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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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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州城的街道大都差不离,脏、臭、破、旧,主街的臭,除却不能排水的臭水沟还有小商贩与店铺扔在道上的臭鱼臭虾与烂菜叶,其余的街道臭是因着各户人家喜爱晒鱼鲞。

栖州多水泽,最不缺的就是鱼,屋前立一竹架,檐下拉一根麻绳,鲜鱼去鳞剖肚,抹上粗盐挂在绳上、晒在架子上,正面晒一遍,反过来再晒一遍。一年四季,鱼腥味缭绕不去。栖州的天又潮,鱼鲞不易晒。晒得好,鱼鲞咸香,能藏经年;晒得不好,腐败生虫,栖州人将虫揩死在鱼上,再抹一道盐继续晒,只那臭味跟鬼似得跟着脚后跟,从街头走到街尾,人也跟臭鱼鲞似得,恶臭扑鼻。

但,这条热火朝天翻修的街道却无鱼腥咸臭,真是又惊又喜。时载更惊讶的是:这条街怎有这么多的新住客,家家户户都在修屋宅?在屋门前街道上干活的精壮面貌、精气神也不像栖州当地人,说的话好似有京中口音。

栖州游手好闲的闲流与乞索儿遍地,这些人如肉上之蛆,闻着味就趟到了这边,一个一个贼头贼脑、鬼鬼祟祟的,有想抢的,有想偷的,有想要钱的……估计是不堪其扰,街上竟还由几个一看就孔武有力的壮汉组成一队巡逻的,见乞儿就拦,见贼偷就赶,抓个正着就打。

时载看这些人行事,越看越是疑惑:这些人里一撮人行事有些匪气,另一撮人却似良民,且家家户户都好似相熟,几个妇人包了头发,当街垒了灶,架了锅,烧水蒸馒头,以供做活的众人充饥。

“敢问这位大哥,这条街可是官府修整?”时载在路边寻了一个似是把守的中年男子,故意不解问道。

中年男子打量了他一眼,不答反问:“郎君说得官话,家乡是禹京的?”

时载彬彬有礼,笑摇了摇头:“我不过说得官话,家却不是禹京的,我是桃溪人。”

中年男子笑起来:“原是桃溪水乡,都说那方水土养人,怪道郎君生得俊俏。”

时载留意他一只手有些无力下垂,随口道:“大哥竟也知得桃溪,我原道方寸之地不为外人所道。”

中年男子便道:“有幸去过一趟,秀丽闲逸好地方。郎君怎离了家乡在栖州?”

时载见他谨慎,一直不答反问,自己立身正也不怕他套话暗查,答道:“走南闯北图个蝇头小利,做些买卖求个安身立命。”

中年男子道:“郎君不像商贾倒似读书人呢。”

时载拱了拱手:“惭愧,也念过文章,只没考取功名,倒将家里读得精穷,不得已只好放下课本随族人做些买进卖出的活计。”

中年男子看他面目清俊,言谈诚恳,将疑心去了大半,赞同道:“各家各人都不易处啊。”

时载点头附和,道:“栖州这条街原来荒僻,倒不曾想有重修之日,料来将后比往常齐整。”看这些人做活真是大开大合,虽屋宅未曾推倒重翻,却把窗、门都给下了,加高加宽,好些正在修茸的旧店铺,换了可卸下门板。

中年男子笑起来,略有得意之色,道:“这一条街都是我们的,我们郎君好官,勉强也算官府所为。”

时载微一怔愕,心道:你们郎君可真有钱:“好官?栖州的官……”

中年男子环着胸:“别的官如何,我们初来乍到不知晓,我们小郎君定是个好官。”

初来?小郎君?你们郎君□□成便是新任的栖州小知州。时载笑道:“ 你们郎君竟买下一条街?”

中年男子一呶嘴:“街尾还有一小段不曾买下,这些刁的,见我们修路挖沟,坐地起价想多卖些银钱,真是该死。”

时载跟着摇头:“栖州之民……难免多有算计。 ”

中年男子嗤之以鼻,道:“天下人艰难苦辛的何其多,就栖州多苦?哪个没有委屈,不易处。”就如他俩小郎君,富贵公子哥,小小年纪远离家乡父母,来这偏远之地当官,一路上又是贼又是偷的,何其不幸。

时载叹口气:“如今上有明君,盛世太平,可这栖州却是百年如一日,人人苟活。”

中年男子又装着好奇问道:“郎君做得什么买卖?”

时载道:“药材。”

中年男子笑:“这倒是桩好买卖。”

时载也问:“敢问大哥这街收拾得妥当后,街上店铺是往外租赁还是自用?”

中年男子面上越发有得意之色,道:“自用,我们百行齐全,箍桶补碗裁衣裳做吃食的应有尽有,并不往处租用。”

时载笑起来:“栖州买卖不大时兴。”

中年男子道:“无妨,我们开店迎客为得是我们郎主,不算正经买卖。”

时载飞快地心里计算了一番一条街上所耗费的资费,其数为巨啊,不动声色问道:“再多扰大哥一句,我在乡间收药材时有村民问我买粮,只我家中不做粮油买卖,也不识得卖粮的,大哥这边既百行齐聚,可有粮米铺?”

中年男子道:“大许是有的,只我是个看家护院的粗人,不敢将话说死。”

时载观他神色量他言语,中年男子虽说得小心,但语调平缓,显是将此视为寻常事,当下心里有了底,道:“他日长街开业,我要还在栖州,定要过来领略街上风光。”

中年男子笑:“郎君定要过来光顾。”

时载别了中年男子带着差役慢慢腾腾沿街走了,那中年男子看了他半晌,挠挠头,拉过一个总角小儿,丢给他几个钱,道:“去跟你牛叔捎个话,就说有个个白面郎君打听我们街上的事。”

总角小儿好奇:“莫非是贼?”

中年男子道:“那哪里知晓,小心为妙。”

一旁街角搬了张桌子文士装扮的人招招手:“来来,将这张画影带上,说了这些话,我这张画影勾得细致。”

总角小儿蹦蹦跳跳地接过画影,去街尾寻找牛叔去了。

.

时载一路走一路看,从街头直走到街尾,这才拐去宋府寻找宋光。

宋光正瘫在院中吃酒呢,在狱中被楼淮祀一吓,害他做了两宿的恶梦,半夜爬起来拜了拜神佛,才勉强挨到天明。一听时载来访,搓搓手,大乐,真是祸来兮福所依,看这春阳暖暖慰人心矣!

时载往日求见宋光,宋光能寻出百千种的借口来,这回滴溜溜、笑呵呵,活似弥勒似得出来相见,竟让时载受宠若惊。

“时明府,风采尤胜往兮啊。”宋光拉着时载的手,亲热得有如生死之交。

时载坐下,无奈道:“通判,你我半月前方见过一面。”

“对啊,半月实乃久远,三日都要刮目相看,何况半月之久。”宋光叫上茶,拉拉杂杂问,“时明府忧心农事,可有多加餐饭啊?”

时载懒怠与他打官腔,道:“通判,下官这趟来,还是为着粮种之事……”

“别别别……可不敢说粮种的事。”宋光忙正襟危坐,道,“时明府,时弟,栖州这一亩三分地,宋某为通判,行的是辅佐之事,怎可越知州贸然行事?大不妥。我们食得皇粮,做官为民,要办实事,上上下下齐利断金,不好你左我右,起些纷争。”

时载不由问道:“知州既到任,怎未曾召见下官等人?”

宋光摁着肚子,掏心掏肺道:“知州行事怕是自有其意,我也不好妄加揣测啊。”换上一张笑脸,“不过,知州为人随和,待人体恤,忧心民事,一来就擒了贼人在狱中,定与时明府投缘。明府有事不如直去府衙求见?如何?”

时载道:“敢求通判同往。”

“不妥不妥。”宋光探身,低声道,“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我岂夺人之美?”

时载知宋光三不管长推脱的脾性,再多说下去也是白费口舌,遂起身告辞求去。

宋光倒是体贴,还叫管事拎了几包糕点,拉着时载的手,语重心长:“时明府,时弟,知州乃你上峰,初见不好空手上门,哪怕是为着公事,也不好这清伶伶地去。捎上捎上,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哈哈哈。”

时载哭笑不得接过糕点,任由宋光亲自将他送出门,跟个望夫远去好去私会情人的小娘子似,面上依依不舍、不断挥手,内里恨不得叫他有多远滚多远。

行一箭之地后,跟来的差役惊奇道:“通判这番怎换了嘴脸?”

时载掂掂沉甸甸的糕点,笑道:“他不愿担事,便打发我去找新任的知州知州初上任不曾经事,自是处处制肘、样样陌生。”

差役担忧:“那明府求见,他能管事吗?”不是他心生不敬,而是栖州的这几个官向来一推四五六的,功过不沾手。

时载道:“不管如何,先去会会这个楼知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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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淮祀正在家中闲得郁郁发霉,他打发瘦道士与贾先生带人去索夷族族地一块沼地中探查黑水之事。

这下好,人人都有事做,他的卫妹妹和俞子离去了泽栖;牛叔还在买屋买地;老太医出门采药;素婆在他们外头买的一处宅院里收拾 ……只他,没事干,屋里绕屋外的,找了块肉干,逗得肥肥“嗷嗷”直叫唤。

他百无聊赖之际,管门的仆妇过来递上一张拜帖,还是新写的,墨渍都未干:“郎主,门外有俊俏白净的后生求见呢。”

楼淮祀接过拜帖,吹吹上头的墨渍,嫌弃:“这别是临时起意来递帖子的吧!”再看具名:云水县令时载拜上。忙不迭将拜帖扔开,“不见不见。”什么云水、蒹洛的县令,他一个也不想见,有梅老头败坏在前,当县令没一个好人。县令娘子也没好的,跑他家来拐带他的卫妹妹。

仆妇见他不肯见,老老实实回去打发人。

时载也不在意,笑问:“大娘,知州在家中?”

仆妇道:“在呢,只我们郎主不肯见你,你要不先家去?”

这拒客拒得明明白白的,连半个借口也不找的,时载非但没生气,没倒起了好奇心,他也不急,道:“大娘,我有要事求见,知州眼下无闲暇,我在门外等侯便是。”

仆妇喜他生得斯文,劝道:“我家郎主眼下就闲呢,他只是不肯见你。”

差役看了仆妇好几眼,新任知州有些一言难尽,管大门的是个粗壮妇人,直言不讳不肯见客,遮羞布都不扯一张。

时载道:“大娘,真个有要事,我只在门外等到知州肯见我之时。”

仆妇笑笑,这别个憨的,她也不当回事,等得久了,自家无趣,定然家去了,转身将门合上。

时载却是好耐心,拂了拂台阶,往上头一坐,无聊还与门役说起闲话,三言两语将楼淮祀的平白行事套了出来,心道:一个小厮,未必知得全貌,一星半点却能知晓,观他言行,想必这楼知州是个厚待仆役的。

他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门役看不下去,进门跟仆妇道:“李大娘,那白面郎君还在等呢。”

李嬷嬷吃惊:“还不曾去啊?”

门役道:“不曾,外头大太阳,晒得可怜。”府宅前面无遮掩,连棵树都没有,那郎君陪着他们晒日头。

李嬷嬷直肠子,又替时载跑了一趟,到后院逗狗的楼淮祀道:“郎主,那郎君还在等呢,大太阳的,别晒晕了。”

楼淮祀从鼻子里哼了哼气,抬来一个小童,指指杂间的油纸伞:“去,给他打个伞,爱等不等,反正我不见。”

小童领命,扬着下巴,抱着伞,跟在李嬷嬷身后,一迳到门外,在时载惊讶的目光中“哗”得打开伞,站在了他的身后。

李嬷嬷笑道:“郎君,要不改天再来?我家郎主这几日受了委屈 ,不愿见客。”

时载仰头看了看十八根伞骨,笑起来,道:“知州赠伞,得一份阴凉,更要等上一等。”

李嬷嬷咕哝:“真是个倔的。”

门役也在心里嘀咕:跟小郎君出门,处处见怪人。

时载坐那不急不忙,还将那几包糕点拆了,只留下一包照旧包好,细细打好绳结,这绳子结打是两边相衬,长短相同,看来还是打算拿着当礼。不当礼的那两包,时载与门役护院、小童一道分了,自己也拿了两块,自己一块差役一块,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门役与护院小童捏着糕点,面面相觑,干脆也塞嘴里吃了。香糯细甜,就是噎嗓子。门役伸伸脖子,拎过茶壶倒了碗凉茶,想了想吃了人糕点,另取一个碗,拿凉茶涮下碗,另倒一碗递给时载:“小的们腌臜人,郎君要上不嫌弃,凑合用上一碗。”

时载谢过,接了茶碗饮了半碗,道:“里头可是放了忍冬、神仙果、甘草,别的我却吃不出来。”

门役一挑拇指,抚掌:“郎君说得没差,是有这三样呢。不是小人吹,这凉茶的方子可是御医的手笔,我等什么卑贱人,随打随卖的,我们郎主娘子大方,嫌栖州天闷,炖煮了大家都吃得。忍冬还寻常,神仙果可是金贵物,郎主与娘子半点不吝啬地赏了下来。”

时载心道:确实大方。新任知州怕不是有金山银山傍身。

门役收回碗,好心劝道:“郎君,这糕也吃了,茶也吃了,不如早些家去?”

时载笑:“我远道而来,不见知州没法交差。眼下,我口不干腹不饥,顶上还有阴凉伞,别说一二时辰,两三日也可等得。”

门役干笑:“郎君说笑。”

“肺腑之言。”时载道。

门役咬咬牙,这坐着也不是一回事啊,不对,不信你能等上一天半日的。他也跟时载较上劲,一面守着门,一面拿眼看时载,眼看日移影动,时载半点离去之意都没有。

门役无奈,又跑去对李嬷嬷说道:“嬷嬷,那郎君还不肯走呢。”

李嬷嬷出来看了看,果然还在,再看看日头,想着等得晚膳之时不怕你不走。

人还真不走,还打发差役去买了碗馄饨坐门口吃完,往壁上一倚,大有晚上都不肯走的打算。

李嬷嬷无奈,内院楼淮祀带着谢罪,坐在院中边长吁短叹边用膳,听到禀告,半边眉毛都挑了起来:“还不走?”

“不肯走呢。”

楼淮祀一把摔了筷子:“爱走不走,姓时的怕不是鼻涕虫?还甩不脱他?他晚上睡门口我也不见他。”

李嬷嬷道:“郎主,这怕不好,栖州不太平哩。”万一被人一刀捅死在门口,隔日开门见尸太晦气。

楼淮祀道:“放心,他又不是乞儿,好赖也是云水的县令,真个睡门口不成?”

时载还真睡下了,还跟收工进屋的门役道:“明日再与小兄弟说话。”栖州天不冷,寻些干草往台阶前一铺,看这天,也不像有雨,大可一觉到天明。

楼淮祀在廊下抱着狗,脸黑得跟锅底似得,这栖州城跟他犯冲啊,人啊物啊没一样看得顺心合眼的,怒冲冲跟始一道:“始一,你悄没声地去看看。”

始一一拱手,又问:“小郎君,要不要杀了?”

楼淮祀恨道:“他是云水的县令,我舅舅的官。”

始一飞也似得去飞也似得回,道:“小郎君,看他的架式,晚上是不肯离去。”

楼淮祀怒发冲冠:“让他给我进来,气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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