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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万艳书 贰 下册》(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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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埋愁地

“就说我病情很沉,让他速来。”佛儿一走,万漪马上使人去请柳梦斋。

柳梦斋早先和他妻房高小姐离断,拿来说服父亲的理由是,自己很懊悔一向错待了人家女孩,此际家门临危,不忍心拖她一同受难。柳承宗却是从其他方面来考虑这件事的利弊,那就是万一事况变糟,若高小姐还在他柳家做媳妇,高御史估计也难逃一劫,倒不如趁早切割,好歹留个人在朝中,说不定还能暗地里拉他这位前亲翁一把。高御史那边更无异议,既感念柳家主动划清界限,又感念他们并未以“多病”“无子”之类的由头公然休妻,而是给双方都留足了面子,那就是给女儿再嫁留足了余地,所以也颇觉满意。至于高小姐自己,她多年被丈夫冷落在一边,始终过的是以泪洗面、病榻缠绵的哀苦生活,若能重回无忧无虑的闺阁时光,傻子才不愿!

这一桩离异官司既然没有一点儿反对的力量,自然是清清爽爽就交割完毕。直等尘埃落定,柳承宗才听到些闲言碎语,说自己的儿子取消与原配的婚姻,是有心要抬举怀雅堂那姑娘做大老婆——简直胡闹!但儿子没提过,他也就绝口不提,毕竟娶谁做填房,在这当口实在是无关紧要。而且本来百花宴刺案后,他和儿子的关系已大为缓和,犯不上为八字没一撇的小事在父子间引战。但柳承宗虽把这份担忧按捺了下去,还是多留了个心眼。这天中午刚过,就见儿子急匆匆往外跑,立马就有他安插在柳梦斋身边的仆人来报告,说白姑娘生病了。柳承宗大不以为然,掏出鼻烟重重一抹,打了个好不痛快的喷嚏。

柳梦斋一直知道万漪近些天闹上火,真当她病倒了,心急火燎赶上门来,却见她在窗下闷坐,脸色倒尚好,只眉目间满含着心事的样子。

十月末正赶上回暖,柳梦斋的衣裳穿得多了些,走得又急,原就在冒汗,屋里头还生着好几只火盆,热得他那一身狐裘根本穿不住。他一边叫下人们侍候他卸衣除冠,一边搭茬向万漪问了句:“既是身子不适意,怎不床上歪着去?请大夫了吗,怎么说?”

万漪也不理睬他,光对马嫂子她们交代道:“你们服侍过大爷,就下去替我照看衣裳吧,这冬天的太阳总不比夏天,晒的时间得长些,总还得两三个时辰,我就怕再有野猫钻进来,别又把那纽扣、钩珠抓坏了。”

马嫂子便和柳梦斋客套两句,带人走开。她们一走,柳梦斋马上就问她:“怎么了小蚂蚁?”

万漪从肩上回过脸,斜瞥他一眼。从前二人谈天说地时,她没少听柳梦斋大谈畋猎之事,有次他夸口说,只看一看獠牙擦过的树皮,他便能判断出左近出没的是哪种动物。万漪当时就在心里想,这个她也会:她从他漂亮脸皮上微痕的排布,便知今日盘踞他心头的是焦躁,是抑郁,是愤怒,还是懒散和轻松。

一旦瞧出他心情不佳,哪怕她本来打算闹闹别扭,也会留待下次,她宁可自己生闷气,也不愿累他添愁。但如果他好似眼前这样子,一望就心情充裕,那她便尽可随心所欲,也让他瞧瞧她的脸色。

满窗冬日的阳光之间,柳梦斋见万漪不事妆饰,素着一张端丽圆满的脸盘,未描的弯眉丝丝分明,如嗔如怨,他只觉心都被这一幕勾脱了丝,遂柔声问道:“到底怎么了?看你闷闷的,我的小夫人……”

万漪听他软绵绵地唤自己“夫人”,更不敢正视柳梦斋,怕自己一看清他那令人心猿意马的模样,就再不忍逼问任何事了。

她死盯着自己指上的一只转珠戒,把那大海珠扭动了一圈,“你骗得我好苦。”

柳梦斋听她话说得蹊跷,微然一愣,难道她疑心我犯了老毛病,背过她与其他女子别缔丝萝吗?“蚂蚁,你别瞎想。是,我这一段总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抽不出闲暇来陪伴你,但这——”

“不是这个。”她摁下他的话,猛地深吸了一口气,“祝公子祝书仪是怎么死的?”

她出其不意地刺出这句话,随之就转脸直瞪他。而他那样子就仿佛周围的空气瞬间被蒸发,片刻后,他才得以重新呼吸。

“你……干吗问这个?”

他的反应粉碎了她最后一丝侥幸。就在不到一个时辰前,当佛儿谈及祝书仪遇害时,万漪已不由自主回想起自己那天与柳梦斋说到祝书仪的情形,他那样失控却又假装淡然的奇特反差令她印象深刻。

她不知他是完全不擅长掩饰自己,或单是在她面前无法掩饰自己而已,反正万漪已打算一揭到底。“是你们派人干的吧?”

这一次他的回应极其迅速,他捉住她双肩问:“你听见什么了?谁和你说的?”

万漪的泪水早已潸潸不绝地滚落,“哥哥,你、你怎能这样存心欺骗我?你明知我身受影儿的重托,我、我还特地对你叮嘱过,请你派人多加留意,若祝公子出现,一定要对他多加照顾,你就是这样照顾人家的吗?”

“嘘——”柳梦斋那一张被晒成古铜色的脸膛整个涨得暗红发紫,他将窗户推开一条缝,望一番,又索性将窗面整扇支开,而后就将万漪的双手攥入自己的手里,“来,这边说。”

万漪见他又惊又怕的模样,心不由就软了,听任他牵着步入一层层的床檐中。

柳梦斋心乱如麻,在床边坐定了便问:“死的是祝书仪,这一细节我可没和你提过,是谁同你说的?”

“你别管,你回答我,祝公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啧,你先告诉我——”

“你先告诉我!”

面对她如此执拗不屈的面目,几个月前的柳梦斋早就火冒三丈,他会吼,他会暴跳,他会冷言冷语,甚至会把答案直接从万漪的身体里摇晃出来,但残酷又密集的斗争使他成长了。假如他对付自己的女人尚且需要动怒,他还有什么本事留给敌人呢?

柳梦斋扳一扳两手的指节,动了动耳朵,拿些零零碎碎的小动作为自己找回冷静。

“好,我先说。你八成以为,是在你跟我提到祝书仪之后,我才派人去搜寻他,拿他做了这个局。蚂蚁,真不是这样。”

“那又是怎样?”

“你和我提起他的那会子,祝书仪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被抢吗,被杀吗?哪个强盗这么不长眼,现放着满城里的富翁,却去抢一个潦倒穷人,抢完了还要杀?”

“你有所不知,坏就坏在这个‘穷’字上……”

“这又是什么意思?”

柳梦斋半天不吱声,万漪急道:“你要说就痛快说,这样前思后想,莫不成又在编什么谎话,预备要骗我吗?”

她从他细微的表情里捕捉到受伤的痕迹,便暗暗懊悔不该接连口出不逊,但她不得不硬起心肠,否则就既辜负了书影的信任,也辜负了佛儿向她披露内情以挽救柳家的诚意。

柳梦斋从未见万漪这样子咄咄逼人,就仿佛另一个陌生女人借用了她的面貌似的,足可见其怒之盛、其怨之深,什么都安抚不了她了,除非真相。

他沉叹了一声,“蚂蚁,我说出来,你一听便知,这绝不是谎话,没这样编谎的,人编不出这样的谎来。”

于是他便从那一日,从她那个“舅舅”的不期而至开始讲起,他回顾了她的崩溃,还有他内心的愤恨。听至此处,万漪已隐隐明白过来,“大爷,你、你是不是把我舅舅他给……难怪,那日我回家,娘还在念叨,说小舅明明要来京城探我们,怎地左等右等人也不到……”

柳梦斋接着缕述自己遣手下向“打问万漪姑娘的穷汉”复仇,却阴差阳错累及了某个生人。“那时我根本就不知这人是谁。紧接着我到你这儿来,好巧不巧,你就提起了祝书仪,榫卯全扣上了。而我想,人死也不能复生,何不利用其特殊身份把徐钻天和詹盛言推到台前?你也清楚,我留门倾覆已在旦夕间,一朝被清算,无数的徒子徒孙也难逃一劫——百花宴刺案一出,牵累了多少人?而祝书仪一个人的死,或许就换来这些留门弟子的生路,也不枉我手上白沾了一条性命。于是我就瞒着你,设下此计。前因后果就是这样,我都说了,没丝毫隐瞒。”

万漪但觉五脏六腑都翻滚了起来,她要的是事实,事实就摆在这里,犹如宴席间被烹煮好的异兽,离奇又丑陋,从死气沉沉的眼眶后瞪视她,静候着被她吞掉。

柳梦斋等待了半日,忽见万漪把脸栽进了掌心里,湿润的水迹由她指缝间溢出。他连忙倾身拥住她道:“小蚂蚁,怪我,全都怪我。”

“不,不怪你……你只是替我气不过而已,我舅舅他……他活该!无数次,我巴不得他……我只是没胆量自己下手。但可怜祝公子……哥哥,你利用祝公子之死去打击仇家,也不能怪你,就像你说的,你和老爷子身上承担着太多留门弟子的性命,也只可抱万一的希望去挽救。但、但本不该……细细推想,其实全都是我的错。”

泪水冲走了她新结起的硬壳,她又变回那个他熟知的姑娘,柔弱、婉媚、慧意解人,也擅长归咎于自身。他赶忙拦住她道:“我一开始不想和你说实话,就是怕你往这面想!听着,不许把什么都往自个儿身上揽,怎么会是你的错呢?”

“怎么不是?祝公子一事,我早该同你说清楚,再见影儿的当天,我就该同你说!还有那一天我舅舅现身,我为什么那样失态呀!要不然你也不至于被气昏了头!啧,我就不该提起幼年遭人侵犯的丑事……不!哥哥你再想,祝公子本已脱去了苦役身份,过上安乐生活,何至于再度漂泊无依呢?还不是因为安国公垮台吗?这又从何而起,是因为我偷了他的信呀!此外,凤姑娘、珍姑娘,还有窑子街来的七姑娘……”

白皑皑雪地里的僵尸,悬吊在梁上的孤魂,切磨得凛冽的钻石与被撞碎的头骨……种种万漪连梦都不敢一梦的深深歉疚从大地的下面轰然耸起,将她圈入到白骨砌垒的鬼城中。

“我的罪孽,这下拿长江水也洗不净了!”她失声痛哭,泪涌如崩,“老天哪,为什么要这样捉弄我?我自问一辈子不敢动一点儿坏念头,可却接二连三做出了这许多害人的恶事!难道我是什么凶鬼托生的,怎么挨上谁就害谁?我是不是该早早一死,免得再伤害无辜的人们……”

“蚂蚁,小蚂蚁!别说了!”他一把将她兜揽进怀中,紧紧箍住她,“嘘,别说了……”

在他拿臂膀压服她一阵阵的抽搐后,他的头脑也已匆匆勾勒好一篇用以抚慰她的说辞——他常常以利益打动人心,且无往不胜,但他知道这一套对万漪不起作用。她热爱的是当一个输家、一个听从命运摆布的人,这样才会令她的良心安适。也正是她这可笑的缺憾,使他对她倍加怜惜。

“万漪,你冷静一下,听我说。哪怕你找遍全世界,也找不出一个‘无辜的人’。年少时有一阵,我夜夜在人们的屋顶上消遣,为的就是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看那些清高之人、正直之人,看所有人的脸孔都好像西洋万花筒一样,只一转,就彻底变了样。你信我,每个人都有另一张脸孔、有好多张脸孔,每个人都守着罪恶的秘密!既然你又提到那封信,好,我就拿那封信来同你说。詹盛言覆败,不是因为你,是因为他自负又自恨,执迷于过往,才毁掉了眼前的一切。白凤呢,这个女人又冷酷到何等地步?眼看爱人能心死而复生,只因药引子不是她,就不惜亲手泼掉这救命的药!至于白珍珍,就更令人不齿,一身的纯洁无瑕都是姐姐给的,她却拿这个去背叛姐姐……谁无辜?谁他妈都不无辜!万漪,从来不是因为你,是因为他们自己。他们中没有一个,不是罚当其罪。”

他一面说,一面为她揩去泪水,然而他的手还未离开,它们又连绵而下,她整张脸都变得像是被割开的血管,她就在斑斑血泪间自嘲一笑,“是吗?那我犯了这么多的罪,我的惩罚呢,在哪儿啊?人家死的死、疯的疯、失踪的失踪、坐牢的坐牢,我怎么还好端端在这里,在我丈夫的怀里头?”

“你的惩罚,不是已经来了吗?”

万漪顷刻间懂得了,刹那后却又糊涂。“嗯?”

“小蚂蚁呀,我也说不清老天的法则究竟是什么,但我隐隐约约觉得出,‘他’手里头擎着一杆秤。万事万物,都只在那秤杆的两端变换,不偏不倚。若有人在秤的这一头堕入了深渊,那一头就必有人鸡犬升天;有人发疯,就有人为同一件事发财;有人行大运,就有人倒血霉。这一目了然又高深莫测的平衡,我看得太多了……”

“哥哥,你说的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祝书仪这件事,行大运的是我,倒血霉的是你。”

她一听这一句,立即又酸泪直坠。柳梦斋没再拿手去擦,他两指一绕,就解下她胁下的一条绢帕,递给她。“蚂蚁,你我虽还没在公众前行大礼,可早已是骨肉恩爱的夫妻了,原是一体。也许我命不该绝,才有这一遭奇遇,可代价却要由你来赔付,你的良知要被折损,心头的安宁也要被摧毁,唯有如此,天地间这杆秤才能重归于平衡。你的惩罚,就是你替我担承的心头重担。你若受不住,大可向有司举发我,或去找你那书影妹子,和她亲口认罪,我绝无怨言。”

柳梦斋曾被肉林间的荒唐生涯培育良久,所以在他和万漪行云播雨时,他能仅凭她一丝娇呼、一点蹙眉来判断他是否拿捏准了她的痒处,他是该加强力道,或放缓速度,才好将她送上高处。而现在,他干的是一模一样的勾当。他无耻地试探她这颗肉做的心,下流地刺入她心里头最隐秘的地带,如同他熟知怎样在床上调弄她以使她兴奋,他拿殉道者的名字来满足她的心。

她蓦地里软化,默泪不止,等把一条手绢都哭透,她就扑向他。有时,他们欢好后,她会缩在他怀里掉泪,他好笑地问她在哭什么,她却只摇摇头,泪眼里又噙着笑;而在她满足的神情里,他亦得到了至高满足。但今时今日,当他抱拥着抽泣的她,却深感惭愧无地。为了令她重获安宁,他不得不利用她乐于牺牲的品性——但无论如何,她重获了安宁。

她在他胸口仰起脸儿,泪洗的双眸明净幽艳,“哥哥,倘若这就是老天的安排,那就让好运都归你,罪孽都归我吧。我也绝无一字的怨言,一丝一毫的怨念也不会有。”

他笑了笑,他知道这一幕——她的泪眼和柔语——他将永远地怀念。

但柳梦斋早不是那个只知追欢逐爱的浪子,这短暂但粗粝的几个月唤醒了父亲注入他血脉里的一切,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江湖客了,工于心计,深藏不露。“妹妹,你对我的深恩,我永世不敢忘。那你能告诉我,有关于祝书仪,你究竟是从谁那儿听说的吗?”

“我正要同你讲这个……”

万漪讲道,佛儿是从红伶萧懒童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萧懒童则是从他自己的老斗那里听来的。而柳梦斋非常清楚,佛儿和萧懒童之间曾传过一段艳迹韵事,萧懒童背后的老斗又是执掌镇抚司的马世鸣——因此他认为这消息的来源相当可靠。

“你接着说。”

“镇抚司怀疑祝公子的死另有蹊跷,但苦于找不到证据,且又不好以官方立场去替徐大人洗刷清白,因此他们的掌爷马大人暂时压下了那封密信,私底下约见唐三爷,以便商议怎样将人命案背后的势力引出来。”

柳梦斋屏息听万漪说完,随之就陷入深思。镇抚司是否当真已在祝书仪之死中发现漏洞,他持保留态度,他自认为尸首处理得天衣无缝,那封信也伪造得找不出破绽,但他知道徐钻天与镇抚司首脑马世鸣的私交甚笃,一旦徐钻天被曝出是逆党一员,于公,马世鸣是失职失察,于私也难逃包庇的罪责,因此以马世鸣的立场,断然不希望徐钻天出事。而唐席又是徐钻天死党,不排除马世鸣授意唐席代徐钻天“洗冤”的可能性。不过这是唯一的一次机会,只要唐席没有能够在最开始为徐钻天扭转事态,那么为了和这群嫌犯划清界限,马世鸣将第一个掉过头来把他们往死里咬。

所以,这已是最终的较量;一切都只在影子和影子的擦身间,眼角余光里刀影的一晃。

“嗯?”他听见万漪在叫他,忙把飞走的神思收回眼睛里。

她拿一对余泪犹然的眸子与他对视,一眨也不眨,“哥哥,他们就约在了今夜子时三刻,庆云楼。要不,你上屋顶去听听?要是晓得那些人打算拿什么来对付你们,也能提早有个应对。”

她并未明说,这建议其实来自佛儿。只因柳梦斋曾嘱托过她,不愿人得知他耳力过人一事,她也就不愿他得知,她早已将他的异能、癖好、他可爱的样子、他迷人的笑容、他白天说的话、夜里头咕哝的梦话……一一分享给了佛儿,就好似当初她和书影一起在被窝里分吃同一块桂花糕。这不过是姐妹们之间甜蜜而琐碎的时光,他一个男人理解不了,也就没必要知道。

柳梦斋却以为这是万漪自个儿转出来的念头,不由得笑起来,“咱们英雄所见,不,公婆所见略同!就这么干吧。谢谢你小蚂蚁,你又帮了我一遭,你帮的是我全家,是我们整个留门。我代上上下下向你拜谢了!”

他说着真就起身来同她作揖,闹得万漪一下子就破颜为霁,“哥哥,你可折受死我……”

万漪沉浸在似悲似喜的感觉当中,她为她的男人扛起了黑暗,也把出口的光明指给了他,她是一个甘愿付出的人、一个有用的人——只要这样,她就别无他求。柳梦斋也心存感动,他觉得他的女人就像是一道护身符。

她偎过来,又发出了低低的抽泣声,“哥哥,等风头过去,我想在天帝前为祝公子献奉一百副,不,一千副钱粮,代他消业,也替你赎罪……”

“那自然,那自然。”他顺着她说,胸怀间不无歉疚。

就在更高的一层楼板上,佛儿正踞坐在缭绕的水烟烟雾之中,她虽没有一对隔墙捕音的妙耳,但也完全能摹想出事情的进展。想必此时此刻,唐席曾吐进她耳中的每个字,又已从万漪的嘴里传到了柳梦斋耳中——好似是一个击鼓传花的小游戏。而那险恶的鼓声,马上要戛然而止。

当夜,柳梦斋提前很久就到了庆云楼所在的万元胡同。他的心思今非昔比,缜密了许多。他并非不信任万漪,但他依然保留着薄薄的怀疑:这也许是个陷阱。因此他先在胡同四周来回走动了几趟,各处均不见异状,更谈不到有什么设伏,这才安下心来等待。子时初,各处茶楼百戏散场,清宵默,钟漏沉。不几时,就见二人步行前来。其中一人略带病相,脚步虚浮,头颈处还包裹着一条厚厚的羊毛围巾,不大看得清脸孔,搀扶他的那人柳梦斋倒认得分明:“花狼”张客,万海会中的二号人物。那么能令他低眉服侍的,无疑就是唐席本人。

柳梦斋见唐席抖肩猛嗽了一阵,张客即向他问道:“三爷,您伤风得厉害,这好像又有些发热了,不如休息吧,我代您进去谈?”唐席却摇摇头,自己手擎一灯就穿入了楼门,张客只好把守在楼外。柳梦斋原潜身在楼檐前的一棵梧桐树上,这便做出几声鸟叫风鸣,遮掩住自己翻身上房的动静。他扒住了房脊,追踪着唐席的步声与嗽声,而后轻挑开瓦缝,果然见下方一盏孤灯——为避人耳目,整座深敞的戏楼里只这一点灯。而唐席的眉眼就浮起在光环边缘,他仍未揭开口鼻处的围巾,不时地大声哑嗽。

你这头糖蒜伤风了吗?柳梦斋伏在他头顶上气狠狠地想,要是你不尽快好起来,就再也没机会好起来了,牢里头可又潮又冷,而我很快就会把你扔进去,你将和你主子徐钻天,还有你主子的主子詹盛言一起在那里烂掉!

柳梦斋不光对唐席意图反击的行径感到强烈的不耐烦,他对包围着自己的一切都报以怨愤。当他明明应当在万漪的身畔安躺,享受她眼睛里对他的爱恋时,他却不得不趴在这儿,在冰凉刺人的冬夜里,在一钩冷月抛下的光束中。楼下的张客脚踏自己的影子,一动也不动。柳梦斋也不敢动,尽管他手足僵痛,还被寒冷激出了几丝尿意。

终于,远远地奔来了一匹快马,柳梦斋即刻忘掉身体上小小的不适,兴奋了起来。

然而来者却并不是马世鸣——柳梦斋认得马世鸣。难不成他为了避嫌,不打算亲自露面?无论如何,那位“特使”一样被张客放入了庆云楼。柳梦斋细意聆听特使与唐席的交谈,却只听到马大人今夜别有公干,因此约期延后。唐席病得非常厉害,嗓音完全走了样,几近失声,但语气里的失望却呼之欲出。柳梦斋也失望至极,但随即又感到一股喜悦的热流。对,唐阁老那阵子不是拒绝同我柳家见面吗?今夜马世鸣爽约,是否已说明他决定抛弃唐席?那就意味着密信将被呈报给九千岁,最迟到明天,徐钻天就会被投入诏狱。

特使走后,木头与瓦片无由地吱嘎作响,树梢被风掀动着,落叶在砖石地面上窸窣翻滚,张客嘶嘶地吸气……整个人间都在不紧不慢地呼吸着。正当柳梦斋为下一步的去留犹豫时,他又听见了一个人。

这不是——

“贞娘?”

他借由唐席的呼唤证实了自己的眼力。那下面实在是太黑了,仅有的光点亦如无底洞中的鬼火,望得他两眼都酸痛起来。那巫女走出鬼火——她真是从那里头冒出来的吧?连他事先都没听到什么响动!唐席也以惊异的微声问她说:“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柳梦斋犹记,他跟踪徐钻天那次,直跟到了贞娘的命馆,而她居然由一杯打翻的茶水便推算出有人在外监听。为此,一见到她,柳梦斋分外惊心,莫非她推知出什么,赶来和唐席报信?

他不是没想过立即撤退,但又怕反而引起下面把风的张客的注意,自投罗网。不如以不变应万变,先听一听这巫女怎么说。

“我才做了一个梦。”

唐席用以回答贞娘的,是剧烈的咳嗽。贞娘只管自行其是地说下去。

“那个梦,是在我打坐时找上我的。三爷,您是否正在策划坑陷柳家大爷之事?您对柳大的恶意已被鬼神觉知,柳大故去的母亲前来找我……”

一刹那,六合无尘,五内皆空。

柳梦斋被震动得直接从楼顶滚落,脑浆迸裂,腹脏外流,临终前,他看到唐席的手下们蜂拥而至,似扑向食物的秃鹫——他很奇怪这一幕竟然没发生,他照旧稳稳地扒在房顶,不动不摇,生生接住了这凭空而来的重重一击。

母亲终究还是死了?死于一个巫女的梦……

“那女鬼先是求恳我,要我来说服您,请您同她的孩子、同柳家讲和,然后又威胁我,假如您不肯罢休,她将不惜拼一个魂飞魄散来与您作对。”

唐席顿了一顿,扯起嘶哑的嗓子问:“那么依仙姑神算,这女鬼可否真正妨碍到我?”

“无论是人是鬼,做事情终要凭能量的大小。总不成只要变了鬼,就比活人厉害,要不,这世界早就归死者了不是?像三爷您阳气旺盛、运头卓耀,等闲的幽魂根本就难以近身。只不过这一位柳夫人是横死,阴灵的怨气实在不小,她把我的梦整个都变得又黑又冷,您摸摸,我的手到现在都还和冰块似的。假如她拼尽修为,就算无法妨害三爷,但也许会干扰到行动中的其他人,影响大局。”

“关键时刻,吭吭,我不愿出任何岔子。有没有化解的方法?”

“最稳妥的法子就是起出柳夫人的遗骨,作法使其飞灰湮灭,便可去其灵力十停之八九。”

“不过我听说,吭,柳大一直没放弃搜寻他亡母的尸骨,在江湖上还挂出了赏格,却始终无人能找到……”

“柳夫人的尸骨是被随意草葬,无墓无碑,寻常人如何找得到?”

“而你却知道在哪儿?”

贞娘发出了黑暗里的笑声,“我要不知道,也不敢吃这碗饭了。”

柳梦斋血流沸涌,脑中被一帧帧画面蚀刻着:血流如注的贞娘、不成人形的贞娘、惨呼的贞娘、祈命的贞娘……还有她面前残酷无情的他自己。他心意已决,一会儿在贞娘的归途中劫持她,倘是她不肯供出母亲的埋骨所在,他会亲手把她挫骨扬灰!

然而并不消他动动小指,贞娘已一五一十地说道:“翠微山隐寂寺,山门外有一对雌雄银杏树,女鬼的尸骨便埋在雌树树根之下。”

“吭吭。好,今日已晚,明天天一亮,我便派人上山掘骨,好由仙姑施法。”

唐席说话的口吻就好像准备上山汲一桶泉水、采一束野花那样,简便而轻浮。

柳梦斋把两手死死攥成拳,忍耐着不去将这一栋楼都在这一男一女的头上推翻。又挨了足足小半刻后——他为此而佩服自己——才等到了贞娘的告辞、唐席和张客的人去楼空。

柳梦斋徐徐爬起身,就在楼顶上撒了一泡尿。最后打那一哆嗦时他才发觉,一身的衣裳已从里到外被冷汗湿透。

来之前,他将自己的马匹暂寄在不远处的一家骡马店中,此时取了来,快马加鞭就往西北方赶去。他必须在明天的太阳升起前取回母亲的骨殖。他记得小时候曾模模糊糊地想过——每个小男孩都那样想过——等自己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地保护母亲。

柳梦斋终于等来了属于他的机会。

月色越来越亮,朗澈得古怪,几乎如玉露下滴,清照着山野。即便如此,夜路依然是崎岖难行,西北风阵阵如鬼啸。好在柳梦斋进山打猎时曾多次在隐寂寺歇过脚,有一条踩熟的小径,这就摸索着一路前来。渐渐地,东方初白。终于见山麓开处,树木如戟如戈地林立于天幕下,掩映着一座寺门。紧闭的门后传来一阵阵音浪,似是在做什么终夜的佛事,考钟伐鼓,天语纶音。柳梦斋突然间泪流满面。上山时他摔了无数跤,一头一脸的风霜血痕,经热泪冲刷,全都是尘埃味道。

他抹了一把脸,强压下心头莫可名状的委屈,果真看一东一西对立着两棵银杏树,一棵雄树魁梧粗壮,一棵雌树清秀矮小。他急行至雌树前,先将手停在树上摩挲了一阵,树皮纵裂粗糙,冰冷刺骨。

柳梦斋屈膝跪倒,拜过四拜,无比庄重地默祷几句,便待掘土起骨。

可直等要动手,他才发现自己没有携带任何工具。他担心寺内的法事一旦完成,和尚们便会出门洒扫,倘见一外人在树下刨土,势必要大惊小怪、问长问短。因此事宜从速,他一时也顾不得许多,干脆掏出了腰间拴着的大白钱。与万漪在一起后,他不知不觉就戒掉了顺手牵羊的恶习,但依然惯于将盗窃的取具随身携带。这枚大钱就是专用来剪取他人物件钱囊的,边缘磨得是又薄又利,比刀子还快。柳梦斋拿它一下下划破了霜冻的地面,开始徒手挖掘。

他看到一团团白气由自己的口中喷出,翻转着消散,指尖的冷和疼也在渐渐退却,沸热一股股涌来,似有钢水于血管间窜动,伴随着单调空寂的佛歌。不过,门扇间的微然一响依然刺破了他的耳朵。柳梦斋已什么都不在乎了,他会狠狠出一笔香火钱,他会给三世佛四天王十八罗汉个个都重塑金身,只求和尚们现在甭来烦他。

然而令他惊诧的是,山门开处,出来的却并不是和尚。

但见那人一身五闪绮霞夹袍,套着狐皮坎肩,戴青缎小帽,帽檐上镶着巨大的玭霞,下面是一张容长小脸,脸上一双晶莹冷目,一只细耸的高鼻子直连深刻狭窄的人中,一点薄唇荡漾着似笑非笑的挑衅之意,“这不是柳大爷吗?”

“是你?”

柳梦斋愣住了,在山门外一壁丹青彩画间,他认出了京中名伶萧懒童。紧跟着,萧懒童就向旁一让,自他身后又闪出另一人来。

马世鸣揣着手,一笑,唇上那几根黄胡子就抖动起来,“柳大爷,这不当不正的时候,您孤身一人上这儿来挖宝呀?”

柳梦斋徐徐立起身,他的脸色沉黯如乌云,但云层下已酝酿着惊雷与闪电,一切都在被剧烈地震动、被惨酷地照亮……

不!

那些已上涌心头的真相,他一把将它们统统扫开,他不敢,也不愿深思。马世鸣失约于唐席,却出现在此地,定有其他的缘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于是柳梦斋也笑笑,拍一拍手上的泥土。直至眼下他才看清,自己已是指甲劈裂、指节划伤,十根手指头上血迹斑斑。“是啊,可不来挖宝吗?家母失踪多年,家父说,她多半已不在人世,可我却总存着个念想,纵使驾鹤西归,我也要千金市骨,以尽寸草之心。或许是在天慈灵怜我诚意,昨儿竟托梦与我,说她的埋骨之处就在隐寂寺山门外雌树下。为人子女,既有了这样的感应,自不可延宕,所以我半夜就起身赶来了,不意竟在此间碰到马大人!您——”他瞟视了萧懒童一眼,“和萧老板,也来这山寺中‘挖宝’吗?”

他终究还是太嫩了,没能忍得住屈辱和愤怒,他骂对方是掏屁眼的,却终究对自己的处境毫无帮助。

马世鸣丝毫不介怀,他也对身边的萧懒童投过一瞥,慢条斯理笑道:“近日发生了一件大案,令我心神难安。萧老板劝我来做一场法事静静心,说没准神佛庇佑,凶徒自会落入天网。”

洞开的庙门间,清寂的合唱仍旧绵绵不绝地淌出来,随即,镇抚司的一众番役便列队而出。柳梦斋恍然大悟,就连这场法事也是圈套的一部分,是为了盖掩设伏的动静——假使他深更半夜赶来,却听闻庙里依然有人走动不止,必会起疑心。

前一刻被他强行压下的感觉又一次猛烈弹起,他不得不正视内在的恐惧。

“告诉你吧,我非但有三只手,还有顺风耳。不过这份能耐我一直藏着,你也别往外头说,说了我也不会认。”

“要不,你上屋顶去听听?要是晓得那些人打算拿什么来对付你们,也能提早有个应对。”

除了她,还能有谁?

而柳梦斋只想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你揣着那张借据,跑来我马前的时候吗?你怎么能骗我呢,小蚂蚁,你怎么能骗我骗得这么好呢?

假使他只剩下最后一次和命运讨价还价的特权,柳梦斋希望,他和她之间所有的美好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巨大的悲哀一下子就将他捣碎,以至于马世鸣令人掘地三尺挖出那只木匣,又把那匣子里的东西杵到他眼前时,柳梦斋全无一丝丝感觉。

那是一张已被虫蛀破的藏宝图,马世鸣捏着它狞笑不已。他身后,萧懒童抱臂斜倚,一手将香帕抵在鼻端,精冷的一双眼眸在帕子的上方闪烁不定。

山间的晓雾挂下来,遮住他眼底的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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