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罗大陆网

-23-

上一章:-22- 下一章:-24-

要是被.浏.览.器.自.动.转.码.阅.读.了,会有.很.多.广.告和问.题,可退出.转.码.继续在本站阅读,www.douluoxy.com,最新网址一定要记住哦。

这年冬天,新年将近时,员外郎林廓死了。

他岁数不大,可是他一直有个喘症的沉疴,这年苦寒,加之柴草匮乏,于是受凉继而寒战发热,在床上抱病没多久就过世了。走得这么急,却可称得上是一种仁慈了。太医被请过来,也当真做了诊治——非常时期,医生已经很少出诊,不过这里毕竟是宗亲宅。他尝试了两个药方子,又试着在员外胸口施以艾灸,可终究是回天乏术。这段暗无天日的时光里,已经死了太多人,多死一个又有什么可说的呢?什么样的话能说得完人这一生呢?

林廓生前颇受人尊敬,被人视作是个相当有趣的人物。一个谦谦君子,一辈子谨小慎微,几乎在每一件称得上至关重要的大事上都表现得无足轻重。他聪明睿智不乏洞见,这是有目共睹的。他只参加过两次科举就高中进士,这一点相当引人注目,可他从来不以自己进士身份为意,既不在人前炫耀,也不在朝廷里或是地方州府谋取官职。他似乎只要领受一份员外郎的饩廪就知足了。这人没什么远大抱负。

他喜欢美酒佳肴,往来应对者也都是博学多闻之士。他谈吐风趣,但语调柔和,很多时候,人们在聚会上高谈阔论,他说话时别人都没听到。他似乎也不在意。若是有人说了什么有趣的话,他也会一起大笑。他还会在笔记和信件里记下这些事情。他博览群书,跟许多人都有书信往来。在他有生之年,朝廷里朋党之争一直都不曾停歇,而他跟两造都保持着交情。这一点显示出,林廓其实颇有胆色,不过这一切都是在悄无声息中进行的。或许可以这样说,他婉言谢绝朝廷里的官职,其实也是避免在两党之间选边站队。

林廓身量颀长,惹人注目,他微驼着背,仿佛为自己的身高感到抱歉。他写得一手清秀的正楷,笔下满纸井然,规整得很难给人留下印象。而他的行书却是另一番气度:笔意恣肆,气象万千,不过鲜有人见过。

林廓热衷于观赏园林。这些园林有的是当朝官员的田产,有的是致仕的旧臣在乡间的庄园。林廓遍访各地,征得园主人的许可后,在园中细细游览,并将这些经历写成游记。他还为文宗皇帝心爱的“艮岳”撰写过游记。林廓的游记里有太多的溢美之词,或者说是对园主人难免有些曲意奉承,这就让一些后世的史家在研究御花园时,对他的游记不屑一顾。他们觉得,天底下根本不可能有哪一座花园,拥有林廓笔下“艮岳”当初的胜景。而实际上,林廓的文章是历次兵灾战祸之后,硕果仅存的一篇细致描绘“艮岳”的游记。

哪些东西能留传后世,其实并不总是关乎名声与成就,其中也要有运气的成分。当年第三王朝、第五王朝,甚至是第九王朝的诗人巨擘中,有不少人作品早已散佚,留下来的只有自己的名字和同辈诗人的褒赞。画师、书法家也是如此。很多时候,后世只能见到他们作品的摹本和拓本——如果还能传下来的话。有的画上有题诗,题诗留存下来,画却早已丢失。

林廓那本记述“艮岳”的小册子能为后世所得,是因为他将文稿付梓刊印,题上款,分赠与各个州路的名士,其中有些人住在大江以南——后来,林廓的小书就是在那里被人发现的。

林廓娶过一次妻,那时他刚刚考上进士。后来妻子过世,他既没有再娶,也没有纳妾,这有些不同寻常。有人还特别留意过他的婚姻,据他们说,林廓夫妇二人琴瑟甚笃。两人育有一女。

不管怎样,如果说平静隐逸的生活值得一过的话,那么林廓也可说是不枉此生。那在群星之河里随波逐流的男男女女,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名声显赫,权倾一时。有些人不过是和我们同坐一条小船罢了。

很久以前,有一位皇帝曾经说过:“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

林廓自己或许会说,他留给这世上的就是他的女儿,又或许不会。他会这样想,却不会开口说出来,他担心女儿会因此而背上一份责任。这样做对别人都尚且失礼,何况这还是从她一降生直到他离世都宠爱着的女儿。

宗室诸宅里现在开始吃生虫的陈米了。水井时刻都有人守着,每家限量只能打三小缸水。

每天早上,各家各户都来领取水米。做饭也是件难事。屋里的墙壁和地板都被拆下来,劈作柴火。房屋摇摇欲坠,有人病倒,有人死去。

林珊拿来丈夫的一顶旧帽子,把自己的帽子缝在里头,戴着保暖。她心想,自己这副样子,活脱脱像个集市上的江湖艺人,逗着孩童和农夫哈哈大笑,换来他们往盒子里扔点小钱。

集市上空空荡荡。没有东西可出售。所有人都待在屋里,躲避风寒。无家可归的人则通常想办法进到主人都已过世的空房子里——找些柴火,找点残羹冷炙,找到什么算什么。所有猫狗都被人吃掉了。城里的巡铺兵、禁军和任待燕麾下的禁军,在街上巡逻。一旦发现有人抢劫,他们有权当场格杀。这些士兵不辱使命,城中秩序井然,或者说,城中还维持着秩序井然的表象。

每天早上,林珊都亲自去宗室诸宅的广场上领取食物。家里留下来的侍女还有四个人,其中的两个侍女会和她一道过去——其他人都已经赶在城门封闭之前逃出城去了。所有人都排着队,为了抵御寒风,浑身都裹得严严实实。林珊发现自己几乎感觉不到冷。心里的哀痛是更深切的寒冷。

齐威一向敬重林珊的父亲,岳父仙游以后,他和她一样悲切。这段日子里,齐威有点神出鬼没的。有几回,她还听见丈夫深夜外出。她知道他去了哪儿。

不知为何,有人一直在保护着两人的库房,齐威担心一旦失去这层保护,他们收藏的古董被人悉数搬走。林珊知道是谁在保护他们,齐威却不知道。这件事,这担心,让齐威寝食难安。他搞不明白,整座城的财富都被一抢而空,前阵子被装到车上,经北城门运出城外,为什么独独这些珍玩古董却没有人动它分毫。

于是齐威决定亲自来守卫库房。不论是孤独凄冷的深夜,还是阳光苍白无力的白天,他都守在那里。他身心俱疲,形容枯槁,须发蓬乱。有天早上,林珊带着一家人的大米回来,正好撞见他要出门。林珊于是叫他坐下,替他把胡子理顺,就像侍女一样。也像奴隶对待将她掳走的骑兵一样。有时候林珊沉入梦乡,梦见自己身在草原上,四面八方一片空旷。

跟阿尔泰人的讨价还价又开始了。这回谈的是要交出多少城中男女,这些男女又价值几何。番子似乎想要工匠,他们需要大量的手工艺人。他们还要女人。林珊试着想象,那些人在毡包外面,幕天席地地进行着怎样的交易。年轻女人更值钱些,宗亲家的女子也值钱。林珊是员外郎的女儿,是宗亲家的媳妇,还很年轻。她梦见草原,又在寒夜里醒来。

快过年了。

父亲死了。林珊每天清早都会点一支香烛,到了晚上则在供桌上摆一小碟米饭。每天下午,她都会写一句诗,或者抄一句卓夫子的教训。写好了,她就把纸仔细叠好,也放在供桌上。

林珊听说,有的动物能掘出深洞,在地下紧紧蜷着身子,护住心脏,睡过整个冬季,看起来就像死了一样。

她也有这种感觉,只是她对万物复苏的春天也不抱期待了。那些“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以死明志”之类的女诫,她都知道。

可她发现自己实在是怒火中烧,根本不能一死了之。她不想自杀,她想杀人。她想活着去改变时局,可既然她只是一介女流,手里有没有刀剑,那就亲眼看着别人来做这一切。

有一天早上,她在宗亲宅里听到消息,说太宰寇赈被赐死了。这是官家的旨意。如今的这位官家。

寇赈的四位同党似乎也落得个同样的下场。皇宫门前吵吵嚷嚷,太学生天天抗议,将这五人称作“五贼”。据说阿尔泰人想要活捉太宰。两造好像又各退一步:寇赈的尸体被运出城外,送给番子,听凭他们处置。这同样是一份屈辱。

奏请官家处死“五贼”的太学生终于散了。林珊再也不用隔着宗室诸宅的院墙听他们喧嚣了。她不知道这些太学生是否满意。林珊原本以为,听到这样的消息,自己多少会高兴,以为这算是天理昭彰,父亲大仇得报了。

可她没有一丝快慰,只是在寒冬里紧紧裹住了自己的心。她想起新安城里那座破败不堪、摇摇欲坠的高塔。高塔的旁边就是花园,很久以前,每到春季,王公贵族和城中百姓都会在这里相聚,命妇们骑着马,头上插着羽毛,诗人们则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们。

除夕的前一天傍晚,任待燕送了一封信过来。

这是他的亲笔信,信里要她叫上齐威,明天日落时分到西城门附近的“无尽”藏茶室外面等着。信里叫他们什么都不要带,只管尽量穿暖和些。最后一个字落笔很重。他们要准备出趟远门了。该把信烧掉。

她久久地注视着信上的字。她烧掉信,去找丈夫。几间屋子都找遍了,都不见其踪影。她穿上一层层衣服,戴上那顶滑稽的帽子,在宗亲宅另一头的库房门前找到了他。天色灰沉沉的,不像往常阴天时那么冷。林珊看看天,心想,不到入夜就该下雪了。

库房的大门上着锁,齐威就在那门前来回踱着步子。广场上只有他夫妇二人。她看见靠墙竖着一柄古剑,她还看见门头上的那个标记——直到此刻,那标记仍旧保护着库房。等阿尔泰人进了城,就什么都不能保护它了。

林珊施过一礼,说:“相公,明天晚上,有人会帮我们逃出去,是在‘艮岳’里救过我一命的那位将军。咱们需早做准备。”

齐威的眼神变得怪怪的,他飞快地瞥了林珊一眼,继而看向她身后,仿佛害怕有暴徒突然冲过来,或是从广场两边闯进来。在这场围城战里,时刻都有人死去,人们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人命成了讨价还价的筹码,这一切仿佛让齐威变了个人。林珊心想,变了的不光是他一个人。连林珊也不像是过去的那个自己了。说真的,每个人都变了。怎么可能不变呢?

齐威说:“我不能走啊,珊儿。我走了,就没人在这儿守着了。”

林珊心里冰凉,她生起一阵怜悯。“阿威,你守不住的。你明白。你一定要明白。”

“我不明白!来这儿的顶多是街上的小偷。我爹说——”

“公公说番子一定会走,可番子不会走的。要来的也不会是街上的小偷啊,阿威。朝中大臣这会儿正在城外给宗室子弟开价。我有个价钱,你有个价钱,公公婆婆也都有个价钱。阿威,所有卖得上价钱的人,他们都会给他标个价钱。”

“价钱?在他们眼里,”他痛苦地吼道,“我能值多少钱?”

“不会比我高。”林珊说完,看见齐威的脸色,心里一阵后悔。

齐威叹了口气,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对。你必须走,”丈夫说,“我明白。他们想要女人。只要有一丝机会出城,你就别待在这儿。那人要怎么、怎么出城?”

“我不知道。”林珊说,她真的不知道,“你也必须一起走。这是天赐良机,这机会平时连想都不敢想。咱们……你还能从头再来,重新收藏。我知道,你能行。”

丈夫摇摇头:“我的命,就在这库房里啦。”

短短一句话,林珊却知道齐威所说不假。他的命不在她这里,也不在任何人那里。他的命是钟鼎碑石,是古代简册,是那些残破的瓷碗花瓶,是始皇帝陵里的陶俑……是奇台旧时的见证。

“那你就从头再来,”林珊说,“只要咱们还活着。你必须重新收集,只有这样才能传诸后人。”

“不能啊,珊儿。”齐威说,“不能这样。你走吧。要是躲过了这一劫,我就去南方找你。要是……要是没躲过去,要是你还活着,看在我的分上,尽力照顾好丽珍。还有……叫寇尧好好的。”

林珊看着他。下雪了。林珊抬头看看天。雪花飘下来,落在她的脸颊上。她感觉心里没有愤怒,只剩下悲伤。

“阿威——”

她刚一开口,齐威却说:“走吧,这里挺好。我就在这里,听天由命吧。”他两脚分开,像是要站稳脚跟。

林珊一低头,说:“身为妻子,就这样离开相公身边可不好。”

齐威突然大笑起来。年轻时他就这样大笑。两人刚结婚时,他也这样笑。夫妇一同旅行,为他们的发现编目造册,在日光里、在油灯下把玩文物时,他都会像这样开怀大笑。

“那就听为夫的话。”他说。

林珊抬着头,看见他脸上挂着微笑,他明白,这个时代的闲言碎语,他们一向视之若无物。

雪花沾在他的帽子和斗篷上,也沾在她的衣服上。天渐渐黑了。外面一个人都没有——谁会跑出来呢?明天就是除夕,该是挂红灯、舞狮龙的日子,该是漫天烟火、合家欢庆的日子,今年不会这样。

她向齐威拜了两拜,齐威也向她还礼。

林珊转身离开,在翩然飘落的大雪中,穿过空空荡荡的大院,走上一条黑黢黢的街道,回家了。这个冬天,汉金危在旦夕。

第二天,除夕,往常持续半个月的传统节庆将从今夜开始。汉金城北城墙上的大门开启——最近以来,北城门经常在入夜时分开启——放代表奇台谈判的官员回城。

今年的除夕夜十分宁静,没有丝竹悦耳,也没有烟火漫天。今夜清冷的寺庙里将会诵经,将会举行法会。年轻的官家将会祈求国祚昌隆,万象更新。只是这一切例行的庆典都没有事先预备。

这一切也都没有举行。这天晚上,北城的大门再也没有关上。

先头的阿尔泰骑兵随那些谈判的官员一道进城。他们行动极为迅猛,杀掉城门口的守卫,余下的骑兵紧随其后,一拥而入,如决堤的洪水,漫延到整个汉金城。除夕之夜,汉金失守。

看起来,这来来回回讨价还价的游戏,这个给宫女、侍臣、工匠、乐师议定价格的游戏,已经让毡包里的某个大人物感到厌倦了。

番族骑兵离家日久,需要安抚,而番族和奇台一样要庆祝新年。毕竟,草原和奇台有着同样的繁星和新月,或者说,有着同样的乌云和飞雪。

任待燕明白,这一遭是九死一生,他不想死,这让他感到害怕。他只是尽量不要让林珊看出这些。林珊一向眼尖,他是领教过的。

任待燕痛恨地道,他一向讨厌待在地底下,在他心里,地底下是死人待的地方。这件事,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除夕夜里一片漆黑,任待燕在等一个信号。他不禁想起自己还是个小男孩时见过的烟火。天上突然炸开一团火花,跟着撒下红红绿绿的、银闪闪亮晶晶的星光。叫人高兴,令人赞叹。

他们在西城墙的主城门附近,从城门却看不到这里。城墙外面是“琼林苑”,旁边就是人工开掘的“金明池”。那里是赛龙舟和举办庆典的地方,那庆典官家都会参加,场面极其盛大。

任待燕眼望着天,看群星在云间时隐时现,最后北方飘来大团的乌云,星星终于被遮蔽在云层后面。雪又下起来了。他转向林珊——他心爱的女人,他今晚或将永别的女人——说:“对咱们来说,下雪是好事。”

同来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他在城里最得力的部下;另一个,选中他是因为他另有所长。任待燕不得不做出取舍。剩下的士兵也许都会死在这里。其中有些人,任待燕与他们十分熟悉。战争期间领导别人是一件龌龊的事情。

阿尔泰人正从城北门涌进城来。两天前的夜里,那一抹残月升起之前,他独自一人从北城墙出去,在阿尔泰军的哨岗抓了个卫兵回来。围城战的旷日持久,加之对奇台人的轻蔑鄙夷,番子在城外越来越疏忽大意了。

任待燕把这俘虏带到一个通事那里,用了些必要的手段,逼着他吐露了一些消息,最后结果了他。其实,就算不出城,守城士兵也能看见城外的情况:敌人营寨中频现异动,战马已经备好。城外有八万兵马,要动员起来,根本不可能避人耳目。

任待燕本应该守在北门的。他应该下令关闭城门,哪怕这意味着连他们自己人也被挡在城外。不然就让谈判的官员今早出不了城。可他无权下这样的命令,何况,这也没用。他很清楚,这么长时间以来,阿尔泰人一直都在削弱城墙上的守备力量。他也清楚,番子想进汉金城随时都能进来——或者说,现在就能进来,而自己的那点兵马根本堵不住那么多缺口。毕竟,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啊。

呐喊声,惨叫声,各种声音传来,又消失在深沉的夜里。回头望,他还能看见火光。他的眼睛闭上又睁开,眼下的事情才是当务之急。他可以在北门力战至死,如若不然,就做点能改变时局的事情。然而,此刻他却没有在北门杀敌,这处境如同一道伤痕,让他心痛。有时候,杀意可以浓得让人心惊。

林珊在他身边问道:“下雪是好事?真的?今晚还能有什么好事?”

她也听见了。任待燕无法回答,他没办法说得太多。他不想让林珊知道自己的打算。他听见城外传来猫头鹰的叫声。那不是猫头鹰。该行动了。

这地道早在两百年前就已经修好了。总共有两条,一条向南,一条向西。如今已经成了传闻,具体情况已无人知晓了。当初还是任待燕的故人,提点汉金刑狱公事王黻银(今夜不知故人在南方何处?),在架格库里一份发黄变脆的卷轴里发现的记录,于是他们就找到了这地道。

那年春天,任待燕和赵子骥把两条地道都探了一遍,他们一直对这件事情守口如瓶。地道入口设在老旧的建筑地下,要进门,他们还得先把锁撬开。不过他俩都是惯犯了,知道该怎么办。穿过入口大门,两人带着火把进入地道,头顶是沉重的泥土。隧道里有老旧的横梁和支柱,发出吱嘎作响的声音。任待燕担心地道突然塌陷,把他埋在里面。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恐惧,他不得不花一辈子与之相处。

地道昏暗,火把的光线明灭不定,落脚处高低不平。赵子骥数着步数,两条地道都穿过城墙,延伸出去很远。任待燕仍旧记得他们在地道里如何弓着腰前行,仍旧记得,一想起这地道饱经沧桑,出口没准儿早就被封死,一想到万一火把烧尽了,自己心中是多么地焦虑。

两人合力推开一扇沉重的木门——门上还积着泥土——从西面的地道出来,发现自己置身在一片竹林里,彼时天上挂着一弯新月。两人把地上的门关好,又小心地将木门遮盖起来,走路穿过城门,返回汉金。那时的汉金,城门大开,人群熙熙攘攘,进进出出,夜晚和白天一样明亮。这也可能是诗人的繁笔铺陈。勾栏美人和小吃摊主跟他们兜揽生意,江湖艺人在表演喷火、耍猴做戏。

南面的地道出口同样离城墙很远,没准儿也能派上用场,只是周围太开阔。提刑大人猜想,当初修造地道的时候,那里应该也有片竹林。

如今,任待燕领着林珊拾级而上,走进紧挨着茶室的废弃屋舍。这里过去是间妓馆,位于主城门附近,是一处价值不菲的地产。屋子里面以前漆黑,用来照亮的原本只有一支火把,现在变成了三支,三个男人人手一支。众人朝屋后走去,小心翼翼地走下一段楼梯。

“台阶坏了,小心。”任待燕说。林珊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两步并作一步,来到最下面,出现一道走廊。众人沿着走廊向前走,随着走廊拐过几个弯,就来到任待燕和赵子骥找到的那个人口——那时他们刚到京师,那时的汉金还是天下的中心。

“要走很远,”他告诉林珊,也告诉另外两人——那两人也不知道地道的情况,“要穿过城墙,一路走到琼林苑对面去。有几个地方得弯着腰通过,小心碰头。不过里面通风尚可,我以前走过。”

“是谁修的?什么时候修的?你怎么找到的?”林珊问。任待燕发现自己很高兴她想知道,很高兴她能有此一问。

“边走边说。”他回答,“明敦,等咱们都进来了,从这边把门堵上。”明敦就是那个得力的部下。

众人一边走,任待燕一边讲解。有些时候,人们需要听到领导者的声音。他心里想,领导别人有很多种途径,而失败的途径却有更多。

他想起第一次下地道时赵子骥数的步数。凡事都有第一次,第一次往往都不容易。现在他知道,这地道有个尽头。只是不知道从地道出来会是什么样子。

那猫头鹰的叫声让他多少放心了些,可是今夜城里兵荒马乱,再也不是从前模样,要是真觉得放心,那就太天真了。他知道,阿尔泰人就在他们头顶上,城里已燃起熊熊火光。

他先是扶着林珊的胳膊肘,走了一会儿,地道变窄,众人只能排成一列。任待燕走在前头,一刻不停地说着话,林珊在他身后,殿后的是那两名军人。

汉金城正在遭受劫掠,任待燕却要逃跑,而他还有成命在身,应当坚守城池。他努力压抑心中的羞耻,却委实难以做到。要是早几年,他或许会发誓报仇,掉头回去了。他还记得当年在盛都,四下无人时,自己在祖宗牌位前发下的誓言。他发誓要收复故土,重整山河。那是一个男孩对列祖列宗的悄悄话,不想让自己的兄长听见。

赌咒发誓不值一钱,如何行动才是关键,但行动了也可能会失败。任待燕心想,失败的机会还远大于成功的可能。

就在几天前,朝廷里还召他入宫,叫他去处死寇赈。

事到临头,他才发现自己下不了这样的手,扮演不了这样的角色。所以他推辞了。太上皇掌国玺时,太宰为了顺遂上意,干了许多祸国殃民的事情,今上若要为此处死他,那既是官家的权力,也是他的职责所在。何况不管是砍头还是自缢,抑或是其他手段,有司都有专门的刽子手。

太宰死了,任待燕一点也不难过。他曾经想过,谁会来接替寇赈的位置,再一转念,又只得苦涩地想,是谁又有什么打紧的?

他说:“我猜,两百年前,人们还没忘记那些叛乱。所以他们需要一些出城的通道。”

“这样的地道,别处也有?”林珊问道。她的声音很平静。

“还找到一条。不过那条出口太显眼。”

“这一条呢?”

“自己看吧。不远了。我保证。”

“我没事。”她说。

众人默不作声,继续前行。

任待燕清了清喉咙,说:“齐威不来?”

“他不来。他弄了把剑,要守着古董。”

“他守不住啊。你知道的。”

“他也知道。”林珊顿了一顿,“他说,那就是他的命。”

“明白。”他说,尽管他并不真的明白。

林珊说:“有些东西一旦丢了,活着也便没意思了。”

任待燕想了想,说:“人的命……”刚一开口,却说不下去了。

“走吧。”林珊回答。

地道里回响着脚步声,两边支柱上映着火光。这样一条地道,修造时难免死过人。任待燕心想,不知她有没有听见,这里除了他们的声音,还有老鼠爬过的动静。听到了吧。他想。

他深吸一口气,说:“人的命不光是自己的啊。”

众人脚下不停,林珊沉默了一阵子,开口道:“待燕,你们今晚打算干什么?”

这句话把任待燕吓了一跳。第一次去她家里,在那满屋的珍玩古董之间,她也是这样让他吃惊不小。

我的心意你知道的。他想这样说,可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任待燕不得不为她的名节考虑。何况,他要是真这么说了,那她就更加明白,他在盘算什么危险的事情。

路面开始变成一道向上的斜坡。

“到了。”他说。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知道,他的心思,她懂。

修这条地道的人,林珊心想,考虑真是周全。地道尽头有一条石凳,人可以踩在上面;经过加固的土墙上还有搁火把的托架,这样拿火把的人就可以腾出手和肩膀,顶开通往地上的门。

这一点林珊十分欣赏。先见之明总能让人心安,像是昭告世人,天下事并不全都是马马虎虎、浑浑噩噩、吉凶难料的。也许今晚,这个冬天,这个除夕夜,她不得不找到一点——或是说服自己存在——秩序和理智的蛛丝马迹。

她保持警惕,同时惊惧万分。除了逃出城去,任待燕还有别的计划,可她并不知道——也无从知道——那究竟是什么。父亲去世以后,她可说是一直都在睡梦中,把自己封闭起来。如同孩子一般,像是要闭上眼睛,拒绝承认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她还记得这些。如果你看不见那个人——或是黑暗中游荡的精灵鬼怪——那个人也就找不到你。

任待燕站到石凳上,朝头顶敲了两下。他双手向上用力一推,那门板却不像他预想的那么沉重。林珊听见他骂了句什么,不由得心里一紧。

这时,一个声音传来:“知道你力气小。想着要帮帮你。”

“你要是照我说的,把马带来了,我就先叫马蹄子把你踩扁,”任待燕说,“拉我们出去。”

把马带来了。

林珊什么都没说。任待燕扶她上了石凳,上面伸出两只手,把她从地道里拖上来。等她站起身来,发现自己身在一片小竹林里。

是片竹林。没有火把,看不真切。也没有月亮,这很自然,今晚是除夕夜。何况天空也是阴云密布。雪一直下。这里静得出奇,确实离城墙很远。他们在那座沦陷的城池之外。

任待燕还想搭救齐威,他拒绝了。在那之后,他们夫妇二人互施一礼,林珊就走了。此刻林珊站在夜幕笼罩下的竹林里,看着大雪覆盖着枝头,眼前浮现出丈夫的身影:丈夫站在夫妇二人的库房前,笨拙地握着一柄古旧的宝剑,看着熊熊火光,等着前来的番子。

“夫人。”有人说话,这声音她应该听过。一个人影向她作了个揖。

林珊说:“请见谅,这里太暗,不知尊驾是……”

“副都统制赵子骥。我们在夫人家里有过一面之缘,那年夏天护送您丈夫离开戍泉也是在下。”

“是了,”林珊说,她又补充道,“将军还对我射过一箭,这回还像这样吗?”

赵子骥呛了一下。有人轻声笑了起来——是待燕,来到她身后。

“老兄你可要小心点啊,齐夫人可是会挠人的。”

“那我还是以礼相待吧,”赵子骥说,“还有,这附近没有老虎,别怕。”

林珊以为这是在对她说话,其实不是。任待燕又笑了起来。“我到底是为什么要想你呀!”

“因为我不在这儿,诸事不顺?”

这本是一句笑话,可任待燕这次却没有笑。他只是说:“一点没错。说说情况。”

“带了二十人过来。太近,来不了太多。向西三十里,埋伏了三千骑手。不过番子没在那边。我留下的命令是,藏好,一旦有番子发现了,不留活口。”

“城上四壁战况如何?”

“番子从北门进城,此刻正从城内向西南两壁靠拢。城门全部失守。番子正杀进城里,你自己看吧。”他的声音很平静。

“看城里?”

任待燕从他兄弟和其他人身边走过去——林珊现在能看清他们的轮廓了。他走到竹林边上,林珊也跟过来,站在他身边,看见汉金城燃起熊熊大火。火光冲天。雪与火。

雪与火。林珊心想,同时又有些恨自己。因为这几个字已经印在她脑子里,她甚至想到可以将这几个字填进哪些旧的词牌,使之在描写今夜的灾祸时呈现出一点新意。

她这是怎么了?城中百姓死到临头、惊恐万状却无路可逃,她自己想的却是这些?雪下个不停。她说:“父亲会庆幸自己不必目睹这番景象吧。”

任待燕没有回答。他转过身,面对赵子骥:“三匹好马?”

“对。”赵子骥说,“能听我一句吗?你这是送死。”

“不能。”任待燕说。

他又看向林珊,没有碰她。“老天开眼的话,我会回来的。老天不长眼,就听赵子骥的,还有一块儿从地道出来的明敦。他们会带你到淮水以南,不得已时还会送你过大江。”

“你到底打算干什么?”她问,她还能稳住声音。双手在发抖。她告诉自己,这里是野外,太冷了。她还戴着那顶滑稽的夹层帽子。

任待燕向她解释了自己的计划。说完就走了,带着另一个人,骑着马冲出竹林,冲进夜色和漫天大雪中。他始终都没有碰她。

宋元时期的档案馆。​​​​​

星河小说的作者是盖伊·加夫里尔·凯,本站提供星河全文免费阅读且无弹窗,如果您觉得星河这本书不错的话,请在手机收藏最新网址:www.douluoxy.com
上一章:-22- 下一章:-24-
猜你喜欢: 星河大帝 散落星河的记忆 散落星河的记忆1:迷失 散落星河的记忆2:窃梦 散落星河的记忆3:化蝶 散落星河的记忆4:璀璨 星河木查 散落星河的记忆 星河 武碎星河 向左看,向右转 复读生 微微的微笑 坏小孩(隐秘的角落) 神澜奇域幽冥珠 寒剑栖桃花 白日梦我 你是不是喜欢我 盛世嫡妃 琥珀年华

斗罗大陆网所有小说为转载作品,所有内容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所有章节均由网友上传,转载至本站只是为了宣传本书让更多读者欣赏。
Copyright © 2021 斗罗大陆网 All Rights Reserved.