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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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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十八岁出嫁时,以为自己可以逃离这个祖先居住的地方。我发育得不好,身材过于纤细瘦小。我不指望遇到满意的额驸,我只求离开这里。母亲说,安安静静地长大吧,高兴的时候不要流露出高兴,伤心的时候不要流露出伤心,就这么安静地长大便是天大的福分,等你到了出嫁的年龄,你会拥有一所属于自己的宅邸,如果你的运气好,也许能遇到一个好男人。不必为了男人而习得太多才艺,出众的才艺会让人心生嫉恨,我唯一的希望,是在离开人世前看着你离开这里。

庄静皇贵妃一直以为自己很快就会死去,可她一直活着,甚至活过了宫里比她年轻的很多人。她的寿龄是我的三倍。我的母亲从来没有想到过,死才是彻底的逃离之策——离宫前,我恐怕是这宫里最平淡无味,最安静落寞的人。

父皇离世后,我和母亲搬到了远离中轴线,荒凉而寂寞的寿安宫居住。宫殿年久失修,由于仆役大大减少,随处可见蜘蛛、蜈蚣和蚂蚁这类小爬虫。夜里这儿时有鬼魂出没。母亲说这是我的幻觉。寿安宫建于明朝,这里太过荒僻,恐怕连鬼魂都难耐寂寞。阳光缓慢地来到庭院,又以极快的速度离去。冬天这里很冷,地板无法用热灰捂热。炭火也总是半燃不燃。外面的人很难想象,我们吃的是粗茶饭,穿的却是锦玉衣。我记事时,住在圆明园,隔着一片湖水,能看见我唯一的皇兄在马背上练习骑射。这是不能提及的记忆,它让我在紫禁城的生活不仅晦暗,还落满了灰尘。

自我们从热河返京后,我们平日使唤的婆子仆役人数大大缩减,俸银也总被延误克扣,我们成了宫里身着华服的穷人。除了在重大节日受邀参加庆典外,一年中,大多时日,我们安静地待在荒芜的宫苑里,野草一般,等着由青变黄。

虽说母亲视才艺为敌,可在许多难以数计无比枯燥的日子里消磨,若真的无所事事,可就度日如年了。十一岁时,我指婚给一个叫瑞煜的男孩子。瑞煜姓瓜尔佳氏,袭封一等雄勇公,指配后改名符珍。无论是对符珍还是婚姻,我都毫无兴趣。从那年开始,我唯一的消遣,就是整日坐在屋子里为自己缝制嫁衣。这是唯一重要的事,也是女子名正言顺消磨时光的理由。

没有人告诉我宫墙外正在发生什么,一切看上去都是从未改变。我是说,今年的节日跟去年没什么区别,区别仅限于女人们服饰的变化。母亲时常叮嘱我什么也别说,什么表情也不要流露,既然你在做嫁衣,那就埋头做吧,别四处张望。

我低下头,不四处张望。老实说,四处可也没什么好看的。我埋头缝制嫁衣,而王公福晋命妇们的节日礼服是我唯一的参考。我看到的,是京城最时兴的礼服和装扮。我尽可能多地记下她们的衣饰款式。比来比去,我发现,最好的衣服是圣母皇太后身上的那件。没有哪位贵妇身上的丝绸能如她那般鲜亮,图案逼真到能将人引入幻境。只要稍稍瞩目于她身上的图形花色,就会恍然如临梦境。每当我抑制不住被图案诱惑,进入幻觉般的境地时,母亲总能适时扯扯我脖子上的领约彩绦,或是拽一下我的袖口,将我唤醒。我留意到,不光我会被刺绣感染,福晋贵妇们,尤其是第一次觐见太后的女人,都会因这些神秘图案而出错,或者说错话,或是走错步子,弄出笑话。

我幻想能在婚典上身着一套充满魅力,令人眩晕的礼服。无论婚礼之后,等着我的是好一些的时日,还是更加沉闷无望的时日。

我将所有时间都花在刺绣和裁剪上,力求绣出栩栩如生的花卉与飞鸟虫鱼。尽管我穷,可在宫里生活,有些事是不花费银两的。譬如书籍,布料,丝线和无止境的练习。弄针线、做女红是至高的女德,非但不会被禁止,还会得到鼓励。我的想法是,除非有一天我绣出的蝴蝶能从绸缎上飞起来,否则我是不会出嫁的。

从十一岁到十八岁,我为这套婚服准备了七年。这套衣服,由大大小小三十件组成。我的贴身侍女芊芊做了我的帮手。芊芊太笨,只好被我当衣架使。在刚开始的一两年里,我拆了缝,缝了拆,反复数遍,才能做好一个小小的滚边儿。我一点儿都不觉得辛苦。当一个人将全部时间和心力,都用在制作某件东西上时,这件东西于是就变成了另一个自己。我是说,它会拥有我的灵魂。

尽管寿安宫已经很荒僻了,我还是将自己关起来,夜以继日。我想,有朝一日,若灵魂离我而去,它是可以住在这间丝绸和刺绣的房间里的。衣服是能随身携带的房间,我这么想也这么看。不消说,在刺绣和裁剪上,我是一个无师自通的天才。每天,我在桌案上用去十六个小时,即便睡着后,我还会在梦里继续琢磨刺绣工艺上的欠缺。对我而言,没有清醒与睡眠之分,裁剪、刺绣是将白天和黑夜紧密缝合在一起的活计。梦与醒,只隔着层薄薄的轻纱。

这不是盲目自信,而是通过昼夜不息的勤勉得来的回报。有一天,当我绣完衣襟上的一只蝴蝶,咬下线头时,这只蝴蝶飞了起来。它飞得不高也不远,就围在我双手周围。我翻过手掌,蝴蝶就在我掌心里飞舞。在我明白自己已经实现梦寐以求的目标时,从未有过的困倦向我袭来。我睡了三天,也梦了三天。我在梦里大笑,衣衫上的蝴蝶也飞进梦里。在梦中我跳着母亲跳过的舞蹈,尽管我从未被允许学过。我才发现,梦不是一个歇息的去处,而是一个提供欢乐的地方。三天后,我从梦中醒来时,十分懊悔。我明白梦才是我真正要去的地方,而不是嫁给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住进一座新造的庭院。除非,那庭院恰如梦一般美好。

如果嫁人是非如此不可的命运,那就需要事先证明未来的园林正如梦一般美好。我必须亲自印证。母亲说,别人的话都不可信。事实上也没有人为我们传话,说说宫外的事。那么我只有凭借绣工了。显然,一只仅能环绕在双手周围飞舞的蝴蝶,是连最近的宫墙都无法越过的。我投入更多的精力改善刺绣技艺。我绣的蝴蝶必定要飞出宫墙,去探看紫禁城外,那座正在修建的公主府。

一年后,我绣的蝴蝶,能飞出寿安宫,去看看别的宫苑。又过了一年,蝴蝶能在紫禁城里任意飞舞,得以浏览每一处我无法进入的地方。又用了一年时间,蝴蝶飞出紫禁城,去了我想去的地方。

公主府落成之日便是我的出嫁之日。工程陆续进行了五年。在我绣出一只能飞出宫外的蝴蝶后,通过这只蝴蝶,我考察了工程进度。我知道,还需一年,整个工期方可完成。差不多,我已经看到了未来生活的大致模样。我将在公主府的花园里消磨余生,继续在葡萄藤下沉迷于刺绣。那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我无暇多想就更加投入地将自己交给了刺绣。我的绣品,已经不能用栩栩如生来形容。它是活的。我也不仅仅只限于绣蝴蝶,我还绣蜥蜴,蝙蝠,蜘蛛,蜈蚣之类的毒虫子。我对毒虫子并无兴趣,我所有的兴趣在于它们是否都能活能动起来。如果绣一只虫子就能复活一只虫子,无疑会增添我的乐趣,令我快慰。仅仅因为这个理由,我就比更远处那些活在更加荒寒的宫苑里,数着白发度日的老贵妃和奶娘们幸运很多。我也比母亲幸运很多。庄静皇贵妃,我的生身母亲,已经忘记了过去伴着丝竹起舞的时光,每天,她必要做好十双袜子呈献于圣母皇太后,她必得全心全意做这枯燥至极的活计,因为美丽聪明的圣母皇太后能从针脚上看出一个人的心思。

说到底,无论蝴蝶,蝙蝠,抑或蜘蛛、蜈蚣,它们仍旧只是一件衣服上的图形,它们还会重新回到原形,它们不过是一只绣在衣袖上的花饰。这个秘密无人知晓。我必须牢牢守住这个秘密,这是我的全部。

所以我看上去单薄,羸弱,傻乎乎的,少言寡语,一开口总说些不着边际的蠢话,既无趣也无生气。宫里人普遍认为我是一个脑子有缺陷的公主,没有人拿我当真正的公主看。这也是我不被待见的现状造成的。我沉迷刺绣,没有人拿我的绣品当回事儿,也没有人认真看过我用在大小三十件嫁衣上的绣工。这其实很合我意。我从衣服上拈一只蝴蝶陪我,可不是什么魔术,也绝非妖术,只是逗自己开心的雕虫小技。譬如螳螂可以惹黄雀玩儿,绣在裤管上的两只蝈蝈会爬到我的膝盖上斗架。当我因这种小游戏发出低低的笑声时,我的笑声就又成了痴傻的证据。可我不在乎这个,说真的。

当我拥有自己独有的小空间后,似乎可以说一句,此生何求了。可是奇怪呀,当一个人的目标得到满足时,她同时会体验到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快乐和悲伤。蝴蝶闪烁的翅膀,像灵魂起舞。有一天,我的灵魂若是必须离开躯壳,它可以回到这里来,婚服。所以我明白,我最终要做的是这样一件衣服,一件能包裹灵魂的衣服,能让自己在里面跳舞的衣服,一件足以让我高傲和自豪的衣服,而不是象征着从少女变为女人的衣服。

离父皇过世的时间越来越久,我几乎忘了他。但是“死”这个词儿却天天都能遇到。母亲每天第一句话是从“如果我死了……”开始的。如果我死了,你要好好活着,活着,是唯一的目标。如果活着是唯一的目标,那么这个目标于我而言太沉重,也太轻盈了,都将是我无法承受的。因而,每天,我从母亲那里得到的鼓励其实是,死亡是如此重大的节日,我们不得不为它做好打算。

我最终明白我费尽心机做好嫁衣,其实是在为自己建造坟茔。无非,是为了让自己放心和感觉舒适。在我意识到这一点时,离我出嫁的日期还有二十八天。当我第一次将衣服与死亡联系在一起时,我发现我的眼界变了。好在,我可以足不出户,便能看到寿安宫外的情形。

这一看,还真让我大开眼界。

我发现宫里的太监由两种人组成的。一种是新入宫的活人,另一种是魂梦不知道去了哪里空有身体不死不活的人。要区分这两种人倒也不难,只要附着在他们的衣服上就可以了。但凡活着的人,透过衣服,都散出一种暖意,类似于微弱的光芒。这光芒有一定亮泽,在一段时间内看似恒定不变,犹如安静的烛火。而那魂梦不知放于何处的太监,身上就没了这点暖意,即便通过一双蝴蝶的眼睛,我也能看到,他们的衣服,空空如也,触不到一丝一毫的光与暖。这个发现令我大惊失色,倒不在于它完全击碎了我的经验,而是说,这衣服其实是这些无着落之人的坟茔,他们随身携带它。这衣服毫无舒适可言,阴冷,与身体没有半点关联。只要稍稍想一下类似的境遇,死的气息就会越来越浓。如果哪一天,那姓叶赫那拉的女人命我穿上这样一件衣服,那么我,就形同被活活关进了不透风的地洞,又上了封条。

同治皇帝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我从未得到过这位皇弟的探视和关照,可我喜欢他。在蝙蝠越过那些晃动着的、空荡荡的太监的衣服后,我驱使它立即去探望我的弟弟。他已是个高大俊美的青年了。我的蝙蝠依附在他的龙袍上,生平第一次,我感觉到了安全。我发现,这宫里其实是有一个与我如此相近的人,近到我们身上的暖意散出同等的亮度,能照亮同等大小的区域。皇帝出行,身前身后都有人打着灯笼,即便在白天也从不中断,这不是头脑错乱的怪癖,而是因为,我弟弟龙袍里包裹的光亮不够照明一米以外的地方,这令他不安和恐慌。在这一点上,我们是相同的。

皇后是一个与弟弟十分般配的女人,在蝙蝠的指甲稍稍掠过她宽大的氅衣时,我就知道了。弟弟,皇后,还有我,我们仨性情其实十分合得来,只可惜我不能离得更近些,更何况我的时间已经十分有限,我没有时间以这对夫妻的生活作为我未来生活的参照,我已经习惯了对未来不抱丝毫期待地活着。现在,我要做的,是看看太后,我想知道,为何我们都这么惧怕西宫太后,而东宫太后却总处于暗淡的被忽略的位置?

那天我睡足了午觉,在晚上七时许,放出一只青色长着两条长须子的飞蛾。飞蛾沿着西六宫我们节日走过的路线飞向储秀宫。这晚,储秀宫里只有一班仆役在做清扫,太后去了小戏台听戏。锣鼓声和弦乐声很是响亮,飞蛾向着最喧闹最明亮的方向飞去,一直朝那一大团灯火中最鲜艳夺目的衣服飞去。

皇帝,皇后,众嫔妃都坐在西宫太后身后。东宫太后说头痛先离开了。其间送水果点心的宫女静悄悄穿梭着。飞蛾准确地飞入了西宫太后梦寐般的袍服。没错,这是我从未见过的绸料,带着蛊惑人心,令人亢奋的香气,仅仅这衣料上的经线与纬线就足以令人迷惑,仅仅那特殊的质地和编织法就形成了另一座殿堂。飞蛾刚刚进入经纬线段组成的网格,就不得不面临选择,是沿着纵向而去的线段还是横向的?纵向也许会将飞蛾带进没有光亮的地域,而横向则可能是一片广大到没有边沿无限延伸的平面。

飞蛾向纵深方向飞去,犹如跳入深谷。

圣母皇太后身上的衣服完全超出了我的经验,面对这摸不到边际的地方,我只觉吉凶未卜。飞蛾继续向纵深方向飞去,一开始并无丝毫光亮,只是一片漆黑,飞蛾的长须在两边飘舞,像湖中游弋的墨鱼。渐渐地,飞蛾的长须飘向身体前方,像是那里有一个出气口或微弱的光亮。光亮就是飞蛾的出气口,是的,躺在床上假寐的我看到了这一丝微弱的光。飞蛾进入了一所庭院,随后大门一扇扇打开,仿佛一个地下的秘密隧道在不断开启。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地方,房屋的修筑与京城不同。甚至,那几乎不能被称为是一处建筑,那些建筑与荒草连在一起,像是一处焚毁多年的城池,在夹杂着残缺的大门和高大的残垣断壁里,有河流流过,河流的颜色是红色的,岸边是踏平的草地和浓烟。接下来便是烧焦的树木,空旷而荒废的庭院。飞蛾飞了很久,总难飞至经线的尽头。最终,还是有了亮光和色彩,飞蛾此时看到的,竟然如此令人震撼。眼前的景象不再是残破,而是美妙。

飞过许多幽暗的难以捉摸的地方,忽然有了风,有了湿度,又有了缤纷飘洒的花瓣,随着花瓣飞来的方向,一个侧卧在石头上的少女,埋首于一大堆过于丰盛的黑发里,姿势让人分辨不清,她是女巫还是女孩儿。许多桃花花瓣儿散落下来,飘落在这捉摸不定的人的身上。文人们喜欢吟诵这样的景致。虽然我读书少,识字不多,但正当妙龄,于是被这美景吸引。飞蛾围绕着这个身穿长袍的少女。无疑,她是一位少女,也许正与我年龄相仿,被风吹起的黑发,曲折的身体,年轻而诱人。无法弄清是她身上的衣衫吸引了飞蛾,还是美丽的身形吸引了飞蛾,总之飞蛾围着这画中美人忽闪着翅膀,无法停歇下来,像是要将气力全都耗尽一般。

当我意识到大事不好时,为时已晚。那女人睁开双眼。她先是看了看四面缤纷闪亮的桃花,又看了看飞蛾。她伸出右手。飞蛾落进她的手心。接下来,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能感觉到,那女人蜷起手指,将飞蛾握在掌心。

在我随着飞蛾陷入完全的黑暗前,我还是瞥见了对方的脸。哦,这一瞥令我永世难忘。那并非是一张美丽的面孔——这样说太过含蓄,那张脸不能用“美丽”或“丑陋”这样的字眼儿来描述。因为,那是一张骷髅脸,薄而透明的皮肤盖在她骷髅般的头上,眼睛是两处深不见底的黑洞,皮肤上纵横着数不清的沟壑,嘴唇皲裂,牙齿脱落,那皱皱巴巴的透明的皮肤上覆盖着一段又一段即将腐坏的锈铁。我感觉到了,她的骨头长满了陈腐、干裂,像铁锈般牢牢捆扎着她的苔藓,而那已经无法辨认颜色的苔藓里,寄生着各种细小而丑陋的昆虫。

这是唯一一只没有飞回的飞蛾。这蛾子原本绣在贴身的衣袖上,后来,袖口就一直空着。它没有死,而是落入了黑暗。

骷髅骨如此恐怖而深邃,以至于这个形象根须般扎入我的梦境。我一直提醒自己说,不要看那张脸,可越想避开,那张脸反而越是清晰。飞蛾还在她手中,如果她拥有和我一样特别的技艺,她也许会看见我。这个猜测一度让我寝食不安,陷入焦虑。圣母皇太后的衣服里,穿过一个又一个空空如也的房间,里面竟是一具侧卧于残垣断壁与荒野中的骷髅骨。这个发现令我惶恐,我不得不再次投入全部精力,完成最后一件刺绣,以躲避这恐怖的景象。这是吉服上最大最夺目的一只凤凰,我已经完成了一对长长的飞翎和许多片羽毛,就差眼睛了。眼睛总是留在最后,所谓画龙点睛,眼睛绣完后,整个绣品才能动起来,具有生命。我没有预见到,有一天,这只凤凰会带着我,一同飞离。

在飞蛾之后,我收起了偷窥圣母皇太后的想法。这是不折不扣的冒险。我不再随意放飞蝴蝶,蝙蝠,蛾子,不再使用蜘蛛,蜈蚣和蝎子。如果绣品被骷髅骨女人控制,我的灵魂也会被夺去。

我让一只蜈蚣去探视东宫太后。我听到了她的心跳。这个看似衰弱,晦暗的女人,也从未将她的爱分给我一点点。我听得到。

我早已知道,我赶制嫁衣,无非是在做一个柔软的、可以移动的棺椁。而死亡无处不在,随时都可能发生。不是等与不等的问题,而是它何时来到的问题。在我试探了西宫太后那件夜间常服后,死亡更迫近了,近到寿安宫和储秀宫间的距离。还有没有比这更为恰当的比喻,骷髅骨的华丽坟茔——我试图将我的发现告诉庄静皇贵妃,此生,她绝无逃出的可能,她相信死亡甚于生命,告诉她又能改变什么呢?也许,我该将我的发现告知新皇后和我的弟弟?可即便他们,也无法远离此地。我在漫无边际的想法里耗费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我出宫,坐在华丽的辇车上。

在我穿着嫁衣在保和殿前向太后、太妃、皇贵妃、皇帝、皇后辞别时,我从他们眼里看到了震撼。我纤细的身子支撑起那件华丽的吉服。我美吗?我无声地问在场的每个人。我头上戴着巨大的凤冠,但凤冠上的珠宝无法与我身上的刺绣相媲美。我的脸颊和栩栩如生的刺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以这身独一无二的衣服,嘲弄了一直以来所有人对我的漠视和误解。谁都能从我背后的凤凰,以及大大小小数以千计的花卉和飞虫上,看到巧夺天工的手艺和精巧的智慧,有如神助般的魔力。我听到了她们压抑的唏嘘声,这声音像微风吹落了桂花。

圣母皇太后面无表情地盯着我。我走近她,她伸出手。那双手柔软而白皙,冰凉的金护指弄痛了我。她牵过我的手。这是此生我们唯一的一次接触。

“荣安公主,我和母后皇太后一年前赐你固伦称号,正是为了能在今日送给你一个体面而庄重的婚礼。我们的心血没有白费,这个婚礼我很满意,你呢,你满意吗?”

“满意。”我说。

我看着她的眼睛。这么近,我闻到神秘的香气,想到的却是骷髅头,还有那锈迹斑斑的长袍覆盖的枯骨。

“庄静皇贵妃为你准备了这么好的婚服,着实令我惊叹。”

可她的眼里分明是震怒。透过震怒,我看见的是无底的深渊。我想,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陷阱,我为何今日才发现?而我让一只蛾子飞入深渊,可谓自投罗网。

“太后,这是我自己亲手做的。为了这些嫁衣,我用了整整七年。”

此时朝阳初起,我明确地知道,这是我的节日,我从未像今天这样带着骄傲与恐惧,如此近地看着她。

“我从未想到,荣安公主乃是全天下最好的裁缝和绣娘呢。”

她笑了。她身上深具蛊惑之力的衣服,能让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现在,唯有我的华服能与之抗衡,能从周围的一片黯淡中分离出我的光彩。因而,我能看到一个与往日不同的她,别人看不到的她。哦,她的苍老超出我的想象,阳光下,如果不被她身上的衣服和光芒四射的首饰所蛊惑,人们会看到一个衰老可怖的女人,如果再多看几分钟,她就会变成我在那残垣断壁中窥见的骷髅——她不允许我看下去,她松开左手,却张开了右手。一只非常小的蛾子在她手心里翻拍着翅膀。我一眼认出,它出自我的针脚,出自我勾画的图样,它是我夜间放出的飞蛾。她很快攥紧手,蛾子攥在她手心里了,她也将我紧紧攥在手中。

“我会好好保管它。”她轻轻推开我。

一瞬间,我明白了我的真实处境,我无法与她抗衡,蛾子或者蝴蝶飞出宫墙,飞出后宫,哪怕飞出京城都是无用的,没有用,与那端坐宝座的骷髅相比,一切都将黯然失色。我垂下眼皮以掩饰眼里的泪光。尽管它是我绣过的三百只飞蛾中的一只,可掌握了它也就掌握了我,因为,每一个刺绣,无论蝴蝶还是飞蛾,抑或蜈蚣,其实出自同一种东西,它们来自我的灵魂——我低垂双目,拜别新帝新后,我害怕他们从我眼里读出厄运。看见厄运就会招来厄运。好吧,皇帝,皇后,你们看见的,是一个即将消失的人。

我从住进公主府的第一天开始,就再也没有拿起绣花针和丝线,我失去了对刺绣的全部兴趣。我全部的理想都土崩瓦解,我将嫁衣收好,在好天气里拿出来晾晒,用最好的香料防蛀,然而这一切都变得索然寡味。我在这里的生活和皇宫并无二致,因为我从来没有离开皇宫。我是圣母皇太后手里的蛾子,她将它置于漆黑的所在,置于遥远、深不可测的荒蛮孤独之境,让它终日围绕着一具既死既活的骷髅飞舞,无休无止,没有尽头。它还被紧紧攥在她虽死犹生的手里,闻着腐臭和朽坏的气息。

那只蛾子就是我。

蛾子没有恐惧,我有,不仅是恐惧还有厌恶,无时无刻的厌恶和恐惧通过蛾子向我渗透,日夜不息,无法中断。恐惧就是被抓住后觉得自己永无逃脱,恐惧就是看到了一部分真实,而更多被隐藏的真实,形成黑暗,变成了恐惧的源泉。在恐惧的驱使下,我终于打破禁忌。1874年秋,每个白天,我放出一只蝴蝶,每个晚上,放出一只蛾子,飞回宫,去探看那些我尚未看到的真实。然而我再也没有看见有价值的东西。我最终发现,所有人,最终要去的是同一个地方,就是将自己的记忆,像储存财物一样,存在荣寿公主那些密封的木盒子里。我和她同年出生,却无往来,她入宫,是为了顶替我。我知道,她的翊璇宫,是一个死后的世界,那些记忆,和在记忆中重新显现的形式,聚集在一起,不是为了抵御孤独和荒凉,而是为了等待一个被重新擦亮的时刻,像把生锈的旧锁,等着重新洗净,重新开启,尽管,它已无法与新锁等同。

这也是我的命运。

在弄明白这一点后,我为自己选择了一个时间。这一天没有被以节日的名义命名,也无重大的灾难和喜讯传来,这是一个普通又平淡的一天。同治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阳光很淡,很冷,我再次取出嫁衣,一件件展开。展开的衣服像一大片彩虹,铺满了公主府冬日灰暗的后花园。我想就在今天吧,我得让所有鸟,蝴蝶,蛾子以及各种虫类离开。这是一个无比疯狂的举动,因为随着这绚丽彩虹的消逝,我也将随之飞逝,像一片阴霾或彩霞般踪迹全无。

当我绣在吉服袍上的凤凰,扇动巨大的翅膀,飞离袍身,我也渐渐离开了地面。我并不知道,我将要去往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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