的身体却被另一个生魂所侵占了。”

Secure：“生魂？”

“是的，占去它原本身体的那个人，先生应该也有所耳闻。他叫白昙。”

谢眠忽然停顿了一下，忽然皱了皱眉头，觉得有哪里不对。

一瞬之间，许多细节从他脑海里划过——

按照白小云的时间线，它十五岁的时候被人在孤儿院中杀死，然后，白昙替代了它，之后被谢家认回。

如果原书主角是白小云，那么，即使被谢家认回，他在书中的名字也应该是白小云或者谢小云什么的，怎么也不该是白昙。

但书中从一开始就只有白昙，没有白小云。

这也就意味着，这本书是以白昙侵占了白小云的躯体为前提写的。

时间线至此，并没有什么问题。

但问题是，白昙当年侵占白小云身体的时候，借助了步峥的帮助。

据白小云的回忆，射穿它自己脑壳的那把枪，正是步峥在乐园里的伴生武器，只有通关者能够带出。这代表着，步峥在那时候就已经进入过乐园并且通关。

那么就有一个悖论诞生了——

这本书书写的前提，是步峥去过乐园并通关。而步峥通关的条件，却是以他的死亡为献祭。因此，他也需要先进入乐园。

而如果书写的前提是他先进入乐园，那么，即使通关者通过白塔那扇“时空之门”回到原点的时间各不相同，但是，无论高低维世界，因果是恒定的。一旦包含了前因，则必将导致结果——

书能被写出来的前因是，他进入了乐园。导致的结果是，他成为了怪物，返回原世界。

换句话说，书被写出来，他成为怪物返回就是一个必然的结果。因此，从《极限探秘》他晕倒醒来的节点开始，书上内容就必将是他此刻所发生的一切，而非原书所记载那些内容。

那个软弱、被包养、最后吸i毒过量而死的谢眠，从节点开始，就不应该存在了。这样，因果才能够自洽，世界才算完整。

甚至这之后所谓的“剧情”，也不该存在。

但他之前所感受到的剧情压力，却是确切存在的。

不对。不对。

一定有什么被他忽略了的地方。

谢眠皱着眉思考着，揉了揉太阳穴。他把西装外套脱下，看了眼因萨斯，“我需要安静的休息。”

因萨斯会意，眼疾手快拉着脸颊红红的小气球蹦到了窗外。

谢眠便继续解开身上的衣服，换上宽松的睡衣。

房间昏暗，衣料摩挲间，Secure能看到他若隐若现的白皙的肌肤，瘦削圆润的双肩，点缀在雪白中些许比玫瑰花瓣更柔软的颜色。

对于机器人而言，这些画面只是数字的组合与排列，可不知为何，它却感觉自己的的CPU在发热发烫，连冷却液也无法降温，却又没有其他宣泄的出口。

谢眠心不在焉地换好了衣服，拿起床头桌上一包烟，抽出一根，点燃。他靠在床头，蜷起一条长腿，手搭在膝头上，缓缓吐出一口迷离的烟雾。

这是他经常在自己房间沙发上思考的姿势。

Secure坐到了床边，搂住他肩头，“怎么了，那个白昙，有问题？”

温热平缓的阳气从机器人的身体传递过来，谢眠揉了揉眉心，本能地朝旁边机器人身上蹭了蹭，低声道：“我想到一些事情，不太明白。”

Secure：“我可以帮助你吗？”它更加靠近了点，将谢眠整个搂在怀里，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唤他，“主人。”

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非常靠近，是近乎情人之间拥抱的姿态——假如忽略Secure非人的银色金属外壳的话。

谢眠放任它的靠近。他穿的是一件黑丝睡袍，此刻领口随性地敞开，拿烟的手搭着膝头，微侧着脸，薄唇含着的烟雾吐在Secure肩头，忽然道：“先生，如果你看一本书，忽然发现它的逻辑拥有难以修补的漏洞——现有信息无法修补的漏洞，你会怎么想？”

Secure抱着他，视线紧紧盯着他敞开的衣领，哑声道：“我会想，是不是我看漏了什么，或者，它是不是还没写完，还有下一部书。”

谢眠夹着烟手一顿，似乎有什么东西划过脑海，但还没来得及深想，一丝不寻常的波动就打断了他的思考。

——他留在白昙身边用来监视的那丝力量，被触动了。

＊

凌晨两点，警局。

夜已经很深了，只有值班的警察还在坚守岗位。

封闭的治疗室里，白昙还在喊叫。但因为尖叫太久，声音已经哑的不行，像是垂死挣扎。

“放开我……我要见我哥……放开我……”

白炽光从头顶晃着他的眼睛，墙角不起眼的阴影里面，似乎有东西蠕动。

警局监控中图像忽然闪烁了一下，值班警察揉了揉眼睛，发现并没有什么异样。

而白昙的病房里面忽然多出一个人。

一个男人。

他头发丝苍白，眼瞳是粉红的颜色，是重度白化病人的特征。

男人的脸色比灯光更惨白，嘴唇也苍白，似乎身上有不轻的伤势，手中握着一把银色的枪。

白昙忽然之间安静了下来，“Z先生……”

步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身上的束缚带，“白昙。”他说。

“救我……救我……Z先生！”白昙忽然激动地道，“您说过的，我是这个世界的主角，没有人能够抢夺我的位置！只要我按部就班地走下去，没有人能够伤害我！你一定要救我出去！”

步峥：“你忘的东西已经太多。忘了先驱者的使命，也忘了代行者的职责。如果这样能够让你更加出色地完成任务的话，我没有意见，然而即使这样，你的表现依旧证明了，你和你的母亲一样——一样的愚蠢。”

“Z先生？你在说什么？”白昙茫然地看着步峥，忽觉太阳穴一冷，对方已经将冰冷的枪管对准了他的脑袋。

白昙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牙齿发颤地道：“Z……Z先生？”

步峥：“人类不需要没用的幸存者。”

死亡的威胁让白昙猛烈颤抖起来，脑子忽然清醒了过来。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求你了大人！再给我一次机会！”

步峥冷冷道：“因为你失败的扮演，所有人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你现在还有最后弥补的机会，如果你再次出错，没有人能够代表神明将你宽恕。”

“你的肉体将被绑上绞刑架，被烈火燃烧为所作所为赎罪。你的名字将被刻上人类的耻辱柱，永生永世被所有死去的亡魂唾骂。你的灵魂将被神灵诅咒，永困黑暗冰冷之中，直至宇宙灭亡也不可解脱。”

白昙脸色已经苍白无比，嘴唇发青：“我、我这次一定不惜代价，完成扮演！”

“不，”步峥道，“这次的任务，不在于扮演，而在于修正。”

“在最关键的那个时间节点到来之前——彻底修正错误。”

＊

《黑祭礼》拍摄现场。

周瑾着迷地凝视着场中央的红衣厉鬼，无法移开目光。

对方本就艳丽的脸在化妆之下更显惊心动魄，漂亮得割人眼球，却绝不显女气。

他满身是血，瞳孔和红得像马上要渗出血来，手上沾着碎肉和内脏，形象残忍可怖至极，让人在毛骨悚然的同时……心旌神摇。

这是郁泉。

也是周浮昕。他在剧中的小妈。也是……他最后心甘情愿为之奔赴死亡的爱人。

“——Cut！很好！这幕过了！”陈祯的声音通过喇叭传出。

周围顿时响起巨大的掌声。所有工作人员，连同旁边旁边围观的演员们也都忍不住一起起身鼓掌。

本来预计最快要一个星期的拍摄内容，被谢眠三天拍完了。

“天哪……”

“这也太出色了。”

周瑾听到周围的议论声纷纷。

有工作人员激动道：“之前简菲在演郁泉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换成眠眠演会是什么效果。可是即使已经做过无数次幻想，我也没能想象出来，现场的效果居然能这么——这么的出色！”

“不可思议，他真的是一个出道才一年多的明星吗？如果剧本给力，我觉得他甚至可以去参加奥奖角逐。”

“参加过陈导这么多次电影拍摄，我从来没试过能够有这么顺利的拍摄体验，居然还能提前放假，简直前所未有！这都要感谢眠眠！”

议论声中，周瑾的目光跟随那抹红色身影，看到谢眠走到休息区，抽了纸巾擦拭手上的污痕。

他想跟过去，发现有人比他更早。

是个清秀漂亮的女演员。

卓怡婷。

“眠眠，你的演技实在太好了，我刚才看着你，就像是看到了真正的厉鬼郁泉活生生走到了我面前——你演技好得甚至让我自卑，毕竟我们的年岁其实都差不多……”卓怡婷真诚赞叹道，又说：“你的美瞳好逼真，用的是哪个牌子？”

谢眠微微撩眼，懒懒道：“自己公司研发的镜片，市面上没有售卖。”

“这样啊，”卓怡婷没有怀疑地点点头，凑近过来，小声地问道，“之前我电话里跟你说的那件事，你、你考虑好了吗……”

谢眠看着女孩面上的担忧，笑了下，“我有分寸。不过这件事情，你暂时不要再和其他人说了。”

卓怡婷点点头，“我知道的。”

旁边忽然传来一道清亮的男声。

“眠眠，怡婷，你们在商量什么好事不捎上我？”

卓怡婷转过身，惊讶道：“周、周哥。”

周瑾大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笑容，道：“电影杀青了，咱们晚上还有庆功宴，怡婷，你不去准备准备？”

卓怡婷察言观色，知道周瑾是想和谢眠单独谈话，于是道：“好，谢谢周哥提醒，那我先去卸妆了。”

卓怡婷走远，谢眠淡淡看着周瑾，喊了一句：“周哥。”

周瑾深深凝视着他。他身上周麒的扮相也还没有卸，满身是血迹，心口更破了一个大洞，看着谢眠的目光，分不清是早已成名的演员在看刚崭露头角的新人，还是那个爱上了自己小妈的继子在看化为厉鬼的爱人，他斟酌片刻，低声开口道：“我听陈导说你晚上还有事，就不来参加庆功宴了，我觉得很遗憾。眠眠，这段日子。和你拍戏的过程非常愉快，我有这个荣幸，再为你举办一场庆功宴吗？”

“——单独的，只为你。”

周瑾语气温柔，已是不加掩饰的邀请。

“抱歉，最近可能我都没有什么时间。”谢眠回的果断。他将擦拭指尖的纸巾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越过他时，轻飘飘留下一句，“周哥，你入戏太深了。业务能力还有待加强啊。”

周瑾看着他的背影，苦涩一笑。

他何止入戏太深。

他只恨自己入戏太晚，所以没有在谢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来到对方身边。甚至落井下石，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到了最后连“朋友”二字。都不能算上。

陈祯正在观看着摄影机里面的回放，他两眼通红，手激动地哆嗦着。

虽然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但是效果——居然比他最好的想象还要让他满意。

他和恶魔作了交易。而谢眠用自己的实力，给了他一份足够值得上报价的回报。

不、不——这样的效果，就算多少金钱，恐怕都未必能够买来。

谢眠是无数导演最想要的那种人。

能够完美理解和猜透导演所有想法，把角色完美地呈现，甚至在此之上，演绎得更加出色。

“影片什么时候能够上映？”

恶魔低柔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陈祯手一僵，浑身下意识抖索了一下。他知道谢眠就站在他的身边，但跟拍摄时候的狂热不一样，现在他甚至不敢去跟谢眠的眼睛对视，快速地道：“为了赶上下一年电影节的评选，在你来之前，电影其实就已经拍摄剪辑了大半。最快速度，半个月之后就能成片上架。”

2033年电影采用分级制度，审核上映的程序简化了很多，这也是近年来恐怖电影得以流行的前提条件。

“半个月。”谢眠低喃，那正好是他在“黎明号”拍摄综艺的时候。比书中电影上映时间快了两个月。

陈祯唯恐他再提出什么不合理的要求，“真的不能再快了！虽然你的表现很好，剪辑也需要时间……”

谢眠笑了起来，拍了拍他肩膀，“没事，陈导不用着急。慢慢来。我很期待成片的那一天。”

他回到休息室，卸去一身染血的红衣，简单冲了个澡，换好衣服，手支在化妆镜前给自己带上黑色镜片。

他还没穿上西装外套，以Secure的角度，能看到他身上白衬衫被黑色的西装裤掐出纤细腰线，因为身体前倾的原因，挺翘的臀部线条流畅地显露出来。

它甚至从储存区域中找出了之前给谢眠按摩时候的记忆录影，目光穿透那层薄薄的白衬衫，找到了对方背上那两点腰窝存在的位置。

那是非常适合人用两手按住，用力往前往下深压的位置。

放在桌面的电话忽然响起。

谢眠低头瞥了眼，直起身接了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谢凛疲惫的声音。

“我到了，在城堡门口。”他停顿了一下，沙哑地道，“弟弟。”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机器人看起来正经，其实一点也不正经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