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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同心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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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文清和沫儿去街上请灶王爷和灶王奶奶的画像。

腊月二十三俗称小年,是仅次于大年初一的一个重要节日,从今日开始,便要进入过年的准备当中了。据说这一天是灶王爷升天汇报善恶之日,而且作为一家之主,灶王爷在升天之前要对所住家庭“点人数”,好到天庭向玉帝汇报。因此,各家各户在外的游子都匆匆忙忙,赶在黄昏前到家。街上的店铺也早早地关门打烊,让忙了一年的小伙计们回家“报名”。

行人的神色匆匆感染了整个冬日,一向繁华从容的都城似乎都动了起来。街头巷尾,巧手的小贩守着土制的烤炉,一脸喜气地吆喝着:“发面火烧啦!”松软的甜饼在烤炉上滋滋地冒着香味。旁边摆卖黄白色的小糖瓜儿、芝麻酥糖,小贩一唱一和地叫道:“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老灶爷的糖瓜儿!又酥又甜嘞!”

几个总角小丫头一边吃着芝麻糖,一边咿咿呀呀地追着唱:“腊月二十三儿,发面火烧加糖瓜儿。糖瓜儿粘住你的牙,上天只能说好话儿;糖瓜儿粘住你的嘴儿,就像喝了蜂蜜水儿……”旁边一个小子恶作剧,将一个点燃的炮仗偷偷丢到小丫头群里,砰地一声响,几个小丫头尖叫着跑开,小子们却放肆地哈哈大笑。

两人在前街的杂货铺子里请了一张灶王爷,又按照婉娘的授意买了一斤芝麻糖和糖瓜儿,闷闷地看着那些个小子笑着跳着疯玩。文清道:“走吧。”

前面街道拐弯处,一群人围着议论纷纷,沫儿探头看了一眼,隐约听到一人说冥思派什么的,便拉着文清过去看。

众人对着墙壁指指点点,围得水泄不通。文清拿了东西站在外围,沫儿伸着脖子往里挤。一个男子道:“就这么死了?真是太便宜她了!”

旁边有人符合道:“就是!这种人,就应该千刀万剐才对!”

一人唏嘘道:“死都死了,你们还这么刻薄做什么?”

另一人嘲讽道:“你还同情她?你不会是冥思派的吧?”

墙面上贴着一张公告,曰冥思派堂主香木在狱中畏罪自杀,死有余辜等等。沫儿心念一动,从人缝中钻了出去,兴冲冲对文清道:“那个坏女人死了!”

一语未了,背后似乎有一道冰冷的目光盯着自己,感觉十分不舒服,沫儿急忙回头,还是刚才的一群人,在对着告示指点议论,并无异样。沫儿觉得可能是自己多心了,回过头高兴道:“走吧,告诉婉娘这个好消息。”

一瞬间,背后的阴冷又来了。沫儿如芒在背,心中不安,拉起文清跑了回去。

※※※

正堂一个虬髯大汉,面目黝黑,皮肤粗糙,身着布衣短衫,底下鞋子上沾满了泥土,腋下夹着一个粗布包裹,局促地坐在半边椅子上,见文清沫儿回来,慌忙站起来。婉娘笑道:“您坐。这是我的两个小伙计。”

大汉憨厚地朝两人点点头。文清去斟茶,沫儿却盯着大汉认真地看了又看。

婉娘笑道:“胡先生,您说的我已经记下了,一月之后您来取香粉。”

胡先生将手放入怀中摸索了良久,拿出一颗不规则形状的小石子来,表面光滑,乌黑闪亮,恋恋不舍地掂量了一番,递予婉娘,嗫嚅道:“这个……就送予婉娘做定金。”

婉娘瞥了一眼,并未接过,反而盈盈笑道:“胡先生,您可要考虑好了。值与不值,您再思量。”

胡先生显出害羞的样子,两只大手拘谨搓了几下,道:“我已经决定了。”

婉娘叹道:“既如此,我就不说什么了。如果胡先生反悔,请在七日之内来闻香榭。过了七日,可就没办法啦。”

胡先生腾地站了起来,一揖到底,一张黑脸红光满面,嘿嘿了两声道:“那我就不打扰婉娘了,告辞。”

三人送了胡先生出门,沫儿盯着他的背景看了半晌,扭头追上婉娘道:“这人来做什么?”

婉娘优雅地甩着手绢儿,将手里的乌色石子抛起来,喜笑颜开道:“来我闻香榭,还能做什么?”

沫儿狐疑地看了一眼身后,不做声。文清想起刚才街上所见,兴奋地跳起来叫道:“那个坏堂主死了!三哥是不是有救了?”

婉娘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他们,道:“嗯,死了。”

文清乐呵呵笑道:“我们刚才看到官府贴出的告示了。”

沫儿却疑惑地道:“婉娘,她……真的死了?”沫儿曾记得,抓获香木时,婉娘明明说没有伤害她的本源,她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死了呢?

婉娘若无其事道:“死了——死不过是另一个开始罢了。”沫儿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思绪纷飞理不出头绪来。

跟着婉娘走回中堂,两人正要细问如何救三哥,只听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文清开了门。公蛎探头探脑的,满脸堆笑道:“请问婉娘在家否?”

文清老实答道:“在家,请进。”公蛎闪到一边,一个年约十四五岁满头珠翠的少女走了进来,正是鳌公府的明珠小公主。小公主将手中的马鞭扔给公蛎,虚张声势地咳了一声。

龙涎香事件之后,柳中平带着宝儿回了长安,老头儿出去云游,闻香榭众人便再未见到过小公主和公蛎。

沫儿一见是她,心里甚是讨厌,犹如没看见一般,也不过去招呼。倒是婉娘依然十分热情地迎过来,笑盈盈道:“小公主可是来定制香露?”

小公主一看沫儿的表情,便知因上次之事,脸色顿时不很好看,却没有发作,一言不发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低声喝道:“公蛎!”

公蛎颠儿颠儿地跑过来,朝婉娘施了一礼,小眼睛骨碌碌瞟瞟小公主,又偷偷看看婉娘,期期艾艾地道:“婉娘,今日我家小公主来,是有事求婉娘。”

文清斟了茶来,放在桌面上就走。婉娘淡然笑道:“小公主言重了。我不过一介凡妇,实难承担公主一个求字。”

小公主眉头一皱,一拍桌子带着哭声喝道:“你们这样子做什么?人家摔了你的龙涎香,可也赔了你一箱原料……再说,谁让你们鬼鬼祟祟的,没一人告诉我龙涎香的用途……”说着说着小嘴一瘪,泪眼哗哗地流了下来,倒好像都是别人的错似的。

婉娘忍不住好笑起来,递给小公主一条锦帕,道:“小公主今天来有什么事情?”

小公主一把拉过锦帕,呜咽道:“人家这些天吃不好睡不好,到处找能够治心悸症的方子……老乌龟告诉了我爷爷,爷爷骂死了我……他也再不肯原谅我啦……”一时哭得梨花带雨,万分委屈。

沫儿在一旁鄙夷道:“哼,还不是自找的?骄横跋扈,自以为是!”

小公主听了,跳了起来,对沫儿怒目而视。沫儿也毫不示弱,两人犹如乌眼鸡一般,都将眼睛瞪得溜圆。婉娘掩口笑道:“算了,过去就过去了。小公主还是放开心怀,忘了此事。”谁知小公主一听,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伏在桌上放声大哭。

沫儿咧着嘴,皱眉道:“最讨厌女孩子,讲不过就哭。”

婉娘无奈,只好问旁边的公蛎:“你家公主今日来所为何事?”

公蛎激动得眉毛抖动,结结巴巴道:“婉娘,婉娘……”

婉娘嗔道:“抖什么?快说!”

公蛎伸着脖子吞咽了口水,道:“柳中平来洛阳了……”小公主捶着椅子哭道:“不许提他的名字!”

公蛎连忙挤出一个抱歉的表情,继续道:“是是……他来洛阳了,带着宝儿,可是……”文清和沫儿连忙围了上去。

“……可是柳中平无论如何不肯见我家公主……”小公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公蛎的声音越来越低,可是大家都听明白了。

这两三个月,对于小公主来说,犹如三年一般漫长。事情已经发生,一切都无可挽回。她嘴上虽不承认,心里对自己的莽撞十分后悔。

失恋和伤痛能让一个人快速地成长,对小公主也是如此。在悔恨彷徨了一段时间后,她开始依仗爷爷的关系,四处奔走,试图去找一些治疗心悸症的药物和方子。对于她和柳中平的关系,小公主已经想通,便是爷爷不反对,她和柳中平也是没有结果的,更不用说发生了龙涎香一事。

如今,她已经不希冀与柳中平发生什么了,却铁了心要救宝儿。这样做不仅仅是为了宝儿,还有几分同自己、同柳中平、同婉娘赌气的意味,这个决心如同她刚爱上柳中平一样,盲目而固执——她会证明给他看,她的能力比婉娘一点也不弱。而且,她决定,只要宝儿医好,她转身就走,绝不会再缠着柳中平——她的善良和洒脱一定会让柳中平小小地后悔一下子。

上个月,她硬是不顾天寒地冻,跑去长安,带着诸多药材和吃的玩的,说要送给宝儿。柳中平虽然安排人陪着她和公蛎四处游玩,自己却无论如何不肯见她,只托下人送话出来,说宝儿很好,让她不用惦记。小公主委委屈屈地在长安待了几日,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味同嚼蜡,只好回来。

但她并未死心,背着爷爷托了渭河老友,帮她盯着柳中平的动向。今日一早,便传来消息,说柳中平带着宝儿来神都了。小公主兴奋异常,上午带着公蛎直奔客栈,却仍被拒之门外。

婉娘听了,茫然道:“公主要见他?这个事情,婉娘可帮不了。”

公蛎吸溜着鼻子,看了看仍在一旁抽泣的小公主,迟疑道:“不是这个……是宝儿。”

文清急道:“宝儿到底怎么样了?”

小公主捶着桌子哭道:“宝儿马上就要死啦!”

柳中平不见小公主,小公主没法,只好给了伙计一锭银子,要他装做送水进去,打探屋里的情形。伙计出来道,里面的小女孩瘦得一把骨头,只见进气不见出气,看起来已经病入膏肓。

小公主思虑再三,只有来求婉娘,希望婉娘走一趟,见见柳中平,至少了解下宝儿的情况。

婉娘看着泪眼婆娑的小公主,莞尔一笑,道:“这个自然没问题。只是今天不行。”

公蛎舔着嘴唇,谄媚道:“婉娘,我知道你最好的了……”小公主不服气地瞪了公蛎一眼。“宝儿要是治不好,小公主一辈子都会难过的。再说,宝儿这么喜欢你,她来神都,肯定也想见你。”

婉娘嗔道:“三个月不见,公蛎的口才见长呢。”心道小公主终于懂事了,转头真诚道:“小公主,实不相瞒,我今晚有重要事情要做,关系到一个人的生死。看望宝儿一事,你尽管放心,只要一忙完榭里的事,我马上就去。”

公主不知她是不是故意推脱,但也不好再说什么,站起来朝公蛎一努嘴巴。公蛎连忙将腰间一个大荷包解了下来,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桌子上,点头哈腰道:“这是我家公主这几个月来搜寻的宝贝,都是和治疗心悸症有关的,婉娘看能用到不?”

文清和沫儿都凑过来看。三五颗不规则的褐色石子,一颗红色心形珠子,还有一个白色的圆形玉珠,两个巴掌大的金色鳞片。婉娘饶有兴趣地看了又看,嘻嘻笑道:“难为小公主找到这些东西。”

小公主噘了噘嘴巴,低声道:“我拿了金鳞,还被爷爷好一顿骂呢!”然后不情愿道:“这些东西给你,你看能不能用得上。”

公蛎殷勤地将东西拢在一起,小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婉娘有办法的,是不是?”

婉娘拿起鳞片,对着天空照了照,笑道:“我试试吧。”

〔二〕

送走小公主和公蛎,天已经擦黑。如今天短夜长,天黑得早些。沫儿和文清去看了黄三,文清坐在床边和他说了一会话,告诉他今天上街的见闻,沫儿还特别告诉他香木死了,巴不得他听到这个消息能够突然醒过来。

两人胡乱吃了饭,见婉娘仍是不急不慢的样子,不由得焦急。沫儿连声催促,要婉娘赶紧去看看黄三。

婉娘却道:“急什么?”在厨房摆了糖瓜、苹果等贡品,将旧的灶王爷揭下换上今天买的新的,然后点上一炷香,神神叨叨地念叨着:“老灶爷老灶奶奶一路走好。多说好话,普降吉祥啦。”

如此这般折腾了良久,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直到即将亥时,婉娘才放下手中的活计,将躺椅搬至房屋中间,叫道:“文清沫儿,你们俩去将三哥背到这边来。”

两人大喜,但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黄三弄将过来,将其头南脚北放好。婉娘凝视着黄三,轻声道:“三哥,一定不要放弃。”黄三面色如常,浑身冰冷。

婉娘绕着黄三,摆放了七支蜡烛。郑重交代道:“文清沫儿,各守一支蜡烛,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一炷香的时间内,要保证蜡烛不灭。”

文清长吁了一口气,道:“这还好办些,我本担心我笨手笨脚的会帮倒忙。是不是只要蜡烛一炷香工夫不灭,三哥就醒过来了?”

沫儿担心事情没那么简单,却没说出来。

婉娘瞟了一眼沫儿,轻描淡写道:“正是。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相信,只管护住蜡烛。”

文清咧嘴笑了起来,十分兴奋。沫儿却脸色凝重,小心翼翼道:“我们只有三人,怎么办?”

婉娘朝后门叫道:“快进来吧。”后门打开,一股冷气冲进房间。四个人鱼贯而入,分别身着黑白黄红四种颜色的衣服。婉娘一一介绍,黑衣人乌冬是个黑脸膛的壮汉,白衣人罗汉个子高挑,身形潇洒,黄衣人蓝一稍微单薄些,脸色略显苍白,而红衣人赤子神态羞涩,举止拘谨,犹如一个文弱书生。

文清和沫儿连忙行礼。沫儿眼睛骨碌碌看着四人。乌冬朝他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文清呆愣愣地傻笑道:“正好七个人,这下好啦。”

婉娘看沫儿一脸好奇,飞快道:“先救三哥要紧。”转向四人道:“罗汉守天权、乌冬守玉衡、蓝一守开阳、赤子守摇光。成败就在此一举了。”四人一凛,朝婉娘一抱拳,各守在一支蜡烛旁。

※※※

婉娘看了看天时,道:“时间还早,不用这么紧张。”说着拿出一个黑色石匣,戴了手套,从里面拿出一个球形的块茎,放在石臼中,对文清道:“快点,研碎,淘一次即可。”

这块根茎看上去十分普通,里面裹着层层叠叠的瓣儿,外面包着一层薄薄的淡黄色皮。沫儿道:“看上去像是水仙花的根。有用吗?”

婉娘淡淡道:“这是海棱香木。”沫儿突然想起,婉娘曾对他和文清讲过的,可惜两人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海棱香木原产于佛教圣地西牛贺州,传说其比曼殊莎华更具灵气,外表柔美,含有剧毒。海棱香木在盛夏时会渗出白色乳状液体,收集了晒干后磨制成白色粉末,这种白色粉末燃烧时有噼啪响声,如同滴水,同时产生黑气。人畜如果嗅入黑气,眼前会产生幻象,头脑麻痹,精神亢奋,行为癫狂,若长时间接触则会力竭吐血而亡,是一种隐蔽的毒药。但它的根茎和花,却是做香粉的优质原料,兼容众香之长。因海棱香木数量极少,如今很是少见。当日婉娘也只是作为传说提起。

沫儿悔恨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真是蠢笨,早就该猜到香木堂主的身份了。只是不知道香木堂主如何得道竟然能够幻化人形。

文清将球形块茎研碎了,又细细地淘了一遍。婉娘将粉末融入原酒,装入小瓶放入怀中。

此时已经亥时。婉娘吩咐几人做好准备,将门窗全部打开,然后点燃蜡烛,又将石匣中拿出一枝香点燃。一缕香味传来,沫儿皱着鼻子,惊叫道:“百花魂!婉娘你……”沫儿本想说“你用错了”,突然想起医病寻源之理,便戛然而止。

婉娘退回到天枢位,朝众人点点头,道:“开始了。”

香味若有若无,盘桓萦绕在黄三周围。经历过几次冥思派老巢历险,沫儿对百花魂已经了解,无非就是勾起人心底的欲望,将心中所想放大,并以一种残忍的景象呈现出来。

相拥而泣的爹娘,病入膏肓的方怡师太,都在向沫儿招手。脑浆迸裂的张麻子恶狠狠地扑来,穿过沫儿的身体消失不见。

沫儿冷静地看着这些幻象,坚决得像一颗钉子。跟前的蜡烛燃得很好,一点风也没有。他甚至可以抬起头观察下周围的情况。

婉娘面带微笑,若有所思。那四个人面无表情,一丝不苟。唯独文清,两手护着油灯,额头冒汗,一脸紧张。

沫儿很想安慰一下文清,却担心呼出的气息将前面如豆的灯头吹灭,只看了看他,递过去一个鼓励的眼神。

一缕阴风呼啸着而来,与盘旋的烟雾混合在一起。沫儿跟前的烛光微闪。乌冬罗汉等人都紧张起来,挺直了身体,一眼不眨地盯着蜡烛。沫儿不明所以,也无暇发问,只管学着他们的样子,紧紧地护着烛火。

又有阴风过来,吹得沫儿的脖子痒痒的。几条白色的影子似乎被含了百花魂的香火所吸引,飘飘荡荡扭在一起,发出唧唧吱吱的尖叫。

文清不知看到了什么,牙齿抖动,涕泪横流,但却保持着姿势不变。影子扭动着朝四周分开,分成数条细长的白影,在七支烛火上方环绕了几圈后又重新合在一起,朝黄三猛扑过去,隐入其体内不见。

沫儿松了一口气,魂魄归位,三哥应该没事了。香只燃了一半,沫儿转向婉娘,正想说话,却见对面乌冬眉头紧皱如临大敌,尚未反应过来,只见黄三猛地坐了起来,带起来的风吹得周围的几支烛火一明一暗,差点熄灭。黄三的体内,一个淡淡的黑影狞笑着将所有的魂魄驱出。

白影四处纷飞,尖叫着冲出圈外。黑影朝文清的烛火扑去,却仿佛烫着了一般缩了回去,又扑向赤子。赤子咬紧牙关死命护着烛火,头顶冒出缕缕白气,全部飘向了外围。

再一看,罗汉乌冬蓝一三人也好不到哪去,精气外泄,魂魄离身,只凭着意念在勉强支持。沫儿大急,却束手无策。说时迟那时快,婉娘从怀中淘出刚研磨调制的香木根茎,哗啦啦撒在黄三身上,腾起一种奇怪的青涩味道。黑影痛苦地嘶叫着,抛开赤子,扭曲着朝婉娘张开大口,整张脸俨然是黄三的模样,瞬间又变成了香木堂主。

青涩味道越来越浓,周围仿佛着了火一般泛出微红的光,香木堂主的一张脸在红光中不住地变换着形状,一会儿是各种各样的人脸,一会儿则是各种各样的花卉。

眼看香即将燃尽,黑影仍未完全消失,圈外盘桓的白影已经越来越淡。沫儿明白,这个黑影肯定是香木之毒,黑影不散,魂魄就难以归位。咬咬牙,抓起怀里的群芳髓——他上次留下的,一直没舍得用——朝黑影洒去,黑影隐隐成了一株花草的样子,被一片香雾笼罩,瞬间灰飞烟灭。

香燃尽了。

沫儿高兴地跳了起来,叫道:“好啦!”却见罗汉等人怔怔地看着他的脚下。低头一瞧,不知何时,自己护着的蜡烛已经灭了。

犹如大冬天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沫儿瞬间手脚冰冷。婉娘表情严肃,从荷包中拿出几颗东西,飞快递给他们四人,说道:“罗汉你们四个快吞下。”又拿一颗托着黄三的下巴,塞进了他嘴里。

四人头上出现亮光,外泄的精气源源不断地回归。黄三却毫无动静。

沫儿心知是自己莽撞差点铸成大错,不由得心头大乱。婉娘扭头看他一脸惶恐,笑道:“傻小子,慌什么?还不赶紧去安慰下文清?”

沫儿这才注意到,文清怒目圆睁,面部抽搐,满脸的泪水,双手却紧紧地护着烛火,连忙上去拉他,叫了几声,他犹如没有听见一般。

沫儿慌忙倒出一些群芳髓抹在文清的鼻子和衣襟下。文清“啊”一声大叫,瘫软在地上。

〔三〕

转眼到了除夕,洛阳城中一片祥和。勤谨的人家已经将年货准备完毕,早早地在门口挂上了大红灯笼。淘气的孩子已经等不及天黑,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个不停。

文清因为吸入百花魂的气味看到自己爹娘惨死的一幕,受到些刺激。沫儿本来担心他想不开,没想到他只是大哭了一场,抽泣着擦干眼泪对沫儿道:“爹娘已经去世了,香木也死了。我们要好好活着。”沫儿不由得为自己的小心思感到羞惭。相对文清,自己确实敏感有余,大气不足。

黄三在继续沉睡了三天后终于醒了,但仍十分虚弱。文清和沫儿喜极而泣,围着黄三又跳又笑,干活都比以前积极些。

黄三未愈,那些传统的红豆包、肉菜包、芝麻叶等也没了时间准备,只在街上买了需要祭祀用的红枣糕和油角,今日只需将各种肉食做好,再备一些晚上的饺子即可。

文清搬了躺椅放在厨房,黄三围着毯子坐在上面,帮着做一些轻巧的活儿。两人将买好的猪头、猪脚洗干净,把火钳放在炉火中烧得红红的,将上面残留的猪毛烙得干干净净,再冲洗干净了放在大锅里煮上。婉娘捏着鼻子对着猪大肠猛皱眉头,宣称受不了这个猪屎味儿,还不如丢掉算了。

沫儿一想起肥得流油的猪大肠,觉得猪屎味也没有那么不可忍受,便自告奋勇要去清洗。黄三在旁边指点着,文清烧了一大锅热水,将猪肚、猪肠放在盆里用生粉反复揉搓,直至将上面油腻腻的黄色黏液完全洗净。

做完这些,天已经擦黑。婉娘亲自动手和面,文清将白萝卜切粗丝,放在开水里焯过,趁热挤出水分后剁碎;将上好的猪肉剁成肉泥与萝卜搅拌在一起,再放上大量的大葱,加些调料和麻油,一盆鲜香的萝卜馅便拌好了。

炉火烧得旺旺的,大块的猪肉,整个的猪头,肥肥白白的猪肚猪肠在大铁锅中翻滚,桂皮八角和着猪肉的香味,整个厨房都香喷喷的。

沫儿吞咽着口水,吸着鼻子道:“好香啊!我来尝尝熟不熟。”

婉娘一根筷子敲到他的头上,嗔道:“馋嘴猫!这才多大一会儿?”

文清憨憨笑道:“是挺香的,就是不敢开门,一院子都是猪屎的味儿。”

沫儿挤眉弄眼道:“猪大肠就是带些猪屎味才好吃呢。”婉娘恶心得不行,文清和黄三都笑了。

面醒好了。婉娘挽起衣袖,围着围腰,拿着小擀面杖得意道:“今日让你们见识见识我的手艺!”

四人围着火炉,闻着肉香,一边包饺子,一边天南地北地瞎扯,一副其乐融融的场面。沫儿的饺子包得乱七八糟,有几个甚至用了两张皮儿才包得上。婉娘宣称“谁包的谁吃”,愣是将沫儿包的那些个歪瓜裂枣、皮厚馅少的饺子放在一边,准备单独煮给他吃,引起沫儿大声抗议。

几人正在说笑,婉娘突然偏头听了听,道:“有客人来。”

沫儿不情愿地洗了手,嘟哝道:“真讨厌。过年了还来人。”

婉娘嗔道:“做生意呢,不管何时有客人来,都要笑脸相迎才对。”

来人身着一件紧袖窄边黑色皂衣,脚穿一双黑色厚底官靴,腰板挺得绷直,竟然是老四,原来的短须也没有了,脸上的痞气和暴戾全无,整个人的精神气色大变。老四看到沫儿,尴尬一笑,拱手道:“在下老四,求见闻香榭主人。”

沫儿还记恨他以前抓自己的事儿,不客气道:“大过年的,你来做什么?”

文清连忙往里请,道:“快请进来吧。”偷偷拉拉沫儿的衣袖。沫儿斜一眼老四,气鼓鼓道:“哼,别以为你背了三哥回来,就是好人。”

老四低头笑道:“是,在下不是好人。”这样一来,沫儿倒不好说什么了,喝道:“进来吧。”

老四弯腰从脚边拿起一个麻袋,跟着走了进来。婉娘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拿着一个饺子,一边包一边叫道:“就来这边吧。”

老四过去抱拳道:“姑娘好。”

婉娘笑盈盈道:“官爷除夕光临寒舍,有何指教?”

老四做出一个惭愧的表情,道:“姑娘这样说,在下就无地自容了。”说着将麻袋抖了抖,道:“在下一介莽夫,从来不辨是非,感谢姑娘让老四重新做人。该过年了,我来给姑娘送一些年货。”

这些话说得文绉绉的,与沫儿当日所见大不相同。沫儿绕着他转了一圈,挠头不止。

老四见沫儿的样子,愈加尴尬,轻咳了两声,道:“不瞒您说,我老四活了将近三十岁,一直浑浑噩噩,无所事事,跟着他们做些不法的勾当。可是这次,我突然明白了,人生在世,总要做些有意义的事儿。”这几句话说得发自肺腑,让人动容。

那晚老四刚走出园子,便遇到了婉娘。婉娘讲了上面一段话,并阐述了对城中百姓的利害,然后丢给他一张冥思派老巢地图和机关歌诀,称“去不去报官”随他,由他自己选择。

人的思想,有时就如同禁锢在一层薄薄的油布下面的泉水,如果没有发生外力或者什么重大事件,这层油布也许永远都不会打开,里面的思绪只能按照既定的路径循环。可能有人永远都想不到,生活可以换另一种活法。老四也同样。没人指点他时,他只是和老花老木一样,尽管他比老木聪明,也没有老花刻薄,却毫无疑问属于乌合之众的一个。

老四当时已经知道他们所做之事肯定和冥思派有关,对冥思派的妖邪残暴也心存不满,但只想着不再为其所用,却不曾站住大义上认真思考过此事。如今婉娘一席劝阻之话,对老四犹如醍醐灌顶,整个人突然豁然开朗,正义感犹如喷涌的泉水,一发而不可收——他堂堂男儿,为什么不可以为民除害,而要做个冷漠的旁观着甚至是帮凶?

因剿灭冥思派有功,加上在追捕过程中的表现,老四被捕头看中进入衙门做了捕快。上任十几天来,不时有深受冥思派之害的百姓到衙门去当面致谢,称之为“英雄”。他的生活从此打开了另外一扇门。

人的正义感和荣誉感一旦激发,其爆发的力量是不可小觑的,对一个小人物来说尤其如此。这件事成为老四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点。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活得这么明白过。

※※※

老四将麻袋拎进厨房,看到黄三已醒,十分高兴。沫儿和文清听说他来送年货,便对他的麻袋感了兴趣,又不好意思当人家面打开,便装模作样地站在麻袋旁边,时不时用脚踢踢,希望里面都是好吃的。

婉娘邀请他留下一起吃饺子,老四道:“还要巡街。过年时节也是盗贼猖獗的时候,不敢松懈。”便起身告辞。

老四走到门口,迟疑了一下,回头道:“关于冥思派一事,姑娘有无发现其他疑点?”

婉娘茫然道:“什么疑点?”

老四看了看四周,低声道:“那个香木堂主死了。”

婉娘道:“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老四踌躇道:“不是这个。是她死的蹊跷。看守的牢头说听到她前一晚夜里自言自语了半宿,大声呼喊着要自杀,声音一会儿粗一会儿细,十分诡异。她是朝廷重犯,吓得几个看守轮流值班,守了一夜,哪知第二天一早一看,她还是就这么没了气。也没见她带一点毒药或者吞服其他什么东西,浑身上下无一点伤痕。”

婉娘道:“可能就是趁看守打个盹儿、转个脸儿的工夫就服毒了呢。”

老四点头道:“我也这么想。她阴险狡猾,身上还藏着毒药也说不定。也不知道她与上头有什么牵连,如此重要的朝廷钦犯,官府派仵作检验了尸体,下午就张了榜告知天下,草草掩埋了事。”

婉娘轻轻叹了口气,道:“可叹她……”看了一眼文清和沫儿,收住不说。

老四皱着眉头,继续说道:“这原本不算什么。她死了就死了。可是昨天下午我当值,听人说城西乱坟岗子那边有贼人出没,我便走过去查看。”

乱坟岗子位于城西偏北一处小山坳处。刚开始,官府将一些行刑的犯人或者无人认领的尸体埋在那里,时间久了,有一些贫困人家死了人,无钱入殓,也送去那里,浅浅地挖个坑胡乱埋了。因此这一片荒坟遍地,尸骨横陈,野狗黄鼠狼横行,夜间磷火点点,阴风习习,一片鬼哭狼嚎之声,甚是阴森可怕。

老四新任捕快,正满腹热情,仗着胆大,又是白天,也不叫帮手,自己去了乱坟岗子。贼人倒没见,却发现一座新坟被扒开了。

“那座新坟正是香木的,因当日埋葬时我也在场,所以十分留意。”老四见香木坟墓被盗,便走近了看。“我也是好奇,想是不是又有盗墓贼,可能会留下什么线索。”

香木人人憎恨,埋葬她时,几个牢头不过挖了个浅坑,将她用席子裹了,上面胡乱封了几铁锹土,丢了几块石头上去,免得野狗将尸身刨出来吃掉。可如今,石块丢在一边,席子高高拱起,像是被人拉扯出来了。

老四围着席子转了几圈,忍不住用佩刀挑起来,却发现,香木的尸身并未被盗,而是膨胀变大,并从其胸口长出了一株通体红色的植株,样子非花非草,随着吹进的风微微摆动,妖媚异常。

香木下葬不过几日,且如今寒冬腊月,北风呼啸,什么种子能够在如此严峻的环境下发芽生长?老四越看越觉得诡异,慌忙将席子盖好,一溜烟儿地跑回了城。

婉娘听了,笑道:“听说她对各种花草熟悉得很,估计私藏了什么花草的种子,机缘巧合便发了芽。没什么问题。”可沫儿分明看到婉娘眼里闪过一丝忧色。

老四长出了一口气,呵呵笑道:“姑娘说没事,应该就是没事。”又朝婉娘深深鞠了一躬。

婉娘略一沉思,回头道:“沫儿去将你剩下的群芳髓拿来。”沫儿迟疑了一下,瞪一眼老四,蹬蹬蹬跑进中堂,拿了群芳髓往老四怀里一丢,在旁边撅着嘴不说话。

婉娘道:“这个你拿去,虽然没什么大用,要是哪天神思不宁可以拿出来闻一下。”老四大喜,连连称谢,高高兴兴地走了。

※※※

婉娘回转身,见沫儿撅嘴使气,讥笑道:“小气鬼!快去看看他送了什么年货来吧。”

沫儿皱巴着一张小脸,嘟囔道:“我的群芳髓……谁让他以前打我,哼,我可是很记仇的。”嘴里说着,却和文清冲进厨房,不由分说打开了麻袋。里面半只羊,两只鸡,还有一大包木耳、花菇和一些不知名的干菜。沫儿一见没有好吃的烧鸡、糕点,不禁泄了气,道:“讨厌的老四,送年货还不送些当下能吃的。”

文清搓着手喜滋滋道:“这么多羊肉,三哥,我们做羊肉饺子如何?”

一转身,却见黄三拄着一条柴火棍站在门后,脸色苍白。见婉娘进来,朝婉娘打了个手势问道:“她怎么样?”

黄三醒来至今,三人不约而同,都避免提起冥思派和香木堂主,就像此事不曾发生过一般。如今见黄三问,文清和沫儿面面相觑,都看向婉娘,不知该如何回答。

婉娘看着黄三,平静地说道:“三哥,她死了。”

黄三抖了起来,文清和沫儿连忙过去扶住。婉娘缓缓道:“三哥,有些事情,过去了便过去了。你若还执著于此事,谁也救不了你了。”

黄三踉踉跄跄地跌坐在躺椅上,脸上忽悲忽喜,愣了片刻,两行清泪流了下来。婉娘笑道:“想开了?”

黄三点点头,嘶哑着道:“多谢婉娘。”沫儿原本见过黄三说话,所以也不甚在意,只是嘻嘻笑着拉住黄三的胳膊。文清却一愣,然后跳着扑了过去,搂住黄三激动不已:“三哥,你可以说话了!你可以说话了!”

黄三慈爱地摸摸文清沫儿的头,长叹道:“好孩子。”婉娘莞尔一笑道:“不为其他,就是为自己,也得好好活下去。”

黄三沉默不语,若有所思。婉娘包着饺子,十分随意地说道:“为值得付出的人付出才有意义。”

沫儿拿起一个饺子皮儿,涎着脸道:“比如我,是不是?”

婉娘拿起擀面杖,作势要打,板着脸道:“还说嘴?每次就你偷奸耍滑。昨天轮到你洗衣服,你将所有的衣服泡了两个时辰,害得我的一件烟萝软纱小袄染了色。这月扣五十文工钱。”

黄三看着婉娘和沫儿斗嘴,脸上的表情轻松了一些。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罗汉他们怎么样?”

婉娘若有若无看了一眼沫儿,道:“没事了,你放心。”

文清去将猪头翻了一个个儿,将已经卤熟的几块肉用小肉叉挑着放进盆子里,沫儿也不理会婉娘说的扣工钱一事,伸手去撕了一块肉,递给黄三,自己拿了一根肉骨头,一边吹着热气,一边热情地招呼文清:“饿死了,先啃个骨头再包饺子。”

婉娘拿面杖敲着桌子,连声叫苦:“我招沫儿这个小东西可算赔到家了!”

沫儿吞下一口肉,翻着白眼道:“谁让你找我的?”

※※※

吃了饺子,文清扶了黄三回到中堂,沫儿和婉娘继续将剩余的面和馅儿包完。见黄三出去,沫儿小声道:“婉娘,你说香木到底怎么了?”

婉娘沉思道:“我只当她换了地方重新开始修炼,没想到她竟然借助乱坟岗子这个地方……算了,暂时还不要紧。”

沫儿好奇道:“三哥和香木是……”

婉娘淡淡道:“三哥是养花人。”沫儿愈加不解,追问道:“养花人?难道他种植海陵香木?”

婉娘叹道:“你不懂。这原本是一段孽缘。”

黄三孩童时期,跟着花商到西牛贺州购置花木,无意在一处佛堂后的山石下发现一株通体鲜红的花草。那年大旱,这花草也已经奄奄一息,黄三不知怎么地,如着了魔一般,割破手指,用血灌溉,待其恢复生机后小心翼翼地带回了神州。

这株花草便是海陵香木。她极具灵气,又趁地利之便接受了多年香火,本来只差最后一关便可修成女形,却逢大旱。万事万物都难逃自然之律,修炼多年的海陵香木也是如此。如此干旱之秋,海陵香木几乎就要枯死在这后山石上。

黄三从此对这株花草入了迷。海陵香木得黄三鲜血灌溉,很快突破关卡,幻化成女形。可是海陵香木并非良善之物,依仗黄三的娇宠,向来为所欲为。十几年前,香木功力渐深,已经可以完全脱离本形,便凭借自己对花草习性的了解,在神都洛阳开了香料行。此时黄三已经成年,依然无怨无悔地追随香木。其时婉娘刚到洛阳,曾就香料配伍向香木请教,也算是有半个师徒之实。

后来冥思派因索魂敛财被官府清剿,香木的索魂吟在祭台上被易青以异能抗拒,阴阳十二祭被毁,香木遭受重创,几乎折回原形。黄三虽然知道她罪有应得,但还是舍不得她就此香消玉殒,舍身将其救出,利用残余的百花魂,将自己的容貌、魂魄、声音等都赠予香木。

黄三魂魄不全,神志便不如以往清醒,常常有其他事情不记得,唯独照顾香木细心体贴,从不会忘。但香木醒来,见自己变成了黄三的容貌,不但不感激,反而更加暴戾,对黄三非打即骂,且对自己残害民众的行径无一丝悔改之意。后关了香料行,径自拿了银钱离开洛阳,将神志不清的黄三抛在街上。

婉娘此前与黄三有数面之缘,知其对香木用情至深。有一日在街上偶遇黄三,见他衣衫褴褛,失魂落魄,受尽街头混混欺负,心中不忍,便将其带回了闻香榭,用曼殊莎华之灵补其神志,但竭尽全力也无法完全治愈其失语之症,黄三只能在午夜子时开口说话。

黄三从此在闻香榭里做了伙计。他跟随香木多年,对各种花草的性情极为了解,成为婉娘的得力助手。对于香木,他选择了遗忘,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苟活于世。

可是生活的平静又一次被打破。几月前,香木趁黄三进货之时找到他,要他帮她重新找回美貌,即重新启动阴阳十二祭。黄三禁不住香木的眼泪和哀求,还是答应了她,却因为助纣为虐而倍感纠结。

后面的事情沫儿已经知道了。黄三在香木心里永远只是一个可供利用的工具。可怜黄三,一腔真情白白浪费在了香木身上。

〔四〕

大年熬夜,文清和沫儿一直坚持到过了子时方才去睡。第二天一大早,又被外面噼啪的鞭炮声惊醒了。床头上,已经摆上了过年的新衣服:文清是一件圆领华文锦青丝棉袍,沫儿则是一件水蓝色掐丝翻领窄袖胡服,两人一样的黑色牛皮短靴。衣服上面,放着一枝翠绿的柏树枝,寓意“百事如意”;旁边还放着一个红色小荷包。沫儿捏了捏,还沉甸甸的,心里乐开了花。

漫天繁星,天色尚早。所有的灯笼都点上了,照得房屋如同白昼,寓意“光明满堂”。婉娘在楼下大声叫文清沫儿:“今天可不兴赖床的,快起床啦!”

沫儿慌忙将新衣服穿好,喜滋滋地下了楼。文清看到沫儿,眼睛一亮,道:“沫儿真好看。”沫儿白他一眼。

婉娘在堂屋点上柏枝火,四人围着火要一边烤一边祝愿:百花开,百事利,霉气去,喜气来。

烤完柏枝火,婉娘去煮了饺子,点燃香烛,在中堂供奉处、老灶爷处简单祭奠,文清沫儿高高兴兴地磕了头,便去院中放鞭炮。九个两踢脚、一挂五千响的大红袍放完,整个闻香榭笼罩在一片烟雾之中。

吃过早饭,天还未亮。黄三拄着一条木棍,从口袋里拿出两个小荷包来,一人发了一个,嘶哑道:“好孩子,去街上买鞭炮吧。”沫儿打开一看,里面是个半两制的精致小银锭,顿时高兴地跳了起来,连忙拱手,口里老气横秋地说道:“恭喜——发财!”

拿出婉娘一大早放在床头上的荷包,里面却只有二十文。沫儿愤愤道:“小气鬼!”

婉娘远远地应道:“说谁呢?”摆着腰肢走了过来,见沫儿手里拿着一个小银锭,促狭一笑道:“哟,沫儿有钱了!嗯,提醒一下,过会儿再见到他人,给的压岁钱一律充公——那是我闻香榭积累的人脉呢。”

沫儿远远逃开,龇牙咧嘴道:“就不给!你要好意思,你也收压岁钱好了!”

婉娘大言不惭道:“好主意!文清沫儿,我今天去给你们俩讨压岁钱去。”

※※※

街上热闹非凡,四处是闲逛的人群。路边的店铺大多已经关门歇业,但大量的流动商贩足以弥补其不足。孩子们领了压岁钱,正四处找地方花呢。那些吹糖人的、捏泥人的,卖风车拨浪鼓儿,卖糖果糕点的,卖短鞭小炮烟花爆竹的,一个个不遗余力,卯足了劲儿吆喝。卖头饰的老婆婆,戴了满头的羽毛丝巾,故意摇晃着脑袋让羽毛抖动起来。卖木制刀剑的老爷爷,顾不上自己年老腿疼,拿出刀剑,一边挥舞一边吆喝:“青龙偃月刀嘞!挥舞起来赛关爷!七星龙渊剑呐,斩妖除魔利如铁!”

沫儿买了一把龙渊剑,文清挑了一把九环虎头刀,两人在街上你追我赶地厮杀。婉娘跟着一溜小跑,连声抱怨,早知道不带他们俩出来了。

※※※

走过一个街区,绕过新中桥到了铜陀坊,沫儿走得累了,叫道:“去哪里?今儿大年初一呢!”

婉娘神秘一笑:“说了给你俩讨压岁钱呢!”

再往东走,街道两边都是客栈和年节期间继续营业的大商铺。沫儿突然想到,叫道:“我们去看宝儿,是不是?”

二十三那天,婉娘答应了小公主要来看宝儿,却因为黄三的事一直未得闲。文清和沫儿曾催过几次,婉娘却道“不急”。今日大年初一,沫儿只当柳中平带着宝儿回长安过年了,谁知竟然还滞留在洛阳。早知道昨天就该叫上宝儿,一起过除夕熬年。

婉娘在一处客栈门前站住。门口一棵大树上盘根错节,虽然叶子全无,却不失古朴苍劲。从树上斜挑着一条绣有祥云的金色旗帜,上书“祥云客栈”。再往里瞧,是一条宽阔的甬路,两边种着一人高的绿篱,一片葱翠。

祥云客栈位于铜陀坊东部,南临洛水码头,北靠北市,内里装修豪奢,服务到位,往来的富商都以住在祥云客栈为荣,而在此谈生意十之八九能成。久而久之,祥云客栈几乎成为商贸生意谈判之地,客房虽贵得离谱,却仍然日日爆满。沫儿尚未来过,十分好奇。

三人走进门内,一个十分干净清爽的小二微笑着迎过来,双手托着一个精致的金色托盘,上面放着三条叠放整齐的白色热毛巾,躬身道:“请用。”态度和善,声音甜美,让人如沐春风,沫儿见婉娘拿起了一条擦脸,便也抓了一条。

婉娘擦了脸,随着毛巾丢了一块碎银子进去。沫儿一见,低声埋怨婉娘道:“这个要钱的,你怎么不早说!”连忙将毛巾放下,小二却托着托盘不动,看样子竟然还等着沫儿给钱。沫儿气急败坏辩解道:“我还没用呢!”小二带着一脸和气的微笑,极其动听道:“您刚才已经拿起,我们要重新蒸煮过才行。一条毛巾半两银子起价,谢谢。”

沫儿跳起,恨不得一拳将他的笑脸打肿,可是看看隐藏在绿篱后几个如同铁塔一般的壮汉,不由得泄了气,回头看看婉娘,婉娘正悠闲地四处欣赏风景,宛如没看到一般。文清结结巴巴道:“这么贵?”

小二的笑容更加甜美:“客官,祥云客栈可是神都最大最好的客栈呢。您要是盘缠不足,请移步他处,如何?”这摆明了是看不起人,沫儿气得七窍生烟。

婉娘笑道:“沫儿,要不你出去等着,我和文清去看宝儿?”

沫儿咬咬牙,摸出荷包里的小银锭,板着脸,吸着冷气,“铛”的一声丢着托盘上,恼怒道:“你欺负我没钱吗?”

小二甜甜一笑道:“欢迎客官光临祥云客栈。”转身走了。沫儿新年被宰,气得说不出话来。

道路在前方折了一个弯儿。一个水塘子将其一分两开。左边的是车马道,不时有着黄色服装的小二将马车牵引至远处的马厩;右边的是人行道,小桥瀑布,假山怪石,倍显精致。绿篱后面是一大片梅林,疏影横斜,暗香浮动,透出一丝红色,为冬日增加了几分暖意。

※※※

再往前走,便到了主楼。主楼高三层,为环形结构,高柱大屋,金碧辉煌。见三人走来,一个穿袍服的小二慌忙拉开房门。

门内大堂足有一个场坪大小,灯火辉煌,温暖如春,到处挂满了过年的红灯笼;四个旋转型木梯盘曲而上,甚为别致。大堂正中一个舞台,一堆儿美人在上面轻歌曼舞,台下却只有寥寥数人在观看;边上一侧用屏风隔了,摆着一些精致的桌椅,几个滞留的客商三三两两地饮茶聊天,另一侧是账房的柜台。所有家具、楼梯全是一色的檀香木,浸润得乌中泛红,十分古朴典雅。

沫儿尚为刚才的半两银子懊恼,眼里看到这些富丽堂皇,马上恨恨地联想:这不知宰了多少客才赚来这么多钱呢。见一个身着白色长袍的小二殷勤地迎了过来,顿时竖起眉毛,戒备地跳到一边。

小二施了一礼,道:“新年好!请问客官是住店,还是会客?”

婉娘道:“会客。我找柳中平柳公子。”

小二盯着婉娘看了几眼,踌躇道:“柳公子说……他不见女客。”

婉娘随手丢个小二一个银锞子,道:“烦请带路。”

小二赔着笑脸道:“这位姑娘,您和柳公子可有约定?”

沫儿恼道:“你就告诉我们他住几号房,我们自己找去。”

小二脸上带着笑,口气却丝毫不弱:“真是对不住,这是小店的规矩。客人若没有特别交代,他的住宿信息我们是不便透露的。”

一想起刚才被赚走的半两银子,沫儿就心疼得要死,正憋着一股火儿没地发,见小二这股“店大欺客”的样子,不由得火冒三丈,也不顾大堂里有其他人,拢起手,跳起来放大声叫道:“宝儿!宝儿!柳公子!”

整个大堂相对封闭,沫儿的声音在大堂上方嗡嗡作响,舞台的音乐停顿了一下又继续演奏,座下的客商纷纷侧目。两个白衣短袍壮汉飞快走上前来,恭恭敬敬道:“对不住,这里不能大声喧哗。”眼睛却恶狠狠盯着沫儿。

婉娘悠闲地欣赏着旁边一架红檀木屏。沫儿龇牙咧嘴道:“干什么?我们找人!”继续大声叫:“宝儿!宝儿!”文清在一旁也跟着叫起来。两个壮汉一言不发,老鹰抓小鸡一般钳住沫儿的手臂,拖着他就往外走,还一边点头和婉娘道:“对不住,对不住。”手上却暗暗用力。婉娘在后面抿着嘴儿笑。

沫儿无奈,大叫道:“放开手!我自己会走!”两人倒也没和他计较,果真放开了手。沫儿又羞又恼,也不顾婉娘和文清,嘟哝着:“这都什么破客栈!我走了!”愤愤地朝门口快步飞跑,一头撞到一个男子怀里。那男子似乎身体十分虚弱,被沫儿撞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沫儿连忙伸手去扶,口里道:“啊呀,不好意思。”一扬脸,不由得呆了。

这人竟然是柳中平。几月未见,柳中平脸色灰暗,面露疲色,俊秀尚在,风雅全无,宛如突然之间老了十岁。他站起身,一见是沫儿和文清,再看一眼不远处眼波盈盈的婉娘,欣喜道:“婉娘!你们怎么来了?”

婉娘笑道:“我听说你在洛阳,便来看看宝儿。”

柳中平拉起沫儿和文清的手,朝旁边两个壮汉点头道:“这是我的客人。”两个壮汉拱了拱手,一言不发地退开。沫儿对着他俩的背影又挥拳头又做鬼脸。

三人跟着柳中平上了楼。婉娘嗔道:“柳公子既然带着宝儿来了神都,怎么都不到我闻香榭坐坐的?好歹我还做过宝儿的娘呢。”

柳中平微微笑道:“婉娘说笑了。这次来得匆忙,大过年的,实在不好意思打扰。哦,还没给文清沫儿压岁钱呢。”说着从腰里的荷包里拿出两个精致的小金锭,嘴里道:“新年好,祝文清沫儿新年万事如意。”

沫儿喜滋滋地接过来,深深鞠了一躬,口齿伶俐道:“柳公子新年好!祝愿宝儿身体健康,柳公子财源滚滚!”文清也慌忙鞠躬,跟着傻笑。

没走几步,只见宝儿尖声笑着从前门跑过来,一把扑到柳中平怀里,乳娘紧张地跟在后面。柳中平道:“宝儿,你看谁来了?”

宝儿比以前更加消瘦,下巴尖俏,眼睛黑亮,苍白的小脸隐隐可以看到下面的细小血管。一见婉娘,高兴地叫道:“姨姨!姨姨抱抱!”伸手要婉娘抱。婉娘接了过来,亲亲她的小脸蛋,道:“宝儿想姨姨了没有?”

宝儿抱着婉娘的脖子,认真道:“想了。可是爹爹说,姨姨很忙,我要做个好孩子,不能闹人。”扭头看看笑嘻嘻围上来的文清和沫儿,甜甜道:“两位哥哥好!”

回到房间,柳中平拿出各色糕点、干果、坚果等一堆东西来,将桌子摆得满满的,正对了文清和沫儿的胃口。宝儿缠着婉娘,给她看自己的白瓷小兔、小猪泥人、小皮球等小玩意儿,并一一解释。柳中平站在旁边,笑着补充。

文清一边大口吃着杏仁酥,一边看着宝儿呵呵地笑,回头见沫儿拿着片芝麻薄饼发愣,道:“怎么了,这个不好吃?”

沫儿闷声道:“不是。”

文清递给沫儿一块月牙形的软糖糕,热心道:“你尝尝这个。”

沫儿咬了一口,敷衍道:“不错。”对着满桌美食,沫儿一改饕餮之态,文清心知有事,便悄声问道:“你怎么了?”

沫儿看看宝儿,欲言又止。

文清挠头道:“宝儿是瘦了些,可是气色比以往还好呢。暂时没事,你别担心。”

柳中平这次来,仍是为了宝儿的事情。上次离开洛阳,宝儿的身体越来越差,心悸频发。亲朋好友皆劝柳中平放弃,柳中平却坚决不肯,仍带着她四处求医,细心呵护。

婉娘叹道:“柳公子当真是个好父亲。”

柳中平淡淡一笑:“这不过是人之常情,无所谓好不好的。便是个大恶人,也不会不管不顾自己的孩子。”

宝儿竟然听懂了婉娘夸赞柳中平的话,扬起脸,殷切道:“姨姨,我爹爹是个好人,你嫁给我爹爹好不好?”柳中平连忙喝止,十分尴尬。

婉娘掩口笑了起来,学着宝儿的语气,歪头道:“为什么?”

宝儿咬着手指,稚声稚气道:“我想让姨姨做我娘。”

婉娘眨眨眼睛道:“可是姨姨很懒,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服,而且很凶……”

宝儿急急道:“我爹爹都会的,姨姨只要陪着宝儿,凶也不怕,宝儿很听话的。”

婉娘看一眼柳中平,道:“不成啦,姨姨可做不了宝儿的娘。”掩口笑个不停。

文清和沫儿吃饱喝足,过来陪着宝儿玩耍,三人将宝儿的玩具摆放了满地。婉娘看着宝儿,道:“宝儿气色还不错,最近吃了什么药?”

柳中平道:“只找了一个老郎中看了,不曾吃药。”

婉娘好奇道:“哪里的老郎中?我在北市南市还算熟悉,说不定也认识呢。”

柳中平笑道:“不过是碰巧对宝儿的症罢了。”

婉娘见柳中平不想多说,便不追问,道:“柳公子有无见到小公主?”

柳中平脸红了一下,苦笑道:“不瞒婉娘,我来此地第一天她就追来了。”

婉娘道:“其实经过上次,小公主懂事很多。”

柳中平歉然一笑,道:“我是不想……耽误了她。”这次坚决不肯与她见面,倒不是记恨她摔碎了龙涎香,而是情知两人不合适,不想给她留有幻想。

※※※

沫儿对一个脸盆大的玩具马车产生了兴趣,撅着屁股推着小马车满屋子跑,宝儿在后面追。柳中平唯恐宝儿不舒服,连忙也跟在后面,见宝儿有些疲惫,忙叫道:“乖宝儿,累不累?”

宝儿伸手从衣领中拉出一个东西来,放在额头上,胸有成竹地道:“把这个放在这里就好啦。”柳中平伸手似乎想要阻止,看了看婉娘亮晶晶的眼睛,又释然了。

宝儿拿着个两寸大小的黑色扁肚瓶子,紧贴着前额。瓶子上面刻着古怪的花纹,一股白色气体若隐若现,正从瓶子进入宝儿的印堂。

沫儿本正蹲在地上推马车,看到此景腾地站了起来,正要说话,却见婉娘在柳中平身后摆手,便弯腰捡了地上的木刻小鸟,讪讪地坐下。文清却傻傻问道:“这是什么?”柳中平一脸紧张地看着宝儿,道:“老郎中给的偏方。”

过了片刻,宝儿将小瓶子小心翼翼地塞进衣襟,咯咯笑道:“爹爹,你看,我身体好啦。”提起裙摆转了一个圈儿,又去追着文清沫儿玩儿。

柳中平长吁了一口气。婉娘看着三个孩子玩耍,说道:“柳公子,宝儿如今大有好转,只需慢慢调养即可。我新研制了一种香粉,叫做同心露,给宝儿用正好。”

柳中平眼睛一亮,道:“那敢情好。多谢婉娘。”

婉娘顽皮一笑道:“谢什么?我说了,闻香榭的香粉可是很贵的,我是看你付得起。”柳中平哈哈大笑。

婉娘叫过宝儿,道:“姨姨还没给你压岁钱呢。就送你一个小玩意如何?”从怀里取出一只精致的玉鱼儿,依稀就是沫儿捡的那只,用红丝线串着,挂在宝儿的脖子上,道:“姨姨祝宝儿新年快乐,身体健康。”

宝儿看玉鱼儿晶莹剔透,造型优美,顿时爱不释手,踮脚在婉娘的脸上亲了一下,甜甜道:“真漂亮,谢谢姨姨。”

婉娘抱住她,俯在她耳边郑重道:“这可是姨姨最喜欢的东西。今儿帮宝儿戴上了,可不许摘下来,也不能给其他人看到。否则姨姨要生气的。”

宝儿睁大眼睛,连连点头:“姨姨放心,我一定天天戴着。”

中午本来柳中平竭力要留他们三人吃饭的,婉娘却坚决不肯。沫儿被宰了半两银子,一直念念不忘,急切地想在里面大吃一顿好捞回来,被婉娘拎着耳朵揪了出来。

沫儿揉着耳朵,愤愤道:“做什么?柳公子说了,你可以先回去,我和文清在这里吃就行。而且房间可以提供免费午餐,不吃白不吃——用他一下毛巾就要了我半两银子!”

婉娘啐道:“瞧你那点出息!刚柳公子不是给了你一个金锭吗?”

沫儿捶着胸脯,痛心道:“你还说?要是没被他们宰,我如今就同时拥有一个小金锭和半两银子了!”婉娘哭笑不得,文清连忙道:“沫儿别伤心了,回去我将我的分你一半。”

沫儿噘嘴道:“不要。”

一路上沫儿都在捶胸顿足,懊悔不已。文清急切想扯开话题,便说道:“宝儿没事了,真好。”

沫儿回头盯了一眼文清,哂道:“好什么好?你没看宝儿……”又收住不说。

文清茫然道:“宝儿怎么了?我看精神还不错。你看到什么了?”

婉娘慢悠悠道:“听沫儿一惊一乍的,宝儿没问题。我们下午做同心露去。”

文清放了心,沫儿却不情愿道:“明日做不行吗?好歹今天大年初一。人家都说,今天不能干活,要让伙计都歇一天。”

文清诚恳道:“沫儿你休息,我来帮婉娘做,做好了赶紧给宝儿送来。”

沫儿瞪了文清一眼,道:“装好人。”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着宝儿的事。那个小瓶子的花纹,沫儿很熟悉。信诚公主的锁魂瓶上,香木阴阳十二祭的祭台上,曾经见过多次。如果那些符号仍是索魂的咒语,为什么会有白气进入宝儿的印堂之中?柳中平提到的老郎中怎么会懂得这些呢?

〔五〕

中午饭倒也丰盛。凉拌耳丝,蒜蓉猪肚,红烧猪蹄,葱烧羊肉,上汤菠菜,还有一个木耳炒鸡,都是家常菜,却被黄三做得极为精致。沫儿和文清一唱一和,交口称赞三哥的手艺:沫儿负责发表溢美之词,文清负责点头傻笑,配合十分默契。

刚吃过午饭,沫儿和文清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婉娘用筷子敲敲沫儿的脑袋,“走啦,开工。”

沫儿尚停留在红烧猪蹄的美味中,摸摸圆滚滚的肚子,闭着眼睛叹道:“要是天天过年就好了。又不用干活又有好东西吃。”

婉娘凑过来,故作神秘道:“想不想知道后园的小屋里有什么?你们俩一直没进去过的那个。”

文清一骨碌爬了起来。沫儿一只眼睛睁开一条缝,皱眉道:“你别装神弄鬼的。我才不怕。”起来拍拍衣襟,趾高气扬地朝后园走去。

这段时间忙得厉害,又天寒地冻的,后园一片枯寒,是以沫儿已经很久没来了。水面结了薄薄的冰,干枯的荷叶卷曲在冰面上,随着寒风轻轻摇摆;九曲桥头一棵素心蜡梅倒开得灿烂,一片娇嫩的黄色,传来淡淡的香味;龙吐珠只剩下了藤架,蛇吻树的灰色树皮皴裂盘曲,愈发像一条条蛰伏的蛇。

乌炭一般的鬼槐高高矗立,在漫天灰黄中像一个黑色鬼影,满树的树荚仍在,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沫儿仰脸看着,道:“婉娘,这些荚子怎么不摘了呢?”

婉娘道:“用的时候再摘不迟。”轻手轻脚走到后面一排小屋前,回头表情极其严肃地道:“你俩可要当心。”

文清吓了一跳,与沫儿对视了一眼,两人紧张地跟在后面。

这排小屋上面爬满了藤蔓,春夏时节几乎难以发觉。如今藤叶干枯,才能完全看到。小屋有多间,铜锁铁门,上面长满了暗绿色的锈迹。

婉娘拿出一把小钥匙,对着文清沫儿“嘘”了一声,仿佛怕惊动了里面的东西。文清和沫儿越发觉得好奇和紧张,屏住呼吸,伸长了脖子看。

钥匙在锁眼里转动了一圈,锁啪地开了。婉娘退后了一步,将门轻轻地推开。沫儿的手心浸出了汗,伸着脖子朝里看去。

午后的阳光透过枯枝从后面的天窗斜照过来,墙面上的绿斑深深浅浅,小屋里一片宁静,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别说什么奇异的猛兽,便是花草也没有一棵。

原来是婉娘故弄玄虚。沫儿横了婉娘一眼,走进小屋,绕着走了一圈。文清挠挠脑袋,憨憨笑道:“婉娘骗人。”婉娘站在门口掩口偷笑不已。

文清道:“这里什么也没有啊。”沫儿道:“这小屋比外面看到的感觉要小些。”从外看来,房间虽小,但足可以住人,走进了看,房间竟然只有五尺见方,文清和沫儿两人在里面感觉还挺挤的。

文清恍然道:“是噢。”沫儿转了个身,推文清道:“你先出去。”

婉娘整日将这间小屋挂个锁,肯定不是空着这么简单。回头看看婉娘,她正抱着胸,眯着眼睛微笑着看着他,一副存心考他的样子。沫儿挑衅地扬扬下巴,重新观察小屋。

小屋没有任何异常。斑驳的绿色青苔,墙壁坑洼里变了色的泥沙,混合尘土和发霉的气息。沫儿盯了半晌,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准备去摸墙上的青苔。

在闻香榭多时,沫儿早就养成习惯,对于不知道、不确定的东西尽量不要碰。有的可能有毒,而有的,手上的气息可能会影响它的效果。

这间小屋里,除了青苔,并无其他花草。沫儿伸出手指,回头看婉娘依然笑眯眯的样子,把心一横,指甲朝对面墙壁上巴掌大的一片青苔划去。

手指穿过青苔,进入了墙壁里面。沫儿倏地缩回了手指,愣了片刻,叫道:“文清,看我的!”闪身冲入墙壁。

文清见沫儿惊叫,还以为青苔有毒,一眨眼沫儿已经不见,只在墙壁外面露出一角衣摆,顿时变色,也不顾可能碰到脑袋,飞扑过去抓沫儿的衣角——衣角没抓到,也没碰到脑袋,而是一头扎进了墙壁中间。抬头一看,沫儿洋洋得意地站在自己面前,笑道:“我知道这是什么了!”

沫儿身后,是真正的墙壁,坑坑洼洼的泥墙面布满了青苔,同刚才看到的一模一样。墙壁一角,一株深紫色的植物,细长的叶子,卷曲的根须,顺着墙壁爬满小屋。

文清站起身,半边身体还在“墙壁”里,拍拍脑袋迷茫道:“这是怎么回事?”

“墙壁”后面突然伸进一只手来,按住文清的肩头。文清不防备,吓得跳了起来,沫儿一把抓住那只手,得意洋洋叫道:“快说,今天怎么奖赏我?”

婉娘的脸出现在“墙壁”上,嘻嘻笑道:“不错,不错。”闪身挤了过来。

文清一头雾水,伸出手好奇在“墙壁”上推进推出,看着上面的画面扭曲再复原,惊讶道:“婉娘,是你布置的机关么?”

※※※

婉娘笑个不停。沫儿道:“文清你还记得冥思派老巢吗?我第二次被当作小五抓进去时,见到过这样的墙壁。”

沫儿当时见两个黑衣人遁入墙壁不见,自己一阵胡按猛踹,竟然跌进墙壁,额头的包过了好久才消肿。冥思派一事结束后,一直忙年前的生意,加上三哥的事,竟将这事忘了。

婉娘拿出团扇,呼呼地朝着“墙壁”猛扇,一阵混乱的气雾飞舞,整个小屋的空间大了起来。

墙角的植物细长的叶子缓缓伸展,气雾变成淡淡的紫气,被叶子慢慢地吸收了进去。原本胡乱纠缠的枝蔓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绿中含黛的叶子如同美人新描画的眉,灰中泛紫的枝干仿佛清风拂过的云,繁简有序,清新自然,极为赏心悦目,便是最好的园艺师也修剪不出这样的苍劲和柔美来。

待气雾被吸收殆尽,沫儿看到,房屋顶上藤蔓缠绕密布,从中垂着一颗颗手指大的紫色浆果,上面挂着一层淡淡的白霜,一副多汁甜美的样子。这些浆果猛地看来,同葡萄几乎一样,但它是心形的,更像个歪嘴发乌的异形小桃子。沫儿恍然大悟道:“这个治疗心悸症,也算是以形补形。”

文清搬来了人字梯,婉娘戴上手套,上去将紫色浆果采摘下来,道:“这叫做同心果。”

沫儿拿起一颗,细细地看,吞咽了口水道:“能吃么?”

婉娘回头一笑道:“你尝尝呗。”

若是婉娘大声喝止“不许吃!”沫儿肯定会犟着脖子尝一尝;如今见婉娘毫不在意,他反倒放下了,狐疑道:“不安好心吧?不上你的当。”

全部同心果摘完,婉娘下来拍了拍手,回头看了看藤蔓,道:“好不容易才收这么一点果,可不要糟蹋了。”

文清见整条藤蔓的紫气渐消,连叶子都变成了海蓝色。道:“这是什么东西?”

婉娘小心地掐掉几片枯了的叶子,道:“如意藤。”

沫儿曾在方怡师太的故事里听到过如意藤,说如意藤是蓬莱仙草,吃了之后可以心想事成。沫儿一下来了兴趣,道:“好名字。是不是吃了或者用了它真的就万事如意了?”

婉娘揶揄道:“不错,要不这些同心果还是给你吃了吧。你有什么心愿?”突然压低声音道:“比如,我可以将你变成个女孩子,如果你想的话。”

沫儿一蹦三尺高,喝道:“谁说我想做女孩子?我最讨厌女孩子,又爱哭,又爱笑,喜怒无常还不讲理,见个小虫子都大惊小怪的。”扭头看见文清在旁边憨笑,更加恼火。

婉娘白他一眼道:“打个比方而已,吼什么?”

世上可以致幻的花草很多,但大部分受限于被施幻者个人的发挥,不同的人,致幻的效果就不一样。而如意藤,却可以模仿周围的环境,直接幻化出同周围一模一样的效果,让人难辨真伪。

冥思派堂主香木熟识各种花草树木的习性,竟然利用如意藤幻化之功制作机关,构思也算巧妙。

沫儿惊讶道:“怪不得别人说它是仙草呢。”

婉娘道:“学东西最忌讳人云亦云。如意藤不过是对环境要求高些,哪里就称得上仙草了?在野外,它不过是一株善于伪装的普通花草罢了。”

文清绕着如意藤看了又看,道:“这如意藤够聪明的,懂得这样保护自己。”

如意藤倒不难养,只是要想让它结果却难,不仅温度湿度要适宜,光线、周围风水灵气等也要合适。婉娘去年在邙岭一处山洞里发现了一棵如意藤,便移来这里,细心培养了一年多,才结了这么一点果子。

※※※

沫儿小心翼翼地捧着果子来到中堂,黄三已经将淘制香粉花露的器具准备好了,火炉燃得旺盛,房间里暖暖的。

文清按照婉娘的要求,将果子用温水洗了,放在石臼中捣碎,然后用蒙了细纱的玉碗一遍遍地淘净杂质,捣弄出一碗清澈莹润的紫色果汁,闻起来极为香甜。

沫儿猛吸鼻子,恋恋不舍地闻了又闻,将果汁倒入透明的玉制炖盅中,就放在屋中的火炉上蒸着。然后一边嗑着瓜子,吃着糕点,一边等着。

蒸了足有半个时辰,婉娘道:“好了。”将炖盅取出,里面的紫色果汁已经分层,上面是娇艳的红色,下面纯净的蓝色,泾渭分明,不含一点儿杂色。黄三拿细布垫着,将上面的红色小心翼翼地倒入玉碗中,下面的蓝色却弃之不用。

但果子的香甜味儿似乎全部留在了蓝色部分,满屋果香,犹如置身百果园。沫儿见婉娘让文清倒掉剩余的蓝色部分,觉得可惜,俯在炖盅上猛嗅,一副陶醉的样子,道:“好香啊。”忍不住捧起炖盅,伸出舌头便去舔。

婉娘也不理他,仔细看了红色部分,从荷包中拿出一颗红色心形珠子,一个巴掌大的金色鳞片,赫然就是小公主送来的几样。

沫儿凑过来道:“这个珠子是什么?和刚才的同心果长得倒像。”

婉娘道:“文清去将珠子研碎。”连叫了两声,文清都一动不动,沫儿回身推他道:“你怎么了?要不我来研吧。”却见文清嘴巴微张,眉头微皱,一脸惊愕地望着他。

沫儿拿了玉臼子,见文清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抚了一把脸,感觉没有任何异样,不耐烦道:“干吗呀你?”

婉娘笑盈盈地将珠子放入玉臼,交代道:“不许将你的口水滴进去。”

沫儿哼道:“你当我是小孩子吗?”也不要三哥帮忙,将玉臼放在火炉边的椅子上,卖力地研磨,还摇晃着唱:“小小老鼠尾巴细,爱吃香油和小米……”

正唱得得意,只听前面一阵哄堂大笑,婉娘笑得前仰后合,文清捂着肚子,指着他笑得说不出话来,连黄三都笑得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沫儿以为自己的小曲受到欢迎,便更加卖力,大声唱道:“大大老鼠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当年偷米养大你,如今空腹嫌夜长。背不动粮食纺不动花,挑不了水来看不了娃……”一段唱完,挤眉弄眼贱兮兮道:“还听不听下一段?这个小曲儿很长的。”

三人哈哈大笑。沫儿不屑道:“瞧你们没见过世面的,听个小曲儿就高兴成这样。”

文清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回房间拿了一个铜镜,递给沫儿。沫儿不情愿道:“做什么?别耽误我干活。”随意朝镜子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

镜子里的人,上半边脸依稀是自己的模样,眼睛鼻子还照样,下半部脸却变成了一个石臼,比胡人戏班子里的小丑还要好笑。沫儿慌忙摸摸自己的脸,嘴巴和下巴摸起来很正常,也无任何不适。但从镜子里看,自己摸的却是石臼,不由得哇哇大叫:“怎么回事!”镜子里的石臼一张一合,拉扯得整张脸来回抽动,滑稽至极。

文清忍着笑,举着镜子道:“你是不是吃了石臼里的果汁?”

婉娘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沫儿,不如我们也去开个马戏班,如何?”

沫儿没想到这果子的幻化功效这么强,今天真是丢脸,讪讪地推开镜子。文清连忙收住笑容,转向婉娘道:“沫儿这样不要紧吧。”

婉娘拍手弯腰笑道:“能有什么要紧?不过沫儿应该将所有的蓝色果浆都喝掉,那我们就能看到一个大石臼子说话了。”

沫儿见婉娘说没事,松了一口气,丢了玉杵给文清,自己拿了镜子龇牙咧嘴,看着镜子中的滑稽表情,十分好玩。

过了片刻,功效褪去,慢慢恢复了原样。沫儿想,用这个同心果用来治疗心悸症,估计也是利用它的幻化模仿功效,便丢了镜子,兴冲冲地看婉娘做同心露。

黄三正在将一块金色鳞片在锅里翻炒焙干。文清已经将珠子磨碎,做成了细细的粉末。沫儿见粉末周围竟然笼罩着隐隐的红光,揉了揉眼睛,好奇道:“这是什么?”

婉娘道:“内丹。”

沫儿愕然道:“谁的?”以前乞讨时,老乞丐讲一些志怪故事总会提到修炼成精的异类有内丹,常人吞服可以长生不老、祛除百病什么的,还以为这些不过是故事传说而已,哪知还真有内丹。

婉娘道:“不知道。小公主送来的。”

沫儿挠头道:“真的是修炼用的内丹?”

婉娘嗔道:“大惊小怪什么?不过是珍珠一样的东西。”所谓内丹,原是精气凝结,有的有形,有的无形。有形的便可称之为“内丹”,无形的则为“真气”。

也不知小公主从哪里巧取豪夺得来的。沫儿道:“我记得那丫头拿来好几颗东西呢。那些褐色的小石子也是吗?”

婉娘简短道:“是。”接着道:“不同的物类,形成的内丹不同。”

沫儿心下嘀咕,不知婉娘有没有这种东西呢?却不敢问。婉娘盘踞神都,难道就是为了卖香粉赚钱这么简单?她似乎提到过她的“使命”,是什么呢?

沫儿想了下,道:“那些褐色的呢,给我好好研究一下。”

婉娘一把打开他的手,道:“已经用了。”

沫儿张嘴要问,突然想起救黄三那晚,婉娘给罗汉乌冬等人吃的那几颗东西,当时因为自己的失误差点误事,今天还是不要提起了。

婉娘将内丹粉末慢慢放入盛着同心果露的小碗。一阵气雾升腾,粉末融入了果露。

黄三焙好了鳞片,用一条薄薄的锉子将其锉成点点细屑,放在小勺里加水熬制,直至细屑完全融入水中,再用细布一遍遍滤去渣滓,滤出一汪淡金色的水来。

婉娘将果露与金鳞水混合摇匀,伸了个懒腰道:“好啦。”

沫儿看着瓶子里散发着淡淡果香的红色液体,抱怨道:“早知道有同心露,当时小公主摔了龙涎香时就该做好它,害得我和文清赶着车在南市北市到处找火蚕。”

婉娘叹道:“蠢材啊蠢材。一款精致的胭脂水露,如同一个人的成长,影响的因素千千万万个,但决定性因素却是必不可少的。如同制作同心露的这些材料,若是只有同心果,哪里就能医得了心悸症了?”要治疗宝儿的心悸症,只有补其心阳。同心果虽然模仿幻化功效强劲,可毕竟只是幻象,要想其转化为实际的存在,必须有内丹的精气不断补充,再用金鳞精液巩固,才有望治愈心悸。

文清喜滋滋道:“我赶紧给宝儿送去。”

婉娘道:“不急。先放着吧。”

〔六〕

这个年节是沫儿有生以来过的最舒服的春节。不用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不用在冻疮的蹂躏下皮开肉绽,也不用惦记这吃了这顿没那顿,闻着别人家的饭菜香味流口水。除了初一这天因为给宝儿做同心露而忙活了一个下午,初二到初七,对沫儿和文清来说,每天都是节日。带着兔耳朵帽子,在街上买一串糖葫芦,买一盒摔炮,偷偷趁婉娘不注意猛地摔在她面前炸出一声响儿来,把她吓一跳;去洛河滩捡冰棱,挑自己能拿得动的最大的冰块,用麦秸对准一个地方吹,吹出一个洞来用细绳穿了,用竹竿挑着,得意洋洋地走在街上,吸引无数个小子丫头的目光;或者围在厨房,暖洋洋地烤着火,看着黄三做各种各样好吃的,偶尔馋虫上来,不洗手便去捏肉吃……

沫儿还同以前一样,伶牙俐齿,牙尖嘴利,不肯在嘴上吃一点亏,特别在婉娘面前,完全就是个“赶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小犟驴。但同以前不一样的是,其中的猜忌和不满已经消失,斗嘴变成了一种习惯,一种乐趣。有时沫儿会产生一种特别的感觉,仿佛婉娘就是自己的娘。可是这种感觉总是转瞬即逝,因为婉娘对他,绝不是慈爱和温和,而总是带着一种好玩的表情,仿佛他是一只逃不掉的小老鼠,而她则是躲在墙角处偷笑的老猫。沫儿会因此觉得很沮丧,甚至故意在婉娘面前表现得又贪吃又计较,企图激怒她。可她对他的各种小心思看得极透,他越怒,她就觉得越好玩。

对于文清,沫儿觉得他有时笨笨的会让人光火,但他淳厚善良,待人宽厚,这一点却是自己不能比的。

同沫儿的敏感尖锐不同,文清本性质朴,心思单一,因为简单而幸福。在得知爹娘不得善终的消息之后,文清极为难过,但在为爹娘痛惜之余,他马上想到的是婉娘和黄三对他的付出,爹娘已经不在,他不能因此颓废哭泣,让婉娘和三哥再为他担忧。他爱婉娘,爱黄三,爱沫儿,如同爱自己的家人一般。不,他们就是自己的家人。

其实在沫儿来闻香榭之前,文清的生活十分平静,甚至说是一潭死水也不为过。婉娘并不是一个善于带孩子的人,特别对于文清这种需要大人淳淳诱导的孩子。每日里,除了学做香粉,文清就独自一人发呆,乖乖地听话,规规矩矩地做事,从不逾矩。可是沫儿来了,沫儿的活泼调皮让整个闻香榭都灵动了起来,文清面前犹如突然打开了一扇窗,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沫儿的撒泼打滚,贪吃贪玩,与婉娘斗嘴,对自己发脾气,都令文清感到新奇。在沫儿的带动下,他玩泥巴,抓蜻蜓,翻跟头,作弄人,从未表现的孩子气也被带动了起来。他羡慕沫儿的聪明伶俐,但不嫉妒他,而是像爱护弟弟一样地爱护他。

两个孩子就这样成长着,不同的性格,不同的心理,但相互影响,相互扶持。未来的路还有很长,将来会怎样,谁知道呢?

※※※

初七吃过早饭,婉娘换了衣衫,连声叫文清套车。这几日文清和沫儿已经催问过多次,惦记着给宝儿送同心露去,婉娘总说不急。一听套车,正在后面池塘敲冰凌的两人颠儿颠儿地跑了出来。

沫儿拿了同心露,兴冲冲道:“我今天一定要在祥云客栈里吃顿饭——反正柳公子有钱。得把我的半两银子吃回来才算。”

婉娘悠然道:“今日不去祥云客栈。”

沫儿惊道:“还不赶紧给宝儿送去?再耽误下去,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儿。”

婉娘对文清道:“去宜人坊。”

宜人坊位于定鼎门附近,与北市祥云客栈相距甚远。今日初七,街道两旁的大多店铺已经恢复营业,门口披红挂绿,鲜红的对联和门上翠绿的柏枝尚在,新年的喜气丝毫不减。本来嘛,正月十五的元宵节未过,年才算过了一半。

今年天旱,入冬至今仅下了两场雪。天气阴沉,天空低得仿佛够着屋檐,一丝风儿也没有,却感到刺骨的寒意。

沫儿笼着手,学着文清吆喝马儿,一会儿工夫就到了宜人坊。婉娘道:“文清,将马车寄存在旁边这家客栈。沫儿你进来。”

沫儿只道婉娘怕自己冷,连忙道:“我不冷。”话音未落,前方拐弯处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五短身材,团团的圆脸,却是老木。

沫儿连忙缩进车里。那人扭头四处看了看,转身走进旁边一条巷子。

沫儿埋怨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老木。怕他做什么?”

婉娘放下轿帘,道:“跟去看一下。”这里离原来的薛家旧园本不太远,碰上老木也不是什么奇事,沫儿觉得婉娘有些小题大做,撅着嘴巴跟在老木身后。

这条巷子并不窄,只是前方被圈成了园子,巷子只通了一半,成了个死胡同。老木鬼鬼祟祟地往前走,到了前面空地两棵高大的梧桐树旁停住,探头探脑地看了看,啪啪地拍打着旁边一个角门,压低声音叫:“老大!老大!”门闪开一条缝,老木一溜烟儿地跑了进去。

沫儿跟过去一看,这里竟然是个坊市的后门,传来一股浓浓的草药味道,门框上方一个小牌匾上书“药园”。药园沫儿是去过的,曾和文清一起在这里买过几种草药,只是一直走的正门。

角门虚掩,连着门廊。沫儿凑近了看,两侧的多家药房大门紧闭,空荡荡的甬路,连个鬼影子也没有,无趣得很,绕了几圈便回去了。

婉娘和文清站在一处卖风筝的档口,见沫儿回来,随便买了两个风筝朝前走去。沫儿气喘吁吁地追上去,道:“老木不过是找人罢了。没什么事。”

婉娘道:“他找谁?”

沫儿道:“找他们老大……”一句未了,突然一惊,不禁懊丧。低头想了片刻,遗憾道:“早知道……我直接上去和他搭讪,说不定几句话就套出来了。”

婉娘笑着道:“走吧。”

前面便是药园的正门。迎面一个高大的龙盘祥云牌坊,上面镶嵌着一块古典大气的汉白玉牌匾。药园今日尚未开市,门口一片冷清,只有稀稀疏疏的几个人,匆匆忙忙地提着药包走过。

药园原本是为皇家提供生鲜药材、加工炮制药料及培育医药生而设置,自隋时就有,后大唐沿袭旧制,只是药园的范围渐渐扩大,在药园内开辟一处院落,医师可申请对外坐诊看病,俗称药园诊疗院,便是此处。

往里走了百十步,才看见几家开市的堂口,一个门口悬挂了旗帜上书“济世堂”,一个门上的牌匾写着“百草堂”,还有一个直接写“胡氏医馆”。几个身着医园生服装的年轻人斜靠着门,百无聊赖地远远聊天,老医师却不见一个。

婉娘眼珠一转,推沫儿道:“你的胸口疼不疼?”

沫儿一梗脖子正要犯犟,见婉娘一脸狡黠,顿时明白,“啊”一声大叫,朝文清身上倒去。

婉娘连忙扶住,哭喊道:“你怎么了?”沫儿手捶着胸口,双眉紧皱,嘴巴微张,似乎透不过气来。文清惊得不知如何是好,抱住沫儿又摇又晃,大叫“快来人哪!”

几个医园生围了过来,探头观看。婉娘抬起头,急道:“请医生救人。”

一个瘦少年踌躇道:“胸口疼?是心悸症么?”旁边一个敦实少年道:“不过看脸色、嘴唇都还正常。你家师父在不?”瘦少年道:“他回老家过年,要明日才能回来呢。”

文清见连婉娘都泪眼蒙眬束手无策,不由得心中大骇,心想沫儿定是撞了邪,早知道刚才应该自己去跟踪老木,一边抚着沫儿的后背,一边哀求道:“请几位医生大人施救。”

敦实少年迟疑道:“我们几个都是刚入学的医生,只负责卖药,尚不能给人诊治。”

婉娘将手放下沫儿鼻子下试了一下,放声哭道:“弟弟啊,可怜你心悸症好多年,好不容易听说药园里有位高人能够治疗心悸症,没想到还没找到高人,你就……”哭得极为悲切。

另一个圆脸少年老成些,皱了皱眉,搓手道:“我来试试。”伸手掐住沫儿的人中。这少年用力极大,疼得沫儿的眼泪都流下来了,却一动不敢动。

圆脸少年见掐人中无用,便拉了沫儿的手,像模像样地把脉。沫儿一见要穿帮,赶紧手脚乱舞,让圆脸少年无法靠近。

圆脸少年无奈,后退了一步道:“我家师父也不在。”

婉娘擦了一把泪,哀求道:“听说药园新来了一位高人,专治心悸症的,今日可在?”

圆脸少年道:“没听说过。不过我家师父治疗这个也是很可以的,可惜今天有事。”

敦实少年抱歉道:“不如你们赶紧带他往前面看看,哪家有医师坐馆。”

沫儿无奈,只好装作幽幽转醒,轻咳了几声,无精打采地靠这文清身上。文清已经发觉沫儿和婉娘在演戏,也可怜巴巴道:“几位哥哥,这里哪家专治心悸症的?”

正说着又来了几个人,进了百草堂和济世堂买药,敦实少年和圆脸少年连忙过去招呼,剩下那个瘦少年看着沫儿欲言又止。

婉娘抓了几十文钱,道:“这位小哥,若知道烦请告诉一声。”

瘦少年看起来年龄尚幼,吸了几下鼻涕,迟疑道:“我师父……说那人是江湖术士,骗人的。”并不伸手接婉娘的钱。

婉娘强将银钱塞到少年手中,急道:“哪怕他是骗人,我们也想试试。”

瘦少年随手指了一下前面,道:“就在前面过去两个路口的拐角出,刚开的,没挂牌匾的那家。”将手中的银钱重新丢回来,扭身跑了。

婉娘赞道:“好孩子。”拉起沫儿,拍打了他身上的尘土,低声道:“到了前面不要轻举妄动。看看再说。”

沫儿捂着胸口蹒跚着离开,直到刚才那三家医馆都看不到,才摸着人中吸着冷气道:“掐破了皮了!”

文清佩服道:“沫儿真厉害,演什么像什么。”

婉娘掩口笑道:“小骗子一个。”

沫儿翻白眼道:“大骗子一个。”

走过了两个路口,文清担心道:“婉娘,宝儿的心悸症真的是在这里治好的?我们别找错了人。”

婉娘也不答话,绕着拐角处一个小堂口看了又看。这家堂口不大,也就一间,比起其他堂口动辄三间临街门面显得寒酸了许多。且门上未挂牌匾,像是刚开始开堂坐诊,尚未来得及起好名字。

门并未栓死,开了一条缝。婉娘和文清在一旁放风,远远地装作欣赏旁边一家医馆牌匾上的字。沫儿凑上去,从门缝往里看。左边摆放着柜台,里面一溜抽屉上写着各种各样的药名,右边一个小门,挂着个青布帘子。

沫儿皱着鼻子闻了又闻,正要说话,只见里面的布帘一动,似乎有人要出来,连忙跳开。

过了半晌,也不见有何动静。沫儿心道,这样能看到些什么?还不如冒险进去一探。也不和婉娘商量,自己皱巴着脸,将鼻子眼睛都挤在一起,捧着胸口上前拍了拍门,结结巴巴叫道:“医……医师!俺心口疼咧……”

※※※

一句话未了,婉娘拧着耳朵将他拎到了后墙处,低声训斥道:“刚才不是说好不许轻举妄动的?”

沫儿揉着热辣辣的耳朵,怒道:“我最讨厌别人拧我耳朵!不进去看看,岂不是白来了?”

婉娘摆手叫旁边防风的文清,悠然道:“我已经看明白了,走吧。”

走出药园,文清赶了车,径直去了祥云客栈。沫儿对祥云客栈尚怀恨在心,但一想到可以见到宝儿,而且有很多好东西吃,便高兴起来。

※※※

今日沫儿有了经验,进入客栈时坚决不使用任何东西,那些小二态度倒也不错,愣是保持着一张笑脸。柳中平已经在账房处有过交代,三人轻车熟路,很快便见到了宝儿。

刚巧柳中平有事外出,仅宝儿和乳娘在房间里玩耍。宝儿一见婉娘,便飞扑过来,抱着婉娘又笑又亲。七八日未见,宝儿气色如常,看起来比以前更好些。

沫儿盯着宝儿看了半晌,趁宝儿去取玩具,拉拉婉娘衣袖悄声道:“宝儿真的好了?”

文清见说,欣喜道:“太好了!”

沫儿疑惑地看了一眼文清,嘀咕道:“莫非那个医师果真治得了心悸症?”

婉娘笑而不答。宝儿抱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绒布小猫叫道:“姨姨,你看我的小花猫!”婉娘将宝儿抱了起来,朝沫儿微一点头,随意道:“你再看看。”

祥云客栈的房间极大,正中部分摆放着桌子椅子,旁边是炉火,墙壁上挂着书画和玉器摆件等;一端用雕刻精致的藤架隔开,后面是卧室,隐约可看到一张红木雕花轿式大床。

沫儿随意走到地上的玩具旁边,一不小心,将一个金线蹴鞠直直地踢了过去。蹴鞠穿过藤架底部,进入了床底。

沫儿嘴里道:“哎呀,不好意思。”连忙跑进去,趴在地上去捡。起身时顺手将床上挂着的银红色帐幔一撩,床上整齐地叠着两个软缎锦被,并无异样。房间里也没有任何让人不安的东西或者异常的气味。

沫儿放了心,拿了蹴鞠转身要走,却见左边窗台处放了一小盆花草,绿中泛红,样子柔弱,不禁心里一惊,高声叫道:“宝儿,这是你种的?”

宝儿跑过来道:“不是,我来的时候就有的。”沫儿凑近了又看又闻。婉娘来牵了宝儿的手笑道:“瞧你这个哥哥,狗鼻子一样的。”

不过是一株寻常花草,沫儿松了一口气。自从听说关于香木的故事,无论看什么花草都担心它异变。

小二送来了一盘糖炒栗子和一些点心,沫儿丢了金线蹴鞠,拈起一块蛋卷正要放进嘴巴,只听乳娘尖声叫道:“小姐!你怎么了!”回头一看,宝儿嘴唇青紫,小脸通红,两手紧紧地撕扯喉咙,呼吸十分急促。

乳娘手足无措,绕着宝儿不住大声哭喊。婉娘皱眉道:“不要吓着孩子了。”抱着宝儿,轻抚着宝儿的胸口,柔声道:“乖宝儿,不要紧,姨姨在呢。”

宝儿看了婉娘一眼,挤出一个笑容,道:“姨姨,我难受……”

婉娘微笑道:“你看这是什么?”手里一个白色东西一晃,宝儿注意力被吸引,打起精神道:“什么?”

婉娘伸开手掌,里面是一个一寸来高的白色抓髻娃娃玉瓶,圆脸弯眉,十分可爱。宝儿猛吸了几口气,高兴道:“真漂亮!”一口气上不来,眼睛翻了翻又闭上了。

文清和沫儿都吃了一惊,乳娘在旁边泪花花地看着。婉娘打开玉瓶,倒出里面的花露,飞快地点在宝儿的眉心。宝儿睁开眼睛,有气无力道:“姨姨,这是什么?凉凉的,真舒服。”

婉娘轻柔一笑,俯身亲了亲宝儿的小脸,道:“宝儿,爹爹平时是带你去哪里看病的?还记得吗?”

宝儿的呼吸慢慢平缓,软绵绵地躺在婉娘的怀里,奶声奶气道:“当然啦,上面的字宝儿可是认得的。”

沫儿赞道:“宝儿真棒!是什么字?”

宝儿休息了一下,得意道:“药——园——”

沫儿看看婉娘,道:“宝儿,哥哥背你好不好?我们去药园。”

乳娘在旁边见宝儿无事了,刚松了一口气,一听沫儿这样说,又紧张道:“这位公子,我家老爷交代了,宝儿小姐哪里都不能去,必须待在这个房间里。”

沫儿顿时起疑,好奇道:“为什么?”

乳娘道:“老爷反复交代了,具体原因却没说。”

婉娘笑道:“别是担心小姐外出着凉罢?你放心,我照顾得好她。”

乳娘踌躇良久,道:“不行,小姐是老爷的命根子,我可不能冒这个险。”

沫儿心念一动,追问道:“柳公子天天都出去吗?”

乳娘道:“说是帮小姐问医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叹了一声,补充道:“这几日小姐越来越好,公子出去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可是公子每次回来,看起来都不太好。”乳娘是柳老夫人的丫头,对柳公子如同亲生儿子一般。见柳中平这几日心力交瘁,很是心疼。

沫儿正要再问,婉娘却突然道:“好吧,那就麻烦您再打些热水来,我给宝儿小姐洗把脸。”

乳娘不放心地看了看依偎在婉娘怀里的宝儿,转身出去打水。婉娘悄声道:“宝儿,我们和娘娘捉个迷藏,好不好?”

宝儿微微睁开眼睛,长睫毛一动,漾起一个笑容。

三人会心一笑,文清背起宝儿就走,沫儿拿起衣架的棉袍,婉娘拿了宝儿的兔耳朵帽子,尾随而去。

※※※

出了门,文清赶车直奔药园。到了那家堂口,沫儿跳下车闯了进去,婉娘抱着宝儿,撩开青布帘子,四人走进后院。

这个后院就处于药园的后门旁边,三间带有回廊的抱厦,房门紧闭,围着一个方形天井。一端回廊下放着捣药的石臼和器具,另一端放了些未经炮制的生药材。天井正中,种着一丛冬篱藤,通体翠绿,长势喜人。

沫儿叫道:“请问有人吗?”

一连叫了多声,也无人回应。婉娘将宝儿递给文清,自己走到天井,欣喜道:“这冬篱长得倒旺盛,沫儿,你去车上取花囊来,我采些新生的叶片,回去做眉黛正好用。”

沫儿嘟囔道:“占便宜也分个时候吧。”婉娘催促道:“快去,培育得这么好的冬篱可不多见呢。”

余音未了,只听一声低沉的声音喝道:“住手!”左边一间房门打开,一个黑脸男子隐在门后,看不清五官,冷冰冰道:“你们做什么?”

婉娘粲然一笑,行礼道:“啊呀,莫非你就是医师?”

黑脸男子哼了一声。婉娘道:“我一朋友之女突发心悸症,恳请医师诊治。”说着将包裹着宝儿的棉袍打开,抱了宝儿过来。

宝儿已经熟睡,鼻翼微动,小脸苍白。黑脸男子一愣,甩袖道:“我不是医师。医师今日不在,请到别家求医。”

婉娘“哦”了一声,失望地走开,身后叮当一声掉下来一个什么东西。

几人都朝地上看去。一个两寸大小的黑色扁肚瓶子,带着一条红色丝线。沫儿弯腰捡了起来,递给婉娘。黑脸男子神色一变,盯着黑瓶似乎想说什么,却未作声。

文清将宝儿用棉袍包裹好,接了过来。婉娘抬头看看天色,回头问道:“请问如今什么时辰了?”

黑脸男子摔门而去,喝道:“还不快走?”婉娘也不在意,回头懒懒地道:“午时三刻啦。”抓起黑瓶,狠狠地摔在冬篱的石砌花基上。一股白气从破裂的黑瓶中冲出,在午时阳光的照射下瞬间消散。宝儿蠕动了一下,眉头紧皱,哼了几声又沉沉睡去。

黑脸男子一声惊叫,扶着门框,指着婉娘咬牙切齿道:“你……你!”

婉娘用手搭起凉棚,眯着眼睛抬头看天,喃喃道:“看天象这点,我总是悟性不足。不如你教教我罢。”

黑脸男子板着脸,冷笑了一声,道:“晚啦。”

婉娘叫过文清,附耳说了几句,文清面露喜色,抱着宝儿走了。

婉娘看着文清赶着马车回去,才回身笑道:“这神都还是太小了,想躲都躲不开。”说着也不管黑脸男子愿不愿意,推开屋门便走了进去。

黑脸男子僵硬地闪在一边,身影似曾相识。沫儿突然失声叫道:“你是……老大!”

老大斜觎了沫儿一眼,眼神冰冷阴霾,正是沫儿第二次被当作小五,绑去的那间屋里见过的黑脸人,沫儿打了一个寒战,慌忙躲到婉娘身后。

外面的阳光仿佛被隔绝了一般,房间里十分阴暗,冷得像个冰窟。对门口的墙壁上设了个陈旧的木龛,地下放着一个土黄色蒲团;房间另一端用红色粗糙土布隔开,里面是卧室。

婉娘环视了一周,笑道:“这地方倒好。”

老大阴沉着脸,一屁股坐在蒲团上,闭上了眼睛。婉娘撒娇道:“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难道要我自己动手?”

老大腰背僵直,极力压住怒气,一声不响。

婉娘轻笑一声,一把扯开身边的粗布帘子。后面床上,柳中平闭目直挺挺地躺着,不知是死是活。

婉娘看了一眼柳中平,佩服道:“绕这么大一个弯子,可真够不容易的。”

老大嘎嘎地笑了起来,双眼猛然睁开,精光四射:“你来晚啦。”沫儿觉得这种眼神十分熟悉,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婉娘随口问道:“他死啦?”沫儿吃了一惊,不住地斜眼看,却不敢离开婉娘步。

老大嘴角上挑,嘿嘿笑道:“没死。”

婉娘似乎毫不在意,看都不看一眼,道:“无所谓。死个把凡人,也没什么要紧。”

老大阴恻恻道:“当真?这么说我白费了诸多工夫。我看这个柳公子对你可是上心得很呢。”

婉娘眼睛亮晶晶的,道:“真的?”掩口娇笑不止,“对我上心的人可多了去了。”沫儿偷偷看一眼婉娘,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老大嘿嘿笑道:“那要恭喜你了——我对柳公子各种威逼利诱,只让他偷偷放一个驱魂瓶到闻香榭,就帮他无条件救他女儿,可他宁愿失去自己的魂魄,都不肯做可能不利于你的事。”

婉娘不屑道:“这些个凡人,向来喜欢自作多情。”

老大盯着她,道:“如此甚好。不过,我一直觉得,你在人间待得久了,难免会喜欢上俗世的风花雪月。”

婉娘调皮一笑,道:“谁说的?这世间情事,我看得最清楚。”

老大哈哈一笑,道:“其实婉娘干吗不试试看?我看这个柳公子风流倜傥,人品家世、学识见识都好,倒也算配得上婉娘。能享受人间情爱,多少仙童精魅可都求之不得呢。”

沫儿听得不明就里。今日来这里不是救宝儿吗,怎么只顾上谈这些了?

婉娘咬着手绢儿,吃吃笑道:“卢护和卢占元,香木和黄三,哪个能得了善终?难道教训还不够吗?”

老大放声大笑,震得沫儿耳膜生疼。

婉娘眼波灵动,笑意盈盈,道:“你费这些周折,不会就是告诉我柳公子喜欢我吧?”

老大骤然收住笑容,冷冷道:“我想和你谈谈条件。”

婉娘惊讶道:“和我谈条件?”用手点腮,自言自语道:“你指使香木重启冥思派,后又帮助香木返魂,以宝儿胁柳中平听命于你,我每次总是晚一步,怎么你如今要放下身段和我谈条件?”

老大的黑脸愈发阴沉,恨恨道:“哼,你破了香木的阴阳十二祭,收回了黄三的魂魄,还在这里说风凉话!”冰冷的眼光扫过沫儿的脸,沫儿紧张得不敢呼吸。

婉娘一脸天真,撒娇道:“都怪你,我还以为这都是香木兴风作浪呢,要知道是你,我好歹给你个面子。”

老大板着脸,鼻子哼道:“你几时给过我面子?”

婉娘笑道:“你不在云梦好好休养,怎么来了薛府做家奴?”

听到“云梦”三字,沫儿一愣,从婉娘身后探出头来——印象中的元镇真人白发童颜,长须飘飘,与如今的黑面短须完成不同,只是眼神的凌厉未改。

沫儿几次被抓,常听老四老木提到他们的“老大”,却未见过其真面目,而冥思派被剿之后,老大不知所踪,没想到老大竟然是元镇真人,且是这一系列事件的幕后主使。

元镇真人仿佛知道沫儿想什么,用手一抹脸,剜了他一眼道:“我喜欢什么样就什么样。”

沫儿慌忙将头缩进去。婉娘嗔道:“你不要吓坏了我的小伙计。”

沫儿顿时觉得有些羞愧,挺了挺胸脯,迎着元镇真人的目光直直地站着。婉娘拍拍沫儿的肩,道:“真人上次说回云梦紫罗口,再不问世事的,怎么又如此大费周章搞出个香木事件来呢?”

元镇真人哼道:“我倒想。”

婉娘笑道:“好歹也是个得道的真人,还是这么看不开。你帮香木重启冥思派,只屈居一个副堂主,可不像是你的风格。”冥思派被剿,香木及五个副堂主落网,只有一个逃走,竟然是他。

元镇真人表情木然,“人与人之间从来都是交换关系。我取我应得的,她得她应得的,没什么屈居不屈居的。”

婉娘好奇道:“我知道香木是为了美貌,真人从冥思派里想得到什么?”见元镇真人闭目沉思,又吃吃笑道:“我想不会是钱财吧?真人可不像我这么俗。”

元镇真人脸上的戾气消失,缓缓睁开眼睛,神色黯然道:“我的时日不多了,需要那些精气。”

婉娘笑道:“真人说笑呢,怎么会?你修炼多年,便是时日不多,再活个千儿八百年的也没什么问题。”

元镇真人长叹了一声,咬了咬牙,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猛地拉起左臂衣袖,沉声道:“小师妹,看着同门一场的份上,请你帮帮我。”但见整条左臂肌肉干枯,紧贴在骨头上,隐隐发乌。

婉娘吃了一惊,颤声道:“师兄,你……你这是怎么啦?”上次因为闲情阁抓沫儿一事,婉娘本来曾下定决心再也不叫他“师兄”的,这一时情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元镇真人苦笑道:“是我作孽太多。每每修炼总是急功近利,导致气血不畅,不知怎么就累及了这条手臂。”言语之间充满了无奈。

婉娘迟疑了一下,走近仔细查看,沫儿拉着她的衣角跟在后面。元镇的手臂微微颤抖,血管犹如晒干后的蚯蚓盘曲在骨头上。婉娘用手指轻轻按了按紧绷的肌肉,沉吟道:“看来是气血淤积、精气不足所致。”

沫儿揉揉眼睛,困惑地看着。他的左臂上并未有萦绕的黑气,经络也正常,没有任何异样,不由地抬头去看元镇的印堂,却见元镇双目突然精光四射,微现得意之色,沫儿不禁叫道:“婉娘!”

“婉”字未及出口,元镇反手扣住了婉娘的手腕,哈哈大笑。沫儿扑过去对着元镇又踢又打。元镇飞起一脚,踹在沫儿的肚子上,沫儿飞出去几尺远,撞到对面的墙壁上跌落下来,满口流血,再也爬不起来。

※※※

婉娘手腕被扣,挣脱不得,惊叫道:“师兄你做什么?”

元镇真人狞笑道:“我早就劝香木,与其找其他生魂,不如利用黄三取你的生魂,她却自以为是,说不想得罪你。哈哈哈,没想到你落在我的手里。”手上力度加大,婉娘吃痛,软绵绵坐到了地上。

沫儿大急,吐了口满是血的口水,捂着肚子恶狠狠朝元镇扑来。元镇一手抓着婉娘,一手就势一挡,手肘撞得沫儿胸口生疼,沫儿不顾一切,抓住元镇的手臂张口就咬,元镇大怒,连踢带甩,沫儿却死活不松口。

婉娘皱眉叫道:“沫儿!松开!到旁边去!”转向元镇道:“师兄,他一个小孩子,你和他一般见识?”

元镇住了手,恶狠狠盯着沫儿。沫儿毫不示弱,怒目而视。

婉娘怒道:“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快松开!”沫儿松了口,趔趄着站到旁边,看着婉娘涕泪齐下,强忍着不出声。

元镇的右臂有血不断渗出,衣服湿了一片。想来沫儿用了十分的力气,要不是婉娘制止,沫儿非咬下一块肉不可。

婉娘叹道:“师兄,真没想到你……”

元镇任由右臂流血,重新盘腿做好,咯咯笑道:“你三番五次和我作对,若不是你,我早就修炼成功了。如今这样,算是你对我的补偿。”

婉娘花容失色,惨然道:“没想到我竟然落得个如此下场。”

元镇得意洋洋道:“你就认命吧!”他一跃而起,拖着婉娘来到木龛前,在下面的抽屉中摸索半天,拿出一个黑色小瓶,一支银针,将婉娘的手按在木龛上,拿起银针便要扎。

婉娘叫道:“等等!”回头看向沫儿,恳求道:“师兄放了他吧。如今这小东西对你来说用处不大,他好歹跟了我快一年,便是养只小狗也有感情了。”沫儿本来还想伺机而动,不料腹痛难忍,蜷缩在地上,看着婉娘泪如泉涌。

元镇道:“有了你,他自然没用。”

婉娘深吸了一口气,平静道:“既然师兄看中了我的功力,我就当是奉献一次罢。不过你既然设局抓我,干吗还取柳中平的魂魄?”

元镇不屑道:“他?我又不是香木,需要男子魂魄。况且他的生辰命数平常得很,不合我的生魂阵用。我只收了他几个月的精气。”

婉娘茫然道:“如此说来我更不明白了。难道小妹我的命数适用你的生魂阵?我瞧着十分不合适呢。”

元镇干笑了几声,道:“本来是不合用的,但是我已经在香木的祭台上吸收了足够的阴气,婉娘你多年的功力至阴至纯,拿来给我用正好合适。”

“哦,”婉娘点头,失神道,“原来如此。”朝四周看了一圈,道,“师兄果然手眼通天,这薛家,药园等,都可以为你所用,袁大逃脱也无人追查……我婉娘还真没有这个本事。”

沫儿悲痛欲绝,看到婉娘的无助,恨不得上去杀了元镇。元镇轻蔑地哼了一声,道:“凡世俗人,逃不脱情、钱、权三字,只要利用得当,这世间一切皆在我的控制之下。”

沫儿想到了建平公主。

婉娘闭眼道:“好吧。枉我在世修炼千余载。”

元镇抓起银针,烛火上燎烤。沫儿思绪纷乱。如今便是逃出去叫黄三,也来不及了;若是报官,这事太过离谱,没人能信,怎么办?

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飘进沫儿的鼻子中,绝非草药的味道。沫儿一个激灵,趁元镇不注意,打了个滚儿朝另一边滚去。

※※※

柳中平躺在床上,毫无动静。沫儿龇牙咧嘴地爬过去,一把掀开床单。

床下放着一株暗红色的花草,仅有一尺来高,顶端的叶片正对着柳中平的背部。见有光线进来,花草微微一动。沫儿咬紧牙关,伸出一脚狠命朝花草蹬去,正中它的根部。

一阵腐臭的味道夹杂着香味冲进沫儿的鼻子。沫儿的脑袋嗡嗡作响,却强忍着,将花草连踩带抹弄了个稀巴烂。

※※※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沫儿显然判断有误,花草虽然没了,元镇却并未受任何影响,银针扎在婉娘的中指,血顺着银针一滴滴落在小瓶子里,婉娘的表情也越来越委顿,眼神涣散,站立不稳。

沫儿哭着叫道:“婉娘!”

元镇松开了婉娘的手,拿出一张写满符号的符,飞快地封在黑瓶上。婉娘踉跄着退后了几步,沫儿慌忙上去扶住,两人靠着墙壁站住。

元镇手握黑色小瓶,激动得颤抖不已。婉娘有气无力道:“师兄,你真的这么狠心吗?”

元镇走到门口,看看天时,兴奋道:“如今尚早,你还有一刻工夫好活。还是想想如何度过这最后一刻吧,不要纠结于我狠不狠心了。”

婉娘的眼睛更加黯淡,道:“唉,我真后悔。”

元镇蓦然回过头来,双眼烁烁,“后悔什么?后悔和我作对,还是后悔以前没有对我痛下杀手?”

婉娘道:“师兄,其实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你要不要听听?”

元镇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嘎嘎笑道:“晚啦!”转过头对婉娘道,“我本来是想和你谈条件的,没想到你如此不设防,嘿嘿,一下子就着了道儿了。倒省了我的事。”

婉娘疲惫地靠在墙壁上,忧伤地看着元镇,默默无语。

元镇面目狰狞,目露凶光:“你知道我多痛苦吗?我堂堂一个真人,不仅要低三下四去和那株毒草求情,求她来洛阳重启冥思派,还要去做那些掘人坟墓的勾当。眼见我就要成功,却又因为你功亏一篑!”

婉娘无奈地瞥了他一眼,道:“真人这么多年的修身养性,原来都是假象。”

元镇挥舞着拳头,脖子青筋暴出,道:“我本来想利用那个患心悸症的小女孩救回香木,没想到小女孩命硬得很,香木竟然依附不上,哈哈哈,可是没想到你和这柳公子倒有渊源。”沫儿拳头紧握,恨得牙齿咯咯直响。

冥思派一事暴露,元镇利用自己在皇族中的关系隐藏在药园,后设计让香木自杀,将香木原体转移至此,无意从小公主处得知宝儿之事,知道了柳中平曾与婉娘相熟,便着人在长安散布能治心悸症的消息,柳中平救女心切,不顾过年匆匆来了洛阳。

元镇提出要以柳中平的精气补充方能治愈心悸症,趁机收了他的精魄,并送了驱魂瓶给宝儿佩戴。柳中平走南闯北,见识不俗,心知他的治疗手法绝非正途,但唯求宝儿好转,心甘情愿按他的要求舍了精魄,却对元镇提出的偷偷放置驱魂瓶到闻香榭断然拒绝。

这几日,元镇一直关注着婉娘一行人的动向,本想以柳中平为质与婉娘谈条件的,没想到竟轻易制服了她。

婉娘目光落向远方,幽幽道:“七月节快到啦。”

元镇狞笑道:“你处心积虑守在洛阳,又有何用?这机会是我的啦。”

婉娘淡然一笑,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好奇道:“我对符咒之类一向不太留意,所以想请教下师兄,怎么才能让香木依附与宝儿身上?”

元镇嘴角微挑,面露得色,道:“这是我的独门功法,岂能说与你知道?”符咒除了索魂咒、锁魂咒、散魂咒等,还有一种叫做驱魂咒,看起来几种符咒都差不多,其实功效完全不同。元镇将香木灵力用索魂咒转移至黑瓶中,又将黑瓶给了宝儿佩戴,瓶口改用驱魂咒,只要宝儿将瓶子对准印堂,香木灵力便可注入,直至完全占据宝儿身心。

这功法十分阴毒,若是成功,宝儿将魂飞魄散,唯余肉身,成为香木修炼之宿主,旁人却不得而知,仍将其当作宝儿看待。

沫儿听得心惊肉跳,怒道:“哼,那个坏女人再也害不了人了!她的原株被我踩死了!”

元镇一怔,随意朝床下一瞟,漠然道:“死便死了,有了这个,她在与不在都无所谓。”晃晃手中的黑瓶,狂笑道:“本想让你在七月节让我一分的,如今不用啦。”

※※※

婉娘伸了个懒腰,突然站直身体,拍了拍衣服,径自撩开布帘,走到柳中平旁边,笑着叫道:“喂,柳公子,起床啦!”

柳中平哼了一声,费力地睁开眼睛。

元镇正滔滔不绝地讲述他的宏伟计划,转眼看到婉娘若无其事地走开,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晕头转向,愕然道:“你……”沫儿护在婉娘身后,警惕地盯着元镇。

婉娘从怀里拿出一个福娃娃玉瓶,倒了花露点在柳中平的眉心轻轻地揉着,自言自语道:“这款同心露,材料真是难配呢。如意藤上的同心果,加上心形内丹和金鳞,随便一种的价格便可敌国,柳公子付不付得起呢?”

元镇愣了半晌,抬头看天上烈日当空,慌忙拿起手中的黑瓶,在手心画了一个符号,对准瓶子推去。婉娘转身笑道:“不用费事啦,那不是我的中指血,是同心露。”将手中的福娃娃玉瓶高高托起,“你瞧,我这么名贵的花露,白白送你了十二滴。”

元镇一张黑脸瞬间通红,兀自对着黑瓶又推又拍。婉娘拉了沫儿站在门口,优雅地挥手道:“真人若无其他事,婉娘就告辞了。”

元镇额头泌出一层细汗,语无伦次道:“你怎么……我怎么……”

婉娘无辜道:“真人不知道同心露的作用么?同心露最善幻化,更别说其中还加了金鳞和内丹的灵气。”

元镇目呲欲裂,张牙舞爪扑了过来,婉娘推开沫儿,一个闪身,元镇扑倒在地上。

柳中平按着太阳穴,吃力地坐了起来,见婉娘在外面,慌忙正好衣襟,起身走出。

元镇面如死灰,四脚伸长瘫坐在地上。柳中平迟疑了一下,上前扶他在蒲团上坐下,深深一揖,表情复杂地站在了婉娘身后。

沫儿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柳中平,不知道刚才元镇说的话他有没有听到。

婉娘回头笑道:“柳公子快回去吧。宝儿刚才哭闹着要找你呢。”

柳中平平静地看了看婉娘,拿出手帕帮沫儿擦干净脸上的血,道:“不要紧。”

婉娘莞尔一笑,回头道:“真人,那就七月节再见。哦,忘了告诉你,香木依附不上宝儿,是因为宝儿带着我的玉鱼儿。”

沫儿捂着肚子,皱巴着脸儿跟在婉娘后面。柳中平虽有疲态,却风度不减,眼角含笑,嘴角酒窝微漾,道:“多谢婉娘。”

婉娘笑道:“谢什么,我做生意而已。”柳中平叫了车,抱了沫儿上去。

正当午时,袅袅的炊烟和着饭菜的香味,偶尔传来稀疏的鞭炮声,城中的年味儿仍然浓郁。婉娘眼神悠远,神态轻松,斜靠着车篷若有所思。

柳中平不时朝这边一瞥,沫儿怀疑他是在偷看婉娘,但是他的动作偏又极其自然,一旦碰上婉娘回视的眼神,他便嘴角微动,堪堪展现出一个刚好露出小酒窝的微笑来。

沫儿突然觉得有些局促,仿佛自己是个外人一般,恨不得装睡算了。还没闭上眼,街上传来一阵酒肉的香味,肚子咕咕一阵乱响,尴尬不已。

柳中平笑道:“沫儿饿了吧?”

婉娘揶揄道:“他还惦记他那半两银子呢。”接着将上次去祥云客栈一事添油加醋地讲述了一通,窘得沫儿恨不得跳下车去。

说笑过去,三人又陷入了沉默,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柳中平低头沉思片刻,突然庄重道:“婉娘,我这次来洛阳没有先去找你,实在是因为……”

未等柳中平说完,婉娘道:“柳公子说笑啦。”转向沫儿,关切道:“肚子还痛吗?”

沫儿不满地瞪她一眼,见柳中平欲言又止,无话找话道:“柳公子,这祥云客栈怎么这么贵?”

柳中平哈哈大笑,道:“听说祥云客栈是有皇族背景,装潢好,服侍的也到位。”见沫儿张大了嘴巴,接着道:“我带着宝儿住祥云客栈,可不是为了炫富,实在是迫不得已,如今天寒地冻,这里昼夜供应热水,食物随叫随到。”

沫儿一听食物,又原形毕露,叫道:“都有什么好吃的?”

柳中平笑道:“今日中午就请你尝一尝如何?”

婉娘收回目光,嗔道:“柳公子,别理他,这小东西就知道贪吃。”

沫儿眼光在两人身上溜来溜去,道:“柳公子,其实我们都想你带着宝儿来闻香榭玩儿。”

柳中平朗声笑道:“自然,以后少不了去打扰你们。”

沫儿偷眼望望婉娘,喜滋滋拍手道:“好啊好啊,不如住我们家里好了,万一宝儿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婉娘皱眉道:“沫儿!不得无礼!”转向柳中平,眼睛犹如笼罩了一层雾气,客客气气道:“我家的小伙计不知礼,柳公子千万别往心里去。闻香榭里条件差,吃穿都粗糙,可别冻坏饿着了宝儿。这几日宝儿痊愈,柳公子也该回长安了,还跟得上在家里元宵节。”

柳中平脸上笑容未变,眼里的笑意凝结了一下,微笑道:“正是,若宝儿好了,我们也该回长安了。”

沫儿看着婉娘,心里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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