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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挂在窗外,秋夜正凉。今天真是漫长又难熬的一天,即便已经入夜,却也同样如此。对于奇台帝国的太师来说,这一天一夜中最难办的却是如何弄清楚,自己的儿子怎么想的。

太师看不清杭宪的面容——杭太师乞请回乡终老,理由之一就是目力不逮——但太师了解自己的儿子,也知道自己早些时候做了什么。而且,尽管杭宪一直跟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但在这间屋子里,在这间父子二人一起工作数年的屋子里,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气氛。

太不容易了。当儿子的一辈子都在尽心竭力侍奉父亲,一辈子默默无闻——尽管也是不可或缺。至于儿子自己的前途,原本大家有一个心照不宣的默契,父亲告退还乡后,儿子将接替父亲之位,成为帝国宰相。多年来,杭宪一直为此而努力训练,并且耐心等待。可如今只在一天之内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故,到头来这个前途竟成了一场空。

还有更糟糕的。那个人竟然要奉召回京了。

杭德金身心俱疲——如今他时时刻刻都很疲惫,但他还是认真明确地解释说,他明白儿子心中沉重的挫败感甚至羞耻感。杭德金称不上是个慈父,可长子一直以来都是他的安慰,是他的左膀右臂,如今甚至成了他的一双眼睛,他一点都不想让长子心里难过。何况,男人最体面的抱负永远脱不开家族,如今他的儿子也有了孩子,杭家后继有人。

父子二人尽管从未明说,但都展望过,政事堂世世代代都由杭家掌握。然而,今天下午宫里的集议,让这件事情失去了可能——之前君臣都在御花园里议事,但是南门附近有人意欲行刺,于是众人移步到了宫里。

阿宪真的明白吗?他父亲坚决反对跟这个新崛起的番族阿尔泰部结盟。如果官家执意要与之盟约,杭德金就以此为借口请求致仕,若是这样,太师的儿子,太师的左膀右臂,又如何能够位极人臣?

不仅如此,晚上杭德金一边喝着茶,一边重申,自己对与阿尔泰结盟一事的看法,纯粹发自真心,而非源于庙堂之上的尔虞我诈。

当初草原叛乱的消息刚一传来时,有人认为可以借这个东北部落之手,把萧虏人赶出十四州。但是在老太师眼中,这同样的报告却传达了完全不同的信息。

两朝边境上虽然小打小闹不断,但终究已经和平两百多年了。这可是一段相当长的时间。相当长,杭德金重复道。没必要重复,阿宪知道这些。

萧虏人是个已知的因素,容易理解,容易揣测。他们想要什么很清楚。他们想要贸易,想要秩序,并且正在草原上建立他们自己的帝国。跟奇台起冲突,萧虏人自己也要承受与“哥哥”相当的损失。更何况,奇台的钱帛——说它是岁赠也好,输捐也罢——可以供他们运转政府,建造市镇,还能维持军队来控制住其他部落。

贸易能让两大帝国都得以保全。有贸易就不会有战争。这曾经是杭德金的政策核心。杭德金私心里——但绝对不可说出口——宁愿那十四州永远收不回来。

就让它留在歌里,留在人们酒后的胡言乱语和自吹自擂里去吧。杭德金的目标只有两个:一是和平,二是集权。若是杭家伴随着这一过程而获益极丰,嗯,倒也是一件好事。

当年那场又可悲又糊涂的伐祁战争,就是其他人抓住官家想为先皇争光的心思,鼓动官家轻启战端的结果。那场战争以奇台惨败收场,战后两国会盟,其结果是,死了这么多人,花了这么多钱,两国边境却跟战前一样,毫无变化。当时太师曾一次又一次地说明这个道理。

当年寇赈就是因为这场战争,还有其他方面的失利,而被赶出京师。如今也正是这个原因,让阿宪难以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如今这个寇赈又要奉召回京、入主政事堂了。

政事堂本该属于阿宪,而且当年寇赈遭到流放,这条道路仿佛已经变成一道坦途。不过,奇台人都知道,路一定不能修成直的,一定要拐弯,以免怨鬼恶灵循着路找到人家里。

太师又抿了一口茶。他知道这是好茶,火候也好,可他早就品不出味道了。人老了,这又是一样损失。对他来说,好酒也是一种浪费:他只能从记忆中重新拼凑出味道。人到了晚年,真的还能品尝出味道来吗?除了翻找年代久远的记忆,真的能对外物有所体会吗?

诗人卢琛,太师一辈子的仇敌,应当会有些妙论。怎么会有这个念头?如今卢琛只被流放到大江对面。他弟弟奉召作为国使,出使阿尔泰。这是别人的主意,不过杭德金也赞同:卢超这人心思缜密,言辞锋利,不是那种为了讨人欢心而乱出主意的人。要是他也不同意会盟,他会说出来的。

至于朋党之间的争斗?咳,都是老人啦。这点不和算得什么?他和诗人也可以互通书信、切磋诗词,聊聊当年大家身上的职责有多重嘛。当年的争斗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这样聊聊也不是不可能。

杭德金看见灯光下有一团人影。杭宪从炉子上取下茶壶,为父亲斟满茶水。外面在刮风。现在是秋天,屋子里生着两个炉子。

杭德金说:“要是真的开战,等仗打输了,官家就会明白咱们是正确的,到那时,寇赈就又会离开。到那时,就轮到你了。”

“是,父亲。”儿子的声音里带着克制,听来让人心痛。杭德金时常会想,自己是不是把儿子教得过于恭顺了。身为宰相,必须控制自己的热情、冷漠甚至愤怒,只有这样才能对付周遭的人——那些同样有这种本事的人。龙椅周围永远都战云密布。他还记得自己当年同席文皋和卢氏兄弟之间的恶斗。他花了十年才取得胜利,在此期间无数性命和家族遭到灭顶之灾。

如果换作是他儿子,他能够如此心狠手辣吗?能够强硬地进行斗争,直至赢得最后的胜利吗?不知道。

但他知道寇赈能。这人有个奇怪的弱点,那就是他长期的盟友,太监邬童。而且他对某一类女人有着不能自已的嗜好。但在朝堂之上,他下手绝不留情。

寇赈肯定会想办法促成与阿尔泰的结盟。他这样做,是因为官家似乎又一次把收复故州当成自己对父皇的责任,而此次北方叛乱正好给了他机会。

这意味着与萧虏帝国的盟约打破了,奇台军队将面对远比祁里人更可怕的敌手——他们连祁里人都打不赢。他们还要跟一群奇台人完全不了解的番子协同作战,然后祈求祖宗保佑,神仙眷顾,争取得到一个像样的结果。

在杭德金看来,根本没这种好事。他看到的是危机。实际上,有个念头他甚至在儿子面前也不曾提过,他担心——要变天了。正因如此,杭德金不光是豁出太师之位来反对这个计划,以至于儿子无法接替他主掌政事堂,他还不想让阿宪跟此事的后果有一丝瓜葛。

杭德金自己已经不久于人世了,可是卓夫子教育世人,人对家族的责任并不随生命一起结束。

正因如此,寇赈还没有领到诏书,杭德金就已经和颇具头脑的新任汉金府提刑公事联手,给他使下绊子。提前判断形势,这种事情不仅做得到,而且十分必要。只有这样才能掌控局势。

杭德金为官几十载,宦海沉浮,可直到如今,每当夜里无眠,对着不同窗户外不同的月亮,思索那些精妙的算计,在棋盘上移动棋子,他都会感到一种几乎生理上的愉悦。尽管眼睛几乎瞎了,他看得却比所有人都远。

所有人都很高兴。新任提点汉金刑狱公事王黻银,早先收到太师送来的书信,说他对王黻银的效力十分“满意”。

既然这封信是当天下午晚些时候——行刺事件发生之后——送来的,那信中深意也就不言自明了。

王黻银把这些话也对其他人讲了,并且开了一坛好酒。自从跟随提刑以来,任待燕做了很多事情,并且开始学着品酒。

就连平时十分谨慎的赵子骥,也为行动产生的影响感到兴奋。早些时候,在御花园里,他把弓折成两截,分两个地方,分别扔进瀑布上游湍急的河里。还有一支备用的箭也被他折断扔掉了。他们只带了两支箭,因为如果两箭都没有射中,那他们也没时间放第三箭。赵子骥为人更加沉稳,但还是能看得出来,那一箭的结果让他十分满意。射箭的时机抓得相当精准,任待燕和那女子刚好离开那巨石有十步距离。

不论是当年做强盗,还是如今作为提刑大人的亲兵头领,任待燕都可称得上是一流弓箭手,不过赵子骥已经跟了他很长时间,并且一直勤加练习,箭术只比待燕稍逊一筹。

那一箭画出一道弧线,在极远的距离,一击命中任待燕猛推出来、挡在那女人面前的盾牌。所有人都以为这一箭原本是要取那女人的性命。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也如计划的那样过去了。

直到傍晚时分,又来了一封信。这封信,与其说是请柬,不如说是召见,让任待燕和赵子骥走在街上前去赴约时,心中升起一丝忐忑。他们并非要进宫——上朝陛见是明天的事——而是要去紧挨着皇宫的宗亲宅。

那女人的父亲在信中邀请二人晚上到府上一叙,好让他能够当面表示感谢。

问题是,任待燕感觉这封信也许并非出自她父亲之手。他也没办法跟别人解释,这只是一种直觉,模模糊糊,让人不安。其他人不会明白的。另外两个人没有和她一起走,也没有守在她身前,因此也没有看到,当“艮岳”里一片混乱时,她的眼神却平静得让人心惊。

那女人仿佛一瞥就能够洞悉一切,迫得任待燕把脸转向一旁,并且直到现在,他和赵子骥披着大氅,走在汉金城拥挤明亮的夜市里,心中仍旧忐忑不安。

京师永远灯火灿烂,街上总是人山人海。有摆摊做买卖的,有耍把式卖艺的,也有在茶肆酒楼或是歌楼妓馆门口吆喝着招揽生意的。数不清的人,在数不清的声音和气味中,自娱自乐,消磨夜晚的时间,忙着挣钱。路上有扒手,街角有赌徒,还有卜卦算命的,代写书信的。有个来自南蛮地方的矮个子,肩上站着一只南方的鸟,给它一个铜板,它就能念一句诗。月亮挂在天上,今晚接近满月。

任待燕估计街上有一半人,要么已经喝醉了,要么就快醉了。夜里的汉金可不是个安静的地方。他们一行人刚到汉金那会儿,好不容易才适应了这一切,直到现在,任待燕都不敢说自己觉着有多自在。京师只是一个至关重要、他不得不来的中转站。

他知道在故都新安——不是如今的新安,而是当年的奇台都城,比现在的新安城规模大得多——每到黄昏时分,城门和坊门都会关上,除非有特殊情况,人们都会待在坊内,直到晨鼓敲响。汉金则是另一个样子,城门从来都不关,不论白天还是夜晚,人们都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出入自由。

任待燕也不知道这样到底好还是不好。寻常百姓就算入夜以后也可以随意出门,可是这也意味着城中没有管制,难以控制,城中治安就很成问题。

不过,如果明天一切顺利的话,城中的治安问题很快就不需要他来操心了。

他现在仍是提刑大人的亲兵,不过王黻银答应的事情都兑现了:他先是当了副头领,后来随着军阶的擢升,当上了头领。如果凭着今天上午的勇武表现再次擢升,并且调入禁军,那他就能升为统制,指挥五千甚至更多兵马。

这的确有可能。他也必须得到这些。局势变化太快。如果明年就要开战——而且很有可能如此——那他就必须要升到足够高的军阶,只有这样才能在军中有所作为。

如果奇台禁军的表现还跟伐祁战争一样,那对萧虏就毫无胜算。当初总管伐祁战争的太监邬童轻而易举地就把罪责推到别人头上,所以到现在都还活着。如今寇赈官复原职,他很有可能也跟着回京。邬童也是和寇赈一起发明“花石纲”的人。两人正是因此形成同盟。

今天的事情是提刑大人与老太师联手设计的,太师正逐渐把王黻银拉拢为自己人。

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杭德金似乎准备在自己引退之后,让名声狼藉的前少宰回到朝中,执掌相印。不过他似乎也想提醒其他人提防寇赈,并且发出一个警告,让寇赈知道,有人在看着他。今天发生的一切似乎同时达成了这两个目的——召他回来,同时让他小心——至少看起来如此。

“咱们被他利用了?”下午的时候,任待燕问提刑大人。

“还用说?”王黻银大笑道,“他知道的比咱们几个加起来的还多。”

任待燕追问:“那他干吗要辞官?”

王黻银先是一阵沉默,最后说道:“他老了。”

任待燕在街上一边走,一边思索这个问题。太师努力的方向,可能与任待燕自己的抱负相抵牾。举个例子来说,如果一切顺利,任待燕想要的,是一旦邬童回京就杀了他——这个人不仅导致奇台大军兵败厄里噶亚,并且搞出个“花石纲”来,可谓声名狼藉。

杀了他并不能让死者复活,但多少能告慰那些曝尸荒野的孤魂野鬼,也能慰藉幸存者们受伤的心灵。

当年在竹林里挥舞竹剑的男孩早已长大成人。在水泊寨的多年草莽生活早已让他的心变得坚硬,远超过他对自己的了解。他决心孤注一掷,不让奇台遭受另一场惨败,并且收复十四故州。与此同时,他也深信不疑,自己就是能建立这等功业的人。

所谓英雄——还有巾帼英雄——就该这样。

任待燕身上的这一部分秉性还不曾改变。凭着这一点,就算任待燕的父母现在见到这个身材魁梧,胡子齐整,大步流星地走在汉金城的汉子,也还是能认出来,这就是他们家那个一下定决心就毫不犹豫付诸行动的任家小儿子。

任待燕的老家在大江的高峡边上,老家附近的地势一直往上升,升到奇台边境的群山之间,传说西王母就居住在那里一座光辉灿烂、靠近群星的山巅之上。任待燕是县里书吏的儿子,不过有人会马后炮地说,像任待燕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在衙门里当个文吏的。

赵子骥也有麻烦。

今天上午的计划进展得很顺利。所有人都配合得相当默契。大家一起喝酒的时候,他还跟待燕和提刑大人说,这件事轻松得不可思议,按道理说事情不该如此顺利。尽管他们的确功夫了得,可即便如此……

尽管事情办得相当成功,可任待燕在收到请柬之后却变得十分古怪,这可真是让人费解。那女人的父亲只是想邀请他俩到他府上叙一叙。

“他只是想谢谢你,”赵子骥这样对任待燕说道,“能有什么不对?”

“咱们要去的不是他的府上。”任待燕答道。

从两人换衣服开始,任待燕就一直很安静,走在街上脸色也一直很难看。这可不像他呀。任待燕有一样本事,就是能鼓舞士气,让人信心百倍,感觉良好。这么多年,赵子骥不止一次见识过他这一手。可现在,赵子骥跟这位好友并肩前行,却丝毫没有这种感觉……尽管他确实喜欢京师的夜色。

他原本以为自己进了汉金会被吓到的。从荆仙北上的路上,提刑大人事先警告过他们。而且刚进城那十天半个月里确实过得不容易——一座市镇拥有百万人口,要理解这一点可没那么简单。

不过,让赵子骥也感到吃惊的是,他发现自己喜欢上京城了,喜欢这种大隐隐于市的感觉。在这里,一个人可以在大街小巷随意走动,别人根本不知道你是谁。

城西有一片人造湖,就在新郑门外面,叫做“金明池”。湖周围还有不少凉亭,其中有一些是为官家和皇亲国戚准备的,不过也有一些供寻常百姓使用,而且这地方整日整夜都可供人游玩,毫无限制。来到这里,可以泛舟湖上,从别的船上买来酒食,听别人吹笛唱歌。

金明池南边是一片花园,名叫“琼林苑”。这片园林占地广大,十分精巧地坐落在众多园林之间。有天早上,赵子骥走到那里,眼前景色让他惊为天地造化之功。

汉金城中有一种古怪的自由。身在如此之多的陌生人之中,不论你做什么都不会有人注意你。就算在街角赌钱赔得再惨,也不会有熟人过来看笑话。他和身边这个同伴一样不喜欢输钱,不过赌钱挺好玩儿的,何况赌徒们个个都既狡猾,又有意思。

街上有扒手。赵子骥受过训练,一眼就能认出来。不过他块头结实,又随身带着剑,所以他没啥好担心的。平时出来散步时不用穿貉袖——穿那身行头出来的话,那些赌钱的一准儿收摊走人。

他有一种感觉,就算他们在这里当差好多年,他仍旧能发现一些新鲜玩意儿:卖刀的、卖花的、卖扇子的、卖鸟笼子的。这里有茶室酒楼,勾栏瓦肆,有供人游玩的花园,还有让人偷偷前往的巷弄。有人说,在这里光是用米饭就能做出两百三十道菜来。

赵子骥小时候一直住在村子里,在那里,所有人都知道别人的事情,就算不知道,也能打听出来。然后他当了兵,进了一个又一个兵营,再然后成了水泊寨好汉。而汉金的生活如此不同,简直让赵子骥为之沉醉。

在赵子骥的心底,仍旧藏着自己对任待燕的忠诚。在他内心深处有一种感觉,好像他这一生所扮演的角色,就是竭尽所能地成为那个人的助手,因为任待燕所扮演的角色似乎……这么说吧,任待燕就像是扮演着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而通过他,赵子骥在世间存在的意义也变得至关重要了。

任待燕就能让人有这种感觉。通常这种感觉并不会先露出来。任待燕平常就跟其他人一样,能喝酒,并且不管同谁喝酒,他都不会落下风。而且毫无疑问,他也喜欢青楼女子。

他很好奇任待燕和妓女进了屋会是什么样子。他俩从来都没有一起在同一间屋子里狎过妓,尽管有些人喜欢这样做。任待燕在这方面不喜欢受人打扰,赵子骥觉得自己也是。

不过他这位兄弟眼下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的坏心情和让他这样的原因。今晚的夜空也不明朗,汉金城的夜晚被遮掩在灯火和烟雾当中,走在汉金城的街上,连星星都看不清楚。

两人默不作声地走向皇宫,又在宫门口向东转,去了宗亲宅邸。两人在最近的宅门报上姓名。当然,他们今晚也穿着貉袖。司阍态度恭敬,但也小心警惕。今天上午有个宗亲的夫人在御花园里差点遇刺,所有人都不敢有丝毫马虎。

绝大多数人心里都有所恐惧。员外郎林廓一边和女儿等着今晚的贵客,一边在心里想。他的贵客。丈夫出门在外,珊儿不能自己邀请侍卫来家中,所以林廓发出了这份请柬。

恐惧的对象会改变,但恐惧本身一直在那儿。

长久以来,他一直都想试着去了解,他的女儿,硕果仅存的孩子,是怎样做到如此无所畏惧的。这天性或许来自她母亲,或许是母亲祖上传下来的秉性,但肯定不是从他这儿得来的,至少他是这么想的。林廓可算不上勇敢。

除非说像他那样教育女儿本身就可称得上勇敢——林廓可不这样看。如今他把这看成一种自私的行为。他想让自己的孩子能够与自己一同欣赏这个让他感动、为之神往的世界,并且尽管这硕果仅存的孩子是个女儿,他还是不想因此改变初衷。

嗯,林廓始终相信:世间男女,都被心中的忧虑所驱驰,并且都想努力让自己安心。人们担心未来,并且从过往和凭空想象出来的故事中寻找自己忧虑的佐证。

村里来的新面孔一定不是好人,因为上回有个路过的把妻子堂兄的家里洗劫一空;祖父去世那天,有人看见一只苍鹭飞向南方,于是在家族里,苍鹭出现就预示着有坏事要发生。娶个漂亮妻子也有风险,因为别人家的漂亮媳妇跟着一个当兵的跑了。当兵的?所有当兵的,特别是那些当将军的,都让人害怕……因为几百年前发生的陈年往事。

珊儿让人在堂屋里点上灯。炉子里生着火,窗户紧闭,免得秋季的凉风吹进来。

身在十二王朝,这几年林廓一直在想(尽管从未将之诉诸笔端,他可没有那么大胆),第十二朝对世界的认识,以及第十二朝的秩序,都建筑在很久以前乱世的废墟之上。

正是那场乱世,让人们形成了重文抑武、朝廷掌兵的思想,并且宁愿让军队因此变得羸弱。这是为了控制将领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奇台军队兵员甚众,维持军队的花销令人咋舌——却连个称职的将领都找不到。

为将之道,要能让士兵忠心不二,并且鼓舞士兵取得胜利……这种人也做得出几百年前发生过的事情:让帝国在血与火中分崩离析,把百姓置于万劫不复的灾祸之中。

林廓心想,这就是人们的恐惧所在。也许正因如此,如今的奇台已经不复当年的神采。另一方面——也应该看到事情的另一面——如今正是个太平世道。最近的那场战争是朝廷自己的决定,是官家受野心勃勃的朝臣挑逗而使出的昏招。但只要他们愿意,和平就唾手可得。

官家的性子反复无常,平日里沉迷丹青,一门心思建造花园、修习秘道方术,然后突然冒出个念头,说要对得起列祖列宗云云。

林廓估计,今晚朝廷又要权衡利弊,想要结成新的盟约,制订计划,再一次把目标对准了北方。

这间屋子摆满了女婿收集来的珍玩古董,林廓站在屋子里,和女儿一道,恭候今夜来访的客人。他对这场会面感到不安。他不知道这次邀请意义何在。

林廓看向女儿,今天有人意欲行刺珊儿。怎么会有人——两次!——想要加害于她?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珊儿穿着一身蓝色丝绸衣裳,袖口领口用银线绣着飞鸟镶边,她坐在自己最喜欢的椅子上,气定神闲,后背挺直,手肘旁边放着一杯酒。

他想起了珊儿早已过世的母亲。生命中的这两个女人如此不同。珊儿个子更高,随她父亲这边。她步子更大,是他教出来,总是不合时宜、大步流星地在城里走路,就算出城也走路出去。这么多年过去了,要是记忆仍旧可靠的话,珊儿的眉毛更细,双眼间距也比她母亲稍宽,身子更瘦,手指也要长一些。

珊儿说话直来直去,这也和她母亲的不一样——这也是他的缘故。在这些方面,林廓一向比较纵容,也不会多做管束。不过,这都是珊儿的天性,天生就是如此,并不是他教出来的。他确信这一点。

林廓心想,这两个心爱的女人的共同之处,就是他现在在女儿身上看到的那种安静的笃定。当初他的妻子要是在某件事情上相信自己是对的,那么就算是天塌下来,她也绝不会有丝毫动摇。

珊儿就是这样。

这让林廓深感不安。身为凡人怎么可能如此笃定?他不知道女儿要干啥,她还不曾跟他讲过,可是今天有人想要害她。

女儿的地位升得太高,距离龙椅太近,单单是这高度本身,就让林廓深感不安。身在这样的高度,很有可能,也确实有人会摔下来。还是过得清静点好,更自在。林廓就一直生活在这一理念中。

珊儿说,下午宗亲宅里流传一个消息,说太师打算告老还乡。

寇赈快要回来了。

当年就是寇赈下令要把他发配零洲。

这时,一个侍女笼着双手,迈着小碎步快步走进来,低垂着眼睛,说外面有两个人前来拜访。

林廓和女儿站在一起,身边有一杯酒,他却碰都没碰,他心想,人就算活得再久,终究也是没法摆脱恐惧啊。真的,也许活得太久,正好给了那祸事足够的时间,使之在日薄西山的时候赶上来了。

他已换了身装扮,没有穿当值的披挂,而是一身貉袖,腰间挂一把剑,又披了件御寒的斗篷。还有个同僚和他一起来,这人林珊从未见过。这两人冲父亲鞠了个躬,又向自己行了一礼。

今天保护自己的这个人叫任待燕,明早陛见时会得到官家的嘉赏。这人心思敏捷,手脚利落,今天上午不仅救了官家心爱之人的性命,还保住了“艮岳”的清净免受惊扰。

此外,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情。林珊觉得这件事情颇可玩味,不过这会儿她还要多了解一些情况,好消除深藏在心里的恐惧。

父亲寒暄的时候,林珊自己在一旁默默观察。任待燕身高过人,脚步轻盈,还十分年轻。说不上英俊,但眼神机警又热切,十分惹人注目。他扫了林珊一眼,又看向林廓。

“二位英雄,快快请进。”林廓说。林珊心知父亲此刻的焦虑,却帮不了他。“二位可愿意赏光,坐下来喝上一杯?”

“小人今晚当值,”任待燕说话时语调谦和,很有教养。上午他指挥其他士兵,那时的声音可不小,语调也跟现在完全不同。“汉金城的禁军今晚都要当值。”

“可是妾身的缘故?”林珊问。她故意放轻了声音,像是因为受惊,不敢大声说话。

“回夫人话,还有别的事情。”

和他同来的人,身形健硕,肩膀宽阔,一直站在任待燕身后一步之遥。林珊心想,这人看起来很不自在——已经入夜了,这时却受邀来到宗室家宅里。这样大的场面,没准儿他连杯子都不会拿了。林珊并没有多看他,只是稳稳地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酒。

“别的事情,那是什么?”林珊问,她不想假装害怕了。这样装也没用,何况自己也不擅长伪装。

这两人很快就会明白,今晚发出邀请的并非林廓,而是林珊本人。这些做法都不合礼数,他们不妨现在就领教一下。

任待燕说:“小人不知。”

“真的?”林珊一挑眉毛,问,“是因为太师宣布要致仕?”

她紧盯着任待燕,看他能不能发现——和理解——自己语调的变化,并且转而注意到自己。这些变化只在一瞬之间。林珊心想,这人明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看起来却如此镇定。她注意到,任待燕的双手十分放松,看不出丝毫坐立不安或是难以自控的样子。

另一个人——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叫什么——看起来警惕得多。先不着急。林珊心想,可她自己绷得太紧,也顾不得玩味这个场面。此时此地,可谓危机四伏。

任待燕说:“回齐夫人,此非小人职责所在,小人不知。小人身在行伍,不过是提刑大人身边……”

“真的?”林珊又问了一遍,这次直接打断他的话。妇人可不该这样说话,也不该说这样的话,“这么说,提刑大人也知道,今早其实并没有人真的想取我性命?”

屋里一片沉默。林珊了解父亲,深知他受到的震惊。

任待燕说:“夫人这话怎讲?”

林珊微微一笑:“我讲什么了?”

“夫人,小人恐怕……小人并不……”

林珊由着他自己声音一点点变小,由着这间装满古董珍玩的房间里出现一次短暂的停顿。作诗比填词更需要停顿的技巧,不过林珊也知道,此处让谈话暂时中断,自有其妙处。

“今早朝我放箭的,想必就是你这位同袍吧?若是这样,你带他来便讲得通了。”

“小人驽钝。”任待燕的声音平静得出奇。

“任将军,我亲眼看着箭飞来。我看见你挡下它,又用盾护住右边。其他人都往左跑,你却朝向右边。是你把其他人引向别处——请问,”林珊转过身,问另一个人,“你有足够时间脱身吗?还有弓呢,扔掉了吗?当然,你必须得扔掉。”

屋里第三次沉默,就连外面的细微声响都能听见。林珊心想,沉默也有不同的浓淡明暗,也有无穷的变化,可不仅仅是没有声音。

那人一声不吭,无助地摊开双手表示反对。任待燕则一直盯着自己。她知道,这回他终于看见自己,并且在估量这个对手了。

于是她直直地迎上任待燕的目光,说:“我写了两封密函,交给驿使送出去了。一封送到御史台,另一封送给父亲和我都信得过的人。一旦我和父亲有什么不测,就会有人把信拆开。反之就一直原封不动。今天上午的事情,信里交代得很详细。”她抿了一口酒,“我想应该让你知道。你真不喝酒?”

接下来的一切让林珊颇感意外。林珊不敢说一定能算准任待燕的反应,但她绝没想到,他会大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任待燕恢复平静,说:“哦,夫人慧眼如炬!”他又露齿一笑,整个脸色随之一变:“夫人大名,在下其实早有耳闻。不过坊间传闻显然并不属实。”

“待燕!”另一个人压低声音,手足无措,十分窘迫——仿佛想在这样安静的屋子里说话,却不要外人听见似的。她心想,这个人简直像是掉进湖心,正拼命扑腾想要上岸。

“主人赏光,”任待燕说,“在下自然要讨一杯酒。”

他高兴的样子让林珊很不自在,不过她还是努力挤出一丝微笑,镇定自若地站起身来,为两人斟酒。

任待燕接过酒杯,转过身问父亲:“这几口第五王朝的大钟,保存这么完好,真是难得一见。不知林员外从哪儿得来的?”

林珊小心翼翼地端着酒壶,又斟了一杯酒,然后把酒壶放回烧酒炉上。

林廓答道:“这都是小女夫妇的收藏。”林廓此刻心里想必翻江倒海,但他绝不会让女儿失望。

“我与相公在新安城外的一片墓地边上发现的。”林珊说着,走到任待燕的同僚面前,把酒杯递给他。她朝那人莞尔一笑,转向任待燕:“一个亲兵居然懂得第五朝的铜器,真是让人意外。”

“夫人谬赞了。”他走到一口寺钟跟前,凑上去仔细审视。这口钟是整间屋子里最有价值的藏品,丈夫颇以此为得意。“这钟上的字,是谁的手迹?——这字我认得,没错。”

没错?

林珊说:“应该是段庭的手迹。”这场对话着实让人吃惊。“第五朝末代皇帝当政时,他是相国。”

直到如今,那个末代皇帝的名字依然说不得。

“那这铭文可是卢龙所作?”

“正是。”

任待燕转过身,大笑起来:“先生见到一定会非常得意。”

林珊当即问道:“今天的事情,尊师知道了也会得意吗?”

她还想喝酒,却不敢碰杯子。她怕别人看见自己手在发抖。

“会吧。”任待燕这样说时,脸上浮现出奇怪的表情。

“待燕!”同来的人又嘶声叫道,“你这是……”

任待燕轻轻地举起一只手,像是在安慰他。

他站在铜钟旁边,看看林珊,又看看林员外:“寇赈又要重掌相印了,此人需要加以约束。当年他遭到流放,这笔账多少要算到二位的头上。这么一来,深入禁宫行刺便说得通了。这些,二位能理解吧?”

林珊深吸一口气,还是回到椅子边伸手端起杯子。手抖就抖吧。她站在桌旁,桌子上放着一只第三王朝的簋,保存十分完好。还有一柄作为礼器的钺,柄上有一头猛虎,同样是第三王朝的器物。

“明白了。那杭太师……他也参与其中?”

林珊心想,自己或许不该问这个,也许还是不知道的好。

可任待燕点点头。“那是当然。我们岂是这般蠢物?自己跑到‘艮岳’里做下这等大事?”

林珊一耸肩:“蠢物?今晚之前,我还真不知道。”

“现在呢?”林珊发现他眼睛里又现出笑意。

“我猜提刑大人才是傻瓜。你们不是。”她回答,“那你是什么人?”

这一刻,林珊将永生不忘。她父亲同样,赵子骥亦然。

任待燕回答:“我是收回北方十四州的人。”

这回是他让屋里回归寂静。林珊发觉自己竟一时语塞,情绪澎湃不休,一时无法形容。她小心地放下手中杯盏。

林廓说道:“珊儿,此事与咱们无关。咱们不要和它有任何瓜葛。”

她执拗地摇摇头:“有关。这里面有几处关键。”

“夫人明示。”另外那个人开口了。他看起来依然十分震惊。

任待燕在屋子的另一头,站在大钟旁边看着她,表情十分古怪。林珊很想弄明白其中含义,却终究没法看透。

“今天上午你们演了一出戏。”

“这出戏救了你的命!”还是那个同僚说的。任待燕一直在看她,等待开口的时机。

“不如说是把我们也卷进这场阴谋。我和父亲,我们俩都被卷进去了。”

“这倒未必。”任待燕终于开口了。

“这话可真让人安心啊。”

他又笑了。

这轻佻的态度一下子惹恼了林珊:“你们在官家面前突施冷箭!”

“不错,”他同意道,“不过,出卖我们对夫人又有什么好处?”

“出卖?”

他看着林珊,小声说:“要我换个让人安心的字眼儿?”

这时,林珊的父亲突然大笑起来,把林珊吓了一跳。

任待燕看向林廓:“当前我们所图的,和员外想要的并不一致。不过相信大家的利益终将走向一处。二位确实需要保护,好远离寇赈。此人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令嫒身份高贵或许能让他有所忌惮,不过单凭这一点恐怕还不够。”

“你说利益终将合为一处,”父亲鼓足勇气问,“那你想要的又是什么?”

任待燕笑了。林珊忍不住又想,这人一笑起来,真的是整张脸都变了呀。

“我想要得到提拔,不出点儿意外,我就没机会升到足够高的品级。”

“就像今早这样?”她问。

“就像今早这样。”

“杭太师呢?他又想要什么?”

头一次,他看起来有些沮丧。“我不敢说自己能猜透太师的全部意图。提刑大人也猜不透。老头子城府极深,远非我们能比。”

“如果硬要你猜呢?我可是刚送出两封信呢。”

林珊看见另一个军官幞头下面全是汗。她一点儿都不可怜他。

任待燕伸出手,抚摸着大钟,陷入沉思。“夫人应当清楚,倘若此事败露,杭太师也要牵涉其中。真要这样,想必太师是不会高兴的。”

的确,她早就考虑过这一层。

林珊突然产生一个无法遏制、连她自己都万分意外的冲动。她说:“给御史台送信是骗你的。另一封信倒确实送出去了……我会另写一封,让他把头一封信毁掉。”

任待燕并没有喜形于色,只是平静地说:“谢夫人信任。”

“你没骗我。至少看起来没有。”

他笑了:“在下只是个当兵的,权谋之术并非所长。”

“那我就擅长了?”

“看起来确是这样。”

林珊一时不知该不该发怒。任待燕继续说:“夫人问到太师,我能猜到两件事,并且肯定远不止这些。经过这件事,官家自会想起当年寇赈曾意图行刺夫人。从今往后,寇少宰不论是对待夫人,还是做其他事情,都不得不有所顾虑。太师这是在告老还乡之前,给了他一个警告。”

“这一层我明白。那另一件事呢?”

“早先商讨过与草原上的新势力结盟,据我们判断,太师并不赞同。我猜太师满足于让北方维持现状。如果他现在离开了,那接下来的一切他都无法插手。”

林珊一边努力思索,一边说:“啊——所以你要把自己放在他的对立面。”

“不会。”任待燕说,“我可没有那么鲁莽——但愿没有。不过这一次,一旦开战,不论如何,我都要赢下这一仗。”

“可你确实希望开战。”林珊追问。不知为何,她的心跳得厉害。她紧盯着任待燕,想要读懂他的脸庞。

然而又是一片寂静。又是一片寂静之音。

他开口了:“没错。我确实希望开战。不开战,就收不回故土河山。而且我……我来到这世上,就是要把失地都赢回来。”

刚才的停顿,林珊心想,并不是犹豫。而是别的东西。

后来,客人都走了以后,林珊躺在床上,看着月亮,睡意全无。她在脑中从头到尾回想这整场对话。

她心想,这个人如此年轻,不过是提刑大人手下亲兵的头领,什么官职都没有,何以能够举重若轻地说出最后那一句话——而且这话里既没有一丝自负,也不让人觉得有半点荒谬。

林珊——这位诗人——心想,那句话听起来,就像第五王朝的钟,在那竹林之外,在青山绿水之外,在那无人得见的隐秘的远方,悠悠敲响。

如果有人能够穿过宗室诸宅的宅院,从卫兵把守的后门出去,他就进入皇城里一座新建筑正中的走廊里。

在这座漂亮的宫殿里,分布在走廊两侧的众多房间,正是翰林们办公的地方。翰林们撰写邸报、公示抑或嘉奖,其效力等同皇帝御笔亲书。

每到夜晚,这些房间都没有人,除非有紧急情况出现。沿着安静的走廊向前走,又经过三对当值的侍卫,从双开的大门出来,就是皇宫里的一个庭院了。

庭院到了夜晚一片静谧,就像现在这样。庭院里有火把照亮,一来方便偶尔在此办公到深夜的官员,这样他们穿过院子是能看清脚下的曲径;二来万一这里来了不速之客,把守此地的众多侍卫也能及时发现。

这天夜里,在庭院的另一头,有一间屋子里面灯火通明,简直像是屋子里走水了。在京师,在所有市镇里,火灾都是可怕的事情。皇城里每一座宫殿、每一座房子的房顶,都有些奇数层数的斗拱。奇数代表水,偶数代表火。防止火灾,就要无所不用其极。

这间宽敞的屋子里点着五十盏灯,窗户大开,免得屋子里太热。房间里的灯光让人目眩。在这间灯火通明的屋子里,奇台帝国近乎目盲的太师正坐在书桌前,正在写奏表,他的最后一份公文。

笔墨纸砚。太师努力稳住自己的手——他要告别官家啦。社稷,朝廷,以后会怎样?反正,是好是坏,都不用他操心啦。

他在这里操劳很久了,做了不少好事,他心里清楚——也干了不少坏事。如果官家沉溺丹青,耽于营建花园,追求长生不老,那就要有其他人来做那些艰难而残忍的决策。

这些决策有时候做对了,有时候没做对。不过如今他应该——早就应该——告老还乡了。这里的人,有些该弹冠相庆,有些会唏嘘不已,还有些人,会一直诅咒他,直到他死,甚至死后都不会放过他。死亡并不能摆脱别人的报复,有时候,死人也会被人从棺材里拖出来。

和所有品尝过位极人臣滋味的人一样,杭德金也会想,历史将会如何评价他和他的功业。想到这里,想到自己会被后人品评,他把毛笔蘸足墨,在纸上写起字来。

他写得很慢,心中很是自豪。在入朝为官之前,他当过学士。

奏表写完了,他长叹一声,身子向后一靠,倚在一个靠垫上。背疼,身子骨不行了。放下笔,他思绪纷飞,脑中浮现出延陵城西郊外,自家宅院的样子,以及小金山中的宁静图景,想象着随着春去秋来,树上叶子发出新芽,又随风飘落。

屋子里,儿子打了个手势,仆人们开始熄灭灯烛,把它们撤走……刺目的光线暗下来了。他要致仕了,眼前这一幕倒正好有些诗意了。想到这,奇台帝国的太师兀自笑了一笑。

本该做得更好一点。

到最后,屋里只留下几盏灯,还有两只御寒的火炉。仆人们都撤了,儿子还留在这儿。儿子一向寸步不离。

杭德金听着窗外夜里的风声,指了指刚写完的这封奏表,说:“拿去吧,这会儿还没睡。”

“想清楚了吗,父亲?”儿子静静地问,态度恭谨。

就知道阿宪会有此一问。

“一直都很清楚啊,”杭德金说,“必须清楚。”

当兵和当贼,有些技巧是相通的。其中之一就是要会睡觉。能在马背上打盹儿,能在树篱下小憩,也能在营房里睡一小觉。很多时候容不得人睡觉。所以要能够一有机会就睡得着。

任待燕知道,等天亮了,自己就要生平第一次上朝陛见,他也清楚自己用不着过于紧张。

他知道自己该睡觉了也知道自己根本睡不着。好多事情在他脑子里翻江倒海,有些在他意料之中,有些却完全没有想到。于是他又走到街上,这回只有他一个人。他想起来父亲。

在西部,在泽川路洪林州盛都县,在崇山峻岭之外,在大江高峡之畔,在那里过着安静的生活。一种隐逸、高贵的存在,追随卓门的为人准则,只是对一些在任渊看来过于苛刻的条律——关于女人、孩子和人性的弱点——做无声的规避。

每天早晨,如果不是法定的节假日,任渊都会来到衙门,着手完成县丞、县尉甚至押司交代的公务。这些人做起事来,或傲慢,或谦恭,或深思熟虑,或颟顸无能,或贪得无厌,这些都与任渊无关,他的职责只关乎奇台,关乎他的家庭。

待燕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父亲了,不过他确信,如果父亲仍旧在世,并且身体无恙,那他的生活一定跟过去一样,天亮以后他会去衙门里报到。

任待燕心想,如果不是这样,他应该收到家书的。现在家里知道自己在哪儿。王黻银得到擢升、带着众人一起来到汉金时,任待燕给家里写过信。儿子真的出人头地了,父母这下真的可以感到骄傲了。

等天一亮,他就会出现在朝廷里。

等父亲知道自己的儿子进宫见到了当今圣上,他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任待燕知道,根据夫子的教导,这才是他此生真正的任务:儿女正道直行,为父母争光,让二老生活无虞。

长久以来,他都没有做到这些。啸聚山林可没有什么光彩可言。即便是现在,任待燕自问,倘若父亲知道,任待燕上朝陛见,不过是一条诡计的结果,他还会感到骄傲吗?

任待燕披着斗篷,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听见前面传来夜间收拾垃圾的人的吆喝声,一时间有些迷惑:这些人一向只有在非常晚、临近拂晓的时候才能上工啊。随后才想起来,现在真的是非常晚了。即便是在天亮前最冷的时候,汉金城依然拥挤。月亮早就西沉,星星也都挪向了西方。

肚子饿了。他在一个整晚营业的小摊买了一个热乎乎的肉包子,一边走一边吃。是狗肉馅的,一般他都不吃,不过当兵和当匪都要学会的另一件事情就是,有酒有肉的时候一定要吃,因为酒肉不会一直都有。

从厄里噶亚撤退的士兵,大部分并非战死,而是死于饥饿干渴。伐祁战争,还有那场惨败,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可他仍旧不能释怀。有些时候,像是孤单一人,夜不能寐时,他没办法不去想这件事。

当年他还想去那里打仗,去那里建立功业。

他买了杯茶,和其他人一样,站在茶摊的小车和火炉边喝起茶来。有人从他身旁挪开:是个全副武装的卫兵。这个时候上街的人,未必会愿意让别人发现自己出门的原因。

任待燕把茶杯还给摊主,继续前行。今晚似乎总是胡思乱想,尽是些没用的念头。

让他高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小时候在书院里通过了考试,昨晚在她家堂屋里认出第五王朝的铜钟。这些有什么打紧的?他的目标是晋升军职,打赢北方的战争,对他来说,在那对夫妇的藏品上认出一个诗人的手迹,能说明什么呢?

没错,段龙会很高兴自己的学生能知道这些,可是段龙自己都不当先生了。他在大江沿岸来回游走混饭吃。也许会干些好事,可有时也会骗走人家的救命钱。

对任待燕来说,世间事似乎很难分得一清二楚。对于那些认为所有事情非黑即白的人,任待燕感到嫉妒。

有个女人在门口叫他。这里并不是花街柳巷,不过在汉金城,一到晚上,这样的女人到处都有。那女人走到灯下,她真的很漂亮。她唱了一句很老的词:独上楼台,泪失北风里……

要是换个时候,也许会关照她一下。但今晚没这个心情。

远处有人大喊起来,然后是一声暴喝作为回应,跟着就是武器碰撞的声音。他想了想要不要过去看看。要是这样,把剑抽出来比较好。不过,要是黑灯瞎火的,有人杀了人——唉,命案每天晚上都会发生——手里要是有剑,那就更惹眼,更容易受到攻击。

任待燕仍旧感觉很不可思议,自己同那父女二人说话时竟如此直率。他们会怎么看待他?一个高傲自大的糊涂蛋。

不过,在那个时间点上,他需要表露自己的毕生志向吧,当时要是不说,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说了。任待燕心想,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引人注意。也许在朝廷里,这也是一条获得权力的途径,可他是个军人——或者说,再过会儿他就是军人了。

泪失北风里……

北方有几百万奇台子民,都在萧虏帝国的统治之下,为萧虏人种田纳税,俯首称臣。供人驱驰。

任待燕不喜欢最后这个被人用滥了的说法。当年段龙说过,懒惰的诗人都想故作惊人语,以此唤起读者的情绪。

实际上,十四故州上的奇台百姓或许并不在乎自己做了谁家的臣民。反正不管在哪边,他们都得交税。夏天忍着草原吹来的蔽日黄沙,冬季又要经受苦寒和漫天大雪。不管自家农田归属于哪个帝国,干旱该来还是会来。

金河发大水时,不管是哪个皇帝都救不了农田和灾民。要是自家女儿被人糟蹋了,儿子死于伤寒或是被狼咬死了,谁来统治自己还重要吗?

即便如此,任待燕心想,即便如此,人还是没办法对历史漠然置之。如今的奇台大不如从前,版图比从前小了许多。任待燕想象出来的这个农民的想法是错的。草原上的皇帝绝不会为奇台的农民储存粮食,以应对洪水和干旱,但新安城里的皇帝从第三王朝开始就这样做了。如今帝国西部就有粮仓。

奇台皇帝受命于天,有心造福万民,但也会被奸佞蒙蔽,误了社稷。而即便是懦弱、颟顸、骄纵、毫无治国之才的皇帝,倘若有能臣辅佐,也可能恢复奇台旧时荣光。

街上打斗的声音渐渐弱下去了,任待燕继续走。天底下有那么多事情需要解决,那么多缺憾需要完善,一个人哪儿可能顾得过来?不过他会努力去尝试,去完善。毕竟,他是个军人,而非诗人。也许这就是诗人与军人之间的区别所在,不过也有可能是他错了。这样的想法太简单了。而且,军人也能够毁了这个天下。

那个叫林珊的女人手里抓着他们的把柄,这把柄足以要了所有人的命。她知道那一箭的真相。

真难以置信,那女人本该担心自己生命安全,居然还能看穿御花园里的那一幕。这是整个策划中唯一的漏招……

任待燕本该努力敷衍抵赖的。承认她猜对了的时候,他看见赵子骥脸上的不悦。

可她全都知道了呀。全都知道了。她的眼神像是能扎进入心里。以任待燕的经验,像这样的人并不多见,而这样的女人更是绝无仅有。还有挑衅,这倒是常见。不管是山贼还是士兵,喝醉了常有这样的眼神。如果要打仗,估量对手的时候,头脑清醒的人也眼带挑衅。

不管是贼还是兵,任待燕都了解他们,也能对付。他身强体壮,头脑聪明,行动敏捷,而且知道怎么杀人。

也许该过去看看那边当街械斗的情况。不然就往回走,去照顾一下那个灯下邂逅的美人。人有时会陷入自己的思绪当中,这时该做的,就是别去想它。该去喝酒、打架、听曲、狎妓。

全都要有吧。想到这里,任待燕自己也笑了。街上卖吃食的小摊点着灯,一直营业到很晚。运河两边也点着灯,为的是防止醉鬼掉进水里淹死。任待燕一边走,一边想,点灯容易,可总有人会害死自己,这种人,谁也不可能每次都把他救起来。

风变了。天快亮了。一夜没睡,还要上朝陛见。该回军营了。他要把自己收拾干净,再换身行头。为了今日上朝,王黻银已经给任待燕准备好了合适的衣服。他转过身,正要原路返回,却差点儿撞上一个紧跟在身后的人。他知道这种把戏。

偷公家人的钱包,这可太冒失了。那人一脸惊慌,任待燕只是朝他笑笑,就任他屁滚尿流地跑开了。任待燕想,胆大妄为有许多种表现,有些表现简直让人没法形容。

她握有把柄,但还是饶了他们。不过,这件事牵涉太师,她的处境也很微妙。倘若她公开检举任待燕等人,那紧跟着就会有人在酷刑之下供出杭德金,若是这样,新宰相上任以后,她便失去了保护自己和父亲的屏障。她在脑中盘算这一切时,任待燕一直紧盯着她的眼睛。

到最后,在那间摆满古玩的屋子里,林珊点了点头。

她说:“明白了。我们的命和你们的绑在一起了——至少这一回是如此。”

任待燕作了个揖,这一回先向她,然后才拜过一直待在原处的林廓。

任待燕现在心想,原以为自己的未来正在一点一点地展开,可到了某一个时刻,许多变故一下子发生了,到这时才会明白,一切才刚刚开始。夜里那一刻就是如此。

今晚、此刻之前的所有过往,仿佛都成了序幕,就像弹奏琵琶之前的调音,只为接下来的弹唱做好准备。

他停下脚步,看看四周,这才发现,自己又回到宗亲宅,正站在一扇大门的门口。他穿着貉袖,报上身份就能进去。

他站了好久,转身朝兵营走去。起风了。

林珊躺在床上,听着外面晨风刮起来。她起身走到窗口,朝外望去。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起来。天冷,可她就是没有离开窗前。月亮早就落下去了,天上只有点点明星,还有一缕缕云彩随风飘动。

林珊心想,有太多的诗歌,描绘女子头上梳着堕云髻,妆扮停当,心中悲苦,登上玉阶,凭窗等待永远不会归来的良人。

她极目远眺,看着这个也曾属于她们的世界。

宋代一种前后襟和两袖都较短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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