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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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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乾元节,当晚,宴会前夕,陆清则得知了宁琮所谓的“风寒”到底是怎么回事。

宁倦本来是想重伤宁琮,让他安分点,待解决了其他事再解决他。

哪知道宁琮找死,竟然刚到京城,就拿着陆清则的画像去妓馆。

宁倦便改了主意。

这么处理了宁琮,倒也是为民造福了。

只是一想想宁琮当真画了他的画像,还不知道怎么臆想过,陆清则就浑身不适。

这么想着,陆清则又看看面前英俊挺拔的皇帝陛下。

……貌似这位也没收敛过对他的臆想。

但是宁倦和宁琮是不一样的。

至少宁倦不会让他觉得不适。

陆清则想完,沉默了下,不由得反思:他是不是有点双标了?

从回来后,他对宁倦的底线就一挪再挪。

算了。

宁琮哪是能和宁倦相比的,双标就双标吧。

宁倦已经换上了衮服,比平时的常服要更正式华贵几分,衬得年轻英俊的皇帝陛下显得尊荣无双,举手投足都是皇家贵气。

陆清则不由想起他上一次陪宁倦过生日。

那时候宁倦才刚满十七岁,正是年少青涩的时候,像只小狗般黏人可爱。

现在也很黏人,就是不可爱了。

陆清则顶着宁倦的目光,面色平静,拢了拢长顺送过来的赶制出的礼服:“特地跑来盯着我做什么?答应了你的事,我又不会跑。”

宁倦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低语道:“只是觉得,有点不真实,像在做梦。”

去岁他的生辰,在加冠礼上,他也梦到了陆清则回来。

只是梦醒的时候,才发现那缕梅香早就消散了。

陆清则眉梢略挑,一眼看出他的真实意图,拍开他悄无声息放到自己腰上的手:“手拿开,少装可怜,这会儿又没犯病。”

说着,抱着衣物走进寝房里间,将礼服换上了。

宁倦在长顺惊恐的视线里收回手,无奈地叹了口气。

老师温柔的时候很温柔,无情的时候也足够无情。

宁倦不喜欢太张扬的明黄色,大多场合里,穿的都是玄色绣金线的袍服,命人给陆清则赶制的礼服也是同样的款式,只是尺寸裁了裁。

陆清则平日里穿衣裳,基本以浅淡色系为主,难得穿一次玄黑色,走出来时,露出的一段脖颈与脸庞白得令人咂舌,好似一段冰雪。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气色好看点,陆清则还往唇上涂了薄薄的一层口脂,气色不足的唇瓣被浸润微红,抬眸时眼角一点泪痣,清冷的艳色惊人。

宁倦的喉结滚了滚,看得心底发热。

怀雪穿黑色都这么好看,那穿大红色的喜服会有多好看?

如果能亲手给陆清则穿上大红的喜服,再亲手脱掉……

光是想想,宁倦都感觉血液在发烫,舔了下发痒的犬齿,勉强压下了那股跃跃欲试的欲望,目光灼热地打量了遍陆清则的全身,注意到几丝细节,起身过去半跪下来,伸手认真地抚平陆清则下摆的褶皱:“都这么些年了,怀雪怎么穿衣裳还是马马虎虎的。”

陆清则也没觉得让皇帝陛下跪下给自己自己打理衣角有什么不对,随意道:“这些衣裳层层叠叠的,我想让人帮我,你又不让。”

他本来是想让宁倦放陈小刀进宫的,但宁倦死活不肯。

宁倦哼了一声:“我不是可以帮忙吗?”

陆清则摸了摸还在发疼的后颈,反问道:“你是人吗?”

宁倦闷闷地低笑了声。

长顺在边上看得欲言又止。

别说整个皇宫,放眼整个大齐,也只有陆大人敢这么和陛下说话了。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怎么感觉,现在这俩人吵架都不像吵架了,反倒跟那什么,调情似的?

若陛下已经成功了的话,怎么每晚还得偷偷摸摸地钻进陆大人屋子?

看不懂,属实是看不懂。

寿宴就在乾清宫门前的空地上举行,隔得不远。

这会儿百官和各地宾客都已经入了宫,在乾清宫前坐候陛下降临了。

从寄雪轩出去的时候,陆清则揣测,他的出现应当会引发一些官员的不满,不过眼下藩王归京,鞑靼使团来临,也不会有人把焦点放在他身上。

宁倦挑这个点想让他露面,也是为了不让矛盾重心落在他身上。

想是这么想的,不过当陆清则和宁倦一同走进乾清宫时,还是引发了一片小小的骚动。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陆清则身上,惊讶的、有兴味的、厌恶的,各色各异。

百官向来拧不过皇帝陛下,不过这么多年了,皇帝陛下也没有决策失误过,大部分时候,内阁诸臣都感觉自己没啥存在的必要。

关于陛下娶了位男皇后的事,他们基本已经放弃了挣扎,反正也有过先例。

但在见到与陛下并肩走来的陆清则那一瞬,众人还是不免恍惚震撼了一下。

这新后还真是长得、长得……跟他们想的不太一样。

他们听说陛下夜夜宿在寄雪轩,又为了这个男人,不再准备纳妃生子,总觉得会是个妖艳的货色,那样比较符合他们的“狐狸精”想象。

但没想到,新后不仅不是狐狸精,反而气质明净澄澈,好似一轮不染凡俗的皎皎明月。

这气质,让他们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感。

真是像极了……某位。

就是长得不像。

那位不是出了名的相貌丑陋么?

其实这些年,京中也有不少流言蜚语,说陛下当年为帝师守灵,不顾礼法……恐怕是怀有一些不该有的情思。

哪有一个学生会为了老师到了茶不思饭不想的地步?

但到底是关于天子的流言,常人不敢妄议,而且人都没了,就算这些流言不是无中生有、捕风捉影,也不好再置喙什么,何况他们也心里有愧。

帝师于他们之中绝大多数人有伯乐之恩,却被他们咄咄相逼,那一场大火,他们也算是添了一把柴。

他们都是残害忠良的帮凶。

这事多多少少成为不少人的梦魇,所以在恍惚感觉这位新后像陆清则时,不少人心头一震。

毕竟气质的确相似,难不成陛下是寻了个肖似的人,聊以慰藉?

这这这!

当初经历过那场混战的大臣们简直是百味杂陈,心里忍不住呐喊:帝师只有一个,陛下你就算真的……找个假的有什么用!

陆清则感觉自己快被盯穿了:“……”

不是说,这些人的注意力,不会太放在他身上吗?

怎么盯他盯得火星子都要冒出来了。

不过气氛也就怪异了那么一瞬,百官跪地拜礼时,陆清则和宁倦顺利地走上了高座之上。

路过鞑靼的席位时,陆清则特地扫了一眼。

鞑靼使团之首,便是那位传闻里的三王子乌力罕。

乌力罕只比宁倦大几岁,相貌算得上是俊朗,肤色微黑,戴着顶颇具特色的帽子,看起来就是很寻常阳光的草原男儿。

原著里的乌力罕阴险且不好对付的,野心勃勃,联合瓦剌进犯大齐,逼得宁倦以病躯上阵带兵。

虽然扫退了这些外族,解决了乌力罕,大大打击了鞑靼与瓦剌,但几年的漠北征战下来,也导致原著里的宁倦错失了最佳的修养期,病痛入骨。

可以说,这是导致原著里的宁倦病死的罪魁祸首之一。

即使走在身边的宁倦是健康的,陆清则仍旧难以遏制对此人生出的杀心。

察觉到视线,乌力罕陡然抬起了目光,眼神不似脸上那般单纯,有一瞬间的凶悍锋利,目光落到宁倦身上。

方才那股探寻般的目光,是这个大齐的皇帝?

大齐的皇帝陛下并没有看他,趁着走路时手碰过去,不满地捏了下陆清则的手,递过去个疑惑的眼神:为什么不看我要看别人?难道我长得不比他好看?

陆清则:“……”

俩人落了座后,百官也平身坐下。

乌力罕颇感兴趣地看了眼大齐的这位新后。

鞑靼内乱了几年,他收拾家里老不死的同时,也会抽出精力,关注一下大齐的动向。

如今的皇帝和从前那个昏庸无能的崇安帝不一样,算得上英明神武,除了那个几年前去世的太傅,没有其他软肋。

没想到,如今这个大齐皇帝竟然给自己弄出根新的软肋,还堂而皇之地摆出来。

感受着众人落在身上的视线,陆清则神态从容,并不在意。

坐在高座上,反而更方便看下面的情况。

陆清则清晰地看到了许多熟面孔,有满眼担忧的陈小刀,还有如今已经显得十分沉静,眼神却惊疑不定的范兴言,以及许多他从前的下属和对头,看他的脸色都颇为不满。

还有一些熟面孔,已经消失在席中。

三年前陆清则的死,给了宁倦充足的理由解决那些人。

气氛虽然略有怪异,不过流程还是在有条不紊地继续,进入了向皇帝陛下献上寿礼的环节。

最先上来的是宁斯越,小孩儿今天穿得也十分正式,走到高座下,恭恭敬敬地叩地一礼,努力绷着嗓音,试图不让自己太奶声奶气,口齿清晰:“儿臣祝父皇福如东海,圣体康泰,与父君万寿无疆,仙福永伴,共享清平盛世。”

陆清则没想到宁斯越还把自己给祝进去了,莞尔一笑。

虽然底下都是差不多的祝词,不过听到宁斯越的话,宁倦的脸色显而易见的和缓了许多,微微颔首表示赞许。

宁斯越见宁倦对自己脸色柔和,心里雀跃,开开心心地将自己的寿礼献上去,回到了桌边坐下,晃了晃小短腿。

众人跟着视线,瞅了眼那位过继到宁倦膝下的小殿下,又看看陆清则,面色诡异了一瞬。

陛下是年初将小陛下带回来的,远在遇到新后之前。

这锅似乎也推不到新后头上。

只是愈发能推断,陛下当年对帝师果然……

众人正在心里叹惋,昨日才抵达京城的靖王扫视一圈,仿佛并不知道情况,略感惊讶:“怎么不见蜀王?”

各座间顿时一阵此起彼伏的咳嗽。

宁琮下了死命令封口,但他的命令又封不到宁倦的人这儿来,把话半遮半掩地传出去,大臣们又是觉得热闹好看,又是感觉在鞑子面前丢了脸,心里都在骂宁琮。

宁倦淡淡道:“蜀王偶感不适,朕让他在府中歇息着了。”

直接拿下蜀王自然不行,西南那边恐怕会有动作。

用这种宁琮本人都不敢提的原因,将他困在蜀王府里,宁琮的儿子摸不清京中的情况,也不会敢乱动。

宁璟也进不去蜀王府,这么一探,就猜出了几分,笑着拱手道:“臣远在靖州,消息闭塞,竟不知帝后大婚,听闻消息后,备了陛下的寿礼与恭贺帝后大婚的贺礼。”

神色恭恭敬敬,没有半分异色,仿佛当真很诚恳。

其余人没想到还有这一茬,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还有新婚贺礼的?

这让后面的人多尴尬?

靖王你多献礼前就不能商量商量吗!

众人腹诽着靖王的媚上行为,陆清则瞅着这人,却还是觉得不似好人。

他在感情方面可能有点迟钝,但这方面的直觉向来敏锐。

宁倦派人查过宁璟,得来的资料很简单,抓不到宁璟这老狐狸的尾巴。

这几年的削藩已经让许多藩王不满,若是再贸然对一个显得如此忠心的藩王下手,其他藩王一个紧张,纷纷效仿宁琮,那就别想安宁了。

有了靖王领头,之后几位藩王献礼都有点小尴尬。

帝后压根就没举行大婚,新后又是个男皇后,他们哪能想到送这个。

直到尴尬的献礼接力棒到了乌力罕手上。

乌力罕神色很自然,送上草原的祝福后,他身旁的另一个使臣忽然开了口,脸色关切地询问:“几年之前,三王子曾在草原上设法捉到了一只珍贵的海东青,进献给陛下当作寿礼,不知那只海东青现在如何了?”

海东青在草原上的地位极高,算是鞑靼一族的精神图腾,鞑靼使臣问起这个,倒也正常。

但真实缘由只有乌力罕自己知道。

——那只海东青脾气极为倔强,他捕捉到后,尝试过熬鹰,然而那只鹰隼直到伤痕累累,半死不活了,依旧不肯就范,他便故意将之送到了大齐来,美名其曰是献出草原的至宝,希望两国交好。

实际上,乌力罕觉得,那只海东青到了大齐的京城,根本不可能活过来,只会死得更快。

那么倔强的鹰,或许会把自己活生生饿死,也不会吃一口驯鹰师的肉。

大齐的皇帝养死了鞑靼为了两族和平,特地供上的精神图腾,这可不好解释。

陆清则一听鞑靼使臣开口,就知道他们抱的是什么心思了,心底也多少明白,为什么当年刚见到小雪时,小雪会对食物抵触,还浑身伤了。

不过乌力罕这个算盘可打不响。

宁倦哪能看不出来,平静地扫去一眼,叫道:“长顺。”

长顺前些日子才又去溜过小雪,心里止不住冷笑,闻言弯腰凑到宁倦身边听话。

宁倦低声吩咐了两句后,又恢复了正常音量:“将雪将军带过来。”

竟然还活着?

乌力罕心里得逞的笑意一滞,又迅速换了个思考方向。

他从小到大熬鹰经验丰富,不可能看错。

那就是只不可能成功驯化的鹰。

海东青是属于草原的雄鹰,天生不喜欢束缚,就算勉强活下来了,待在京城的笼子里被喂养了三年,心情也必然郁郁。

按照他的经验,这只海东青现在必然瘦骨嶙峋、暴躁易怒,离死不远了。

养成这样,自然也有许多可以指摘的。

乌力罕重新拾回了一丝自信。

众臣自然也看得出,鞑靼的使臣是故意在陛下的生辰宴上挑事,心下惊怒难定,又有点担心。

那只海东青,不少人也有印象,进了宫后就没见过影子了。

这些年陛下甚少设宴,减少大笔花销,每年排场极大的秋猎也取消了,所以他们也无从得知那只海东青到底怎么样了。

若是那只海东青过得不好,甚至是死了,鞑靼使臣就有理由继续胡搅蛮缠了。

众人正暗自担忧时,就听一声划破夜空的鹰唳。

一只神俊的海东青如闪电般从空而降,还没等人有反应,便精准地一口叼走了乌力罕和几个使臣头上的帽子,旋即在周围的惊呼声里,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陆清则的手边。

但那只海东青只是拍拍翅膀落下来,并没有攻击人的行为,将几个帽子往桌上一丢,收起翅膀,歪歪脑袋,蹭了一下陆清则。

看其身形,有点胖滚滚的。

几个使臣惊呼怒骂,张口就是一段鞑靼语,

就连从小到大争权夺势,忍耐力惊人的乌力罕,眼皮也不禁狠狠跳了下。

看这记仇的样子,见面就叼走他们的帽子,必然就是当初那只海东青了。

不仅活着,甚至过得很滋润。

不暴躁就算了,还大鸟依人。

真是丢尽了草原的脸!

乌力罕气得咬紧了牙,露出个笑容:“没想到陛下竟将它养得这般好,只是海东青性格凶戾,最好关在笼子里,免得误伤人。”

陆清则微微笑笑,随手摸了摸小雪手感甚好的脑袋,自露面之后,第一次开了口:“听说在草原上,海东青是自由的象征,既然是自由的鹰群,若总是关在笼子里对它不好,对两族情谊也不好,况且雪将军并不伤人,只是调皮了些,方才应当是认出了三王子,想与三王子耍玩。”

说着,小雪仿佛听懂了陆清则在说什么,眯着眼蹭了下他的手,发出温顺的“咕咕咕”声,证明自己真的很温顺。

乌力罕和几个鞑靼使臣哑口无言。

下头诸位大臣看鞑子吃瘪,心里又是开心,又是复杂。

即使陆清则略微压低了声音,但优越清润的音色难掩,仍是听得他们心里一震。

不仅气质,连声音也很像!

陛下,您莫非真的是……这怎么可以,简直是胡闹!

不提其他的,寻这么个替代品,这简直是对帝师的亵渎啊!

宁倦无视那群痛心疾首看着他的大臣,扫了眼桌上的帽子:“朕听闻草原男儿豪爽,想必三王子也不会跟一只畜生计较。”

小雪听不懂全部人话,但对关键字过敏,腾地转过脑袋,狐疑地看了眼宁倦,怀疑他在说自己的坏话。

宁倦把剩下的路堵死了,乌力罕只能吞下气,露出笑容:“那是自然。”

宁倦面不改色:“长顺,将三王子和几位使臣的帽子送回去。”

长顺忍着笑,躬了躬身,拿起几顶帽子送下去。

下面的大臣却有忍不住的,噗噗低笑出声。

乌力罕就算再能忍的人,当众丢脸还被嘲笑,脸色也还是不太好看。

长顺走到使团的席位前,不经意间接触到乌力罕冷冰冰的双眸,吓得心里瑟瑟发抖。

但长顺平时被宁倦吓得多了,乌力罕这点力度,还没陛下因为陆大人不理自己时的厉害,面上毫无异色,笑道:“三王子,请。”

大齐的皇帝竟如此厉害,连身边的一个太监都能谈笑自若。

想想家里那群废物,乌力罕心里长叹一声,接过帽子,也终于将恼色收拾回去,坐回了位置上。

一点小风波便这么有惊无险地抹平了。

有了乌力罕这一出,剩下的大臣就算对陆清则、对陛下的行为心存不满,也不会当着外人的面说什么。

献礼结束,宴会便正式开始了。

这个时节的京城晚上有些冷,晚上风大,又是在空地之上。

宁倦担心陆清则吹了风不舒服,小心地给陆清则挡风,怕他冷着,又忙活着倒茶询问,在众臣面前,态度显得尤为亲昵。

不过吹了会儿风,陆清则的脑袋还是有点发疼。

他不想让宁倦担心太多,动作隐蔽地揉了揉太阳穴,却还是给随时关注着他的宁倦发现了。

宁倦偏过头,低声问:“风吹得难受吗?下去歇会儿吧。”

陆清则稍作考量,反正他已经露过面了,这时候下去也没什么,要是回去生个大病就不值得当了。

“那我下去歇会儿。”陆清则很快做出了打算,“顺便把小雪带回去。”

免得小雪老是虎视眈眈的,盯着乌力罕的脑袋,瞧着很想扑上去,用尖喙给他啄个洞出来。

商议完毕,陆清则便带着小雪先离开了席位。

乾清宫离鹰房有段距离,走过去需要点时间,道路僻静,一路过去,除了偶尔遇到的巡防侍卫,几乎见不到人。

冷寂得很,所有热闹,都会被厚重的宫墙隔开。

陆清则边走边胡思乱想,宁倦就是在这么寂寞的深宫里,一日连着一日地做着噩梦吗?

宁倦派来跟在陆清则身边的侍卫提着灯笼,给他照着路,到了鹰房,陆清则把爪子勾在他身上不肯放的小雪扒拉下去:“要是弄坏了这件衣裳,你三天都不能出去放风了。”

小雪凶戾的鹰眼一下瞪得滚圆,悻悻地松开了爪子,不再勾着陆清则不放。

陆清则摸摸它的脑袋,喂它吃了几块肉:“今晚表现不错,奖励你的。”

他回来之后伤了脚,不便出行,这还是第二次见到小雪。

听长顺说,本来小雪的精神不太好了,宁倦打算将它放归草原,结果放归那日,小雪在天空盘旋数圈之后,最后又落回了车驾上,不肯离开。

带去放养的人只得把小雪带回了京城。

当初陆清则说,若是小雪不愿自己留下来,强硬留下,只会折损它。

但没想到,最后这只鹰居然自愿肯留下来。

宁倦便将小雪散养了起来,不再总将小雪关在鹰房里,由着它出去放风溜圈。

小雪不怎么恋家,十天半个月地回来一趟,有时候回来待几天,有时候待大半个月,期间都由长顺带它出去放风。

陆清则回来给史大将军扫墓时,就正好撞上了小雪难得回来的日子。

陆清则盯着小雪,怔然了片刻。

他是不是……也有些像这只鹰?

给这只海东青取名小雪后,好似在冥冥之中,还真有什么重合在了一起。

小雪吃了陆清则亲手喂的肉,满意地“咕咕”叫了两声,歪头梳理了下羽毛,不闹腾了。

陆清则坐在鹰房里,垂下眼帘思索了许多这些年的事。

待了许久,感觉脑袋也不疼了,才起身离开,准备回席上。

回去的路清幽静寂,今日宫中的热闹都汇集在乾清宫周遭,巡防的锦衣卫也多在那附近,鹰房这边向来没什么人,狭长的宫道上静悄悄的。

路过个无人的小院时,陆清则忽然听到了什么声音,神色微凛,和侍卫对视一眼,做了个手势。

侍卫无声灭了灯笼,护着陆清则,慢慢贴到墙边。

墙后有人在低声交谈。

用的不是大齐的语言,而是鞑靼语,交谈很快,三言两语过后,便从另一侧的门边匆匆离开,快得侍卫都来不及爬墙去查看。

陆清则在鞑靼语方面没什么研究,只能凝神记住那两人交谈时的发音,尽量印刻在脑海里。

他在脑海里又复习了一遍那两人的发音后,忽然察觉到,其中一道声音有些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但方才只顾着凝神记下他们的发音,对他们的声音如何却没印象了。

陆清则眯了眯眼,低声道:“你脚程快,不用顾我,马上回去禀报陛下,检查都有谁离席了,排查所有官员,务必揪出与鞑子有暗中来往之人。”

得了吩咐,侍卫立即应声,不过还是陪着陆清则将最僻静的一段路走了,快到乾清宫附近时,见前头有人声了,才匆匆前去报告。

在乾清宫附近的都是出来散酒气的官员,没防想居然会遇到陆清则,一群人面色怪异地看过来,眉毛纠结。

其中有陆清则从前的下属,也有不少当初猛力弹劾他的对头。

陆清则迎着一群人的视线,面色不变,颇有些好奇:“诸位看着我作甚,好似对我有所不满?”

不就是因为宁倦的皇后是个男人吗,至于都这么看他吗?

又不是没有先例。

再说了,宁倦就没怎么遵守过祖宗礼法,他们也该习惯了吧?

像啊,真的是太像了!

除了这张脸。

陆清则的下属,如今有几个已经混成了国之重臣,在职尚书与阁臣者也有一二,听到陆清则的话,脸色十分复杂。

陛下对这个新后不仅体贴,隐隐还有几分敬重。

这让他们甚至都不想去思考纲常伦理,反而为陆清则感到不平起来。

就凭一些相似,就能比得上帝师的地位了?

陆清则从前的对头们也盯着陆清则。

在得知陆清则就是举荐自己的人,自己能有今天,或许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陆清则的帮扶后,他们才是心情最复杂的那批。

他们于心有愧。

所以对面前这个新后上位,他们就更不满了。

凭什么!

从前的下属们冷冷淡淡开口:“见过殿下。臣等只是观殿下的气质形貌,想起了一位故人,想必陛下日日见殿下,也颇感怀念。”

陆清则:“……”

原来是为的这个?觉得宁倦拿他当替身了,替他气不过?

从前的对头们说话就没那么委婉了,抱着手冷哼:“若是帝师尚在,绝不会容许这等事情发生。”

陆清则:“…………”

你高看我了,就是因为有我在,这件事才发生了。

而且怎么听语气,这群人还挺怀念他?

从前他在的时候,他们可不是这么说的。

陆清则心里哭笑不得,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现在不便暴露身份,他总不能对这些人承认自己就是陆清则,索性也不多说,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听懂的样子,长长地“哦”了声,道了声“谢谢”,便脚步轻快地越过了这群人。

众人:“……”

当面嘲讽都听不懂,长得好看又怎么样,只是个没用的花瓶美人,哪里比得上帝师分毫!

陆清则回到宴席上的时候,宁倦已经得到回禀,派人暗中调查了。

陆清则想告诉宁倦那些鞑靼语,但场合也不对,只能按捺了会儿,暗示了他几下。

宁倦看出他有话想说,便借口醒酒,跟着陆清则暂且离席,走进了乾清宫的暖阁里。

进了屋子,只有两人了,陆清则语气飞快:“那人的声音有些熟悉,应该是我认识的人,而且会说鞑靼语。你寻个会说鞑靼语的人来,我将那些发音重复一遍。”

宁倦方才在席间喝了许多酒,确实有点难受,坐着缓了一下,听陆清则这么说,嘴角勾了勾:“我懂,怀雪直接说吧。”

好嘛,三年不见,你还偷偷修习了小语种啊?

陆清则心里肯定了一下皇帝陛下的学习能力,将他听到的发音慢慢地重复了一遍,尽量不出错。

宁倦听完,眼神微冷下来:“他们在讨论燕京的布防与漠北的布防图,大齐出了内贼,与鞑靼做了笔交易。”

陆清则眼皮一跳。

布防图?

这种东西若是给鞑靼拿到了,大齐不就得被按着打?

“此事重大,不宜声张,”宁倦缓声道,“我会多留他们几日,调查清楚。”

陆清则点点头,看他说完,就蹙了蹙眉,难耐地闭上眼,撑着额角靠在桌上,英俊非凡的面容因为喝了太多酒微微发红,眉尖微蹙着,不太舒服的样子——方才喝的那堆酒不是白喝的。

陆清则看得有点心疼,倒了杯茶推过去,调侃道:“陛下,你真是过个生辰都不得安生。”

宁倦明明闭着眼,却精准地抓住了陆清则的手,抬眸看过来,眼神因为些微朦胧的醉意,显得有些湿润,像只乖巧的大狗,讨要自己的奖励:“怀雪,我的生辰礼物呢?”

所有人都献上了生辰礼物,奇珍异宝,价值连城。

但他要的是陆清则的礼物。

哪怕陆清则只是在地上捡了朵花、摘了根草给他,那也是陆清则送的,他也开心。

陆清则愣了下:“不是给你写了副字吗?”

他现在的吃穿用度,都是宁倦的,能拿得出手的也就这些了。

宁倦抿着唇,不喝茶,心里有点委屈,伸出三根手指:“三件。”

离开了三年,三个生辰,三件礼物。

陆清则顿时失语。

宁倦似乎当真有些醉了,不然也不会做出这么幼稚的举动,他巴不得在陆清则眼里他成熟稳重又顶天立地。

看陆清则不说话,宁倦更委屈了,忽然拉着他,站起身:“我带你去看个地方。”

陆清则见他半醉着,走路也还稳当,不像是会胡来的样子,便由着他拉着自己,钻出暖阁,走到一间小耳房前,推门而入。

耳房里倒是没什么,陆清则正疑惑,就见宁倦不知道拧动了一下什么,耳房的墙壁便哐哐动了起来——里面竟然有个暗室。

一走进去,陆清则不免震愕。

这耳房的暗室里,是一排排架子,上面放满了东西。

全部是与他有关的东西。

编给宁倦的五彩绳,在江右时写的治水方案,他从前写的奏本,随手写的几句词,甚至是穿过的衣裳……零零碎碎的,归类明确。

有点变态,还有点感动。

陆清则默默想。

宁倦从后面慢慢地将他搂进怀里,指尖眷恋地轻轻摩挲着他后颈上的咬痕,低声道:“你走之后,我就只剩这些东西了。”

很多次,他都把自己关在这间暗室里。

长顺焦心地带着人找遍陆府和郊外的墓穴附近,最后才想起这里。

“怀雪,你为什么要回来?”

皇帝陛下已然是半个醉猫儿,小声道:“你明明知道的,回来很可能会被我捉住。”

陆清则抿了抿唇,肩颈微微绷着,没有吭声。

他知道吗?

他的确知道。

段凌光在他出发之时,也一遍遍提醒过他。

“这三年里,你想过我吗?”

宁倦低低地道:“你明明说过,你会主持我的加冠礼……你这个骗子。”

听到那声控诉,陆清则心里莫名的窒闷,又想起他将小雪送回鹰房时,来往的空寂宫道。

那么多明烛燃尽的长夜,宁倦多少次因他而头痛欲裂、产生幻觉过?

因为身体和性格,强烈的爱恨似乎从来与他无关,他不曾被人这么爱过,除了宁倦。

那些强烈的感情在一遍遍洗刷着他。

宁倦埋头在他颈间,喃喃道:“你说过,过生辰的人可以提出愿望,你抛弃了我的那三年,我都没有许愿过,现在三年的愿望,我只提一个……老师,答应我吧,答应我吧?可不可以?”

低沉的嗓音萦绕在耳边,语气有些患得患失的急切,像是在独断霸道的下令,又像是撒娇征求。

扰得陆清则心里很不太平。

从重逢之后,宁倦就是势在必得、胜券在握、攻击性极强又步履款款的。

除了上次宁倦头疼,陆清则还是第一次见到沉冷的帝王这么接近脆弱的表现,嘴唇动了动,低声道:“……你说。”

“和我试一试好不好?”

宁倦将他抱得更紧,胸腔内的心脏剧烈跳动着,隔着两层衣料,陆清则都能感觉到,他听到宁倦在他耳畔小声道:“怀雪,就当是可怜我。”

明明没有喝酒,陆清则却觉得自己好像也有些醉了。

在这个遍布他存在痕迹、被宁倦小心翼翼收拢在一起珍藏,陪他度过了冷寂空洞三年的房间里,他忽然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断掉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也不知道自己都思考了些什么,又回应了什么。

好似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没有明确的答应或拒绝,但否定的意思更为弱些。

箍着他的那股力道陡然加大了不少,旋即他被一把按在架子上,撞得夹子晃了晃,宁倦一条手臂护着他,捏着他的下颌,带着些微酒气的炙热便亲吻落下来。

陆清则被迫尝到了宁倦的气息,蹙着眉心,差点没透过气。

宁倦满眼笑意:“怀雪,你没有拒绝我,我好高兴。”

陆清则的手指按着身后的架子,指尖攥得发白,看宁倦那么高兴的样子,头昏脑涨地想:只是没有拒绝而已……他也没有立刻答应啊。

心里却又有另一道声音回答了他:因为你不再拒绝。

他心里那条警戒的红线,悄无声息地又往下掉了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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