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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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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王坐着。

在一间只有他和陛下的屋子里。

他煎熬得仿佛坐在热锅上, 怎么挪都不利索。

这对于魏王现在的年纪里说,可谓不易。年老了,就奢望过点平静的日子, 就连坐着,都觉得需要花费力气,更勿论这等坐不安稳, 来回挪动的动作?

这花费的精力, 都足够消磨他们泰半的精神。

正始帝浅笑盈盈, 离去前, 竟还欠了欠身,看起来异常礼貌周到,可谓是优雅从容,令人觉察不出半点不妥。

可魏王眼睁睁看着皇帝翩然离去,平放在膝盖上的手却猛地攥紧了布料, 汗津津的手掌打湿了衣裳, 他整个瘫软在位置上,动也不动。

正始帝和先帝不一样。

先帝因着身体孱弱,喜欢隐居幕后, 运筹帷幄。

可正始帝偏生与其截然相反, 赫然是一头凶残暴虐的恶狼,凡是能亲自来的,他绝不假于人手。

那浑然天成的威慑和暴戾,迫得魏王险些以为他就要死在这里。

他用袖子按了按额头, 满是虚汗。

“王爷?”

老王妃的声音由远及近, 正在侍女的搀扶下朝着这里走来。此处并非正院, 而是魏王的一处书房, 偶尔他有事要思忖时, 便会独自一人来此,但是甚少会有到了午夜时分还呆在这里,这未免让老王妃心中担忧。

魏王忙起身,却感觉衣裳湿润,低头一看,那座椅上,赫然印出了两坨屁股印的汗渍。

前头连着两日下了暴雨,又接着两三日都是天晴,原以为这清朗的好天会延续下去,结果转瞬又是暴雨滂沱,将院门堵上,都能将鸡鸭鹅放在里头凫水,好一番野趣的顽闹。

可惜的是,这点子虽好,可桃娘却半点都不在心上。

她穿着一袭青蓝色的绣花百蝶裙,正侧坐在游廊的边上,抬手去接外头的雨水,脚上穿一双软底攒珠绣鞋,正有意无意地拨弄着地上的竹竿。

这是方才院内的小厮侍女们拿来顽闹的东西,桃娘也不去约束他们,只懒懒倚坐在边上,露出一副愁容满面的模样。

贴身侍女东湖守在她的身后,将一件外衫披在了桃娘的肩膀。

桃娘头也不回,看着院中啪嗒落下的雨点,郁郁地说道:“东湖,你说这雨,都要流到哪里去?”

东湖:“流到低矮的地方去。”

“那汇聚起来的地方,叫做湖吗?”桃娘调侃地说了一声,只是勉强扬起的声调,其实并不高兴。

东湖在桃娘的面前半跪下来,有些焦虑地说道:“婢子是个愚钝的,若是您心中不高兴,可得说出来,莫要憋坏在心中。”她的双手捉住桃娘搭在膝盖上的小手,微蹙的眉心很是忧虑。

东湖可比桃娘要大好多岁,这院中内外,合该是她一把罩着。

正因为年岁大,她也看得出来桃娘藏在笑容下的焦虑和难过,这让东湖可是揪心。她虽是徐素梅的人,可跟在桃娘身旁这好些年,桃娘待她从来宽厚体贴,给了她十足的体面,东湖怎能看着自家小主子这般忧愁?

桃娘的小脸皱皱,眼睛也红红,趴在东湖的肩膀上不说话。

东湖一下又一下拍着她的肩膀,轻柔地安抚着她。

桃娘感受着东湖亲和的力道,忽而想起那一日在长乐宫前,阿耶对阿正说的话。

——只要让别人知道,你是她的后盾,那便足够了。

桃娘揉了揉眼,趴在东湖的肩膀上小声说道:“阿耶会出事吗?”东湖蓦地意识到,对于桃娘来说,外面的风雨,都抵不过莫惊春的安全更让她上心。

至于旁的事情,是非黑白,都不过这点。

“二郎不会有事的。”

东湖只能这么说。

可实际上,京城坊间,眼下传得最为热闹的便是关于此事的传闻。尽管莫惊春在那一日的谣言出来时,不到一个时辰就离开了长乐宫,折返吏部。可那传闻并没有随时间的推移而消失,反而逐渐愈演愈烈,变得分外离谱。

譬如有的说,陛下对莫惊春爱而不得,所以才不愿意再立后宫。

也有人说,正始帝是在从前受过情伤,才会不喜女子,只喜男子。

还有的说,其实皇帝喜欢莫惊春的时间没那么长,只在谭庆山后,那磅礴隐蔽的爱欲才猛地觉醒。

……

…………

这些乱七八糟的传闻,已经不止是在百姓中流传,就连权贵世家也有所耳闻。

倒是没人敢在莫惊春的面前大放厥词,就连之前最喜欢挑刺的许冠明,也不知为何夹着尾巴做人。但取而代之的,是几乎无处不在的视线,莫惊春几乎是走到哪里,都深感背后灼烧,仿佛所有人都将他当做一件奇珍异宝,又像是张牙舞爪的怪物,从头到尾,评头论足,巴不得将其细细解剖,方才能辨认出其中的诡奇之处。

正始帝怎么就看上他了呢?

这种想法倒是没什么不敬的意思,着实是猜不透陛下的品味罢了。

毕竟这位陛下脾性之暴烈,众所周知。

他们不敢对着陛下使劲,自然是冲着莫惊春来。

莫惊春波澜不惊。

他就像是不知道这件事,如常上值,如常下值,有时候还会去西街转悠,回来的时候,还会顺带去女子学堂一趟。短短几日间,这位尚书的行踪,就被好事者编排了出来,这仔细一瞧,也没见和之前的动作有何不同。

这多少是有些碍人眼了。

毕竟这大家伙都为了此事大吃一惊,怎当事人之一,却表现得毫不在乎,就像是没有此事?

等到下一次早朝,莫惊春不早、也不晚抵达的时候,袁鹤鸣站在殿内,朝着他笑了笑。他身旁围着几个人,瞧着是在和袁鹤鸣说些要紧的话,莫惊春也没在意,慢吞吞地朝着自己的位置走去。

他的手里抓着朝板,神情有些倦怠。

他到底是有些累,紫袍穿在身上,立在前头,那瘦削的背影,落在刚进殿的人眼中,多少有些刺眼。

许冠明刚想动作,就被户部尚书严厉地瞪了一眼。

他冷冰冰地说道,声音含在喉咙里,不算大声,“你是个有能耐的,所以我才会一直力保你。可若你一直这么蠢下去,别说是我,就算是佛祖菩萨,也再没有我这样的耐心。”

许冠明咬了咬牙,到底没再冒头。

这造就了无数人都在偷偷打量着莫惊春,这位舆论中心的人物,却连一人都没敢去惊扰他,直到早朝开始。

又一封加急的军报。

“陛下,莫广生在明春封地外重创了叛军,抓住了明春王的副将。叛军溃散不成军,如今散落成几股小型的队伍,正分散在封地外的城镇。”

正是好事。

先是有何明东找到了明春王的冶炼之所,后有莫广生击溃了叛军的主力,这不论是哪一桩事情,都足以扭转眼下的局面,让朝廷获得歇息的机会。即便王朝在先帝在位的那些年都一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可到底连年对外征战,是需要大量的军费。而正始帝登基后,这几年间,异族倒是安分了一些,可又有西南的战役,并有清河王和明春王这接连两起的叛乱,如今得以见到战事结束的末章,这任由是谁,心中都不免高兴万分。

尤其是户部。

这白花花的银子不住往外掏的时候,户部尚书这心可是在滴血。

此事一了,便是有关于成江的事情。

明春王的叛乱不比清河王,他的波及面更广,涉及到的城镇和世家也更多。或许原本只有寥寥几家选择了南渡避难,可在这一二场延续至今的平叛中,如今已经有愈来愈多的时间为了避难而远离北面,度过成江。

这一来二去,也让成江的水患稍显严重。

大将长平已经上折,希望发兵平定成江的贼寇,顺便检阅水军的训练情况。

此事已经交给内阁讨论,再拿出个章程来。

再则……

数日一次的朝会既开,桩桩都是大事。

朝臣们心中再是有浮想联翩的八卦,都绝不会在此刻分神,待到朝会将要结束,正始帝已然拟定了几处遭灾地盘的赈灾章程,待会便可下发下去。

等到最后一位户部官员说完话后,朝中一时间陷入片刻的冷场。

一般这个时候,便会由着刘昊出列,稍提一提,若是再无人有异议,那便要散朝了。只是今日,刘昊刚站出来,便看到底下有个官员窜出来,那身姿矫健异常,动作迅猛,可着实是将站在顶上的刘昊看得一愣一愣的。

严御史欠身,神情异常严肃,“陛下,您乃一国之主,朝廷之表率,正是端庄守礼,大方优雅之象征。这天下的百姓,都依着您的言行以鉴自身,希冀着您的垂怜,使得百姓安康富足。既如此,凡是出格之事,凡是离经叛道之事,还请陛下三思,再三思,莫要辱没了陛下在天下百姓中的光辉,莫要堕了您英明神武的声誉啊!”

莫惊春抿紧了嘴,险些笑出声来。

严御史人如其名,平日为人肃穆严谨,莫惊春从未想过有那么一日,严御史还能将陛下说得天花乱坠,这字句信手拈来,想来严御史私下的文章也是花团锦簇,异常优美动人。

可这话里头的意思,还是清楚明了。

严御史这是在委婉地规劝正始帝莫要胡来。

今日早朝,陛下都正经得很,没有半点可以称之为“胡来”的地方,这一仔细思索,岂非只有先前的事情?

正始帝的眼眸黑得纯净,望着严御史的眼神倒称得上专注,他勾起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不带恶意地说道,“寡人近日来这般安分守己,倒是想不出,究竟有哪一桩,哪一件事,会堕了寡人这英明神武的名誉?”他摩挲着下颚,看起来异常和蔼。

和蔼,这个词出现在正始帝的身上,就哪里都不对劲。

莫惊春从陛下这动作和语气里,觉察到了潜藏在其下的兴奋。

那种兴奋压抑到了极致,仿若浸泡在寒冰中,却仍然如同毒蛇立起身体般,饶有趣味地盯着眼前的猎物。

……还是主动送上门来的。

莫惊春早该猜到,对陛下而言,既然搭建了一个这么大的戏台,怎可能不利用殆尽呢?

严御史觉得正始帝在装傻,他微蹙眉头,捏着朝板欠身说道:“陛下,您的一举一动,都关乎朝廷,关乎国体。在您的身上,并无私事。为了皇朝的延续,为了朝廷的安危,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娶妻纳妃,延续国祚才是。”

莫惊春心道不好。

严御史果然是只能隐忍那一二回,这一开口,于陛下而言,便是雷暴。

正始帝随意地倚靠在龙椅上,浑然没个正形,肆意张扬的脸上透着少许嗜血的阴狠,笑的时候,还不如不笑。

“延续国祚?”他信手掂量起一个不大不小的东西,抓在手心上下抛了抛,“若是这王朝毁了,那岂非没有延续的必要了?”

许伯衡摇了摇头,起身说道:“陛下慎言。”

有这位阁老出面,被陛下的话激起不安与愤懑的朝臣,这才勉强压下心中的焦躁。

荣和王不得不在魏王的示意下出列,硬着头皮说道,“这其实是陛下的家事,前朝后宫多嘴也就罢了,但要插手,未免管得也太宽了些。”

荣和王这话,倒是引起了其他人的侧目。

无他,这位郡王在几日前,可还不是现在的态度。

□□和王也没办法。

他怎么知道,魏王会突然改换了主意。

而且还是那种直接从白的跳反到黑的那面,态度强硬,言辞刚烈,颇有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偏执。

这让荣和王说起话来,就跟倒了牙那样难受。

魏王安然坐着,无视了一切看向他的视线。

严御史冷着一张脸,严肃正经地说道:“荣和王,此话差矣,皇家无小事,若是任由陛下一意孤行,毁坏自己声誉不提,难不成,也要毁掉莫家的声名吗?倘若陛下真对莫尚书有情,切不会做出那样的宣称!这无疑是要毁了莫尚书!”

严御史这话头一转,就将众人的目光引到莫惊春的身上。

有言官出列,厉声说道:“陛下,此虽为陛下的私事,可如今京城上下,闹得满城风波。这无疑有损皇家的颜面,有损帝王的威望!还请陛下快快安抚民心,了结此事。”

“陛下,您膝下只有大皇子一个,如今勉强算是后继有人。可若是再发生谭庆山的事情,幼子无辜,何其难度,还请陛下莫要纵容自身,以王朝为要。”

“……”

这起先说话的几个人都很克制。

不管是提起皇帝,还是提及莫惊春的,都非常有理有据,甚至苦心孤诣,倒也不算刻薄。尤其是对莫惊春的态度,还算是温和。

或许在他们眼中,莫惊春也不过是个被胁迫的可怜虫。

“陛下!”急声高呼者,为窦氏族人,“不知陛下将郑家郑天河下狱,可与此事有关?”

他这骤然的一声断然,将满朝的议论浇得发冷。

正始帝一直在听。

只是分不清楚他这个状态,究竟算得上是高兴,亦或者愤怒。他笑得温柔和含蓄,那优雅从容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俊朗飘逸的郎君,实在好看得不像话,卸下那一身恐怖的威严后,他看起来也是正年轻气壮的年岁。

正始帝头戴冠冕,手指搭在龙椅的扶手上,歪着头笑了笑,“郑天河下狱的事情,不是经由京兆府告知,是与城东的命案有关吗?”

他手里不知把玩着什么器物,随便抛到一旁,又端来刘昊放在手边上的茶盏,啜饮了几下,轻吁了一口气。

他的笑容骤然冷了下来,变得冰冷异常,“寡人是有问必答的狗吗?此事你怎么不下去问问你的族人,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帝王这乍然的暴怒,惊得那人扑通跪了下去。

“陛下,窦朗中只是情急之下,方才如此。郑天河此事,尚未有定论,京兆府和三司刀具还未拿出章程,可莫要拿来搅浑水。”

“还望陛下息怒,只是眼下京城纷纷扰扰,妄论朝纲,此皆由陛下先前的言论而起,还望陛下慎重,莫要轻忽了此事,也侮辱了莫家的门楣。”

许冠明忍不住出列,躬身说道:“此事由莫尚书而起,我等在此议论不断,莫尚书却是置身事外,丝毫不加理会,如此未免显得淡薄。莫要让莫尚书一人,连累了莫家的声誉。”

“……是啊……”

“莫尚书……”

“……莫尚书……”

笃!

异常沉闷的一声,但是满朝皆知,这是什么声响。

正始帝曾经在殿堂上发怒,将沉重的桌案整个都掀翻了,险些连累了坐在前头的几位老臣。后来陛下痛定思痛,让刘昊打造了一套极沉重的桌案,替换了之前的木桌,免得将那几个脆弱的老臣给弄死了。

别人便罢了,可是许伯衡还极好用,可不能顺手给误杀了。

正始帝狠踹了一下桌子,摆在边上的茶盏顺势跌落了下去,一下子砸出清脆的声响。旋即一个东西飞了下来,首当其冲的人便是站在底下滔滔不绝的许冠明。他先前能避开陛下随手抛下来的物什,那是因为正始帝看着生气,其实心中倒不至于真的暴怒。那不过是随手一丢,也没什么准头。

可眼下这一回,正始帝眼底凝聚的森然阴郁,却是怎么都隐藏不了。

这一砸,必定是头破血流。

莫惊春本来不打算管。

他不是没脾气的人,许冠明因着私仇,总是在面上阴阳怪气,他能活到现在,纯粹是因为莫惊春懒得搭理。但他自己作死,莫惊春当然不可能去救他。

然他的眼力不错,且莫惊春一直盯着陛下,那东西被抛出来的时候,不仅刘昊脸色大变,莫惊春也神色微动,腰带一解,猛地抢出几步,将身披的官袍甩了下来,手腕一抖,猛地卷住那东西。但那也只是稍带上一带,毕竟衣裳可不是长鞭,卷不得多少。那物什砸在衣物上,顺着力道滚落下来。与此同时,被莫惊春的官袍猛地拍在脸上的许冠明疼得跳了起来,嚷嚷着“莫尚书怎么打人”云云的话。

“住口!”

户部尚书铁青着脸色,在看清楚底下究竟是什么东西后,他看起来已经是要晕过去了。莫惊春将官袍抖着搭在胳膊上,也没来得及去在乎他衣冠不整的模样,赶忙弯腰将那东西给捡起来。

定睛一看,那不正是传国玉玺吗?

离得近的朝臣倒抽了一口气。

万万没想到,正始帝抛出来的东西,居然是传国玉玺!

莫惊春仔细打量了这玉玺的安危,确认过这东西方方面面都没有损伤后,这才猛地松了口气。眉间微蹙的眉头也松开来,无奈地将传国玉玺交到几步跑下来的刘昊手中。

他叹了口气,“陛下,还请允许臣避让到一旁,整理衣冠。”

按理说,莫惊春就当朝整理一下,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毕竟方才他猛地将腰带解开的时候,也没见他犹豫过。可那是事急从权,眼下这传国玉玺给救下来了,莫惊春自然不会让自己做出这么失礼的事情。

正始帝颔首,看似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德百从门外小步走了进来,引着莫惊春避让到了偏殿去。

他本是要给莫惊春搭把手,却将他动作飞快,看着像是在整理衣裳,可怎么看都像是在逃命……咳,反正那紧张的模样,看得德百也有些担忧。

“莫尚书,莫急莫急,陛下是不会说些什么的。”

莫惊春苦笑着摇了摇头,“陛下是不会在意,可是朝臣们会。方才朝上的局势,你也看到了。言官看着是克制,可说话夹枪带棒,颇有些阴阳怪气。陛下能将传国玉玺给抛下来,那铁定是动了真火。我怕陛下再闹出什么事来,那可真就打不住了。”

毕竟正始帝也不是没冲着言官动过手。

当初他险些当朝打死了一个言官,如果不是莫惊春当时紧急上前,那言官或许还不能活命。

莫惊春顺手捋着袖口,确认没有褶皱后,急急转身离开,脚下飞快,一眨眼便出现在了正殿门口,只听得正始帝残暴无情的语句,“你以为寡人不敢杀你?来人,将许冠明压到殿外,杖毙!”

帝王一声令下,站在殿门口的宿卫轰然而去,如同出闸的虎豹,左右各是一人,紧扣住许冠明的臂膀,而后脚尖用力,将他踢得跪了下去。而后又将其牵制住要肩头,就着他跪下的姿势猛地往后拖,嘎吱嘎吱的声响,听得人头皮发麻。

莫惊春紧蹙眉头,拦在了他们的去路上。

“陛下,”莫惊春的视线越过骤然起身的许伯衡,落在了高坐殿堂上的正始帝,“许侍郎何罪之有,怎需落得杖毙的下场?”

他有意无意地看了眼薛青,只见薛青的脚步也踏出了半步。

正始帝语气森然,勾起的笑容却无半点笑意,“啊,夫子是想给许侍郎求情吗?只可惜许冠明怕是不会领情,巴不得你给焦世聪赔命呢。”

焦世聪这个有点熟悉的名字,让莫惊春神色莫名地看了眼许冠明,只见他的身体哆嗦着,但紧咬着牙,连一句求饶的话也没有说。

倒也还算是个汉子。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陛下,如果许冠明有罪,合该捉拿他下狱,而不是为了发泄一时的怒气,而重责过度。若他当真有罪,自然该罚。可若罪不至死,那也无需这般阵仗。”

正始帝的脸色阴沉下来,眼神阴鸷地盯着莫惊春,“许冠明诋毁寡人,又侮辱寡人的声誉,难道不当死?”

这……

莫惊春出去的这小段片刻,许冠明究竟说了什么,惹得陛下如此大动肝火?

德百悄声地从后面靠近莫惊春,压着声音说道,“许冠明在情绪激动之下,提及了谭庆山的谋逆之事,暗指陛下当初之所以没有处置您逾距之事,越权之罪,乃是因为陛下的偏宠。又云从前种种,为着陛下的私心,而连累了无辜之人丧命……”德百这嘴皮子可真是利索,分明是一起离开的人,可是他眨眼间就从站在外头的宿卫口中得知了来龙去脉,然后悄声给莫惊春总结。

只是德百这一举动,落在朝臣的眼中,也不失为“陛下偏宠莫惊春”的佐证。

不然落在其他的朝臣身上,正始帝身旁的侍从怎可能会上赶着殷勤?即便是几位阁老,怕是也没有这样的待遇。

莫惊春看了眼如同死狗的许冠明,双手捧住朝板,立在殿门口欠身说道,“陛下,还请陛下三思而后行。从前至今,可还未有过当朝杖毙官员的例子,难道陛下舍得将这第一个名额,舍给了许冠明吗?”

许冠明:?

文武百官:“……”

这……

莫惊春的话听着像是在劝说陛下,可是怎么听,都觉得怎么别扭。

这是在劝说吗?

可气的是,正始帝在听了莫惊春的话后,居然当真陷入了沉思,片刻后点了点头,颇为赞同地说道:“别个也就罢了,若是这第一的名头,居然给了许冠明这样的蠢物,那当真不甚利索。往后史书记载,岂非要将这个蠢儒计入其中,他要得,寡人可不要得。”

正始帝摆了摆手,兴意阑珊地说道:“拖下去杖责二十。听到莫尚书的话了吗?可被让他死了。”帝王最后阴冷的那句话,乍听之下,险些以为他是在故意说反话。

许冠明被拖下去,就在殿外,那笃笃的木棍声接连不断。

他再是能忍,第二棍的时候就忍不住嚎叫出声,疼得直打哆嗦。就在许冠明的惨叫声中,正始帝甚至还有闲心嘱咐刘昊再换过热茶,然后吃了半盏茶,就仿佛是在听着这声音充当调剂一般,让人不由得心中发寒。

正始帝都发话不让他死了,在许冠明挨过二十棍后,莫惊春就顺其自然地守在偏殿的太医去医治许冠明。帝王微眯着眼,死死地盯着莫惊春看了半晌,这才不紧不慢地吩咐了下去。

薛青的脚尖踩在地上动了动,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莫惊春。

在经过刚才的事情后,正始帝似乎对朝会没了兴趣,懒懒地摆了摆手,示意若是无事的话,就退朝罢。

方才还群情愤慨的朝臣们顿了顿,一时间也无人发话。

刘昊本要开口,却见薛青懒洋洋地从行列中走出来,肃然说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正始帝扬眉,“何事?”

薛青欠身,“方才许侍郎所提之事,臣以为,大理寺所行之举,所判之案,其章程上,证据上,并无半分不妥。若是如许侍郎这般人,面上看着认可,实则是心怀愤恨,那岂非解下私仇?冤家宜解不宜结,臣以为,不如将之前谭庆山谋逆之事重新彻查来过,这一回,当一人人,一个个,都仔细排查,免得再有人认为此乃陛下偏袒莫尚书之所为,如何?”

薛青此话一出,那才真真是要了许多人的命。

原本许冠明的事情,他们不过是在看笑话,眼下涉及到了自身,却就不只是莫惊春的事情。谭庆山的事情,说到底当初这个烂摊子只解决了一半,后续只不过是正始帝懒得追究,和世家们做了个交易,他们一个两个都夹起尾巴做人,这才换来了眼下的风平浪静。

虽说郑天河入狱的事情惹得他们担忧,可眼下这还是与他们没有关系。

可有了许冠明做引子,薛青的话更像是一把刀扎入这些人的心,让原本以为高枕无忧的他们猛地喘息活了过来,心中惴惴不安。

正始帝在吵闹中冷下脸,将此事暂且按下。

但陛下的态度暧昧不明,也没说清楚究竟是查还是不查,这累得不少人提心吊胆,活得战战兢兢。

而于莫惊春来说,他在离开朝堂后,却是忍不住摇了摇头。

袁鹤鸣挤过来,挨着他说道,“你是不是猜到了,陛下今日是要拿许冠明开刀?”莫惊春刚才的应对可真是巧妙。

距离他们两人近的官员没想到他们会在大庭广众下说这些人,一边心里觉得吃惊,一边又忍不住去听。

莫惊春摇了摇头,叹息着说道:“我若是知道,怎可能让陛下拿着传国玉玺去……那不是要命吗?”

是啊。

在边上听到的官员不住点头。

“至于陛下要拿人开刀的事情,我倒是有所察觉,许冠明这是自己撞上了,赖不得谁。”莫惊春平静地说道。

袁鹤鸣:“要是你不来,他其实也不会死。”

他意有所指地说道。

莫惊春顿了顿,其实已经猜到了袁鹤鸣特地要引他在这宫道上说话的原因,只是这对他来说,并无什么不可以说的地方,故而,他只是又摇头,“不,他说不得真的会死。”

莫惊春叹了口气,捏着眉心说道:“陛下其实不在乎。”

杖毙一个许冠明,或者在私下杀了他,这对正始帝来说没有差别。

莫惊春想救下许冠明的命,不过是因为他除了这点之外,其实是个好官。吏部之前纠察中,莫惊春也看到了许冠明的档案,出身是不错,但人品更不错,就是眼光稀烂,看上了焦世聪这个朋友,居然到现在还看不明白。

但他要是再执迷不悟,莫惊春也懒得去救该死的鬼。

深夜时分,莫惊春坐在书房,正在慢吞吞地洗手。

他原本是在练字,写着写着,就入了神,一不小心就将袖子搭在边上,染上了墨渍。如果只是这些,也就算了,可是莫惊春在起身打算收拾的时候,更是一巴掌按在砚台上,端得是全然不走心,半拉袖子都是黑色。

无法,他只能换了衣裳,又慢吞吞地搓洗手掌上的痕迹。

他其实是在想任务十四。

拖了这么久,在他和陛下两人都说开了后,莫惊春对这个答案,已经有了八成的把握。但是把握不代表是真正的答案,莫惊春实在不想要再感受那奇怪的惩罚,故而还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完成这个任务。

他在洗干净手后,重新在书桌后坐了下来。

方才桌上的狼藉已经被收拾干净,他取出一张白纸,放在桌面上,而后捋着袖子,小心地提起毛笔,沾了少许墨水,而后凝神看着眼前的纸张。

患得患失。

历史幻影的影响。

占有欲。

迟迟没有动笔的最后一个词,莫惊春犹豫了很久,方才写下。

疯疾。

他盯着自己写出来的几个词语,有些疲惫地捏住眉心,好半晌,摆了摆手,示意精怪开始检查答案的正确与否。

耳边精怪的滴滴声开始持续不断。

按照它的说法,它是在运行,只是这连续的声响,多少给人一种紧绷的感觉。

【关键词检测中……】

【类同词语判断……】

【检测到正确答案4/5】

【任务完成度 80%】

莫惊春长出了一口气,说是失望倒也没有,他只是倦怠地闭上眼,按着太阳穴,平静地说道:“缺失了什么?”

这个任务其实纯粹是靠猜,莫惊春怀疑这个任务本质上就是为了引导莫惊春去面对正始帝的情况,在发觉问题的时候,也是在解决问题。他能发觉到大部分的问题,除了精怪的解释外,更有那些问题已经逐步被他们解决的缘故。

……当然,疯疾这个是无药可解的。

但缺漏的又是什么?

这对莫惊春来说,很重要。

【公冶启的渴求】

精怪如实回答。

莫惊春:“……”

渴求什么?

渴求……他吗?

可他们如今就差让百姓都知道他们的干系,这还不够吗?

莫惊春觉得这不完全是在指着他。

那正始帝还能渴求什么?

就在莫惊春思忖的瞬间,精怪的惩罚已经开始在抽取。莫惊春倒是不太担心,毕竟这任务都接近完成,就算是惩罚,应该也不会太严重。

【惩罚:发情期(Alpah特供削弱版)】

莫惊春眉头紧蹙,发情期?

这跟从前兔尾还在的时候,那躁动不安的□□类似?如果是那种的话,倒还可以忍过去……但是Alpah是什么意思?

莫惊春些许茫然无措。

莫名有些恶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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