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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活得够久,又对人心、对官场规矩有足够的洞见,你就有可能在庙堂之上——甚或从江湖之远——预料到,甚至策划一些大事的发生。

而且——独处时,老太师也愿意对自己承认——这样做有一种凌厉的、鲜活的快感。太师曾经许多次与人交锋,虽然从来都不是用剑分出胜负,但他的确与人交战过,而且通常都是赢家。

快到晌午了,杭德金又来到小金山附近的自家花园里。如今只要能出来,杭德金都愿意来到外面:晴天里,他的眼睛还能看个东西轮廓。而阴天黑夜时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朝对面看过去,儿子正在那边伏案工作,大概是在处理农庄事务吧。杭宪在那方面非常用心。

而杭德金自己的思绪却在远处,远在宫里,远在大殿之上。昨天夜里收到羽书,说今天早上朝使要上朝。

所以,老人此刻正坐在垫着软垫的椅子上,喝着泽川的茶,听着鸟叫,闻着花香,想象他十分熟悉的大殿之上,正在发生的事情。

夫子说,家国一理,君子要齐家治国。如果是这样,太师会说,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子孙后代,为了家族的未来,不管这一族血脉会延续到什么时候。

如果非要讲点实际的,杭德金会说,就目前形势来说,来年春天或有不测,应当趁今年秋冬积极备边,让奇台禁军集结在北方边境,兴建城池,使之成为一支巨大的、兵员众多的威慑力量。

以夷制夷,这是奇台治理草原的一句祖训。就让他们自相残杀去吧,帮他们互相杀戮。奇台偶尔也会干预,扶植势力,让一个部落对付另一个甚至另几个部落。在那些年月,奇台自己的军队就是一支威慑力量。

可由于很多原因——其中有些还要归咎于太师本身,杭德金认为,如今这样做并不现实。伐祁战争——他挑起的战争——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崇文抑武,让武将对他这样的文官低头,其结果就是能保证境内安定。可一旦开战,这样的军队,这样的将领,又让人觉得战果堪忧。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倘若寇赈今天早上执意要求开战,战败之后他也必定会一蹶不振。这样,杭德金的目的也就达成了。老太师身在远方的花园里,对此心满意足。

起初,他需要把战争同太宰联系在一起。后来,他看到那年轻人背上的刺字,杭德金突然又想到绝妙的计策,把自己同一场可能的胜利联系到一起。不管怎样,一切都会按照他的步调进行。真是聪明。而且还不止这些。

战争过后可能会产生一些阴沉的回响,就像夏日的惊雷,把桌上的碗盏都震得跳起来。不过他的看法是,任何战争的结果都与伐祁战争相差无几:有损失、有收获、田园荒芜、士卒垂死、民不聊生、税赋增长、百姓怨怒……到最后,双方都不堪战争之苦,于是订下盟约……

这之后,原来的太宰为此承担一切罪责,新的太宰接替位置。太师在心里一遍遍地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他朝儿子瞥了一眼。光线充足,他能认出儿子——亭子里他身边的一个人影。杭宪手里握着毛笔,不知是在写信还是记账。太师的长子心思缜密、沉稳、做事精干。或许,只是或许,身居高位的话,做事不够铁腕吧。不过这一点,不经过考验也没办法确知。杭德金本来也不知道自己有多铁腕。经受考验之前,你顶多算个可塑之才;一旦身居高位,就该显山露水了。

如果杭德金算得没错,那年轻禁军——杭德金很欣赏他,要是死了就太可惜了——这会儿就算还没开口也该快了。等他把话说完,他就会在大殿之上,在官家面前脱掉上衣,就跟他在小金山时一样。当时太师的大儿子向杭德金描述那人背上刺的是什么字,又是谁的手笔,说话时声音都在发抖。

不论是否在朝做官,不论是要策划什么,你都要时刻准备采纳新的可行计划。

奇台可能会经历一段战乱,死很多人,不过还不至于不可收拾,尽管杭德金很清楚,自己可能活不了那么久,看不到彼时的情形。正因为这样,才要有子嗣,不是吗?正因为这样,才要为后人做那么多安排。

杭德金知道,凡人总是做出错误的判断。火灾、洪水、饥荒、无后、早夭、瘟疫,有太多东西凡人既难以预知,也无力掌控。有时候他会觉得,全天下的人,不论男女老幼,都像是在无尽的黑暗里,在群星的环绕中,乘着船,在天河里顺流而下。

有的人努力想要去掌舵,他就为此努力过。可到最后,能够掌舵的只有天上诸神。

卢马又站到叔叔近旁,想着一旦出现变故,他就动手护住叔叔——真是滑稽。这时,他听见那个禁军讲起一棵树的故事来。

那是一株槐树,一株古槐。在传说中,槐树常被视作精灵鬼魂之木。看样子,淮水畔一处庄园的一株古槐被人连根拔起,眼下——就在朝会这当口——正经由淮水进入大运河,之后将由大运河进入汉金。

这株古槐是作为最新一批“花石纲”宝物,被运来装点“艮岳”的。据说这株古槐气度不凡,蔚为壮观。那禁军说,这棵树足有三百五十岁。

“据臣所知,‘花石纲’是由邬童负责。”那禁军——他叫任待燕——说。皇帝不耐烦地一摆手,他于是又站起来。卢马心想,这人就算心里害怕,也没有显露出分毫。

邬童说:“的确。这株古槐也的确气度不凡。有关搬运古槐的每一份报告,奴婢都认真审阅过。陛下,此树将是奇台最好的象征,理当移入‘艮岳’。”

官家说:“正是,卿为朕的花园操劳甚重。”

“并非如此,陛下,”任待燕语气坚决地说,“在这件事上并非如此。搬运古槐实乃欺君大罪。”

卢马一下子望向叔叔,看见叔叔也和自己一样,一脸震惊。也许还不止于此:叔叔比自己更清楚,这样的说辞有多么鲁莽。对此卢马只能猜测,而且知道自己绝不会说这样的话。连想都不会去想。

“大殿之上,你敢提出这等控诉?”说话的是太宰,暴怒之下,声音都变得尖厉了。

“对。”

没有敬称,卢马心想。这人找死吗?

太宰看起来倒是乐意成全他。“臣请陛下恩准,将此人拿下,施以杖刑。”寇赈的脸涨得通红,显然是真的怒不可遏了。

官家沉吟片刻,说:“且慢。不过任卿这样,实在无礼。依朕看,卿就算是第一次参加朝会,也断不应该这等无知吧。”

“陛下圣明,臣对陛下、对奇台一片赤诚。臣不敢妄语,方才的话,其实出自前太师杭德金之口。是杭夫子说,此事紧迫,必须奏与陛下。”

卢马嘴里干渴,于是咽了口唾沫。尽管他对眼前这一幕一无所知,可还是吓得要命。老太师也参与其中了!他把两只手抄进袖子里,以免别人看见自己在发抖。他想回东坡,一定要回东坡。

“是他派你来的?”官家瞪大了眼睛,一只手抚过自己的细长胡子。

“陛下,是臣自己要来的,只不过半路上应杭夫子之邀,去了趟小金山。夫子告诉臣一些事情,说是必须让陛下了解。”

卢马看见,寇赈一动不动,十分谨慎,看起来就像膨颈蛇。卢马在零洲见过那种蛇。发动进攻前,脖子会膨胀起来。

官家问:“必须让朕了解什么?”官家现在也警醒起来。

任待燕说:“‘艮岳’是奇台的象征,是天地和谐的本原。这棵树一旦植入园中,那‘艮岳’的气数……将毁于一旦。”

“任卿这话怎讲?”

说话的居然是叔叔。他站在那禁军一旁没多远的地方。

任待燕转过身来看着卢超。他先是一拜——对太监和太宰都没有施过礼——继而说道:“国使大人,我这么说,一来因为拔树的人对这株古槐毫无敬意,拔树的时候也未经仪式;二来,这棵树本来长在一门望族的祖坟之上,好几位彪炳千年的古人都受它荫蔽。如今这株古槐已遭人亵渎,而主持此事的人,根本不在乎这样做是否合宜,甚至不在乎由此会不会累及陛下。”

卢马心中大为惊恐。如果真是这样,那可真是大罪啊!首先槐者,鬼木也,本就是半树半精魅的东西;其次,还是从人家祖坟里连根拔起的?这可是辱没先祖、亵渎鬼神的罪过啊。如果槐树真有那么老,那他们或许还——可能已经——动了人家的祖坟!不管这是哪个望族,这棵树上必然缠着怨鬼,要把这样一棵树送到官家的御花园里?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官家问:“是谁家的祖坟?”他的样子可怕得让人看都不敢看一眼。谁都知道,“艮岳”在官家看来至为神圣。

任待燕答:“是沈家,陛下一定认得。所有人都认得。当年沈皋将军曾以安西都护府左都护之职统兵镇守一方。陛下,沈将军就葬在那棵树下。沈将军的一个儿子也葬在那里,他曾是某位尚书的重要幕僚。而将军的另一个儿子则侍奉过一位皇帝,还当过他的先生,并且以诗才和——”

“宝马,”官家接口道,语气轻柔得让人发毛,“而名重天下。是沈泰?”

任待燕一低头。“正是沈泰。陛下,他的坟也在那棵树下,受它荫蔽。还有他的发妻、他的几个儿子。沈家许多儿孙媳妇都埋在那里。此外,沈家祖坟还竖有一座碑,纪念沈泰的妹妹因为她没有归葬祖坟,而是——”

“和申祖皇帝一起葬在了新安以北。”

“陛下圣明。”

“要运来这里、运来‘艮岳’的,就是这棵树?”

那禁军没说话,卢马看见他只是又一低头,以示肯定。

官家吸了口气。再不懂察言观色的人——卢马知道自己就是这样——也明白,官家此时已经怒不可遏了。卢马心想,身为皇帝可用不着掩饰自己的情绪。官家扭过头,看着太宰——和太宰身边的人。

“邬太尉,你来解释。”

看样子,邬童的镇定和泰然也有其限度。他结结巴巴地回答:“陛下,陛下!奴婢不知呀!奴——”

“你刚才还说所有报告都审阅过。”

又是一阵沉寂。这沉寂中还包含着一种劫数难逃的感觉。

“就算……就算这样!奴婢也不知道它从哪里……怎么会……奴婢一定严惩那些渎职之人。一定严惩不贷!陛下和厚!奴婢这就将那古槐运回……”

如果让卢马来选,“和厚”可不是个合适的字眼。

与卢马同样年轻的任待燕,虽然品级不高,却转过身来,看向太监。

“厄里噶亚战败,你也是归咎于别人。”他说。

见没人回应,他接着说:“军中奖罚有度,若是战斗失利,辜负陛下,叫百姓受戮,就该问罪主将。”

卢马和叔叔先是渡海北上,然后深入内陆,与阿尔泰人接洽,又返回奇台,在这漫长的旅途中,卢马和叔叔有大把的时间一起聊天。卢超十分健谈,并且愿意和侄儿分享自己毕生的智慧。

他告诉侄儿,入朝做官能让人有一种不辱使命的感觉:既有对奇台的,也有对后辈子孙的。这是卓门最重要的传统。

叔叔还说,在汉金,人们围在官家身边,汲汲于功名利禄,那场面有时会非常精彩和有趣。也会非常恐怖和惨烈。他又补充道。

卢马看着官家扭过头,眼神冰冷地等着太宰,心想这正是一幕恐怖的场景。他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寇赈和邬童是一起飞黄腾达的。

直到这会儿,飞黄腾达的代价实在太重了。

卢马没想到,自己居然可怜起寇赈来。可是此刻这人一会儿看看邬童,一会儿又慢慢转头看看殿前侍卫,他的脸上满是痛苦之色。卢马心想,如果有谁看见眼前这一幕却无动于衷,那他一定是个铁石心肠,而且毫无教养——一定是个番子。也许,正是这份恻隐之心,让他不能见容于这大殿,不能见容与这世上。

“来人,把邬太尉拿下。”太宰声音扭曲地叫道,“把他投入大牢,好叫陛下遂意。”

“遂意”也不是个合适的字眼。卢马一边想,一边垂下眼睛,再也没抬起来。

众人在城南提刑大人的家里。任待燕不等主人倒酒,就自己走过屋子,抓起酒壶满饮三杯。王黻银喜欢喝热酒,酒很烫,差点儿烫坏任待燕的舌头。

“他别无选择啊,”提刑大人反复念叨,“太宰他别无选择。”

大殿上发生的事情让王黻银一直抖到现在。大家都是这样。赵子骥早就一屁股跌坐进椅子里。

“这都不重要了,”任待燕对提刑大人说,“到最后也没照他说的办。”

“我猜,他知道会这样。”

任待燕又倒了两杯酒,给另外两位一人端去一杯。他们是可以信赖的伙伴,而且这里也没有别人。任待燕仍然心有余悸。赵子骥心不在焉地端着杯子,却没有喝酒。任待燕抓着他的手,把酒送到兄弟的嘴边。“快喝,”他说,“这是命令。”

“掌管五万兵马的禁军都统制的命令?”

任待燕扮了个鬼脸。如今他已经擢升为都统制,这也是让他害怕的一部分原因——让他感觉世界变化得太快了。

“对,给麾下两万五千禁军副都统制的命令。”他看着子骥把酒喝了,又转身对提刑大人说,“你说‘他知道’,什么意思?他叫人把邬童投入大牢——”

“官家则下令,事情一旦弄清楚就将他枭首。这邬童先是兵败厄里噶亚,又弄出这么件事,躲不过啦。谁也救不了他了。除非,你那……”

“除非我那都是胡说八道。那我就该脑袋搬家了,而且,大人替我说话,想来也是在劫难逃。喝酒吧。”

“你没胡说吧?”

任待燕耸耸肩。“老头子没道理想让我死。今天早上的所有事情都让我不高兴。包括脱掉上衣,眼看着官家下来看我的后背。不过我敢打赌,沈家槐树的故事是真的。”

“拿命赌?”王黻银一边说,一边挤出一丝笑容。任待燕看见,他实在是笑不出来。

“已经赌上了。”

那一丝笑容也退去了。

“等到明天晚上,要不后天,一切就见分晓。”

任待燕点点头。“然后邬童就没命了。太宰会怎样?”

提刑大人抿一口酒。“要我说吗?不会怎样。官家知道他早就不过问‘花石纲’了。而且官家需要他。他想要跟阿尔泰人结盟。”王黻银看看任待燕,“你也想。”

任待燕叹了口气。“我只想收复故土。我才不在乎跟谁结盟。我只是个当兵的。”

“你当上都统制了。可不只是个兵。”

“却被派往错误的地方。”

赵子骥插嘴道:“你真觉着他们会立刻派你攻打南京?哈,当然不会啊,待子。”

现在只有赵子骥才会叫他小名。任待燕摇摇头。“我知道。可我怕——”

“你怕不管派哪个老朽领兵,其结果都跟邬童一样糟。”王黻银说,“你知道吗?没准儿真会这样!我军会在北方蒙受耻辱,并且自暴其短。然后会怎样?”

任待燕穿过屋子,又去倒酒。他拿起酒壶,又喝了两杯。他把酒壶放回暖酒炉上,又用火钳拨了拨煤块,免得酒烫过了。他转过身,面对另外两位。

“然后,等来年夏天,咱们就会真的有麻烦了。就只有寄希望于太宰善于外交。与此同时,我和子骥要想办法打造一支奇台长久以来最强的军队。”

“其他将领能接纳你吗?”这是个严重的问题。

任待燕大笑起来,笑声中却不乏凄凉。“当然能接纳。只要让他们看看我背上的字。”

这是朕的字!官家早上喊道,声音中满是惊奇与骄傲。就连鬼神都知道朕的字。

提刑大人摇摇头。“全都因为一棵槐树。”他说,“沈家怎么会答应这种事?就算……”

“不是沈家答应的。老头子说,沈家好几代以前就把田庄卖掉了。搬到了南方。如今田庄的主人,因为这棵树得了一大笔钱,何况那墓地又不是他家祖坟。”

“可就算这样,”王黻银说,“这也是犯罪呀!他——”

“威逼利诱嘛,”任待燕说,“谁都明白‘花石纲’是怎么回事。”

提刑大人点点头。“我知道你明白。但要是一直瞒着,官家得到这株古槐也一定会满心欢喜。”

“官家被人瞒过好多年了。”赵子骥阴冷地说。

王黻银说:“今天早上,咱们逼着官家有所行动。”

“是老头子逼他的。”任待燕答。

王黻银抿了一口酒,沉默一会儿,又说:“知道吗,我想我刚做了个决定。”

任待燕咧嘴一笑,打趣道:“你要亲自上阵,攻打南京?”

没有人笑。这玩笑太糟糕了。

“不是。我打算辞官。回南方的杉橦老家。我估计朝廷里的情况会越来越棘手,何况……我还要写书。”

赵子骥问:“你刚决定的?”他的表情十分古怪。

王黻银坐直了身子,说:“刚才喝那两口酒的时候。”

另外两人换了个脸色。“令正怕是会不高兴的吧。”任待燕若有所思地说。

王黻银脸色一苦,喝完杯中酒,说:“会说服内子的。”任待燕估计,这话底气不足,虚张声势罢了。

不过他也理解王提刑。今早过后,他明白朝廷里根本没有君子的容身之处。所以留得下来的都是些卑鄙小人。

那他自己呢?当上武官,还提升得这么快,太快了。今天早上获得重赏,饩廪也随着品级水涨船高,这就是说,可以往家里送更多的钱,有了这些钱,有朝一日他就可以成家。可是——任待燕又给自己满上一杯——他的思绪似乎飘向了另一个方向。今晚的他但求一醉。

你可以花一生去追逐一个梦想。一旦追上了,又当如何呢?他想问问珊儿,听听她的高论,听听她的声音。此刻的她,应该正和丈夫一起,在回汉金的路上吧。

两天后的日暮时分,太监邬童掉了脑袋。他为官家的花园发明了“花石纲”,他也率领奇台禁军打过许多仗,包括西北那一场,在那里他犯了些大错,让世人领教了什么是领兵无方。

虽然可以说,人在将死之时难免心生恐惧,这时他的举动不该成为盖棺定论的依据;但反过来讲,那些汲汲于功名利禄的人也必须接受随之而来的负担,包括落得这样的下场。

依照常例,邬童的尸体被烧成灰,扬进水里。

沈家的古槐又被送回淮水北岸的田庄。因为需要逆流而上,所以路上颇费了些周折。重新栽回祖坟的过程中,当地州府最出色的园丁都被派来照料它,也派了人来修复沈家的祖坟和墓碑。当地周围的夫子庙和道观都为它诵经供奉,皇宫里也是如此。

尽管又被种回原处,还受到悉心照料,这株古槐却不见起色,之后没过多久终于死掉了。有些时候,有些东西,一旦被连根拔起,就再也种不回去了,即便是回到原来的土地上。

回延陵的路上,齐威向妻子讲述了那女孩的事情。

林珊没问,也并不是真的想知道。也许以前想知道吧,可如今,在新安住过之后,她不想过问了。只是她也不好叫齐威别说了。

就这样,在延陵城西的驿馆,在饭桌上,她才知道,自己误会丈夫了。

那女孩才七岁。齐威当初是把她从汉金最好的妓院里赎出来的。齐威见到她那天早些时候,那姑娘还缠了足,准备迎合如今对女人审美的新风韵,幸好还没伤到骨头。

那天晚上,齐威和几个朋友去妓院,一边听曲,一边喝酒吃鱼羹——齐威讲故事时一向不会漏掉这类细节。透过帷帐,他看见那孩子沿着走廊蹒跚地走过来,还听见她在抽泣。

第二天一早,他就把那女孩买了下来。把她送往自家在延陵的一栋宅子里——齐威常年在外,宗正寺准许齐家在那里置办一处房产。齐威一直花钱雇人抚养、照料她。她的脚没事。她叫丽珍。

林珊在餐桌前哭了。“为什么要送去延陵?干吗不带她回家?干吗不告诉我?你这……你做得对呀。”

丈夫坐在桌旁,垂着眼睛。他忐忑地说:“她挺招人喜欢,也很怕人。她……珊儿,她跟你不一样,过不了你的生活,也没法像你一样读书。和你一样,太难了,除非能跟你一样坚强。”

像她一样坚强。

林珊还在哭。所以说,他的辩解并不全对。她心想。不过,有一点他说对了……太难了。

“你本来以为,要是把她带回家,我会硬说她……”

林珊擦擦眼睛,看见丈夫点点头。她字斟句酌地说:“我听过一些传言,还听说她缠足。我以为你纳了个小妾,还缠着脚。”

丈夫一脸厌恶地说:“怎么可能!她才七岁呀珊儿!”

“我不知道啊,”话虽如此,可林珊毕竟是林珊,“那她要不是七岁,是十五岁呢?”

齐威坚决地摇摇头。“绝不可能。这东西再怎么风行,我也不会欣赏。”

“真好。”林珊说,“你能……你能带我去见她吗?”

齐威点点头,又一犹豫,说:“你以为我在延陵金屋藏娇?”

齐威是个聪明人。也许拙于待人接物,性情也有些古怪,但的确很聪明。

“是。对不起。其实如果你愿意,随时都可以纳妾。我只是没想过你想要个侧室。你从来都没说过这些。”

“我不想纳妾。”

他似乎还有话要说,却终究没再开口。林珊也不追问。今晚已经知道得够多了。

又过了两晚,在延陵的宅子里,林珊见过了那个女孩,那孩子长得清秀,却十分怯生。林珊独自躺在自己卧房的床上,听着隔壁传来行房的声音。

那欲言又止的事情,他就这样告诉她了。不过这天下午一进院子,林珊就已经全都明白了。

隔着墙,她听见齐威那沉静的声音。然后是另一个人的,比齐威的低沉——是这栋宅子的高个子管家。他叫寇尧,一双大眼,手指纤长。

夜幕之下,许多事情,反而更清楚了。

第二天上午,她由人护送着继续向东,她眼睛清亮,头脑清明。丈夫还要在延陵逗留几天。很快他就会带着新发现赶上来。

林珊在想,昨晚他这样做,究竟是出于胆小,还是因为思虑周全。

说他是胆小,因为他不敢当面告诉她、向她解释。若说是想得周全,那既是因为男人的事情根本不需要对妻子解释,也是因为当林珊需要想清楚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以后将走向何方时,丈夫给了她独处的空间。林珊心想,也许这两者兼而有之吧。

那女孩将一直留在延陵。宗室诸宅里的生活混乱、充满争斗,这就意味着像她这样羞怯的,又来自青楼(藏也藏不住,很快就会尽人皆知)的姑娘没法在那里生活。

这天早上,没有旁人,她和齐威谈了昨晚的事情。林珊的态度算不上恭顺。齐威也没想过她会态度恭顺。

“我已经全都明白了。谢谢。可是我还有话要说。”

“说吧。”丈夫说。他的脸涨得通红,却还是迎上了她的目光。

“这宅子里还住了个孩子。你有责任教她养她。阿威,你要谨慎一点。哪怕是说,这意味着你必须安排……管家住到别处。”

“寇尧。”他说。不过到最后,他还是点了点头。“明白。”他把头歪向一边,一个习惯动作,“谢谢。”

“谢谢。”她回答。

之后,她终于到家了。见到了父亲,还抱了抱他。有她一封信,家里的人力把它送到林珊房间。

是任待燕写的。他已经走了。朝中出了些事,然后他的官职一下子晋升一大截。他要去接收新的部队了。他的军队,五万人。太监邬童死了。看起来,奇台明年春天就要开战了。众所周知,春天正是交战的季节。

她读着他写的信。“朝会当天发生了许多事情,夜里我想你,想你在身边,想听听你的看法。我越发清楚,以后都将如此无奈。可想着你,知道有你,聊以自慰。临行草草,字迹凌乱,还望见谅。”

林珊甩一甩头。他的字真好看。可她已经泪眼朦胧了。北方大战在即。他的背上有妖狐鬼怪烙上的官家手书。林珊是第一个看见那些字的人。在新安,在一间可以俯瞰庭院和枯泉的房间里。

林珊心想,这世上竟有这等奇事,真是闻所未闻,不可思议。她擦干眼泪,下楼去见父亲。她深爱着父亲,父亲也爱着她,毫无保留,毫不含糊。

整个秋冬两季,朝廷都在制订计划。原则已经确定了,铺兵纷纷从汉金出发,又在风雨之中返回。新年前夕不久,第一场雪落下来了。“艮岳”里静谧而美丽。

在帝国西北,有一支军队正秣马厉兵,努力将自己磨成一把快刀。奇台新差遣的都统制一路晋升实在太快,让人气结,因此颇有点不受同侪军官们待见。不过看得出来,他麾下的士兵却并不这么想。

过一段时间,这位都统制节下将士正变得军容肃整、纪律严明,引人瞩目。南方有山贼造反,声势日隆,如今已经在淮水两岸蔓延开来。都统制任待燕亲率四万兵马南下平叛。这次造反有诸多原因。百姓经年累月为“花石纲”所苦;为了获取木材修造新的宫殿,森林被毁得厉害;收获季节,税赋一再提高。

税赋当然要涨。快要打仗了,谁都知道。

据说讨贼期间,任都统制曾以一刀一弓,亲自上阵杀敌。他会用弓!他的部队在山林水泽中作战。其他将领听说这些,都讥笑他说:考虑到此人的出身,派他去烂泥塘子里打仗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禁军中的其他将领都觉得,任都统制这样身先士卒上阵搏杀,实在是不成体统,让人费解,而且开了个不好的先例。

山贼的叛乱很快就被镇压下去。有许多不乏夸大其词的故事传出来,讲述官军作战时,如何在人迹罕至的不利战场上出奇制胜。

叛军头领都被处决了,不过据说被砍头的仅仅是几个头领。大约有一万叛军似乎被这个都统制收编到自己军中。这也让人感到费解。这些叛军随他北上,去了延陵以北的地方。

他们去得太晚了,没赶上春季攻取萧虏南京的战斗。

当后人回顾这个时代的时候,他们会认识到,淮水两岸的造反,以及朝廷不得不派兵平叛,这两件事有着极其深远的影响。

是年早冬,四个阿尔泰骑兵由都统的弟弟带队,轻易穿过萧虏的防线,来到汉金。

考虑到他们只是些番子,给他们的款待已经算是相当优厚了。这些野蛮人根本不懂朝廷礼节,没有规矩,而且据说,给他们送去女人,他们也不知道怜香惜玉。太宰寇赈的打算是,奇台大军将如阿尔泰人所愿,进攻萧虏,攻取南京——但是不会如阿尔泰人所愿,把南京交给他们。他才不会拿南京城换四五个州。

跟奇台不能这样打交道。奇台才不会任由这些骑马的番子指使,尤其是不会听东北的部落民。奇台再慷慨,也有个限度。

都统的弟弟——名叫白骥——没有受到官家的召见。这种事情根本不合规矩。阿尔泰使团和寇赈见过一面,还是在为了吓住他们而举行的典礼上。他们被人引领着,从几百位官员中间穿过,来到太宰面前。

而都统的弟弟面色如常,经由通事翻译,他问,靠近御花园的城墙北壁已破损不堪,为什么不善加修葺。太宰没有作答,只是用卓夫子的话搪塞过去。他还送给阿尔泰人丝绸瓷器,作为赠礼。

等阿尔泰人起程返回北方,太宰下令,于是负责维护城墙的官员,和他的几个重要幕僚一起掉了脑袋。他们的脑袋被钉在一座城门上。城墙则被修好。

毫不奇怪,城里的气氛紧张起来,既有兴奋,也有担忧。等南方平叛的消息传来,城里又有了稍许轻松。淮水距离京师很近,近得让人不舒坦,而当初叛军声势也十分壮大。

因为平叛有功,官家赏赐给太宰一幅工笔画,那是官家的御笔,画的是黄鹂和梅花。

这年冬天下雪了,这在汉金很平常。孩童在雪中嬉戏玩耍。官家最喜欢的燕雀被众黄门收集起来,挪进一间热烘烘的大房子里。这房子刚刚建成,靡费甚巨,在这间房子里,燕雀可以在枝头和草丛间自由飞翔,直到寒冬结束。

官家还主持了规模盛大的新年大典。大典上还第一次演奏了为典礼特意创作的乐曲,那乐曲的音阶高低恰与官家左手的手指长度相合。新年大典上还照例少不得放烟火。整整三个夜晚,汉金城竟夜狂欢。

上元灯节前夕,天又下雪了。红灯映着白雪,红龙上下翻舞,当红红绿绿的焰火再一次点燃时,一轮圆月升起,映照着奇台,也映照着整个天下。

到了寒食节这天,人们祭扫亲人,官家则已经离开京师,长途跋涉,去祭拜先皇。他无比虔敬地在先皇墓前伏身跪拜。即将开始的战争被描述成一种孝举。谁都知道,文宗的父皇生前一直为奇台的破碎山河哀叹不已。

春天来了。

有时只是一件出人意料的小事,就会引出大的变局;又有时,许多细枝末节——这些枝节单独来看,都无关紧要——拼凑在一起,却能让天地为之剧变——就像村里集市上,几个钱就能买到的,木盒子装的拼图块一样。

星河小说的作者是盖伊·加夫里尔·凯,本站提供星河全文免费阅读且无弹窗,如果您觉得星河这本书不错的话,请在手机收藏最新网址:www.douluox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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