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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万艳书 贰 上册》(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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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半敛眉

死人被葬入长眠,而活人的绝望依旧一望无际。

唐席为了救出詹盛言,付出良多、筹备良久,眼看胜利在望,却转瞬间归于海市蜃楼。但他不得不强迫自己从功亏一篑的挫败感中振作起来;战士死去了,战斗依然要继续。

经过多方梳理,他找到了泄密的源头。尉迟律托人转告他,那一夜前半夜,无端端来了个小倌人面见九千岁。而万海会的消息网则捕获了这样一则信息:槐花胡同巡警铺的档头出面,令怀雅堂的掌班给一位小倌人调屋子。这两件事情合在一处,唐席便恍然大悟,不过他仍有些细节没弄明白,于是他备下厚礼,于这一夜初探新花。

佛儿懒懒地趿着鞋迎出来,瘦比经秋之燕,薄唇上方孤悬着细瘦的驼峰鼻,那一点笑容就汪在鼻翼两边,十分简淡——尤其与前几次会面比起来。

唐席却丝毫不介意,他拿出征询的口吻向她道:“不知在下可有荣幸和佛儿姑娘静弈一局?”

佛儿听出他把重音落在那个“静”字之上,便抚着腕上那只钻光四射的镯子道:“来人,去取棋盘,然后你们就下去吧。”

下人散去许久,两个人还只是埋首弈棋,谁也不开口。唐席不由对佛儿升起了几分佩服来,她年纪小小,却这般沉得住气。

“佛儿姑娘,今儿可真闲在。”末了,还是他率先打破僵局。

“忙里偷闲而已。”

“姑娘挪屋子,乃是出于牛档头的亲口关照,而且说是‘上边’的意思。至于这‘上边’究竟有多上,众说纷纭哪。姑娘有了大靠山,生意一定是好得不得了?”

“还不都是托三爷您的福吗?三爷头先不叫我上台、不捧我,原是早料到我还有更大的捧主等着呢,我欠您一份情。”

唐席直直盯住了佛儿,毫无疑问,她曾在他面前表现出的谄媚不过是屈于形势的面具,而今她已把面具扯下来掼在了地上。他内心对佛儿恼火极了:她间接害死了明泉,她让卢凌和布局中所有的捐躯者都白白送命,她断送了他苦心孤诣营救少帅的最佳时机,最后还这样当面嘲弄他!唐席恨不得一把捏断这小丫头细瘦的脖子,但他必须承认,当她亮出这一副用于激怒他而非愉悦他的真面目时,他才终于对她正眼相看。

因此,他也摆出了他那一副冷酷而圆滑的笑容,用指尖推动了一步棋,“挪屋子的第二天,戴大人叫了一个局,姑娘在局上拒不肯舞剑,戴大人不悦而出。第三天,慕华庄的掌柜在这里碰和,姑娘推病不见。迄今已又过了两日,再无一人叫局碰和。”

佛儿登时就翻起她冷厉的眼睛瞪过来,“三爷您无事不登三宝殿,有话直说吧。”

“我想得若没错,姑娘的靠山就是九千岁本人。既然曾得过活佛爷的眷顾,等闲凡人自是入不了姑娘的眼。不过恕在下多说一句,九千岁最早做过的倌人与男子通奸,被丢去喂了狗,之后的凤姑娘也为了安国公而背叛他,至于我这回献上的美人,人倒是忠心耿耿,却又伪造了身份——”

他不动声色向佛儿“坦白”了他和明泉之间的关系,尽管他猜她早就看出来了。“只恐九千岁再难信任哪一个‘姑娘’,若不然就像早年对白凤一样,公然力捧你好了,干什么还要叫人通过地面儿来压制你妈妈?而姑娘倘或能把九千岁这块金字招牌挂出来,又干什么听凭谣言纷飞?必是他老活佛不准你张扬吧!所以,纵然佛儿姑娘你一心抱佛脚,佛脚却也没那样好抱。况且名声易逝、美貌易凋,姑娘就不怕虚耗了青春么?”

唐席是老江湖,字字切中要害。话说佛儿虽如愿接近了尉迟度,也得到了怀雅堂最好的屋子,但巡警铺的来人却直接告诉她,把嘴管牢。佛儿无法拿九千岁的名号替自己吹嘘,就只能凭借这一所豪庭临江钓鱼。然而她看得上的唯有重权在握或富埒王侯之人,但阁老尚书、顶尖富豪一共就那么几位,全被一班红姑娘们霸得死死的,小官小富之流又满足不了佛儿的胃口,她压根无心应对,因此其门限一如桃花源的洞口,无有问津者。反倒是被强逼着搬去了楼下的万漪花运当阳,那一份热闹劲儿堪比对面的金刚龙雨竹。佛儿被这两位红人左右夹攻,纵使强摆出不在意的态度来,心里头的憋屈只她自己明白。此际听唐席点破,她便把一颗棋子来回捻弄着,眼底浮起狐疑的冷笑,“怎么,先前我死命巴结三爷,三爷尚且不肯提拔我,如今我坏了三爷的事儿,您倒有好心为了我不成?”

“正因为姑娘坏了我的事儿,我才知此前竟是我小看了姑娘。似姑娘这般良才,即便我,也不肯与之为敌的,那就只好同你做盟友了。”

“三爷同我一个小女子有什么可结盟的地方呢?”

“有是有,不过先要看姑娘对留门那位大少是否暗怀情愫。”

“那个花花大少?哈,三爷耳目众多,岂不知我这屋子就是从他相好手里夺过来的吗?”

“你和你那位姐妹——叫‘万漪’是吧,不就是你们俩起冲突,才叫我有所顾虑吗?谁知个中缘由会不会是因情生妒?毕竟柳大他年少英俊,那一份财势更是引人,自来都惹得无数俏佳人跃跃欲试地往上扑,姑娘有争胜之心,亦不足为怪。”

“一条被窝睡不出两样人。就凭柳大看上万漪那丫头,他自个儿准定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窝囊废。我争谁,也犯不上争这么个鸡鸣狗盗的二世祖!”

唐席出其不意地抛出“柳家大少”,就是要观察佛儿的反应;他看到她惊异、骇笑,看到她浓重的不屑,唯独没看出一点点心虚嘴硬。最后,他眼看她终于择定了落子之地;她走了又谨慎又顽固的一步。

“三爷,该您了。”

唐席撤回目光,扫量起棋盘上崭新的格局,“以我对姑娘的判断,你也不是这样眼皮子浅的俗妇。既如此,我们就可以开诚布公谈一谈了。起初,我安插明泉挤掉你,”他敲棋,吃掉她一颗子,“就是为了派她接近九千岁,却不料横遭姑娘作梗——”

“我猜,是不是三爷布下的这手棋被我给‘吃’了,”这一次佛儿想也不想,也干脆利落吃了他一颗子,“您就想,干脆把我变成您的‘子儿’得了?”

唐席笑起来,“若姑娘早些显露这一份精明,不拿纯甜多情那一套傻把戏糊弄我,我也不至于敢拿你做垫脚石呀。”

“三爷早打算好拿我做垫脚石,却还得我们掌班妈妈拿献金求着您让我上台,这才叫精明,小女子望尘莫及。”

二人对视了一刻,由佛儿的眼神里,唐席看出她什么都猜到了:商大娘是他毒杀的,她自己在百花宴闹病,也是他叫人做的手脚。而他之所以控制了毒药的剂量,没直接送她上西天,也不是出于仁慈,只不过是因为接连两桩死亡会引人注意,毫无必要罢了。佛儿明知他是险些取她性命的凶手,却没有丝毫怨恨之情的发露,当她说他“精明”时,并不带讥讽,语调朴实无华得就像果农在评价这一树果子长得不错。

唐席对她肃然起敬,他没向佛儿道歉,她不是需要道歉的那种女人。他满怀真诚的敬意赞美她道:“佛儿姑娘,你真是闺帷中隋何、陆贾[1]。”

“什么‘随和’?我‘随和’吗?呵,谁叫您是万海会会长,我只是个小窑姐儿呢?咱俩要掉个个儿,权柄在我手里,我保险不随和。”

唐席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他摇摇手说:“我打交道的窑姐儿可多了去了,姑娘是最不随和的那一路。但我真喜欢你!”

“是吗?可妈妈说,男人只喜欢蠢乎乎又爱笑的,他们不喜欢女人太聪明。”她第一次显出些孩子气来。

他忍不住想教她,甚至带着些无耻的讨好。“男人也是人,大多数人都蠢得要命,蠢人自然受不了聪明人,物以类聚嘛。就好像你我这样的,也受不了蠢人哪,若不是怀有什么目的,谁耐烦装傻充愣跟他们耗时间!”

佛儿在嘴角笑了一笑,她探究着对面那一双敏锐警醒的眼睛,又徐徐收敛了笑容,“三爷这话可真是高抬我了。”

“话值什么?几点唾沫星子而已,我是要实实在在高抬姑娘。”唐席又摆开了一步棋,便令棋局显得愈发复杂难测,“不出一个月,我保你红遍九城,且不用你曲意迎人、屈己待客——当然了,若姑娘自己有看上眼的大客想拢到手,那全在你。”

“我拿什么来回报三爷呢?”佛儿把手插进棋盒里搅动,暂时没决定走哪一步才好。

唐席意味深长一笑,“我再和姑娘确认一遍,你对那位‘鸡鸣狗盗的二世祖’确实没兴趣吗?”

佛儿猛一下举眸直迎道:“三爷的目标,是柳家?”

唐席对这个小姑娘越来越满意了,他呵呵一笑道:“柳家的留门是老牌势力,在下的万海会则是后起之秀,如今我们两派在九千岁那里争宠,最终谁能取胜,就要看关键时刻谁能往九千岁耳边多送几个字。依我之见,姑娘或许有这份潜力。”

唐席并没有欺骗佛儿,他和柳家的确在“争宠”,只不过这一场竞争,唯独赢家才有活路。

佛儿带着些自嘲说:“三爷,您不也查到了吗?九千岁虽把白凤的屋子赏了我,却拿我也当白凤一般处理,远远撂开不理。您让我在九千岁耳边吹风,我可没有这份实力。”

“你这么个小人儿,居然想利用九千岁,他当然不会对你多加理睬。但既然你已闯到了佛祖面前,万一有一天,他老人家突然想起你来呢?——我可不能冒这个风险。佛儿姑娘,哪怕你不帮我,但只你不去帮我的对家,我就承姑娘的情。”

“三爷,我害了明泉,您对我就一点儿不记恨?”

唐席几乎就要说出——“我也害了你师父,也差点儿害了你”——但他不会说,他毕竟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什么都要承认。他只淡淡道:“‘宁输一子,不失一先’[2]。”

“您说的是什么?”佛儿放定一颗棋,放得小心翼翼。

“说的是棋经。宁愿输掉一个子,也不可失去先机。”唐席盯住了纹屏,笑笑说,“这一局,我输了。”

佛儿跟着笑了笑,“三爷有心让我,咱们是和局。”

他没有问她,她也没有问他,在这无休止的角力后,对方真正的欲求究竟是什么?在沉默的契和中,他们缔结了盟约。不是男人和女人的盟约,是商人和商人的盟约。

让我们扔掉喜恶,忠于伟大的交易!

虽然唐席一再谢绝,佛儿仍坚持要送他,“好歹送您到门口吧。”她的姿态再一次柔和了下来,而且自然得多,不带刻意的献媚。

到廊外,她就着灯笼的光团细瞧了他一眼,“三爷,您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问我?”

唐席摸了摸胡子,忽然低声道:“究竟哪里露了馅?”

佛儿一怔,但即刻懂了,她翻动了一下手腕,“我师父最讨厌这俏头。”

唐席的双眼被她手镯的钻光狠刺了一下,但他知道明泉——不对,翩翩会谅解的。翩翩是辽东铁骑的后人、是战士的血脉,她一定懂得战争的丑陋。

为了击败最大的恶魔,常常,我们需要和那些小魔鬼结盟。

唐席若是再迟行一刻钟,就会面对面撞上自己的死对头柳梦斋。

柳梦斋将他那浩浩荡荡的随侍队伍都留在了院外,空身一人进的门,神色急切,大步流星。万漪原本有几拨客人在花厅吃酒,本房的西屋也开着一桌牌。猫儿姑一面把柳梦斋让进空着的东屋里,一面就遣人通知万漪。万漪虽也是心急似火,但好歹得各方安抚一番,这才姗姗来迟。

当着人,她单单对他安了个万福,“大爷,今儿有空过来啦?”

柳梦斋将万漪从上望到下,又从下望到上:一袭质地轻软的罗纱衣裙,嫩黄丝带束腰,便不看脸儿,亦知是一位腰细惊风、曲致玲珑的佳丽,更何况那一张俏脸画得是甜红满腮,唇上还施着湿润的胭脂,双眸里含烟如笑、巧媚多姿,直如一朵灯下摇曳的解语之花。

然而她越是悦目宜人,他就越恼火。

柳梦斋素来不擅长压制自己的脾气,他嘴角一歪,重重冷笑了出来,“怨不得生意旺,从浙商家的小少爷到学士家的老封翁都来捧场。啧,真是个动少年心、要老头儿命的美人!”

那一层笼罩在万漪皮肤之上的珠光猛地黯淡了下来,但她依旧撑住了笑脸,捧茶上前,“等了半天,茶都凉了吧,我给你换一盏温的。怎么了,心情不好呀?”

柳梦斋摆手叫丫鬟婆子们退下,只目不转睛瞪住了她一人,“你倒瞧着心情不错。”

“你来了,我心情自然好。”

“我不来呢?你不也照样笑容满面、送旧迎新吗?”

柳梦斋一拍桌子,爆发了出来。他原本已打算赎娶万漪,怎料与父亲的一席夜谈却令他不得不打消了这一念头。他所顾虑的是,倘或他柳家在政治角力中落败,那他的妻妾也绝不会有好下场,被打回槐花胡同都已是万幸,怕只怕会充为边庭军妓。他又怎忍心为一己之私欲,而将所爱的前途性命置于不顾?索性在度过危机之前,和她保持距离好了!他跑到城外打了几天猎,但,当他的鹰犬们像往常一样扯出野猪和狍子的内脏分食时,他却不再是那个高坐马上的得意猎手,他是垂死的野兽,正与自己的心和肝分离。

他终究是舍不下万漪,几经挣扎才又回到她面前。他满以为她在分开的日子里一样是愁绪满怀,因此准会向自己问得刺刺不休、恨恨不已——他原本最烦姑娘和他闹,任何追着他要“解释”的女人,最后都只得到了他的告别。然而这一回,他却心急如焚地想向她解释,安抚她所有的惶惑不安。他已为她的哭闹准备好怀抱,却万万没想到她竟拿若无其事来招待他!柳梦斋并不是头一天逛院子,从前哪个狐朋狗友吃姑娘的醋,他还要骂人家说,倌人待客人原是做生意,大家博片刻的糊涂欢喜便是,在这种地方、和这些女人计较,岂不是一等一的糊涂虫!

然而柳梦斋明知自己的荒唐,却就是忍不住。他亦知自己的言论会刺伤她——他就是要她受伤。

眼下,万漪的表情既令他痛惜,但也叫他快意。

“大爷是在生我的气吗?”

“你呢?你就不生我的气吗?”

“我、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你再好好想想,就没一点儿生我气的地方?”

“没有啊……我怎会生你的气呢?”

柳梦斋被她反问得张口结舌,他头一摆、脚一跺,“你真行!算我看错了!”

好几个下人正猫在外间听壁脚,这就见柳梦斋面上结霜、脚下生风地走出来。她们也见惯了客人和姑娘起纷争,马上就兵分两路,一路撵着柳梦斋来哄,“大爷、大爷,我们姑娘怎么得罪您了?您消消气,叫她给您敬茶赔礼……”另一路就进去催促万漪,“姑娘,你快追上去,好好和大爷说说,认个错,啊……”

柳梦斋头也不回,径直穿出了楼角的月亮门,眼见就要飘然而去,却自个儿停住脚,把两手骨节扭得乱响,好似怎么也平不了这口气。他又腾地一转身,沿着原路大步走回。

这一下,紧追在他身后的那一串仆妇也连忙刹脚,有个婆子闪避不及,竟险些撞在柳梦斋胸口。他怒目呵斥道:“滚!滚远点儿!”

马嫂子忙张开了双臂,驱赶众人,“都走开,咱们走,让姑娘和大爷自己谈……”

万漪也已追出,立在阶下急喘着,想说什么又不敢的样子。

柳梦斋气咻咻地瞪着她,“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么?”

她嗫嚅道:“我、我,那个……”

他又被她惹恼了,似平日里对金元宝那样“嘶”了一声,一步迈上前。万漪猛地一抖索,抽紧了两肩,闭起眼。

她那模样令他一怔,随后柳梦斋明白过来,她当他要和她动手。

他的心被什么拧了一下似的,柳梦斋用力叹口气,尽量抑住自己的狂怒,使表情和语气显得柔和一些。

“蚂蚁,我不打你——我不会打你。我就问你,那夜里我走时专门和马嫂子说了,让她告诉你我第二天来瞧你,她转告你了吗?”

她重新睁开眼望他,犹带畏怯,“嗯。”

“你自个儿喝多了,赖着我问我第二天来不来,我也亲口答应你了。你记得吗?”

“嗯。”

“那我第二天没来,接下来几天也没给你信儿,你就不闻不问?”

万漪又连喘了一阵,突然就噼里啪啦地说起来:“第二天你没来,我等足了你一天,也不知你为什么爽约。我反省自己,并没什么特别得罪你的去处,又怕是自己喝多了,说错话触犯你,但想你总能担待我酒后失态,不至于就绝迹不来了呀!第三天我又等了大半日,实在耐不住,就去你府上打问,门子说你出城打猎去了……”

“你去过我家?怎地没人和我提?”

“我是叫马嫂子前去问的。她说大爷你一向是这样,寄寓花丛、处处留情,而且一旦厌倦了,也是极绝情的,说断就断,对金刚也不留脸。听她这么说,我就想起那阵子你刚抛掉文淑姑娘跟我好的时候,好些人都奚落我,说我是‘牢饭’,说你一出狱就得和我散。能挨到这会子才散,在我已是非分的福气了。所以我也就认了,想是你对我厌了……”

“我厌了你,今儿干吗还上门来?既然我来了,你就没什么要问我的么?你就对我不生气、不怨恨?”

“你只是失约了呀,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柳梦斋“呼”地吐出一大口气,又拿手在面上一阵乱抹乱耙,“白万漪,你到底拿不拿我说的话当真啊,啊?你以为我说话像放屁是不是!你以为,我对你说的,我和蒋文淑她们也那么说?我和随便哪个姑娘都那么说?你当我什么人?婊子吗?!”

她骤然泪涌,扭绞着双手哭起来,“对不起,哥哥,都怪我不好,是我惹你生气了,你别气好不好?气大伤身,你平平气吧,对不起……”

柳梦斋但瞅她层层密密的睫毛上已坠满了水珠,不由得心软,但依旧是余怒难平,“甭来这套废话!我且问你,我前前后后和你掏心掏肺说了那么多,你是不是压根就没信过我?”

“我、我不知该怎么说——”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就是、就是……”

“啧,你痛快点儿!别老哼哼唧唧跟蚊子似的!”

“我信你,哥哥,你说的,我全相信、全记得。只是,我知道你做不到,谁都做不到……”

柳梦斋呆了呆,他先以为自己懂得了她的意思,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万漪摁了摁两颊的泪水,抽噎着道:“我虽然笨,但也能瞧得出什么是随口说说,我打小见得多了……常常爹娘应承了我什么,我苦盼好久,他们却给忘了,我要问,只不过讨一顿打而已。你不是那样的,哥哥,你和我说的时候,你是发自真心的,绝不是随口打发我,我瞧得出。可是,那也没什么不同……”

他还是不懂,但感到火气在迅速平息。他将两手拢在她肩上,那儿一抽一抽的。

“怎么会‘没什么不同’?”

“我妹子,你晓得的,我在这里有个妹子——影儿,她和我一起立过誓,说好了互相扶倚、永不分离。结果,她一听说他们找人去牢里照顾她那位詹叔叔,就头也不回地抛下我。我劝她,我求她,我跟她说,那地方太可怕了,我说你要有什么长短,我这个姐姐岂不为你一辈子完不了的痛心?影儿她也哭,可她还是走了。她之前答应得我好好的,一下就全不作数了……”

“小蚂蚁,你是……”

“我不是怪她。她那詹叔叔是救过她性命的大恩公,她原该瞧他比我重。不过你想想,我影儿妹子是一介孤女,尚且有叫她更挂心的人,何况你这样一个交游广阔的男子汉呢?你们留门又是京中第一大门会,难免哪里就冒出什么人、什么事儿,让你不得不去周旋应对。我哪里来那么大脸,敢要求你时时处处把我、把和我说好的话搁在全世界的最前头?哥哥,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我明白人都有难处,也都有变数,我早就已经、已经什么都不敢期盼了,不过伤心也还是一样的伤心……跟你说实在的吧,你不告而别这些天,天天我都蒙着被子哭,哭着睡着,又哭着醒来,恨你又恨不动,只想你想得要死,我还当你和我变卦了。”

“没有!我绝不会和你变卦寒盟的,绝没有!”

“我知道呀,”万漪含着泪撇撇嘴,忽又破颜一笑,“才一听你来了,我就知道你先前肯定是被什么事情给绊住了,并没有故意不理我。你人都回来了,我还有什么理由生气怨恨呢?高兴都还来不及!不过你要是,嗯,希望我对你生气,以后我对你生气就是了。总之,你想我怎么样,我都听你的。”

柳梦斋原已消了气,然而听至此,他胸口重又燃起了几点火星,人却苦笑了出来。

“小蚂蚁,你可真能怄死人!你能不能别老这样,啊?别老这么时时为他人着想——为我着想,你要真为我着想,你就只管想着自己,你究竟懂不懂我的心啊?”说着说着,他自个儿都觉得说不通,一阵词穷,索性将她揽入了怀中。

柳梦斋觉出万漪也伸手环过了他的腰,紧紧地扣住他,将整个的身体与他贴合。他的心立刻就向着她掉进去,她温软的胸口、香润的发丝、窸窸窣窣的呼吸与啜泣……一起裹住他的心。刹那间,他这些凌乱的思绪:又想凶她,又想呵护她,又想纵容她,又想矫正她……全都一一平息。就算她不习惯要求和索取又如何?她本来就用不着要求和索取。哪怕他走掉,一样会走回来,回到她怀里,自己把心硬塞给她。

远远地,马嫂子他们望住这一对少艾情侣,丢眉弄眼地笑起来。二楼上,另有一缕目光高高垂下;佛儿冷笑一声,她俯视着天井里万漪和她那位声名狼藉的花花公子缠绕在一起的一团黑影,那影子忽有细微的颤动,他们在接吻。

佛儿别过了眼光,从口内喷出一缕青烟。

她刚刚学会抽水烟,但已迷恋上了嘴唇和那温润烟嘴相吮时的触感。佛儿完全想不通,当女人明明拥有琥珀的、翡翠的、玛瑙的、象牙的……种种不同材质,但同样坚固而珍贵的烟嘴可供挑选时,为什么偏自愿选一张最软弱肮脏的、男人的嘴?

就是贱!狗丫头。

她不出声地骂了句,甩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万漪也拽着柳梦斋回房。他边走边怪道:“我还想问你呢,你不是住楼上吗?如何又搬下来了?”

“说来话长,回头再说吧。”万漪被佛儿硬逼着挪了屋子,怎能不委屈?但重聚的欣喜冲淡了一切,她半点儿也不愿提起任何可能惹柳梦斋不快的话题。“哥哥,先说说你,你这些天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柳梦斋却也是一般心思,不愿万漪替自己操心,便一言带过道:“哦,是出了些急事,不过都已经处理好了。”

屋里早已送入了夜宵,柳梦斋却一口不动,他只将双唇在万漪的额头、面颊、耳垂和嘴唇……流连来回。

当他吻她时,他感到了自身的急不可耐,但也同样感到了无穷无尽的耐心。通常他结识一个女人,与跟她上床的日子总是在同一天;不上床“试”一下,他又如何判定这个女人接下来的去留?

但柳梦斋并不急于跟万漪上床,他自觉他的欲念可以永久驻留在她唇舌间。哪怕天地将崩,他也浑然不在意。

终于,万漪挣开他。她就着一盆冷水泼了一泼脸,捧腮一笑,“我脸上可拍了两斤粉,你再这么吃,准闹肚子疼。待我洗洗干净,你再……”

柳梦斋见她面上铺排着细细密密的水珠,泪揾秋波、红晕宝靥,早不觉一阵心酥,一伸手又将她拢回了膝头,“小家伙,怎么好像你瘦了些?”

“岂止是瘦了呀?你瞧,”她拭去了脸上的水痕一笑,“眼睛底下这两个黑圈,还有这眼皮儿肿的……要不然我盖着这么厚的粉?卸了妆根本见不了人,活像个小鬼儿!”

柳梦斋记起来她才说,这几夜她因失恋伤怀而不曾好睡,顿感老大的怜惜,抚了抚万漪犹带湿凉的脸腮道:“都怨我不好,害你为我难过不说,来了还冲你这样乱发脾气,你也不说说我?”

“我和你有什么好计较的?这世上,除了爹娘的生养大恩,就属你对我的恩情重。你有什么不痛快,只管对我发,我没关系的。”

“你怎么又……嗐!对,那天你娘不是过来了?后来怎么样?”

“哎呀,忘了和你说!我爹居然转了运,在赌局里大赢特赢,日子现还挺宽裕,不仅赁了房,还雇了两个下人呢。”

“那不错啊!房子在哪儿?”

“在崇文门那一带,昭宁寺街上,地段也好。”

“你挺开心的吧?”

“嗯!就是——”

“怎么?”

“我爹娘光带了我小弟出来,把我两个妹子给扔下了,说是让邻居帮看着,我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这好办。你给我个地址,我叫人把她们接来。”

“我的大少爷,可多谢你了,不过不麻烦。你是没见,那天我就绕着弯问了句,便把我娘气得什么似的,拧着我耳朵骂我呀,骂我装好人,说好像我这个大姐是亲的,她这个娘是后的!听她那意思,她给了寄养半年的钱,提前接出来,她就亏了。算了吧,我可不敢惹她不痛快。好在邻居张奶奶人不错,我妹子们跟着她,不会受大罪。再多等等也无妨,且先看看我爹娘能不能在京里待得住吧。万一我爹又去赌、又输了钱——哎呀,我怎么没完没了和你扯起来了?总之我家里你不要管,不是我当女儿的嘴巴不积德,那老两口你可万万不要沾,沾上了就甩不掉。你别管,啊。”

那夜里,柳梦斋吩咐过手底下去安排万漪的家人后,便没再过问此事,这阵子由她自己口中听见她那对敲骨吸髓的爹娘都未曾再难为过她,他也就把心搁进了肚内。他笑笑地端详着她明净的素颜,拿指尖轻轻一推她耳边的一只玉石耳坠,“你想怎么样,我都听你的。”

她见他笑容有异,遂微微一怔,也就扑哧笑出来,“好你!你是在学我呢,专会取笑人……”

柳梦斋大笑了起来,又正色道:“小蚂蚁,你要真听我的,真想我欢喜,那就记住了,永远把自个儿的心情放在第一位,放在我前头、放在你家人前头。活得理直气壮,不,活得蛮不讲理!要自私,要任性。”

万漪愣了,学艺时,猫儿姑曾对她们几个再三告诫,无论客人要求些什么,都必须想方设法满足他,而客人们的要求总是千奇百怪——之后猫儿姑举的那些个例子简直叫万漪想起来都胃里犯恶。然而,柳梦斋所提的——“要自私,要任性”——仍是超乎她一切想象之外的、最为匪夷所思的要求。不过,万漪愿动用她所掌握的全部本领去留住他,哪怕他希望她变得不是自己。

很久之后,她才明白,他只是在让她变回她自己。

“姑娘!”一个小鬟走进来,先对柳梦斋安了个半礼,就贴住万漪一阵低语。

万漪一行“唔、唔”应着,一行已尴尬得面红耳赤。她知道,换个人听来只不过叽叽喳喳几声,柳梦斋那一对耳朵却肯定把字字都听个分明——“许老爷在那屋里发脾气,说姑娘煎他甲鱼[3]!妈妈正哄着呢,姑娘也快过去吧,妈妈说,叫姑娘一碗水端平,不许光和柳大爷做恩客。”

“好好好,晓得啦,你出去。”万漪赶紧将她打发走,讪讪对柳梦斋一笑,“哥哥,我在西屋里还有一堂客人,”她见他眼带笑意,没什么怒容,才又壮起胆子往下说,“我能不能先去敷衍一下?你要不高兴,我就不过去,找个借口糊弄糊弄就是。”

“你怎么又来了?”他皱着眉笑一笑,“才说了,你就跟我蛮不讲理,‘姓柳的,姑娘我打开门做生意,你爱高兴不高兴,反正我不能把花钱买脸的客人生撂在那儿,你就跟这儿等着吧!’”

万漪一捂脸笑起来,“你真不生我气呀?”

“你能体谅我有不得已,我就不能体谅你?人人都和你置气,我再跟着置气,来回受夹板气的不全是你吗?去吧,你不在前厅还有几桌客人?踏实和几位客主都照个面儿、应酬到,再回我这儿来。我哪儿也不去,就屋里等你,你把心放宽,别怕晚。”他慢吞吞地说着,面色轻松柔和。

万漪向他细细觑过,方才松了一口气,“那我可真去啦。”

“去吧,”他作笑摆摆手,“‘一碗水端平,不许光和柳大爷做恩客!’”

万漪又一次被他逗得前仰后合,临了,她拽了一拽他那总是被笑容提动的灵敏双耳,便闪身出去;才一晃,却又钻回帘里来,对着他指指自己白煞煞的小脸蛋。

“你是不嫌,可叫妈妈瞧我这样子见客,准得骂。”她往镜台前坐下来,匆匆盖些粉,又涂了些口脂,一壁吃吃地笑着。

柳梦斋拉了个引枕在炕上半躺,一壁斜瞄着她问说:“傻笑什么呢?”

“我在想,我该把你的外衣扒下来锁进柜子里。”

这一下说得他也笑了——姑娘留客,向来有成套的手段,有时候陪了这边,怕那边空等的不乐意,就要故意张致一番,比如锁起客人的外衣,以示自己绝对舍不得他走。柳梦斋是老手中的老手,岂不懂这些花丛门径?当即就笑骂了一句:“臭蚂蚁,你还长本事了!”

她三两下就装扮停当,登时间春添眉妩,两颊微醉。她过来贴一贴他的脸,在他耳边腻语了一声:“我的小哥哥,委屈你了,我去去就回。”

他将拇指懒懒在她后颈上一梳,“去吧。哦,你和下人说,我眯瞪会儿,叫他们甭进来扰我。”

万漪去后,柳梦斋便一个人独躺着。他其实一点儿困意也没有,也并没打算睡,他只想安静一会儿。只可惜,在他拥有的众多天赋之中,“安静”并不在其列。数不胜数的杂声似繁星在他的头顶旋转,令他晕眩:雀牌声、胡琴声、男人低俗的笑声——“万漪姑娘吃一个皮杯!”“哎哟,你想割我靴腰子不成?”“来来来,你代我碰!嘿,这小手真白!”……他听见了她的笑,她说着那些令他双耳发红、气血上涌的肉麻话语,她弹奏起琵琶,唱出小调和情歌。

柳梦斋就这么和梁上的水晶玻璃灯对视着,直到两眼刺痒。他清清楚楚地预见,这就是万漪的命运:奴颜婢色、屈己侍人、被催逼、被调戏、被轻薄、被侮辱——她注定是所有男人的玩物,假如他还是这么个只知花天酒地、偷鸡摸狗的废物。

哪怕为了她,他也必须长大。

一阵昆腔幽幽地飘入,那不是万漪的声音。柳梦斋忽然想到,对面二楼上住的是龙雨竹,而龙雨竹的客人正是他父亲极欲除去的兵部徐尚书——现在是“徐阁老”了。

柳梦斋坐直了身体,压低两眉。在他那一向嚣张无忧的少爷脸孔上,终于长出了第一条权力场的斗痕。

[1]隋何、陆贾均为汉朝著名说客,“智赛隋何,机强陆贾”即是赞人聪慧善辩。

[2]句出〔宋〕张拟《烂柯经》,又称《棋经十三篇》:“博弈之道,贵乎严谨。高者在腹,下者在边,中者在角,此棋家之常法。法曰:宁输一子,不失一先。……”

[3]“煎甲鱼”,指妓女故意令客人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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