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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万艳书 上册》(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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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歧道

尉迟度的府邸位于崇文门东的后井胡同,詹盛言与白凤在府门前下了车,又有两顶软轿把他们从穿堂一路抬进了内厅。厅门外把守着一溜儿镇抚司番役,上前就来搜身。

詹盛言受伤的左边小腿还绑着纱布夹板,被搜身的番役一阵拍打捏摸,碰痛了伤处,便“咝”了一声。白凤也在另一边接受搜身,张口就叱:“臭奴才,公爷身上有伤,你那双爪子轻着点儿。”

须臾搜检完毕,番役们便分开厅门。厅内也照样围满了头戴圆帽、足蹬白靴的肃队拱卫,个个刀枪在手,仿佛就等着一声令下,好把来客剁成肉馅端上餐桌。

白凤扶掖着詹盛言一起往里走,这厅堂面阔足足有九间见方,繁华富丽,花烛芬馨,笼罩在一片清辉香雾之中,但他们却自觉是走入了一座兽穴,那蹲守在尽处的野兽比虎还凶狠、比狼还狡诈,那是至为残酷的万兽之王,叫作“人”。

一张无边无际的紫檀大桌后,尉迟度对他们点了点眼皮。

詹盛言却愣住了,坐在尉迟度下首的陪客也把眼一瞬不瞬地望住他,突然间眼睑一抽,从鼻孔里喷出了一声冷笑,“这才叫天道好还,昨儿还耀武扬威,今儿就摔断了腿。”

詹盛言的神情也在刹那间为之一改,破口大骂道:“若非我昨儿手下留情,你这会子还大马金刀坐在这儿?!起来,咱俩出去见点儿真章!你爷爷就摔断了腿,也照样弄死你这龟孙子。起来呀,徐钻天!”

那人鼻青面肿,与猪头相似,正是前夜里被詹盛言拳翻的兵部尚书,外号“徐钻天”的徐大人。

白凤也有些吃惊,却只拽着詹盛言道:“盛公爷,不可造次,九千岁还在这儿呢。”

詹盛言一副强敛怒火的模样,鞋底磔磔地刮着地板,蹭着腿挨上前,“上公千岁在上,詹盛言谨参。”

尉迟度的身上是一件藏青氅衣,袖口翻起,露出一线深红衬底,头戴高檐珍珠冠,绝无一丝阉人常有的阴软之气,直是仪表雄壮,气度恢弘。他先朝白凤一瞥,似被她的一身光艳所惑,脸上浮动起笑意,又很快正色转向詹盛言。他拿眼扫了扫对方邋遢不整的鞋袜,静待其拖着一条伤腿参拜毕,方以发沙的轻音道:“你腿脚不便,休拜,起来。”

白凤也对尉迟度压下身子一福,便姗姗上前一笑道:“早先妹妹出条子,原是到这儿呀。”

她把脸冲着尉迟度右手边的徐钻天,侍坐其后的正是与她同院的倌人凉春。凉春妆扮得通身上下一味素雅,只在颈上环绕着一条两指粗细的赤金宝石璎珞圈,耳下也佩戴着一对绝大的金穿宝流苏耳坠,显出别样的豪奢来。

凉春将一指轻点着自己颧上淡淡的小雀斑,指上也有一只富丽炫目的金宝戒指,那宝光直闪进她眼睛里,分外调皮,“听说盛公爷意外坠马,九千岁特地设宴相慰。不过今日两位同座,那是谁要剪谁的边儿呀?”

“剪边儿”的意思便是夺取他人相好的妓女,那自是因为尉迟度与詹盛言都是白凤的客人,又不能把白凤劈开两截,这一席必有一人要受冷落,故而凉春有此一问。

白凤素知凉春胸无城府,并不以她的调笑为忤,只啐了一口道:“小蹄子,就你话多。这是千岁爷叫的条子,我自该伺候千岁爷。”说罢她便一努嘴,让跟局娘姨把自己的豆蔻盒子放在尉迟度前头,自己就在他身后落座。

时至今日,白凤已能百不失一地分辨出尉迟度与他的替身,她迎目一打量,便知这是如假包换的尉迟度,遂伸出一手在他臂上柔然一抚,一双媚眼纵横着秋水之光,“义父。”

这并不是詹盛言首次目睹白凤在尉迟度面前的娇态,但当她的手就在他眼前抚摸另一个男人时,依然有一块粗粝的磨刀石擦过他的心。他躲开了眼睛。

尉迟度回望白凤一笑,并未如何注意,倒是徐钻天捕捉到了詹盛言的落寞。他眼睛里还在充血,翻动之间,直流露出野狗吃死人一样的凶相,“九千岁,昨儿卑职不过和凤姑娘酒后说笑一句,就遭盛公爷的无理殴打,九千岁如今剪了盛公爷的边儿,不可不防着他有不服相争之意,对您不敬啊。”

詹盛言立即回神,举手朝桌面上一拍,“放你妈的屁!凤姑娘是上公千岁亲口赏给我的,就算大家一同做她的生意,上公千岁也是高祖刘邦、前汉地位,我是后汉刘秀八代贤孙,你何曾见过孝子贤孙敢同祖宗相争、对祖宗不敬的?我他妈就是要替祖宗爷爷教训你,你算个什么玩意儿,喝个镶边儿酒,还敢觍着大脸同凤姑娘说笑!”

白凤赶紧从旁打圆场,她明知詹盛言的右手已失去了所有知觉,仍旧扯一扯他的手道:“好了,公爷,仔细手疼。”一面又向尉迟度赔笑,“盛公爷来之前就喝多了,言语间或有不防头,义父别怪。”

尉迟度也笑起来,“咱家没什么可怪,不过盛公爷你乃是金枝玉叶的出身,却自贬为咱家这一介阉人的子孙,就不怕惹祖宗怪罪吗?”

詹盛言满面的耿介不屈几乎要溢出来,“谢上公千岁宽宏!我这一喝多,话就像自个儿长了腿一样从嘴里往外蹦,管也管不住。妈的,就因我说话直,总有那起子小人瞧我不惯。我可是立下过匡危扶倾的不世殊勋,如今就想在天子脚下的繁华都市享点儿福,每日里喝喝酒、和姑娘乐呵乐呵,碍他们什么了?自打几年前我回京,一个又一个张着蛤蟆嘴要毁我,幸亏上公千岁信我,从不听那些个臭烘烘的谗言,要不然我早死了八百回了。上公千岁就同我的再生父母一样,我詹家的列祖列宗在天上也要感谢千岁爷对我这一线之脉的庇佑!”

赴宴之前,白凤就知这一去危机重重,车上还千叮万嘱叫詹盛言务必要忍辱从权,他只淡然道“放心”。此时但见他这一副嘴脸——非但是忍辱,且竟是爽性自辱到底——白凤算彻彻底底地放了心,但心下又无限凄酸,不过她脸上照旧是巧目流波,笑靥回春,“是呀义父,我也和您说过,公爷常常在背地里感激您,说您就和他的再生父母一样的。”

“这话我也听过呢,公爷一喝多就叨叨,说九千岁对他好,恩同再造。”凉春被白凤暗递了个眼色,即刻心领神会,也跟着帮腔。

徐钻天却回瞪了凉春一眼,揉着肿成一团的酒糟鼻道:“‘人情有所不能忍者。’能忍不能忍,必然是‘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46]九千岁,盛公爷可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唯独一到您跟前就转伸为屈,这样子大勇大怯,想必是怀着什么远大之志吧。”

詹盛言更是拍案而起,怒火如焚道:“我詹盛言十二岁就中了举,你少跟我来这一套酸文假醋!我还就明着告诉你,千岁爷就是像老子教训儿子一样教训我,我也不生气,但我他妈一看见你就来气!你个操蛋玩意儿,詹爷爷我的‘远大之志’就是清君侧,把千岁爷身边一班专会挑唆生事的小人挨个除去,你姓徐的就是头一个!起来,咱俩这就上皇城左顺门[47]去!起来,走!”

徐钻天伤口被牵动,连连呼痛,白凤和凉春也惊叫起来,同时从身后去拉劝。这时尉迟度忽沙哑着嗓音叫了句:“老弟台——”

詹盛言暗中一凛,他与尉迟度在京师保卫战中曾有过生死交谊,彼时他敬佩对方的忠勇,并不因其宦官的身份就稍加轻视,直以兄弟相呼,然而自尉迟度结党抢权,与他渐行渐远之后,这一声“老弟台”已是经久不闻了。此时乍听,詹盛言即知尉迟度有事发作,便做出十分懊悔的姿态道:“愚弟又冲动了,千岁爷见笑。”

尉迟度伸手把他虚拍一下,“老弟台,坐。你这副性子真得改,不然跌了跟头,还不知是被谁给绊了。”他把声音略提高了一分,但依然轻得好似风从纸张上卷过,“拿上来。”

一位小太监端上一只托盘,詹盛言向盘中的东西一望,面显诧异道:“这不是我的马鞭吗?”

“确是你的?”

詹盛言抓起马鞭,先捋一下皮辫子,又将另一头的犀角手柄握住,那手柄上下对穿两孔,系着套带,他的手掌一下子就轻车熟路穿过了套带,握紧鞭子道:“是我的。只我这马鞭如何却在千岁爷府上?”

尉迟度将眼光飘远,反复游动在厅后的一件汉玉觥、一件纸槌瓶之间,“从陈七脖子上取下来的。”

“陈七?我那长随陈七?来人,陈七人呢?去哪儿了?”

尉迟度一摆手,“不必问了,陈七死了,被这条马鞭勒死的。”

“死了?谁干的?干什么要杀陈七?”

尉迟度将手一指,立刻又有太监端上了第二只托盘,盘中就是陈七的铜鱼牌。

就在不到四个时辰前,詹盛言曾亲手从陈七的腰间搜出这块腰牌,再把马鞭绕过他脖颈,但这时他却双目痴瞪,好似从未见过比这腰牌更加令人费解的事物。“这……千岁,这……陈七他是——”

“是镇抚司的探子,”徐钻天,他的五官已肿成一块,却仍挤出了一个刁滑的笑脸,“盛公爷,少来这一番做作吧,多半就是你担心自个儿那些不可告人的密行被九千岁探知,才会杀害陈七,毁灭口供。”

“好你个徐钻天,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哪。”听了这下井投石的一句,詹盛言显然是惊悸已极,但却一改先前暴跳如雷的态度,只在口中发出了一种硬直严冷的声音转向尉迟度,“千岁爷,您别听这龟孙子给我种毒。”

好似强压下激愤的情绪而停下来思索一般,他顿了一顿,伸手指向白凤道:“我就直说了。千岁爷,连我睡觉说的梦话您都未必不清楚,煌煌天日,我还怕什么陈七陈八?我一向是事无不可对人言,巴不得您派个贴身人天天跟着我,才好堵住那些个龟孙子的臭嘴。千岁爷,我千真万确不晓得这陈七是镇抚司的人。今儿上午他还好好的,我带着他和岳峰去泡子河跑马,没一会儿我就喝多了,晕晕乎乎从马上摔下来,岳峰把我送回了凤姑娘那儿,因没见着陈七,我还问过两句。至于我那条马鞭,要不是您叫人把它端上来,我都没注意过它不见了。准是杀死陈七的凶手趁我喝多了从我身边给盗走的,或是我摔下马时丢在哪儿了叫他捡了去。千岁爷,还请您细思,人若真是我杀的,我何须把凶器留在现场,难不成为了方便让人指认?我就再灌多了黄汤,也不至于如此愚蠢哪。”

尉迟度抬起手阻住他的滔滔清辩,“据仵作所验,陈七咽气在申正时牌之后,你回怀雅堂那阵子还不到未初,身边人也都跟着,那自不是你着人所做。但你平日里太过率性妄为,易惹人记恨,再这样下去,咱家也护你不得。这马鞭你拿回去吧,好好鞭策自己修身养性。坠马事小,再莫落入陷阱,这才是头等大事。”

自步入这一座刀枪林立的府邸,詹盛言的神经就一直绷得紧紧的,随尉迟度的这一段话,他浑身的血脉骤然畅通,方觉出腿上伤处一阵阵猛烈的抽痛,由不得他一下扣紧了手中的马鞭,蹙眉忍痛道:“千岁爷明察秋毫!哎,您这样救护愚弟,深仁厚泽简直是叫人愧及膏肓,我以后更当时时地追陪千岁爷好承受教诲,为上公千岁执鞭坠镫,伏侍恩主。”

接下来他又发表了几句肉麻献辞,完后便将话锋一转,对准了徐钻天道:“徐大人,上公千岁已亲口证明我清白,那陈七之死就是摆明了有人陷害我。我瞧你也别做作了,敢作就敢当。”

徐钻天也正颜厉色道:“盛公爷什么话?难道说我挨了你的揍心中不忿,所以做局陷你吗?讲话要有凭据。请问我事前如何得知你的长随陈七是镇抚司探子?又如何盗取你的马鞭,在你坠马时行凶?你倒给我一一解释解释。”

“二位,”尉迟度一开声,整个大厅都安静了,他拿两指擦了擦自己下颌的不毛之地道,“你们是朝廷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该各尽其长,为我圣主协心效力,以答覆载之德,再这样相争起衅,就太辜负圣恩了,咱家也要不乐意。来,互敬一杯,有什么不快都一揭而过,谁也不许再提。”

他这样说,詹盛言与徐钻天也只好各敬了一杯酒,詹盛言故意把酒盅碰得山响,互相照杯时也仍旧是牢骚难尽的模样,“徐大人,千岁爷不许提,我也就不提了,反正有些事儿,咱们‘一个点妆灯、一个擦香粉——你明我白’。”

“我明白什么?你——”

“好啦,都是男人家,点什么妆灯、擦什么香粉?”未容徐钻天再回嘴,白凤就笑着打了一句岔,她将涂着绯红丹蔻指甲的柔荑一卷,把盏斟酒道,“你们还是做些男人家该做的事儿,饮酒高乐吧。哟,你们二位都挂着彩,伤口忌酒,既然才已饮过,就算个意思,接下来以茶相代好了。”

詹盛言率先一口回绝道:“这点儿伤当得什么,我还敢和上公千岁装蒜吗?我原就有不醉的量,既到了上公这里,更该双杯相陪才是,烦凤姑娘替我把这一对盅子全斟满。”

徐钻天自也是不遑多让,忙叫凉春斟酒。

二女添过酒,白凤就抽出了腕袋中的玉箫对凉春一笑,“春妹妹,我吹,你唱,咱们好好地叫在座诸位开开心,忘了那些个糟心事儿。”

凉春也欢洽一笑道:“好呀,姐姐只管把调子往高里起,我今儿嗓子可在家,正要露上一露。你也不许再胡说乱道,只许专心听我唱,一会儿我可要考较你的,唱了什么你说不出,便算不及第,受罚三大杯。”她边说着又举起粉拳将徐钻天轻轻一捶,却又碰着了哪里的伤处,令他“嗷”一声叫出来。

大家都失笑,三位男客虽肚子里各有一部春秋,就此也缄口收言,一同看白凤与凉春好似花枝并蒂一般吹箫引凤、春音燕啭,渐渐都沉入了柔乡之福。再饮过几轮,众人又换过一回衣裳,气氛就更为放松热烈。詹盛言的情绪也高涨起来,侃侃地谈着,谈的左右不过是一些风花雪月之事:京中哪一家弋阳班子最好,哪一家昆腔班子里的旦角出挑,又是哪一位王公新纳了美妾,哪一位清倌即将要破瓜……

忽一位近仆从外头走近来,禀告了两句话,詹盛言马上道:“送上来。”

他瘸着脚下座,又一次拜倒,“多蒙上公盛馔慰问,无物表情,些微薄礼还请上公莫弃。”

随即就见岳峰捧着一件礼物上前来,尉迟度拿眼一扫,见是一只造型独特的纯金酒杯,外表已有了斑斑痕迹,一望而知是年代甚久的古玩,杯身上镶嵌着大颗珍珠、红绿蓝三色宝石,还有水晶和玛瑙,底托是石质,下脚刻着一行外国字。

“这写的是什么?”尉迟度最先注意到的就是那一行他看不懂的文字。

“回上公的话,英吉利、法兰西等西方国家全都尊奉同一位神仙,而这只酒杯据说曾盛放过这一位活神仙的血,被视为圣物[48]。这行字的意思就是‘辉煌之主’。”

尉迟度抬一抬眉毛,拿起了那只酒杯细意把玩,“西方的神仙也是神仙,既是神仙的圣物,咱家如何受得起?”

詹盛言早已是醺醺大醉的模样,真诚又粗鲁,“神仙有的,上公都要有,而且要双份!一并拿上来吧。”

岳峰身后的小仆马上捧来了一只同样的金杯,但金质灿烂,色泽夺目,乃新造的仿品。虽远不如原品珍贵,却也是价值不菲的宝物。

尉迟度不由摇着头微微一笑,“老弟台,不怪闵厚霖昨天说你是散财童子,一把牌就输了一条街,今儿又给咱家送出这样一份厚礼,你就不肉痛吗?”

詹盛言大笑了起来,“上公就别拿我打趣了。愚弟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

“愚弟酒意所至,兴发难耐,欲请一套文房四宝。”

“哦?老弟台既有当席挥毫的雅兴,咱家巴不得一饱眼福。”尉迟度这才笑着放下手里的金杯,偏一偏脸,早有几个小太监前后奔忙,不多时就抬过了一张紫檀大案,连同笔墨纸砚样样俱全。

詹盛言道了一句“献丑”,走来案前,先立不住脚似的摇晃了两下,好容易扶住桌面站稳,拣一支羊毫斗笔,饱蘸浓墨,挥毫如飞,顷刻间写就了一对条幅。

两名太监展开那六尺雪宣,徐钻天先眯起眼读道:“至德莫可明言,下情惟有祝厘。”他那紫茄一样的脸上立刻浮现出笑意,拊掌而赞:“公爷说得好!九千岁至德如天,光被四表,百兆民生皆受其福!佛天也要紧紧地护佑着千岁爷,这是天下万民之福,也是我等的福气。”

他说着也与詹盛言一并跪下,频频顿首。

尉迟度扫视着那两行大字,慢慢点一点头,“好,这一笔由赵入欧,方圆兼施又俏劲不凡,非常人可及,好!咱家要叫人把它做成对联,挂在客厅里头供人观瞻欣赏。”

詹盛言立便又磕了一个响头,“愚弟当不起这样的揄扬,愚弟惭愧!只愿上公福寿延绵,千岁千千岁!”

贵重的礼物与肉麻的称颂显然打动了尉迟度,令他一向老于世故、难以讨好的脸庞泛起了轻佻的笑意,他把手向着詹盛言抬起,“快起来,你的腿还伤着,今天不许再拜了。”

一场花天酒地之后,再等宴罢茶叙,已是快四更,尉迟度这才端茶送客。他也喝得不少,笑意醺然,一手搂着白凤,另一手指住詹盛言道:“瞧他瘸着腿的可怜相,凤儿,你扶他回吧。”

还带着那样毫无保留的笑意,他把嘴贴近白凤耳边,几乎嘴唇不动地言道:“回去给我细细套他的话。”

白凤亦做出会心之态,对尉迟度瞬一瞬眼皮子,便盈盈地走向詹盛言,“都是你这瘸子给闹的,我想多陪一陪义父,他老人家也不许,只把我发配给你当拐杖。”

“千岁爷爷,大德不言报,看将来吧。”詹盛言更是醉得步子都迈不稳,两手把白凤的肩一揿,笑得浮荡不堪,“小拐杖,爷爷认不得路了,你领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罢了吧,我是灯草拐杖——做不得拄(主)。千岁爷明日还要理朝,得歇息了。盛公爷你若还不困,我再陪你去哪儿消遣消遣?”

“那就去苏州会馆再喝两杯?我亲手给你剥螃蟹吃。”

詹盛言从后圈住了白凤,几乎把大半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肩上,饶是白凤身量极高,也被拖拽得摇摇晃晃。她笑着直打他手臂,“别浑闹。春妹妹你们呢?也一同去吧?”

徐钻天的伤还没好,却也忘了疼,又往白凤跟前乱凑着道:“凤姑娘出口相邀,自然要去。”

趴在白凤肩头的詹盛言却把脸一沉,自后伸出一手直戳在徐钻天肩头,不轻不重点了两点,“老徐,你给我等着。”说罢就揽住白凤倒退了两步,仍把眼瞪着徐钻天道,“我的腿突然疼得厉害,哪儿也不想去了。凤儿,回怀雅堂吧,我到你那儿住局。”

徐钻天与凉春携手揽腕,他的眼光却与詹盛言搅在一起,拴了个解不开的死结。

一盏玻璃风灯由车顶垂下,摇荡不已的光束照亮了詹盛言的脸。在这唯有他与白凤相对的车厢里,他脸上所有的欢醉、骄狂、谑浪统统都不见了,他抚弄着那一条马鞭的鞭梢,沉郁而无一言——这原本是他酒醒时才会露出的那一层面目,然而他分明刚喝过半缸好酒。

白凤叹口气,这足以说明他此刻的心情有多坏,她也完全理解他的心情何以这么坏:一位功绩斐然的勋臣贵戚,有着身为公主的母亲,亲外甥就是九五之尊的皇帝,却把一个太监捧作自己的父母,为其跪地献礼、题字颂德。她深觉詹盛言比四年前面对尉迟度时还要成熟得多,也无耻得多,以至于她都想为他的无耻而喝彩。她太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从小就清楚:当她明明看见一个男人就想吐,却只能满口倾吐着情意殷殷时,也是一样的感觉。其实说穿了,这也并不很难,有一个诀窍:只要假装自己是另一个人就好了,另一个人的嘴、另一个人的舌头、另一个人赤忱又狡诈的眼睛,另一个人的屈辱人生。

唯一的问题是,每当你回顾这个人的所作所为,你总会为其感到深深的羞耻和悲哀。

她把手攥住詹盛言,他翻转过手掌捏了一捏她的手,“龙门要跳,狗洞要钻。不算事儿。”

“好样的,你再怎么吹捧尉迟度,自污为后汉子孙,我心里也有准儿,你才是逃出鸿门宴的汉高祖,这一关就算是闯过了。”白凤迟疑一下,倚向他耳边轻声问:“我的盛二爷,你总得和我实说,那个陈七的死到底和你有无关系?”

他把那马鞭折两折,回倚住她道:“是我亲手杀了陈七。”

“可尉迟度分明说陈七死时你在我身边?”

“我是在你身边。”

“那你又说你亲手杀了陈七?”

她感到他在她耳畔轻吁了一口气——“我把陈七打昏,捆死他手脚,塞住嘴巴,再将这鞭子浸了水绕住他脖颈,将人留在太阳地里头曝晒。皮鞭中的水一旦被蒸干就会缩紧,差不多在我离开一个时辰之后,他才会被一点点儿勒死。”

白凤恍然大悟道:“你是成心把鞭子留在现场的?”

“留证自诬,才好假充是他人陷害,不过是你对付冯敬龙那一套,我依葫芦画瓢,”詹盛言晃了晃那鞭子一笑,神光内敛,看不出真意,“凤儿,这一遭仍旧算是你救了我。”

“你为什么杀陈七,是有什么隐私被他查知?”

“朝中有重臣与我结盟,我们密谋时被陈七听到了。”

“那人是谁?”

这一次詹盛言毫无犹疑,立即直视着她的眼睛道:“这可不能说。大姑娘,我要告诉你,一会儿就只能连你也杀了。”

就在白凤一愣的当儿,他倏已改颜,贴住她耳垂小语喁喁道:“讲真的,每次过完这又长又脏的一天,我满脑子里只有一件事儿,就是听你在我身子底下一遍遍地叫:‘亲爷爷,我要死了。’凤儿,我们一下车,就上床……”

一个从豆蔻之年就在男人窝里周旋的女人实在是太难脸红了,然而仅只一缕蕴含着酒香的气息,白凤就在詹盛言的挑逗下脸红过耳,甚至当他已离了她耳际时,她依旧感受得到那凝而不散的气息,就与她的金摇叶耳坠子一起悬在耳下摆荡着。她全力保持着平衡,行走在情欲与死亡交织而成的细索之上。

她扑过双臂圈住他,用力得好似要使詹盛言窒息,“爷,我这会子真后怕,心头突突乱跳,我好怕你出事,怕尉迟度一声令下,那些番役就抽出刀冲向你……”

詹盛言回抱她,在她背后拍一拍,“尉迟度不会杀我的,他最爱看我这样的勋贵在他面前奴颜媚骨的样子,他舍不得杀我。不用怕,好姑娘,不用怕。快结束了,很快这一切都会结束了。”

他的声音又已从一个荒唐的酒色之徒转为深沉的殉道者,由不得白凤抽出身来打量他的脸。她早看熟了詹盛言的两副面孔,但她很少见它们交替得如此之频繁。隔着昏沉的灯光,她用手指抚摸着他朦朦胧胧的面颊,“我越来越看不清你了,真像尉迟太监一直以来担心的那样吗?你其实是借酒佯狂,只为假扮作胸无大志?倘或如此,那么连那些醉后斗殴也不过是掩人耳目的举动?你是刻意营造出人缘淡薄的表象,才好私下里拉拢羽翼?二爷,莫不成那个嗜酒成瘾、怒火满腔的你是假的?我认识了四年的那个你,全都是假的?”

薄薄的泪意令白凤视线中的詹盛言出现了重影,她望见这两个几乎是交叠在一起的男人同时都对着她微微一笑,“我是真的嗜酒成瘾,也是真的怒火满腔。我能活到现在,只因这世上还有酒可喝、有架可打,我拿这些来麻痹自己,但也在拿它们麻痹敌手——诚如你所言。所以,这么讲吧:非真非假,亦真亦假。”

“亦真亦假。”白凤用舌尖品尝着他的话,突然之间想要穷根究底,那么他对她的爱呢,是否也一样?亦真亦假?——够了,别再追问了。她听见了自己对自己的警告。于是她没有再说什么,而只是静静地偎住他。

詹盛言也不再说一个字,他一手揽住白凤,将另一手上佩戴的骨扳指贴近了嘴唇。

车外掠过了晚风,这是一个萧飒又凄清的夜晚。从未有情人,相遇在这样的夜晚。[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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