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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针魔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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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高云淡。

一条带状的白云在蓝天上流动。

空气澄澈,秋风送爽。

龙胆。

桔梗。

黄花龙芽。

秋花秋草在庭院里摇摆。

遮盖其上的片片枫叶,已经染上红色。

明亮的阳光照射着庭院。

源博雅酒杯在手,与安倍晴明相对而坐。

这是在晴明家的外廊内。

坐在二人身旁的蜜虫,待酒杯一空,便默默地为其斟满。

二人悠闲地对饮。

虽说是白天,但坐在木条地板上当风一吹,仍觉寒意侵肌。但有酒做底子,这凉风便正是惬

意的程度。

不时有枫叶离枝,在阳光中翻飞着落地。

土地的气味。

落叶的气味。

这一切均非夏日所有。

与血一般包含精气的夏日气息不同,有新鲜而强烈的东西在凋落。

是秋的气息。

“这样眺望着树叶掉下来,我不由得感觉不可思议??”

博雅把酒杯从唇边移开,放在木条地板上。

背靠柱子、眺望着庭院的晴明把脸转向博雅,说道:

“博雅,什么事情不可思议?”

“就那些落下来的叶子呀。”

“树叶?”

“我刚才在想,那些叶子是活着呢,还是已经死了。”

“噢。”

晴明的红唇漾起一丝笑意。

看来他对博雅的话产生了兴趣。

“以刚落下的叶子来说吧,离枝前恐怕是有生命的吧。”

“噢。”

“那么,那些叶子是在离枝的瞬间终结了生命的吗——这些事情,我始终不大明白。”

博雅拿起蜜虫斟满的酒杯,望着晴明。

“比如说吧,晴明,刚落下的叶子虽说已离枝,却仍像活着一样鲜亮。但是,也有些叶子不

离枝,就这样直到冬天,在树枝

上干枯了,也会有的吧。”

“对。”

“再比如说吧,晴明,如果我把仍留在枝上的叶子撕碎,那时候,那片叶子就死了吗?”

“??”

“哦,不说叶子了,说树枝更容易明白吧。假定我折断了带着花蕾的樱树枝吧,这枝条虽说

被折断了,不是还有生命吗?因

为折下的枝条若插入有水的瓶中,花蕾不久就会盛开。”

“噢。”

“现在长在那里的那棵枫树,毫无疑问是有生命的。”

“有的吧。”

“它的叶子也是活的。”

“唔,是活的。”

“那么,刚落下的叶子又如何呢?是活的吗?如果仍活着,什么时候会死?如果已死了,是

什么时候死的?还有,折一根枝

条插在水中,让它活下来,这是将生命一分为二吗?再有,那些叶子,原本就各有其生命吗?

若有,那些树就拥有如此众多

的生命吗?或者说,人的手脚,即便如树枝般被切下,也说不定还活着?”

说到这里,博雅才把端着的酒杯往嘴里送。

“晴明,我刚才就在想这些事??”

“噢。”

“我都弄糊涂了。我不明白生命这回事究竟是怎样的,最终——”

就是不可思议。

真是不可思议啊——博雅就是这样发出一声感叹,对晴明说着。

“那是与咒有关的事情。”

晴明嘟哝了这么一句。

“又是咒吗?”

“讨厌谈论咒吗?”

“说不上讨厌不讨厌,你刚才不也说不大明白吗?”

“是那么一回事,可是—”

“明白了。”

晴明打断博雅的话,点点头说。

“明白了什么?”

“不谈咒。”

“好。”

“不谈咒,用水来作比喻吧。”

“水?”

“用水——唔,说的容易明白些,用河流作比喻吧。举例来说,生命就是河流那样的东西。”

“河流?”

“没错,是河流。”

“河流怎么样?”

“河流是什么,博雅?”

“所谓河流嘛,就是??”

博雅思索着,说不下去。

“河流不就是河流吗?”他说。

“这是没错的,但能否稍为改一下,用其他说法?”

“其他的说法?”

“所谓河流,就是水流。”

“水流?”

“水由高处往低处流——这样的流动使水形成了河流嘛。”

“对。”

“鸭川河也好,哪里的河流都行,假定这里有一条河流。”

“噢。”

“水在流动。”

“噢。”

“在这条河流中,有几条河流?”

“有几条?既是鸭川河,不就只有鸭川河这一条河流吗?”

“那么,假如用桶在这条河流中大水,提到高处去,从高处往低处一点点倒,结果呢?”

“结果?”

“那也是水流,虽然规模很小,但不也可以说是河流吗?”

“折来插在水中的枝条又如何?”

“树枝?!”

“那样的枝条也能活一些时候,但不能比原本的树活得更久长。跟这种情况不是一样吗?”

“唔??”

“是一个生命,同时又有无数生命。是一条水流,同时又有无数水流。”

“对、对对。”

“一中有无数,无数又归一。所谓生命,并非树即树、叶即叶。就像河流——亦即水流,并

非水一样。”

“??”

“但是,如果没有形式,例如花鸟鱼虫、树木树叶,世上便没有所谓生命。水流也是同样哩。”

“??”

“不能从一棵树上只取出生命,就像不可能从河流里留下水,只取出河流一样吧??”

“噢,噢。”

“这个嘛,以佛家教诲而言,就是空。”

“空?”

“就是说,这世上的一切都下了咒啦。”

“什么?!”

“佛法的空和咒,原本是同样的东西,只是程度稍有不同而已。所谓咒,就是透过了人的内

心的空。人在“空”这个佛法原

理上,加上了人的气息——于是成为所谓咒??”

“喂喂,晴明——”

“博雅,怎么啦?”

“你最终还是说了咒。”

“是吗?说了吗?”

“说了。”

“哦。”

“你在谈论河流的比喻时,我感觉已经明白了,可你一提到咒,我不是又弄糊涂了嘛??”

“对不起。”

晴明道歉,嘴角却挂着微笑。

“喂,晴明,不能一边道歉一边笑。”

“对不起。”

“眼睛还在笑。”

“别发火嘛,博雅。”

晴明把右肘架在支起的右膝上。

“有一件事,博雅??”

晴明改换了话题。

“什么事?”

“不太醉的话,待会儿就跟我来好吗?”

“跟你走?去哪里?”

“这个嘛——”

“让我跟你走,你自己却不知道目的地?”

“顺朱雀大路南下,噢,到罗城门一带就行了吧。”

“什么?!”

“有人委托我找东西哩。”

“找东西?”

“对。”

“谁委托你?”

“要说是谁,也挺有意思,就是照顾性空上人起居的那位??”

“这性空上人,就是播磨国的——”

“对,就是饰磨郡书写圆教寺的性空上人。”

“可是,性空上人为何还要你??”

“不,不是性空上人。我不是说,来委托我找东西的,是服侍性空上人的那位吗?”

“是谁呀?”

“他来了你就明白了。”

“来?来这里吗?”

“对。”

晴明点点头。

性空上人出生于播磨国。

他是官从四位下的橘朝臣善跟的儿子。

他的母亲是源氏。

母亲源氏生下众多子女,但因为每次都为难产所苦,在怀上老么性空上人时,家中决定将此

子流产。她服了毒药,但无效。

正想怎么办才好时,母亲做个一个梦。

毗沙门天出现在梦中说:

“请于播磨国生产此子。”

母亲把此事告诉了丈夫和家中的人。

“与腹中孩子相比,你的身体才叫人担心呢。”

“即使是伊奘诺与伊奘冉两位大神,在蛭子出生后,也让他顺水流走了啊。”

丈夫和周围的人这样说着,无论如何都要让她流产。

于是,母亲仅带了几个随身之人,隐瞒行踪,进入了播磨国。

性空上人因此得以平安降生。

性空上人出生时出现了几种奇瑞。

据说天空响起钟鸣之声,天降金粉于其家宅。

哺乳之时,乳母抱起上人,便感觉异样,不知不觉睡着了。稍后醒来时,发现,抱在手中的

性空上人竟不知所踪。

家中大为恐慌,众人四下寻找,发现还是一个赤子的性空上人,竟独自坐在大宅的北墙根玩

耍。

这个刚出生的婴儿连走路也不会,究竟是怎样来到这里的呢?

从年幼时起,他就不杀生,不合群玩耍,只是坐在幽静之处冥想。他笃信佛法,希望出家。

十八岁时已习八卷《法华经》

后来,他随母前往日向国。

出家时年二十六。

他在叫做雾岛的地方闭门不出,日夜诵读《法华经》。

这个时期也有奇瑞出现。

性空因为埋头诵经,没有时间化缘讨得食物。但不可思议的是,当没有食物时,不知何时,

大门下就会放有三块烧饼。

据说吃这些烧饼,仅一块就足以数日不食。

他离开雾岛,移居筑前国背振山时,年三十九岁,已能背诵《法华经》。

现在,他于出生之地播磨国饰磨郡书写山上,结庵三间居住。

不知何时起,也不知是谁先叫开的,这所庵被人以“寺”名之,称为圆教寺。

皇上也曾数度驾临。

有一次,皇上带杰出的画师延源阿阇梨驾临,为上人会像。绘画之时,大地轰鸣。

然而,无论大地如何摇晃,却没有任何房屋毁坏、东西倒下的情况发生。

皇上觉得不可思议,询及此事时,据说上人这样答道:

“此乃写我形而有之,不必恐慌。”

这样的传闻,博雅已在宫中纷传时听说过了。

“就是播磨国的那位??”

博雅的话就是因此而来。

“可是,要说照顾性空上人的那位??”博雅问。

“哦,一步步说吧。博雅,我先问你:听说最近在朱雀大路发生怪事了吧?”

“怪事?”

“对。比如说,藤源清麻吕大人的事。”

“噢,他的事倒是听说了。好像是他外出的时候,牛突然发疯,大闹起来了??”

“正是。”

“据说牛车翻了,清麻吕大人的手负了伤。”

“其他的呢?”

“其他?说起来,还听说橘将隆大人晚上想到女人家去,在路上被虫子之类的东西刺了脖

子。”

“没错。”

“据说是突如其来的。要是蜜蜂什么的,该听得到嗡嗡的振翅声的,可他完全没听到这类声

音,冷不丁就被刺了。他慌忙用

手去摸颈脖时,虫子已不在了,似乎飞走了。”

等博雅说完,晴明望着博雅,说道:

“其实嘛,类似的事还有不少。”

“还有?”

“一个从西之京来卖柴的男子,也在朱雀大路被虫子扎了屁股。”

“虫子?”

“哦,且把它当做虫子吧。”

“还有吗?”

“还有,是两天前的事。平行盛大人骑马走在朱雀大路上,也是马匹突然受惊,行盛大人被

掀落马下,肩部着地,造成肩骨

脱位。”

“噢,也是发生在朱雀大路上吗??”

“对。”

晴明点点头。

“唔,据我所知,仅仅在这五天之间,类似的事已发生了八起左右。”

“八起?”

“对。”

“你说陪你走一趟,与此事有关吗?”

“对,有关。”

“那,去朱雀大路吗?”

“是这么一回事。”

“陪你去很简单呀,该走了吗?或者??”

博雅说这话时,晴明瞥了一眼庭院,说:

“是动身的时候了。”

“看来,刚才和我谈话的人已经回来了。”

“什么?”

“在你过来之前,那位大人在这里哩。他有事外出了,现在已经返回。”

晴明话音未落,有人绕过屋角,向这边走来。

分开秋野般的繁草现身的,是个年仅十四五岁的童子。

“晴明大人??”

童子走上前来,殷勤地向晴明俯首致意:

“事情已禀报对方,答复是“事既如此,宜稍搁置”。”

童子说了这样的话。

“这不是挺好吗。”

“这也是仰仗晴明大人了。”

“那么,请在那边等待。若找到了,我会立即奉上。”

“谢谢晴明大人。”

童子又低首致意。

他的礼貌和口吻,颇有成年人的味道。

“那么,我在那边等了。有劳大驾,不胜感激。”

童子又数番道谢,才分开草丛走了。

等童子的动静完全消失之后,博雅才将充满好奇神色的脸转向晴明,像泼水般一口气说起

来:

“刚才你们在说什么事?刚才来这里的童子,就是你正在等的那位在性空上人身边照料的人

吗?你为何称这位童子是那位?

我什么都不明白呢——”

“一步步弄明白嘛。”晴明说。

“别一步一步的,现在就告诉我。”

晴明像听不见博雅的话似的,站起身说:

“走吧,博雅。”

“喂,晴明??”

博雅也把重心由臀部移到脚上。

“你不去?”

晴明佯装不知地说。

他眼看就要迈步了。

“等、等等我——”

博雅连忙也起身。

“要去吗?”

“去。”

博雅点点头,站了起来。

“走吧。”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晴明和博雅下了牛车,走在朱雀大路上。

由北向南。

在阳光中,二人悠闲地向南漫步。

有卖柴的人在走,也有牵着驮马、同样走朱雀大路南下的人。

正前方,远远望得见罗城门。

博雅边走边发牢骚。

“晴明,你为什么对我一言不发?”

博雅看来颇为不满。

“没有那回事呀。”

晴明边说边悠然前行。

他左手提一个用带子绑好的酒瓶,里面装了酒。

“不,你有。”

博雅一口咬定。

“你手里提的是什么?”

“酒。”晴明说。

“我当然知道。我要问的是,为何特地把酒带到这里来?”

“我想,要是找到了那个东西,就在这里喝上一杯。”

“所以我已经问你好几次了:要找的东西是什么?你总是不答复我。”

“猜猜如何?”晴明说。

“你刚才说了会告诉我的。为什么非要我猜不可?”

“没有信心猜中吗?”

“不,我说的不是自信不自信的问题。我是说:你不是说过要告诉我吗?”

“我什么时候说要告诉你?”

“你说过的。”

“我说的是,你终会明白的。”

“终、终会??”

“我说的是“明白”,不是“告诉”。”

“晴明,你这不是给我下圈套吗?我——”

“所以嘛,猜猜看如何?”

“猜?”

“对呀,你应该能明白,我现在要找的东西是什么。”

“我不明白嘛,晴明。为什么我会明白呢?”

“因为关于它的资料,都已经告诉你啦。”

“那——”

“好吧,博雅,我先问你:这事与哪个地方有关?”

“你说的地方??”

“性空上人现在何处?”

“他在播磨国。”

“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我知道他在播磨国,但就凭这一点,就能弄明白要寻找什么吗?”

“能明白。”

“不明白。”

“好吧,性空上人诞生之时发生的事,你也知道不少吧?”

“是,没错。可那又如何?”

“这是第一点。”

“什么第一点?”

“第二点是吉备真备大人。”

“为何此时要提及吉备真备大人的名字?真备大人很久以前就去世了。”

“这位吉备真备使唐归来之后,开设了——”

“是那个广峰袛园社吧?”

“那广峰袛园社现在何处?”

“是播磨国吧。吉备大臣做灵梦,梦见牛头天王,于是为祭祀牛头天王而开设广峰袛园社。”

“吉备大臣还很了解铁和黄金。”

“对。”

“在东大寺大佛殿建毗卢舍那佛像时,多方活动、为筹集贴于大佛上的黄金出了大力的,就

是这位吉备真备??”

“??”

“吉备大臣还被誉为我阴阳道之祖。这位吉备大臣和那里关系之深,是不言而喻的。”

“那里?”

“对呀。那里还是产铁之地。”

“播磨国吗?”

“没错。”

“是播磨国又如何呢?”

“回想一下吧,博雅,听说性空上人诞生之时,左手掌紧握的事吗?”

“噢,听说过。”

“他左手握的是什么?”

“是、是针。不是针吗,晴明?”

“没错。说到针——”

“那不是播磨国盛产的吗?”

博雅说出这句话时,“噗!”晴明用左手轻轻捅了博雅胸口一下。

博雅不觉打了个踉跄,喊道:

“你这是干什么呀,晴明?”

话音刚落,博雅眼前好像有一道光掠过。

闪光之时,晴明已伸出右手,在博雅眼前的虚空里摆动。

博雅一拧身站稳,大喊起来:

“怎、怎么回事,晴明!”

晴明向握拳的右手吹两口气,口中低声念起咒来。

“结束了。”晴明说。

“什么结束了?”

“这个——”

晴明伸出右手,在博雅面前摊开,让他看。

晴明右手托着一根针。

“这是什么?”

“针。”

“不,我知道是针,我说的是,这针究竟怎么回事?”

“性空上人诞生之时,他掌中所握的就是这根针。”

“不明白。你想说什么?”

“我在找的,就是这根针。”

“什么?!”

“那么,我们走吧。”

“走?去哪里呀?”

“西之京。”

“??”

“去找芦屋道满大人。”晴明说。

晴明和博雅跨过坍塌的土墙,进入庭院里面。

杂草遍地。

是秋草。

有点像晴明的宅院,但晴明家的庭院,无论看上去多像不加收拾的野地,也有晴明的意志在

起着相应的作用。

草药是有意识留下的,多少收拾了一下。

可是,这里——

就是一块野地。

秋草恣意疯长,那丛芒草的花穗,甚至高过人头。

晴明胸有成竹地迈步向前,分开杂草进入里面。

这里有一所本堂。

虽是本堂,却不大。

一所破寺。

屋顶破烂不堪,瓦都脱落了。

屋顶甚至长了草。

屋顶上摇曳着芒草的花穗、黄花龙芽。

木条地板也处处断裂、掉落。

野草从其下长出,简直就像无人在此居住。

有人。

衣衫褴褛的老人躺在木条地板上。

侧躺着,右肘撑地,右掌托着脑袋,打量着走过来的晴明和博雅。

是芦屋道满。

他所着的衣物应该是水干,但已千疮百孔,一下子还看不出原本为何物来。

白发。

白髯。

眺望着二人的黄色眼睛炯炯有神

老人——道满的身旁坐着不久前见过的那个童子,正起劲地为道满揉腰。

“来啦,晴明??”

道满照旧躺着,说道。

“我带酒来了。”

还没有寒暄,晴明已将左手扬起,所持的酒瓶装满了酒。

道满脸上蓦地出现柔和的微笑。

“嗬,很聪明嘛。”

道满撑起身体,盘腿而坐。

“嗯,结果如何?”道满问。

“顺利找到了。”

“真的吗?”

听晴明这么说,原在道满身边的童子变成膝立的姿势,欣喜地说道。

“好,请上来吧。”道满说。

晴明照他说的,走上木条地板。

博雅也跟着上了木条地板。

晴明和博雅取适当的距离,坐在道满和童子面前。

“咚”的一声,晴明把酒瓶放在木条地板上。

“让我看看吧。”

“好。”

晴明伸出右手,打开让对方看。

手掌上托着跟针。

“是这个吗?”道满说。

“若已镇住,肆意妄为之事,该不会再有了吧。”

“应该是吧。”

道满把针拿在手上。

“性空的针,不简单哩。”

“是的。”

晴明点头。

道满转向童子,说:

“怎么样,拿着试试?”

他递上那跟针。

“不,我已经充分领教过了。”

童子左右摇着头,辞谢了。

“像晴明道谢吧。”道满说。

“晴明大人——”

童子端坐着转向晴明,恭敬地说:

“此事万分感谢,如果没有晴明大人,这阵子我不知要闯多大的祸??”

“我也没怎么费事。我请这位博雅大人帮了忙。我让他在朱雀大路不断地说着“播磨播磨”,

这才把针找出来了。”

虽然晴明这样说了,童子却更加毕恭毕敬。

“哎,晴明??”

博雅开口道,一副按捺不住的样子。

“我还蒙在鼓里哩。我究竟帮了什么忙?让我说播磨,又是怎么回事?”

“啊,对不起,博雅,慢慢向你解释吧。”

晴明边说边从怀中取出四个纸包的陶杯,放在木条地板上。

童子拿起酒瓶,说:

“来吧,博雅大人。”

他为防止博雅面前的陶杯斟上酒。

“唔、唔??”

博雅拿起斟满酒的陶杯。

“来??”

童子依次为道满、晴明的陶杯斟上酒。

道满取杯在手,美美地一饮而尽。

“好酒!”

他心满意足地咕哝一声。

童子看着三人轮番送酒入口,为空了的陶杯再度斟满。

酒足之后,童子又看看三人,说道:

“首先从我开始说起吧。”

童子开始叙述起来。

“知道不久前,我一直在播磨的性空上人身边。”

“那跟针,是我从性空上人身边带出来的??”

有一天——

一名童子来到在播磨书写山修行的性空上人身边。

“身短而横,有力、赤发??”

是个个子矮小、孔武有力的孩童。

奇特的是有一头红发。

这名童子说:

“无论如何,请让我留在上人身边服侍。”

尽管已有数名弟子或童仆边修行边在性空上人身边服侍,或替寺院做事、打杂,上人还是准

许童子留下“

“既然如此??”

这赤发童仆做事勤快。砍柴搬运时,能顶四五个人;让他外出办事,百町远的地方,他走起

来像二三町,办妥即归来,花不

了多少时间。

“他被视为掌上明珠了吧。”

弟子们对童子佩服得很,唯独性空上人的想法不同。

“此童目神可畏,未获我心。”

也就是说,这童子眼神中有可怖之处,这一点令人不放心。

快满一年的时候——

服侍性空上人的,还有一个比这童子略大的童子,但有一次,这两名童子为微不足道的事吵

起架来。

“是你不好。”

“不,是你造成的。”

二人各不相让,互相指责对方,吵着吵着,赤发童子出手打了对方的头。

就那么一击,略大的童子竟仰面倒下,不省人事。

众弟子见状围过来,抱起略大的童子,为他抚颊、往额头浇水,过了一会儿,他才苏醒过来。

性空上人获悉此事说:

“悔不该用此童。”

就是说,事实证明,当初不让这名童子留下就好了。

“因为某种原因,才留下了你;但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这里就再不能容纳你了。”性空上

人说,“速速离去。”

童子哭着请求原谅。

“请不要那样说,把我留下吧。我若回去的话,会受到重罚。”

童子哭哭啼啼。

“我主遣我殷勤侍候。”

主任吩咐我来服侍性空上人,但若主人知道我被赶走,他一定会重罚我——童子这样说道。

但是,上人没有改变想法。

“不,不行。”

话说至此,已不可挽回。

童子啼哭着出门而去,刚出大门便像消失一般,看不见他的身影了。

“怎么回事呢?他是——”

“他是个怪物吗?”

“若上人当初知道他是个怪物,恐怕从一开始就不会留用他吧。”

弟子们议论纷纷。

性空上人听见众人的议论,说道:

“因为有某种原因,所以一直没有说。但照此下去,再不跟你们说明的话,会妨碍你们修行,

所以,我就告诉你们吧。”

性空上人开始叙述起来。

“大约一年前吧——”

上人入睡之后,梦中出现了毗沙门天。

“有何不便之处吗?”

毗沙门天对性空这样说。

于是,性空说道:

“那么,能有人帮我处理身边各种事情吗?”

到此,他便醒过来了,而没隔多久,那名童子便上门来了。

“那么,那名童子是毗沙门天使唤的童子吗?”

“没错。”

“他为何那个样子??”

“他是跟随毗沙门天的护法童子之一。”

“原来是——”

“见面时,我马上就明白了,心想,他品性有粗暴之处,不宜带在身边,但因为是自己向毗

沙门天提出的,总得等有个理由

才好,所以便让他留下了。”

上人这样说道。

“那,这护法童子是怎么回事?”一名弟子问。

“就是东寺的善腻师童子。”性空说道。

然而——

从这名童子离开的那天起,上人平日极为珍视的、他出生时手握的那跟针,从平常放置之处

消失了。

“是我拿走了那跟针,带到京城来了。”童子说。

“那么,你是——”

“我是善腻师童子。”

童子望着博雅,报出自己的名字。

“怎么竟然——”

“在教王护国寺,平时,由我和吉祥天一起立于毗沙门天像旁。”

童子所言,大出博雅意料之外。

博雅一下子竟无法相信。

但是,他看看晴明的表情,感觉童子不像在说谎。

“不过,善腻师童子大人为何要带走上人的针呢?”博雅问道。

“我以为拿走如此重要的东西,上人必能马上察觉,来追我回去。”童子说道。

“我打算等他追来时,再次求他让我留下。我会说,我归还针,千万求您让我在您身边??”

童子潸然泪下。

“可是,我想错了。”

他低下头。

“我边向京城而来边想:何时追来呢,何时追来呢?我终于来到了罗城门,但不用说上人,

谁都没有追来。”

“然后呢?”

“随着我离播磨越来越远,手中的针慢慢热起来,最终,在罗城门附近,针变得通红,把我

手上烫出了伤疤,实在是拿不住

了。”

就这样带着针返回东寺的话,毗沙门天不知将处以何种重罚呢。

正为难之中,针更热了,童子终于坚持不了。

“我不觉把那针扔掉了。”童子说。

然而,即使扔掉了针,还是不能返回东寺。

就此返回播磨也不成。

童子在朱雀大路徘徊了一段时间,想寻回扔掉的针,但找不见了。

这中间,发生了奇怪的事情。

行走在朱雀大路的牛、马或人,有不少类似虫子的东西扎了。

不过,这虫子的真身不明。

“通过调查,发现了奇怪的事情。”

说话的事晴明。

“发现了什么?”博雅问。

“被虫子扎伤的,全都是前往播磨的人或者牛马。”

“什么?!”

博雅不禁一声惊呼。

“就在那个时候,善腻师童子大人来了。”晴明说。

“找不到针,我思前想后,只得去找晴明大人商量。”童子说。

“所以,我就知道那虫子的真身了。”

“真身?”

“就是那跟针。”

晴明望望道满仍旧用指尖捏着的针。

“可是,这针,它为什么??”

“大概是想返回播磨的性空上人身边吧。所以,它就扎向要去播磨的人或马的身体,打算回

播磨去,但毕竟是性空上人的针

——它一见伤及人畜,马上就离开对方落到地上了。”

“于是便屡次发生同样的事?”

“对。”

“那么,晴明,让我在朱雀大路上多次说出'播磨'这个词,也是——”

“我想让掉在朱雀大路上的针来刺博雅大人。”

“你为何不对我说清楚呢?”

“我担心说出来你就会害怕。把‘播磨’这个词说出口的时候,稍为有点害怕,就含混不清

了。那样的话,性空上人的针就

不会飞过来了。”

“原来如此??”

博雅点点头,又问:

“不过,我还有不明白的地方,就是这位道满大人的事。”

“不明白什么?”道满问。

“很简单嘛,博雅。”

晴明代道满答道。

“道满大人是播磨出身的哩。”

“??”

“播磨的阴阳师,都是师从道满大人的。”

“噢,原来这样。”

“性空上人当初结庵于书写山,也全靠道满大人介绍。”

“是这样啊??”

“找到针的话,就要请道满大人为这次的事情周旋一番了。”

“噢。”

“因为针肯定能找到,所以事先把善腻师童子之事拜托了道满大人。”晴明说道。

“唔,就是这么回事。”道满点点头同意,“只要有针,我就跟性空说个情吧。”

言毕,道满哈哈大笑。

不知不觉中,道满的陶杯已空。

道满让童子斟满,又美美地喝起来。

“原来如此啊。”

博雅发出一声感叹。

“喝吧,博雅——”

道满手持酒瓶,向博雅伸出去。

“喝!”

博雅端起陶杯,答应道。

“怎么样,博雅,喝了这杯后吃一段笛子?”晴明说。

“好。”

博雅应允。

“好啊,博雅大人的笛子吗?也是我的期待哩。”道满说。

博雅如大家所望,在酒后吹起笛子。

悠扬的笛音在秋野中回荡,乘风直上苍穹。

之后,经道满说情,童子得以回到性空身边。

性空一直活到宽弘五年才辞世。

享年八十岁。

性空死后,童子又返回东寺。

据说,有一段时间,在这名童子——善腻师童子的左手上,看得见一条细长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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