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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万艳书 贰 上册》(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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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愿成双

柳梦斋再不曾偷偷摸摸监视过万漪,面对唐文起时,他也不再被难言的屈辱和焦虑所折磨,反而有隐隐的优越感。他专心进行着男人的战斗,为父亲除掉徐钻天和唐席的计划而奔走,等回到万漪身边时,他每每得到的都是爱的浸润,而不再是爱的拷打。

这种波澜不兴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月底,突然在这一天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故。等日后柳梦斋追想起,才发现一切都早有预兆:先是万漪告诉他说,唐文起要在她那里办一场终夜盛宴,叫他避一避,今夜就不要来了;之后父亲又命他待在家中和几位叔叔磋商门会事务,“晚上别出去乱跑了。”

柳梦斋并不疑有他,这一段,他对那些玩乐消遣都已失去了兴趣,如果万漪不得闲暇,他出门又有什么意思?于是他老老实实陪同几位叔叔会商粮漕的安保、沙石的买卖……其间出来小解,刚刚系好裤子,就有个下仆来报说:“大爷,门外有位白二爷求见,说有要紧事相告。”

白二爷?柳梦斋搜索了一遍记忆,却全然对不上这样一号人物。

所以当那人被领入客厅时,他险些失笑。嗐,是这位“白二爷”呀!他居然没想到这上头!

却原来唐席自策划了佛儿的走红之后,又另出妙招,令佛儿在赴宴陪酒时不仅仅以男装博取眼球,更隐去花名,改以“白二爷”自居。这一招亦见效颇快,在处处是美貌以至于美貌已变得毫不稀罕的槐花胡同里,新鲜成了威力惊人的诱饵,为众多佳丽间的一位“爷”赢得了最为热烈的关注。其他班子纷纷效仿,一夜间便多出许多娇滴滴的“杜五爷”“赵四爷”……但无一人拥有佛儿的气质禀赋,也就无一人抢得走她响亮的名头。

白二爷也已是蹚过了龙宫月殿之人,愈见超凡脱俗之势;她轻飘飘走入烛光当中,身着填金刺绣罗袍,头戴青玉银翅冠,一张脸儿银华不御,芳泽无加,抬起雪白的两手抱了一个礼。

“柳大爷,给您问好了。”

而在柳梦斋看来,佛儿既是个为了上位不择手段的狠决女人,也是万漪口中那一个曾罹不幸的可怜女孩,她是他们俩既须提防,又须拉拢的“好姐妹”,因之一见她,他也摆出热络的笑脸道:“呦,白二爷待我家万漪忒实诚了,竟还亲自为她跑腿,怎么,她有什么事儿找我?”

“柳大爷,不是我姐姐找你,是我找你。喏。”

柳梦斋接过她递来的一张大红帖子,看样子这很像是谁家办喜事的婚帖——他自个儿成亲时,父亲就广派过这种玩意。

“什么呀?”他定睛一瞅,登时两眼发直。

这的确是一张喜宴的宴帖,槐花胡同但凡有清倌人破处,班子里照例要替客人和倌人大办喜酒,请客的帖子就仿照一般的龙凤帖做成大红洒金,但下头的印花却不是惯见的龙凤或鸳鸯,而是一嘟噜野槐花。这标记柳梦斋同样熟悉,他自己就办过,也吃过别人的“洞房花烛酒”,而这一回入洞房的姑娘名叫白万漪,喜期就在今夜,在他捏着她喜帖的这会儿。

他一贯稳定的手掌都有些发抖,于是更加用力地捏紧那烫手的红纸,“哪儿来的?”

佛儿将她一贯犀利的目光转向别处,仿佛找什么而找不到的样子。“许多人都知道,您家老爷子也知道,不过下了封口令,叫瞒着大爷您。唐大人那头也是把唐奶奶给瞒得死死的。我本来也不想多管闲事,可我思前想后,只觉我姐姐跟您是天生一对,她平白跑去同其他人瞎搅和,定是有难言的苦衷,我那天还看姐姐悄悄流泪来着……”

佛儿后头说的些什么,柳梦斋丝毫没听见。他只顾细细体味着腹脏深处这一股把他越攥越紧的情绪。出乎意料的,这既非羞耻,亦非狂怒,而是出奇的、他从未经历过的冷静。似乎他很久之前就预见过这种事情的发生:假如他不提前背叛谁的话,那个人就会反过来背叛他——在他最没有防备的夜晚。

佛儿还在说话,柳梦斋却调脸去吩咐自己的长随,“你和几位叔叔说一声,就说我拉肚子了,让他们不用等我。”

他已转身奔开时,方才反应过来,这一句谎话是他打哪儿学来的。

在他背后,“白二爷”垂下眼,眼中流露出一丝嘲弄。

柳梦斋压根连怀雅堂的大门也不消进,就知一切都是真的。整个一条槐花胡同都被车马塞得水泄不通,仍然有来往不绝的人们敬奉贺仪。“恭喜唐大人”“给万漪姑娘道喜”之声满盈于耳,更有哪一位官场人物一出手就送了两班戏,大锣大鼓地在院堂里敲打着,真有些人家娶亲的样子。直至此时,柳梦斋依然没感到他理应感到的羞愤,他只是在阴暗的角落里咬着一口牙,盘算着除了当场速死之外的第二条道路。

蓦地里,他在指间摸到了什么——那一张“喜帖”竟还纹丝不动地被他捏在手里。柳梦斋冷笑了一声,拔脚走开。他脚程甚快,不多时就到了唐府外。

他的师父们全都是名震江湖的大盗,但即便在那些人的鼎盛时期,他们若见到眼下柳梦斋的身手,也会自叹弗如。这小子快得像夜风,轻得像一片树叶。

用不了一时三刻,柳梦斋就摸到了唐文起所居的那一重院落,他踢开上房的屋瓦,找准一位鹤立鸡群的主妇所在,把手中的喜帖重重地投下去。别说一张纸,就是一颗心,摔落时也未便就能发出这样的巨响。

一阵尖叫和混乱过后,腾起了一声女人的威喝,那声音听来既娇细又铿锵,“别吵啦!这不是刺客,是朋友。我且问你们,大爷人呢?”

若非他这身份不尴不尬,柳梦斋真想自报家门,跳下来正正经经认一个“朋友”。他久闻这位唐奶奶是大同总兵家的小姐,素以狠霸彪悍而著称,此时亲见,果然是虎父无犬女,一介妇人竟如那精干的将士应战一般,点兵披挂皆在挥手间,浩浩荡荡就出了府门。

他沿途潜行追随,但见唐奶奶率众到了槐花胡同,下轿就直杀向怀雅堂。人还未到喜棚下,已倒挽起袖管,扯开了嗓子号骂起来:“我把你个唐文起!你眼里还有我公爹没有?他老人家给你明媒正娶的人儿你不好好守着,你这是天生奇癖还是怎么着啊,啊?专好趋下流?还办起酒来了?你怎不上金殿给你那骚出蛆的花大姐请个诰命啊,啊?……”

说也怪,唐文起在官场上也是排得上号的人物,可一见这位奶奶,就像头被摁进了腔子里一般,吓得俊脸也灰了、声音也颤了,一句硬话不敢顶,单是小声哀求着:“有话回家讲,我这就跟你回家,你好歹给我留点儿面子,别在这儿现眼……”

唐奶奶哪里听他的?胸一挺,腰一叉,一口就唾在他帽上,“哦哦,你这阵子知道现眼了?我看你这花戴得挺美嘛!你不是想现眼吗?我今儿就好好给你老唐家现现眼!……”一行谩骂,一行就命人砸盘子、掀桌子。宾客们纷纷来劝解,她也只把眼睛一竖,来一个骂一个:“你们这群没筋骨的篾片!成天就勾着我家大爷在这骚窝子里胡行乱走,敢情你们的姐姐妹妹都在这里做生意呀,啊?你们急着给她赚脂粉钱,她那贱命可也能接得住?……”跟着又把脖子一梗,面向新房高叫道,“里头的婊子你听好,你尽管去棋盘街拉生意,拉上谁我都不管,只别碰我家爷们儿。你耳朵里没塞驴毛,就去打听打听龙雨棠,这一回,你亲奶奶我可不会再像对她那么客气!你就有本事从我家老爷手里抠出钱来,我也叫你只能够垫背衔口,他给你做的那些个花衣裳,你也只能当寿衣装裹!听见了吗?再不放亮眼,惹到奶奶头上,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当响炮踹!……”

堂堂的首辅长媳、侍郎夫人、将军小姐发起威来,哪一个敢拦?因此那一群膘肥体壮的护院们虽都拥了来,却也束手无策。柳梦斋躲在人群暗处旁观着这一出由自己引来的全武行大戏,非但是眼界大开,而且居然对唐文起生出了一丝敬佩之意来。他自己也有妻房,倘或他那位高氏也好像唐奶奶一样,他肯定早就诀别红尘、了断凡心了!哪里还敢像唐文起一般不屈不挠在这花丛里打滚?好在唐奶奶的雌威虽横扫浊世,却不曾当真伤及万漪——还未到新人敬酒的吉时,她就已闯了来,因此只这般隔空大骂了一阵,就亲手把唐文起提溜了出去,空剩下一群大眼瞪小眼的贺客和满座狼藉。

怀雅堂的掌班猫儿姑长吁短叹地出来收拾残局,她调停了许久,又将客人们一一安抚送走,直待这时,柳梦斋才不慌不忙地露面。

猫儿姑一见他,先是张皇失措,又看花花财神面上竟没一丁点儿问罪的样子,心中也就有了七成准。于是她还照平日里款客的态度,将一整套阿谀奉承尽数搬出来,把柳梦斋的心胸吹得是天上有地下无,而后试探着说道:“万漪那丫头把自己锁起来不见人。唉,也难怪,当姑娘的也是人呀,自己的初夜不能拜天地祖宗、图个终身也罢了,又被这么臭骂上一通,面子怎么挂得住?要不,柳大少您帮我劝劝她?”

猫儿姑是人精,柳梦斋也不傻,他当即拾起了话茬道:“唐大人也是我大哥,见他大喜的日子丢了这等丑,我心里也不是滋味。罢了,我权且代他慰问一下‘小嫂子’吧。”

柳梦斋原还想着万漪只怕是没脸见他,谁知下人一报说柳大爷来了,万漪竟二话不说就开了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油漆的香味,床上已换成了大红的帐子和被褥,床前也点着一对又高又粗的花烛——除了那不是新夫妇的子孙烛,其余摆设均和一所真正的新房无异。

一方红毡毯上,万漪穿着梅红小褂、大红百褶裙,佩戴着凤钗和香珠,一身婀娜风姿,若不是那一件本该遮掩她娇容的盖头袱子就随随便便地扔在地上,柳梦斋准以为他又一脚踏回了新婚之夜,而且这一次,他娶到的是梦中的新娘。

他和那新娘彼此对望了一刻,直到这一刻,昏迷的情感才骤然间复苏,它从里头猛力撞击着他的肋骨和胸骨,像预备和牢笼同归于尽的疯囚。

柳梦斋压下了呼吸间的剧痛,可半天也没找到一个词可以拿来做开场白。

万漪虽也是芙蓉惨淡、含情欲涕,却仍不失常度,竟尔稳稳地向他说:“你听我解释。”

他冷笑,“好,你解释吧。”

她停了一停,低低一叹,“我屋里的人被买通了,所以唐大人一口咬定我不愿让他‘点大蜡烛’[1],就是因心上贪恋着你。我若再和他推搪下去,他势必会迁怒你。”

“呵,所以你非但没有背叛我,反倒是舍身救我的大恩人?”

“我不是这意思,我,我就是为了——”

“甭管为了什么,你事先干吗不跟我打商量?”

“你绝不会同意。”

“那你明知我绝不会同意,干吗还要做?是,咱们是惹不起那个人,但凭我家族的势力、凭你的聪明,总还能再拖上一阵。到拖不过去的那一天,咱俩一起坐下来想法子。你这一个人急慌慌地上贼船,算是哪出啊?今儿你也看见了,那位唐奶奶可是好相与的吗?”

“正因唐奶奶不好相与,我才会走这一步!”万漪眼含泪晕地申辩道,“与其总是被姓唐的纠缠不休,不如我快快把事做成,那样就算他瞒得再好,也定有人透风给唐奶奶。我拼着像雨棠姑娘一样受一顿折辱,就算堵死了唐文起再找我的路,我就能同你安心适意地相守了,永绝后患,不好么?”

“不好!”柳梦斋暴喝起来,他嗓子深处有什么如笛子般锐叫了一声,“你背着我让另一个男人爬上你的床,这是什么‘好’?可有这样的‘好’?”

“哥哥,你、你就那么在乎,”她拉住他衣袖,好半日才又羞又急地挤出三五字来,“初夜那几滴血……”

他没等她说完就笑出来,“你居然以为我在乎的是你的处子之身?”他又徐徐敛起笑容,目光灼灼地盯了她半晌,“我为什么生你气,你还闹不明白?你骗我,小蚂蚁,你他妈和那人合起伙来骗我!”

万漪还想要扯住他,他却一甩手,把她折了一个踉跄。他目露惨烈的凶光,如淌出黑暗的血水,“我不是不能被骗,打从落生起,我就见遍了骗子,我身边每个人都是长着两条舌头、生着两个头的怪物,每一句话下头都还有另一句,当着你一个样,转过脸就是另外一个样!就连我爹娘,我都没法信他们!我娘说,她去给我买糖吃,很快就回来,但我一直等到了今天!而我爹明明知晓她失踪的真相,却不停拿漏洞百出的谎话搪塞我!这世上数不清有多少人,可除了金元宝,我却再没找到过第二颗心能叫我踏踏实实地待在里头,什么都不用怀疑、什么都不用害怕。我本以为你是完美的,你的心是完完整整留给我的……”

“它是你的!”万漪哭泣着说,涂满脂粉的脸蛋上滑下了哀艳的红泪,“不管我把身子给了谁,我这颗心都只好好地给你留着……”

“你怎敢——,你还敢面对面地跟我扯谎!”他气急败坏地指住她,又指了指四面八方的红烛、红绸、红喜联……“你早知道这一切,你早知道每个人都知道,我爹,你那些姐妹,没一个不知道,只我一人像个大傻子!然而你昨儿见着我的时候,却还能装得若无其事!自从唐文起出现,我日夜都在担心你为了他扔掉我,我一到他跟前就自卑得不得了,我的尊严就被他踩在脚底下!你敢说我这些心结你不清楚?而你就这么和我的情敌一起,亲手炮制出最令我伤心的一幕,当着全世界羞辱我!倘若你心里顾惜我,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种事儿?这是爱人做得出的事儿吗,啊?也只有没心的婊子才做得出这种事儿!”

万漪早已是泣不成声,一个劲儿求恳道:“哥哥,你、你容我申说几句……”

他发泄过之后,整个人猛一下显得灰暗而颓败,他对她摇摇头,“无论你说出什么缘由来,只一想你这样子处心积虑地欺骗我,我就再也没办法……”他突然伸出手,满怀柔情地抚了一抚她泪水满溢的面颊,当收回手时,他发自深处地叹息了一声,“小蚂蚁,咱俩完了。”

万漪还沉湎在切急的悲伤中,她迷迷糊糊地问他:“什么叫‘完了’?”

他在嘴角苦笑了一下,没发出一丝声音,拧身就走。

万漪愣住了,但她的手却比她快得多,早已一把揪住他。可揪住他,她也说不出什么像样的来,单是哆嗦着嘴唇,啜饮着自己的眼泪。

他使了一分力,轻轻一挣,就迫她松开手,“万漪姑娘,买卖不成仁义在,我绝不会马虎局钱。”

“我不是为这个!我问你,你上哪儿去?你走了,还回不回来?”

“你家人,你也用不着担心。他们找到新的落脚处之前,可以一直住在那儿。以你现时的名声,足以负担得起他们了,哪怕你自己不掏钱,也定然找得到新男人愿意替你养他们。”

“别,别这样。你能不能先坐下,我们谈一谈?”

“我们间没什么好谈的了——哦,你苦苦留我,莫不是怕我报复你?大可不必。我承认,我一眨眼已想出了无数阴毒的点子来毁你,但想归想,我万不会真格去办。要知道,你是我柳梦斋捧出真心来对待的女子,从头到尾只有过你一个,我不可能对你下狠手,你只管花团锦簇做你的生意就是,只不过咱俩完了。”

“你又说这种话!你一口一个‘完了’,‘完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完了’难道还有其他意思?”

万漪一直在小声抽噎,可听了他这一句,却骤然大哭了起来,边哭边跺着脚道:“不能完,你快收回去,你把这话收回去!哥哥,只求你信我,我的苦衷上质天日、下对良心,我、我只不过是凭自个儿的傻想头,自认为瞒住你是对你好,绝不是打算故意耍弄你!我瞧你比我这条命还重,你尽可以责骂我种种不好,可要说我心里没你,可就屈死我了!你、你行行好,别再戳我心窝子了,亲哥哥,好哥哥,就算我做错了,你就让我个小,看在妹妹不懂事,原谅我这一回成不成?说呀,你说呀,说你原谅我了……”

柳梦斋见她仰着小脸哀哀地啼哭,脂粉都哭尽了,那一对大眼睛都要哭碎了,由不得他心中如乱刀丛刺,无法自持地张肩承住她,低首去吻她的头发,嘴唇却只碰到了寒凉的珠宝。

“蚂蚁,实话和你说,没进这门之前,我满心里都是恶念头,简直恨不得亲手拿刀宰了你,可一见你的面,我就已经原谅你了……”他瞧她的泪眼中陡地迸射出绝处逢生的光芒,立刻就将手掌向下一摁,退后了半步,“可我了解我自个儿,我的心越不过这个坎,只一离了你跟前,我就会翻转念头。我会一直像这样,前一刻想抱你、后一刻想杀你,揪着你一遍遍质问,人间的错事千千万,为何你非得做那唯一一件我包容不了的事儿!——直问到你也终于受不了我。”

他将她彻底推开在一臂之外,落回了颀长的手臂,隔着大老远低哑道:“‘完了’的意思就是,我就不留下来折磨你了,我回去折磨我自个儿。”

万漪再次扑上来抓住他,但这次,她眼里所有的悲悸都沉下去了,就连恐惧也在退潮。“哥哥,你把一颗血心掏出来对我,却活活被我这样的糊涂人给糟践了,不怪你要和我完。我不敢再妄想挽回你,只想和你明明我的心成不成?等我说完,你只管照你的打算来办,我无不依从。”

她嗓音里犹带凄凉,但字字都说得分明。柳梦斋先觉心头动荡,继而又软化,“罢罢,分开的日子长着呢,不急在这一时。要说什么,你就说吧。”

见他肯留下,万漪方敢松开两手。她擦了一擦挂泪的脸,颤巍巍吁出了一口气,“哥哥,我承认我骗你。可我骗你,只因为不愿意骗你。”

柳梦斋原先料想万漪要说的无非是唐文起怎样以势逼人、她又怎样力不能支,谁料却等来这没头没尾的一句,不禁满目惑然地盯着她。

她环顾着这一间将他们撕裂的喜房,露出了自嘲的微笑,“这些玩意,全是拿来蒙人的,我的初夜早没了。”

柳梦斋怔了,“什么?你的……给了谁?”

“我不晓得——我没骗你,我真不晓得。我偷了安国公那只钱袋后,凤姑娘为逼问密信的下落,威胁要把我书影妹子送去给人玩乐。可偷窃之事是我做下的,我不能叫别人代我受过,所以我请白家妈妈把我送走了。我能看出那人是个有权有势的人物,可他究竟什么身份,我也不晓得。”

“你这话大有问题。当时那个书影不过是白凤的丫头,你却是班子里花重金培训的倌人,鸨母怎肯拿你去填她的限?万漪,我巴不得信你,可你满口里找不出一句实在话。”

万漪蓦地里呻吟了一声,她拿手掩起脸,蹲去到地下,浑身抖得似一头被痛打的畜生。柳梦斋猛一阵感情勃发,想要扶起她、拥抱她,但他的理智却把他牢牢钉在原处,等待她自己摇摇晃晃地重新站起。

“既然说了实话,那就说到底吧。”她还在战抖,呼吸越来越急促,汗水也涌下来,好似在奔跑、在逃命。“白家妈妈之所以同意送我去,是因为我跟她实说了,也叫她亲眼验看了,我那儿的清白早已被毁。只不过,起初那个相看我的人伢子被我娘买通了而已。事已至此,白家妈妈发火也没用,只好悄悄认了这个栽,反正还能再拿我卖二水。”

柳梦斋举手阻断了她,又拿手指在眉心揉捏着,好似脑袋里钻入了东西,“等一等,你是说你在被卖进窑子前就失了身?你是多大进来的?十三、十四?”

万漪笑出来,眼泪却随之崩泄而下,“六岁,我还只六岁大,就不再是洁净身子了。那人是、是我娘家一个远房的舅舅,他在城里做买卖,有天他带回了一包雪花糖,他问我,想不想尝尝‘甜’是什么滋味?他叫我陪他做游戏,叫我保守秘密,我喊疼的时候,他就把糖塞进我嘴里,捂住我的嘴……好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过来那是怎么回事,我忍羞和娘告状,娘却痛打了我一顿,不许我再提,她说我还嫌自己不够丢人是怎么着,说我嘴馋就是、就是那儿痒,说我活该,就是天生的淫贱种!”

她满面涨得血红,哭得简直上不来气,少顷,她对他摊开了染满泪水的双手,仿佛在乞讨,仿佛在向他奉献些什么,“哥哥,可是你信我,我绝不是淫贱,我只是太傻了,压根就不懂舅舅他对我做了什么。我只是太想尝一尝糖的味道,我听人说糖特别特别甜,我却不知道甜是什么……”

一种失重的感觉涌溢而起,柳梦斋感到自己从里到外被翻了个个儿,他赤条条的灵魂被抛入到旋转的巨轮当中,如一粒滚珠,飞速地坠向他从未拥有过的身体、他从未经历过的生活。在那里,一切都变得透明、闪耀而易碎,潮湿的房屋,破败的街道,他心惊胆战地穿行于一缕缕埋伏在阴暗处的目光间,有如富饶的矿脉流过贫瘠的山乡。当第一镐挖进来的时候,他感到被掠夺的阵痛,他浑身都长了嘴,但却哑然无声,被铁锈的味道所塞满。

良久,他的知觉方被自己的躯壳收回,他见到了一位红衣少女、一位新娘立在他面前,他不知是自己的眼睛发花还是怎么了,他看到的她影影绰绰,仿佛一个她之上还浮着另一个她。

“我以为再也没法弥补了,是白家妈妈教会我该怎么做,上一次陪客,我就是这么做的。”她把手往自己的下腹上揿了一揿,“我这里塞着一只羊尿泡,里头装着鸡血,我只要夹破它,就有了‘落红’,看起来便和处女破瓜一模一样。人人都说处女的贞操最金贵,却原来妓女的更贵!你猜猜唐文起为了买我的贞操,花了多少钱?足足六千两!可他不知我其实早就卖掉了,就卖了一颗糖,连两文钱都不值。哥哥你说说看,难道我肯让你来花这六千两,买两文钱都不值的东西?我怎能这么狼心狗肺地骗你呢……”

她匀了匀气息,声线酸哽道:“我没法拿这荒唐的把戏辱没你,在你面前假扮清纯处子,可我又怕你追问我失贞的真相,左右我都要在你这里当罪人,就想着,挑拣轻一重的罪去犯吧!所以我才打算让唐文起当这个瘟生。假如你以为我是由于保护你、迫于他威势才失身,肯定会原谅我的吧……现如今我才知我做错了,错得太离谱了!可无论我错到何等地步,总还有一样请你明鉴。哥哥,你别再痛苦了,你爱的人她不是没有心,依仗着你的爱就去伤害你,只是实在没脸把疮疤对着你揭开,太羞耻了,就像被剥了皮一样羞耻,比剥皮还要疼!可倘或就让你带着一颗气伤的心这么走开,再疼些我也顾不得了……对不起,我本该一开始就跟你坦白的,我不该抱着侥幸,只当对你隐瞒了真相,你就永远发现不了我的丑陋,永远会让我做你心尖上的小妹妹。我不想你轻贱我、离开我,我舍不得你离开我。我长这么大,只你一人全心全意地疼爱我,哥哥,我不想你走……”

她抱住他两只手掌连连亲吻着,哭得停不住,但最后她还是勉强自己收住了哭声,面对他惨淡一笑,依依不舍地放开他,“哥哥,我全说完了,你走吧。”

一吐出这句话,万漪就感到热烫的眼泪又直冲眼眶,而在她的视野尚未完全被泪水涂花以前,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她一个不支就倒伏在地,泪滴纷纷迸开,犹如坠毁的壁雕。万漪紧攥住身上的一袭红裙,攥着那些个累累赘赘的珠璎珞索,发出悲鸣。等她把自己完全哭干,等把心也哭出来之后,她就再也不用承受这可怖的别离之苦,她将消融在这些华服珠宝间,变成一件美丽而昂贵的死物。

泪水已开始变少、变凉,有一只手掌落在她背脊上,缓缓地摩挲。万漪将双眼抵在裙裾上擦拭掉泪痕,抹去了所有心脏的碎片,抬起脸来面对她在妓院里的妈妈或姐妹。

她看见了他。

柳梦斋微微笑着,两耳被笑容牵动着抬高了一点点,“以前没对你说起过,你可知为何我独爱金元宝那蠢家伙?我还是半大孩子时,以为只要和女人碰碰嘴唇,女人就会怀孕。有天我吃饭,我家一条狗来抢食,我跟它逗着玩,结果不小心我俩的嘴碰在了一块,那是条母狗,恰好过一阵就大了肚子,生下来的头胎就是金元宝。挺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坚信金元宝是我长子,也不敢和别人提这茬儿,就自己偷偷使劲对它好。”

万漪失声笑出来,然而她很快又皱起眉,心跳剧烈。命运明明已落幕,他却重提起了幕布的一角,她不知揭开后将会是什么,她既恐惧,又期盼。

而假如她能够透过帘幕的另一端去看,适才就会看到,他离开她之后哪里都没去,就在外间蹲下来,抱膝饮泣,像个第一次学会怎样忍气吞声流泪的孩子。

然而眼前的男人早已隐藏好一切哭过的痕迹,他睇着她,嘴角、眼睛里都是笑,就仿佛大孩子在笑话为琐事而哭闹的小家伙们。“那时候我都十三四了吧,乱七八糟的事情也见过了好些,可依然没搞懂那回事儿究竟怎么做。你只有六岁,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怎么会懂得这个?怎么有力量保护自己?小蚂蚁,你一点儿——半点儿也不用为这件事感到羞耻,该羞耻的,是这个贼老天。”

万漪还当她的眼泪全都用光了,可它们却源源不竭地又一次涌出来。这一次,它们没有模糊她,反而把她的眼睛洗得格外明亮。她望见他的脸容就迫在正前方,庞大又精细,散发着光晕,像是专为了撼动凡人世界的神明。她向着她的神明纵体入怀。

他张臂接纳了她,还有她始终拖行在背后的那一道深渊。他一点儿也没看错,她是完美的。

万漪在柳梦斋怀中啼泣又欢笑,然而她依然不能够放心,她圈住他,盯进他眼睛,“哥哥,你回来了,是不是就不跟我‘完了’?”

柳梦斋笑起来,“是,我跟你没完,一辈子咱俩也没完。”

“我太开心了!哥哥,你不知我有多开心!就好比——好比一个人被绑上法场,马上要杀头,又得了赦免那样开心!不,是已经被杀了头,结果又活过来那样开心!”

“我也开心,从没这样开心,但也从没这样难受。”

“难受?”

“一想起你的遭遇,我就好难受……”

“难受”一词并不确切,但柳梦斋找不到哪一个确切的用词足以托出自己的心。他既为她伤痛,又替她愤怒,他满怀的无力,却也觉出刀剑在浑身竖起。

“小蚂蚁,过去的都过去了,过去你在外头受了欺负,家里人非但不帮你,还反过来怪罪你,你才不敢说、不能说。和我,你绝不必如此。以后假使再有什么烦恼,你一定原原本本告诉我。我再不济些,总分得清是非。我若力量足够,定不会让你受人欺负,你若受了谁欺负,那也是我无力保护你之过。哪怕你在我这儿哭上一鼻子,怨我两句呢,也比一人承着强。总之你的一切委屈都要老实告诉我,不许骗我,听到没?”

“不会了,我以后不会了,我再也不会自作聪明地骗你了!”万漪忽想到了什么,稍作迟疑道,“哥哥,我有话问你,也请你别骗我。”

“你问好了。”

“唐文起已下了严令瞒住他那位奶奶,后房里又不通音讯,唐奶奶怎会这么快就得知消息,赶来大闹?”她瞧他不吭气,便知自己猜中了,当即就向他胸口轻捶了一拳,“我的小罗汉,你是要我的命啊!你当唐文起是傻子吗?他没对我得手前,甭管是不是你坏了他的事儿,他全都会算在你头上!”

“你说的这些,我能不懂?否则我怎会眼睁睁看着他和我抢你,还一直不发作?不过我忍他,原是为替他老子和我老子牵线,如今两个老头子已经见过面了,我也没必要再巴着一个中间人不可……”

“那唐文起更会当你是过河拆桥,还故意在众目睽睽下出他的丑,非恨死你不可!”

“那不能得罪也已经得罪了,怎么办哪?你净絮叨我管什么用啊,啊?”他对她吼了一嗓子,又气咻咻抹了一把脸,“还不都是你,做事也不和我商量,猛地来这么一出,我真急昏了嘛,心都要被你活活扯出来了……”

万漪近来常与唐文起厮守,侍奉惯了中年男人的沉稳城府,再回到柳梦斋的青春心性、喜怒无常之旁,但觉说不出的干净欢喜。她破颜微笑,伸手搓了搓那一张阴沉沉、紧绷绷的脸庞,“好了好了,全怪我,我原本就担心为我的缘故害你得罪人,最后却还是——啧,香也烧了,菩萨也得罪了!”

“嗐,京里又不是只有他唐家一尊菩萨,我们再找别的路子就是,但只钱囊饱满,就没有敲不开的门。其实想一想,早该撕破脸的,这个活乌龟,小爷当得够够的了!”说完他睨着她,一改满面的抑郁不忿,展开了一抹笑意,“事已至此,不谈这些了。烦心事儿可多着呢,哪里烦得完?既然眼下在一处,那就先享眼下的乐吧。”

“也对,乐一会儿总比烦一会儿强,瞎琢磨也是无用。”

“是嘛!咱且说咱的。反正唐文起被他家那只母老虎叼走,怎么着也得三五月没法再下山猎艳,不过你卖清倌的大生意若就此黄了,准成胡同里的笑柄。这样吧,我搅的局,我负责收场。六千两嘛,这竹杠我愿挨,你这夜就归我。至于你下头那玩意,我帮你取出来吧,我的手又轻又快,绝不会弄疼——”

“哥哥!”万漪一下子捂起耳朵,“你快别说了!”

“怎么?”

“太腌臜了……”

“那是你的身体,有什么腌臜?这就跟指头扎了刺一样,有异物多难受,取出来就好了。我又不是没见过女人那地方,你紧张什么?”

“不行!这好歹是咱们俩第一次——”

“哎哟小家伙,你可别往歪处想。我才说我买你这一夜,买的是你一个心头清净,省得掌班责骂你、姐妹笑话你,可不是真要买你身子,那我在你跟前成什么人了?以前一到箭在弦上的时节,你就跟我来回拧巴,如今我也懂了,你那两次经历都是被当成玩物一般,自然对男女之事是又怕又嫌。你只管安心,我为你做什么,是我图自个儿乐意,你用不着为了谢我,勉强自己和我做那个——”

“再也不了,”她忽地截断他道,“哥哥,我再也不会勉强自己了。”

一语既毕,万漪那泪尽铅华的脸颊上蓦地里泼出了两朵胭脂,她执握住柳梦斋的双手,把自己的唇贴向他的唇,吻下去。柳梦斋已和她吻过了数不清多少次,但从未有一次,他感到是她在主导他、引领他。

待她松开后,他带着不可思议,而又回味无穷的微笑,轻抚着自己的嘴唇,“唔,小蚂蚁……”

她咬住了下唇一笑,“哥哥,我始终都在勉强自己——不和你做那个。过去那些经历的确叫我对男人又怕又嫌,但和你,我一点儿也不怕,我怕的一直是:你会嫌弃我。是我蠢,你从来也没嫌弃过我,永远都不会嫌弃我。”

柳梦斋和她深凝一时,含笑摇摇头,“嫌弃?说什么呢?买得起的,我才有资格嫌,而你是无价宝。”

“你现在说我是无价宝,还早了些。”万漪斜逗了他一瞥,秋剪双瞳,流波欲活,“我可是受过最严格的调教,能够不用牙齿,光拿舌头给葡萄去皮。”

柳梦斋放声大笑了起来,他把脸孔压向她,睫毛擦着睫毛,“真要做吗?小新娘子?”他本来就长得一脸坏相,现在那一双笑眼更是坏得不得了。

万漪的呼吸变得又深又急,她低叹了一声,“你先替我把那脏东西拿出来……”而后她就放手揽住他颈项,把他轻轻摁进自己的双唇间。

六岁时那件事,后来娘曾不止一次地辱骂过她,骂她不知羞耻,每每令万漪为自己的不知羞耻而羞耻至死。

现在她让这个男人打开她,把她的羞耻心统统拿走,渣都不剩;她让他一点点教会她,不知羞耻——既不为自己的身体,也不为灵魂而感到羞耻——原是这世上最美妙的一件事。他精瘦结实的身体在她的里面一下、一下、又一下地为她擦拭掉一切:溺死在尿桶里的女婴、轻忽与侮辱、棍子和巴掌、女人们的阴谋和厮斗、男人在关起门之后显露出的恐怖……她曾那么无知地以为,这些就是生活的全部面孔,它再也不会对她展露出其他的面孔了。

万漪仰视着上方那一张双眼明黑、五官标致的脸儿,喜极而泣。

玳瑁之床,合欢之枕,凤凰双栖,鸳鸯并宿。

翌晨,他们相拥着醒来,脉脉一笑。红漫漫的新房中,那一对喜烛烧到了头。

(上册终)

[1]指为雏妓破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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